二、逃避现代技术、工业和现代政治制度
与福楼拜对于所谓“进步的信仰”(冯·赖特语)的怀疑相伴随的,是他对于现代社会在现代技术、现代工业和现代政治制度等方面所取得的“进步”的厌恶和逃避(在科学的方面,我们上一章已有详细论述) 。下文就这些方面作一些展开。
首先是对技术进步的仇恨与逃避。以铁路为例。铁路的发明应当说是现代西方社会技术进步的最重要标志之一。大约在十九世纪四十年代,福楼拜与铁路开始结缘。他的父亲本来在戴维尔拥有一处地产,后来,由于政府修建了从巴黎到福楼拜的家乡卢昂的铁路(终点站是海滨城市勒阿弗尔) ,为了避免火车对于福楼拜的疾病的干扰,他被迫将戴维尔的地产卖掉,并在塞纳河下游绕开铁路的克鲁瓦塞买下一处乡村住宅,以作为无用的儿子的避难所。对此,巴恩斯写道: “你还可以说福楼拜是被铁路赶到这里来的”,“福楼拜属于铁路产生之后的第一代法国人;而且痛恨这种发明。”[90]据说,餐桌上铁路的话题会让福楼拜产生一种“来自车厢的肠搅痛”,就像他写到包法利夫人服用砒霜时会产生肠搅痛一样。1843年5月9日,英国人修建的从巴黎至卢昂的铁路开通,一个月后,福楼拜便说铁路是三个可以想到的最令人厌恶的话题之一,另两个分别是死于砒霜的拉法热夫人和奥林斯公爵数年前在马车里被人刺死。高莱夫人为了在一首诗(“La Paysanne”)里表达其现代性追求,而安排一个从前线归来寻找情人珍妮特的士兵让(Jean)关注从火车里持续冒出的黑烟。结果这一行被福楼拜凶狠地砍掉,因为他说“让竟然没有谴责那种东西”。[91]另外,福楼拜在《流行观念辞典》中为“铁路”列了一个条目,是这样写的,“如果拿破仑可以支配铁路的话,他将是战无不胜的。他会一直得意于他们的发明,说:‘我,先生,我,就是现在对你们讲话的这个人,今天上午十点钟是唯一的……;我坐十点钟的火车离开;我到某某地方做我必须做的事情;坐十点钟的火车回来’”[92],无疑是在嘲讽铁路时代。他之厌恶铁路,是因为这种东西只能够允诺更多的人愚蠢地自由走动并聚在一起,而这只能够更加纵容愚蠢。铁路之外,最为福楼拜所厌恶的东西还有照相机,其原因在于照相的“机械方法”只能使真人失去神韵。[93]照相术的发明意味着,当时的社会已经进入了读图时代。福楼拜早年的朋友迪康就是一个能够在这样的时代兴风作浪的人,他的写作方式和他对于照相机的依赖都使福楼拜厌恶不已,这些原因导致了二人观点的差异和关系的破裂。1852年,迪康由于连续出版了东方之行的照相图册而获得荣誉勋章,福楼拜于是感叹迪康“竟是作为摄影师”而获勋章。总体上说,福楼拜已经清楚地意识到现代技术对于诗意的生存是一种可怕的威胁,而且这种意识最早在《狂人回忆录》中就已形成: “我早先善良而纯洁,如今变得堕落而恶劣,使我变坏的人,该受到诅咒!这冷漠无情的文明,使太阳底下一切有诗意而有灵性的东西都枯萎已尽,让这种文明完蛋吧。”[94]
甚而至于,福楼拜把以现代技术为代表的现代文明当作一种可怕的罪行来看。福楼拜痛恨铁路等高技术发明和用进步的幻觉来讨好民众的方式,还有道德方面的原因。他认为现代道德的衰退是所谓技术进步的一个结果。他十五岁时写的信历数了现代文明的如下罪行: “铁路、毒药、灌溉水泵、妓女、王权和断头台”;两年后,在论述拉伯雷的文字里,这个关于犯有现代文明罪的敌人名单发生了变化,但第一条除外: “铁路、工厂、化学家和数学家”,从此这个敌对的名单再没有发生过变化。关于铁路这个头号敌人,他1840年在自己的《私人笔记》里记下了这么一句令人震惊的话: “艺术高于一切。一本诗集胜过一条铁路。”[95]而对名单中的第二个敌人,即“工厂”或机器和大工业,这位代表着“自然力量”[96]的中世纪冥想者咒骂道:
大自然一点也不在乎我们!树木、草、波涛看起来是多么无动于衷! (此时勒·哈佛的邮船上的钟声响得多么刺耳,我的笔必须停下来)工业给这个世界带来了怎样的喧嚣!机器是一种多么吵闹的东西!谈到工业,你可曾想过它制造了多少愚蠢的职业?它又必定不可避免地在这么多年里制造了多少行尸走肉的蠢材?做一番统计工作,一定会把人都吓坏的!曼彻斯特的居民做一辈子别针,在他们身上还有什么希望?而制造一枚别针,却要使用五、六种不同的专门知识!由于工作的细分,机器的旁边产生了大批机器人。试想一个人穷其一生在火车站卖票,或者在印刷车间粘贴标签,诸如此类。是的,人类正变得越来越蛮愚。勒孔特(福楼拜时代善于吟咏古代异域题材的法国诗人——引者)是对的,他用一种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方式表达了这个观点。[97]对于现代的“活动家”来说,中世纪的“梦想者”属于一种异类。[98]
至于化学家和数学家这两个敌人,它们的罪过当在于把整个自然和社会都变成了可污染、掠夺和可计量的世界,这涉及到用自然科学的范式理念来建构和衡量一切存在问题(可参见本著上一章对该问题的论述) 。在铁路、工厂这些现代文明罪犯的威逼之下,福楼拜逃进了幽静的克鲁瓦塞,晚年的他对外甥女卡罗琳说: “你不能想象你的克鲁瓦塞有多么可爱、多么安静。一切事物都沉浸在无限的甜蜜里,在寂静中透出安详的气息。”[99]又对乔治·桑说: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保留我在克鲁瓦塞的房子。它们将是我的避难所,或许是我的唯一居所”。[100]唯有在这里才能找到本真的生存方式。
巴恩斯曾说过,“当人性越想完美,人就越退化堕落”[101]。为什么呢?那是因为所谓的完美建构需要付出巨大的牺牲,如此一来,人类最美好的东西反而失去,无论在个人、社会、人性抑或历史方面皆无不如此。政治的完美和进步的结果之一是“民主”的实现,这一点也为福楼拜所痛斥。什么是民主?福楼拜答道: “民主的整个梦幻就是要把无产者提高到资产者已经获得的愚蠢的水平”,关于这句话,朱力安·巴恩斯作出了与福楼拜类同的理解,即“福楼拜不相信进步:尤其不相信道德进步。他生活的时代是愚蠢的,新的时代,即由普法战争带来的时代甚至更愚蠢。……在上个世纪一百年的时间里,无产者已经在资产阶级的要求中教育了自己;此时资产者对自己的优势缺乏自信,变得狡猾欺诈。这是进步吗?如果你想看到一艘现代愚人船,就可以研究一下那些拥挤的跨海渡船。所有这些人都在为免税商品的利益而劳作;他们在酒吧间牛饮;玩老虎机;无目的地在甲板转悠……我自然也不例外”,为此,巴恩斯指出了福楼拜关于民主即愚蠢这一观点的正确性。[102]这里的愚蠢不仅指精神的贫乏,而且指道德的卑污,这一切都是随“郝麦精神”的胜利而来的。再者,与一般自由主义者不同的是,福楼拜仅仅把民主当作政府历史的一个阶段来看,并认为人们关于民主代表一种最好、最令人自豪的人统治人的方式的假定是一种典型的自负。他相信人性的不断进化,相信社会形式的非目的论的和无终结的进化,因而“民主不是人类最后的结论”,他坚持最好的政体是那种正在死亡的政体,因为这意味着它正在让位于其他政体。[103]不过进化绝不是进步,二十世纪发生的许多事情都可以为福楼拜作出辩护。从这里可以看出,福楼拜的观点与实证主义者尤其是社会达尔文主义者是对立的。[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