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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楼拜与现代思想
1.5.3.1 一、郝麦精神、进步与现代专制

一、郝麦精神、进步与现代专制

读过福楼拜作品的人们应当不会对以下这些充满嘲讽的声音感到陌生。在《包法利夫人》中,郝麦曾经说过这样令人难忘的话: “进步走的是蜗牛步子!我们生活在野蛮时代! ”他生平的唯一所信就是“拥护进步和憎恨教士的原则”。[84]不过福楼拜的嘲讽不是直接表露出的,而是隐含在对郝麦言行的夸张以及郝麦与教士、乞丐的对比中的。朱力安·巴恩斯在谈到该书讽喻科学进步的主题时把进步、理性主义、科学和欺骗的结合命名为“郝麦精神”,并提到他的“我们必须跟上时代的脚步”这句口头禅。巴恩斯指出布尔尼贤和郝麦虽然分别代表古代正统和新权威(分别指宗教与科学) ,但在福楼拜的描写中,他们却一起守着爱玛的尸体睡着了,这件事意味着两个冲突的原则在共同的鼾声中达到了深层的统一,并无什么不同之处。[85]《布瓦尔和佩库歇》关于进步原则曾发生一场激烈的争论。作为资产阶级的两位效颦者,布瓦尔和佩库歇对进步纷纷发表自己的看法,其中布瓦尔对进步是有所顾虑的,他并不怀疑科学领域取得了进步,但认为在文学艺术方面则无进步可言,虽然生活的舒适度提高了,然而生活的光彩和诗意却正在失去,这实际上指出了在资本主义到来之际由商品拜物教所导致的文化矛盾和精神的匮乏问题。佩库歇对进步的态度则比较乐观,他把进步比作一条起伏的路线或曲线,称“只要线降下去,就看不见尽头。但线还会升起来,所以,尽管道路迂回,他们还是可以到达高峰。这条路线就是进步的形象”。[86]对于福楼拜而言,佩库歇所谓的“进步的形象”及其“高峰”实质上是一个神话。

如果说在小说中这种意见还比较模糊的话(出于美学原因,福楼拜在小说中没有直接发表意见) ,那么在书信中,福楼拜对进步的意见则是非常明确的,它不仅仅是怀疑的问题,有时简直就是直接的痛斥。在1846年的一封信中,福楼拜就历史决定论者的“进步”及其所导致的“现代专制”发表意见道:

在一切的政治中,我只知道一件事:暴乱。我像一个土耳其人那样充满宿命色彩,而且相信,我们尽己所能为人类进步做出一切或者根本什么也不做,这几乎没有什么区别。至于进步,关于那些模糊的理想(指乌托邦或对未来社会的构想——引者) ,我的理解非常迟钝。对于所有那些论调,我完全没有耐心。我憎恨现代专制,因为对于我而言,它似乎是愚蠢而又虚弱的,同时又缺乏自信心。[87]

在政治和社会进步方面,福楼拜不仅把社会变革和革命称作“暴乱”,表示对社会理想感受迟钝,而且把这种社会理想的某种现实形式(如现代制度,它追求的是平等和全社会的齐一化)称作愚蠢的“现代专制”。这种所谓的进步当然会导致人类精神的退化和另类的奴役。所以在1863年的一封信中,他说道: “巴黎最上流的社交界还在干‘摇神袋’(如今叫‘转桌子’)的勾当。这些之后,再谈进步吧!在我们的道德贫困之外,您还得加上对波兰的多次屠杀,美洲的战争等等……”[88]而在这样的时代里有些人却大谈进步,岂不是讽刺!再者,历史决定论者所谓的“进步”往往都指向一个终极目标,当这个终极目标实现的时候,人类历史也便终结。福楼拜用“结论”(conclusion)这个词来表述历史决定论者的“终极目标”,深刻地批评道: “没有一个伟大的天才下过结论,没有一本伟大的书有结论,因为人类总在进行,从来没有一个结束。……生命是一个永久的问题,历史也是,一切皆然。数目不断地往总和上加。一个轮子转着,你怎么能够数清轮辐?我们最前线的观念,要是放上肩膀,自远眺望,会变得可笑而且落后。……正因为我相信人类永久的演进,同它无穷的形体,我恨所有的构架”。[89]福楼拜关于“人类永久演进”的概念与历史决定论、历史目的论的“构架”概念及历史终结的说法在历史观上是完全相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