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福楼拜与启蒙主义历史观
从启蒙运动到后来一同繁盛的实证主义和空想社会主义,法国人文科学基本上都处在历史决定论和科学主义的包围中。笔者在本章中虽意图描绘福楼拜的历史主义倾向,但我们仍然要把福楼拜放到起决定作用的法国主流思想的背景中去考察。这里主要勾勒一下福楼拜与启蒙思想的联系,至于他对实证主义和空想社会主义的态度,我们拟留待下文分析。
就文学关系而言,福楼拜从启蒙学者那里获益颇多,他在书信中也曾对伏尔泰、狄德罗等人作品的体裁和风格特点充满溢美之辞,并主动接受其影响,[36]但在思想上,福楼拜对启蒙主义则以怀疑为主,以认同为次,二者之间共同点稀少。在对于人类历史的认识上,福楼拜受孟德斯鸠著作的影响相对稍深。作为启蒙运动的第一位代表,孟德斯鸠的理性精神和乐观主义曾经助长过法国的进步观念,他的通则观念(这一点与历史主义观念相冲突)也影响到福楼拜对历史和人性的认识。孟德斯鸠在《罗马盛衰原因论》(Considérations sur les causes de la grandeur des Romains et de leur décadence)中认为,历史中存在着常常能够导致类似结果的一些不变原因、人类行为的一般样式或规律,是它们而不是命运支配着世界。后来的《论法的精神》则进一步把对于人类社会尤其是政治、法律不变原则或通则的搜寻当作论述的重点。福楼拜对“比较史学”兴趣较高,也读过孟德斯鸠的《罗马盛衰原因论》等著作,后者关于历史发展具有规律性的思想在福楼拜《情感教育》的第一稿本(1845)中留下了烙印。然而我们应当强调的是,福楼拜并不接受从某种启蒙主义视野出发得出的思想或结论。如孟德斯鸠对于历史规律和历史因果关系的认识结果是,共和制度导致繁荣,君主专制导致衰败,该认识具有突出的启蒙史学的本质特征,而福楼拜在接受历史发展具有规律性的思想的同时,却把这种历史规律理解为历史的一致或重复。《情感教育》第一稿本谈到这种历史的一致性问题,即同样的观念和危机在一种因果性的链条中不断地、周期性地回归,从表面上看,它似乎是在进步中被设计的,但实质上却与进步原则相悖,因为它把整个历史进程比作一种表面上不断发展进化、但又指向某种恒常不变样态的有机体,这实际上抛弃了孟德斯鸠和启蒙学者的进步观念。[37]福楼拜认为,现实事件可能是让人感到迷惑的和混乱的,但当人们把这些事件与过去的事件相联系时,它们就会产生意义。如1848年事变和1879年革命存在一致之处,而后者又与中世纪有关;后来,福楼拜又在巴黎公社中发现了这一不断得到重复的模式,他甚至指出,如果有人为我们的时代感到痛惜的话,那是因为他对历史缺乏了解。据此安妮·格林认为,这种不变性和重复性是福楼拜看待历史进程的根本之处。[38]
福楼拜看待历史的这一倾向,无疑与他的另一个看法有关,即认为人性不变,而这种所谓的人性不变论也同样隐藏在孟德斯鸠和“十八世纪一切哲学著作的背后”[39]。早在驳斥圣勃夫的时候,福楼拜就写道: “尽管勒瓦鲁阿先生会说,人类心灵并非到处一致,但只要稍稍看一下这个世界就会发现完全相反。”[40]后来,在写给乔治·桑的一封讨论巴黎公社的信件中,他干脆说: “人性从来不提供任何新东西。”[41]如果单从人性不变论的本身而言,它似乎会阻止福楼拜迈向一种完全强调个体的历史主义,因为这种不变论不会达到作为变数而存在的“人性本身的历史这一概念”,而且,历史思想若要进展到历史主义,就必须去做一件重要的事情,即“人性作为某种一致的和不变的东西这一概念,必须加以抨击”。[42]但是如果我们进一步弄清福楼拜所讲的人性的实质,就会感到有所宽慰,因为他的人性并不是那种立足于单纯理性的人性,而是非常强调非理性和性欲内涵的人性(下文分析) ,与启蒙学者立足于人类理性的不变人性大不相同。而后者恰恰有这样一种功用,即它“给了他们一种不仅是对过去而且也是对未来的谬误见解,因为它使他们期望着一个乌托邦,在那里人类生活中一切问题都应该得到解决”。[43]然而这种历史目的论并不是福楼拜的人性所指向的结局。
福楼拜与启蒙学者及历史观的关系是一个有意义而且复杂的话题。准确些说,福楼拜也有他自己的启蒙方式和另类启蒙范畴(如“审美”) 。他与启蒙学者对各自时代和社会的意见有一致之处,即他们认为自己的时代和社会被某种黑暗所笼罩;只不过在启蒙学者看来,这种黑暗是宗教和专制势力,为了驱除黑暗,他们认为唤醒大众是最重要的途径,也只有如此,才能把全人类引向光明未来,而在福楼拜眼里,这种黑暗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物质力量和社会主义。为此他拒绝大众拯救之道,而选择采取与大众决裂的灵知主义或少数精英分子的审美乌托邦的有限启蒙方式,在这里,福楼拜恰好也使用了“火炬”的隐喻来表明它的“照亮”内涵:他“相信群众、普通的乌合之众永远都是可恨的。唯一重要的事物只是一小撮心灵——永远如此——他们之间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不断传递着火炬”[44]。因此,按照福楼拜的方式,由全人类参与的社会乌托邦永远都是不可能的。另外,福楼拜与启蒙历史观的实质性冲突还有其他表现,其中最重要的,是福楼拜对所谓“进步”的历史观持一种激烈的批评态度(待下一节展开) 。再就是他怀疑真理的存在,以及怀疑知识和教育具有促进人类社会的发展和进步的功能。《布瓦尔和佩库歇》表现的就是这种怀疑,它可以说是狄德罗《百科全书》的文学版和喜剧版,是对于后者的滑稽模仿。毋庸置疑,狄德罗的《百科全书》是以对于真理和知识的追求与探索为其核心动力的,这种追求恰好构成了《布瓦尔和佩库歇》的主要题旨,但后者却把这种对于知识和智慧的追求交由两个做尽蠢事的老光棍来执行,同时把卢梭在《爱弥尔》和《新爱洛伊丝》中的教育手段拿来进行失败的演示,这几乎等于否定了追求知识和智慧的价值,否定了启蒙主义的教育观,给“进步”的乐观主义神话泼了一盆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