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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楼拜与现代思想
1.4.4.2 二、科学真理的普适化及其危害

二、科学真理的普适化及其危害

在主人公疯狂的伪科学历险中,科学主义、科学真理的滥用、科学真理的普适化努力成为《布瓦尔和佩库歇》质疑和嘲讽的核心对象。以化学和化学的普适性问题为例。在投身于有机化学研究后,布瓦尔和佩库歇遭遇了将化学和原子理论应用于人体所带来的困惑:他们在生物体身上发现了构成矿物的同样物质,认为这是一个奇迹,然而在想到人体内既像火柴一样含磷,又像鸡蛋白一样含蛋白质,也像路灯一样含有氢气时,“他们便有一种类似委屈的感觉”。应当说,这种委屈感是现代科学将人类当作一种物质来进行思维和研究的结果。虽然这种委屈的感觉始终伴随着他们,但将科学原理应用于一切领域的雄心推动着他们,他们仍然决定作一些尝试。化学原理的滥用也对他们自身为害不浅,如布瓦尔使用化学混合液制造饮料,把自己闹出了肠绞痛等系列疾病。对于他们的行为,他们的熟人沃考贝依大夫责备道: “我并不否认化学的重要性,请相信这点!然而,如今人们把化学到处乱塞!它在医学领域影响极坏。”[94]这无疑是对将化学滥用于医学领域这一做法的谴责。由化学推及普遍科学,所遇到的问题和作者的觉醒都是同样的,然而我们发现,这种觉醒却是在做尽科学蠢事的主人公身上发生的,这说明布瓦尔和佩库歇既是对滥用科学的蠢行进行现身说法的人,又兼有自我批判和对抗科学普遍主义的身份。以下便是他们对于科学的普适性和人类的傲气的怀疑:布瓦尔说,“科学是根据无限空间的一角提供的数据建立起来的,它也许并不适合人们尚不知道的其他地方,而那些地方远比地球大,人们也不可能发现它们”[95]。由于认识到宇宙的浩渺无边和地球的微不足道,他们对人类科学的普遍意义产生了怀疑,发现科学只是一种极为有限的事物。佩库歇根据自己用天文望远镜观天的经验,谈到银河的后面有着无限多的星云和星星,以及太阳比地球大一百万倍和天狼星比太阳大十二倍这个事实。基于天地万物都是协调一致的这个道理,他们猜想其他的星球如天狼星、火星和金星上有人类存在的可能,只是身体相貌有所不同,而且有商人、有宪兵,人们同样打仗,同样废弃国王。即使是看到有几颗流星突然陨落,他们也感叹“有几个世界正在消失”,并由此引申道,“如果轮着我们地球翻跟头,其他星球的公民也不会比我们现在看见他们消失更激动。这样的想法可以消减大家的傲气”[96]。这样一来,人类的科学还算得了什么呢?

科学原理的滥用和科学的妄自尊大,在《布瓦尔和佩库歇》中是以自然的毁灭以及人与自然和谐关系的失去为代价的。早在十九世纪七八十年代(这个时间要远早于海德格尔追问技术的时间) ,福楼拜就已通过布瓦尔和佩库歇的荒唐行径对动物的所谓科学化饲养和科学试验进行了嘲讽,他重在突出这种科技迫害行为给动物命运所造成的负面影响。实际上我们看到,福楼拜与海德格尔所反省的正是同一个问题,即自然的“现代”命运问题,而这个问题恰是由人类的同一种“现代”行为所导致的。在福楼拜小说所揭示的十九世纪三四十年代这个时间(此时孔德实证主义已流行开来) ,两位主人公布瓦尔和佩库歇就已经开始了科学化饲养。为了更快催肥家畜,他们半个月给他们放一次血,导致三头公牛在一周内死亡,不久,二十五只羊也命归黄泉。在用狗做生理学试验的时候,他们考虑给狗注射磷、让它吸煤气和喝有毒的饮料,最终决定在狗身上进行脊髓接触磁化钢实验,把狗弄得浑身是血,落荒而逃,几乎发疯。其他生命也免不了为之付出代价: “他们放过血的鸽子,无论空腹抑或满腹,全都在同一时段死去。沉到水下的小猫,过五分钟都丧命了。他们给一只鹅填了茜草,结果那只鹅的骨膜全变成了白色。”[97]他们还违反自然规律,强行让不同种的动物交配,盼望着公牛与母马、公猪与母牛、公山羊和母绵羊、公狗与母猪、几只母鸡与一只公鸭之间,以及公山醇与公山醇之间都能够干出他们所向往的“丑事”,进行非正常配种、杂交或同性恋,“希望它们能产出一些怪物”,这种行为与早期作品《随你喜欢》(“Quidquid volueris”)中的人猿交配试验如出一辙。

布瓦尔和佩库歇在农业种植方面对于化学原理和肥料的狂热,更是给自然以及农业本身都带来了无法估量的危害。这种危害从下面的叙述可见一斑:

他(布瓦尔)受佩库歇的鼓动,对肥料产生了狂热的兴趣。他在堆肥坑里堆上了树枝、动物血、肠子、羽毛以及他能找到的一切东西。他使用比利时溶液、瑞士浸液、碱水、大西洋熏鲱鱼、被海浪冲到岸上可作肥料的海藻、破布片;还弄来鸟粪层,并设法人工制造鸟粪。为把他的耕作原则贯彻到底,他竟不容许别人白白丢失自己的小便,从而取消了小便处。人们把动物死尸搬到他的院子里,他便用来熏自己的土地。田地里到处摆放着切成碎块的腐臭的动物尸体,布瓦尔在一片恶臭中却满心欢喜。他用安放在一辆有活动拦板的两轮载重车上的水泵对准待收割的庄稼喷洒粪水。见有人显出厌恶的神情,他说: “这可是金子呢!这可是金子! ”。[98]

其结果正如人们所预料的,油菜籽又瘦又小,燕麦实难恭维,小麦有气味,整体产量大为降低,土地的质量也发生了退化。从这里,人们分明可看出,农业上对于所谓科学理性的狂热的滥用,既违反了真正的科学精神,也违反了自然规律,不仅会破坏农业,而且还会扭曲、毁坏大自然给予人类的原有馈赠。联系十九世纪法国的农业科学普及状况,我们说,布瓦尔和佩库歇的行为决不只是一种艺术的夸张,而且还是对于生活真实的某种概括,因为这种精神(科学主义或科学的过度追求)确是福楼拜时代的一个缩影,而福楼拜历来对之都是持讽刺态度的。如在1862年7月致热奈特夫人的一封信中,福楼拜曾对雨果的《悲惨世界》(Les Misérables)这种所谓的“陈腐的东西”进行过咒骂。福楼拜说《悲惨世界》中“那个关于肥料的段落一定会让伯累坦(Eugene Pelletan ,1813—1884)着迷”,是“为基督教-社会主义的乌合之众、为哲学-福音主义的寄生虫而设计的”。[99]在《悲惨世界》中,描写冉·阿让穿越巴黎地下道的那个段落中,雨果曾经呼吁法国农业家以“进步”的名义,学会使用人类的大便,把它变为肥料,而伯累坦则是法国左翼政治家和《市场社会》的作者,是当时倡导“进步”(一个为福楼拜所诅咒的概念)的主要人物,可见雨果与圣西门以后的科学主义趋势有着怎样密切的联系。几乎可以说,福楼拜在《布瓦尔和佩库歇》中所使用的把大便变为肥料的这个经过夸大的嘲讽性情节,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对雨果作品中“那个关于肥料的段落”的厌恶以及对科学-进步神话的反感而设计的。

随着科学演出的结束,布瓦尔和佩库歇终于觉悟到宇宙万物和谐关系的重要。他们为圣皮埃尔的《和谐》所描述的情景激动着: “植物的和谐;陆地、空间、水中的和谐;人类、兄弟甚至夫妻之间的和谐;一切都谈到了,而且没有忽略向维纳斯,向微风和爱情祈求灵感。鱼有鳍,鸟有翅,种子有皮,他俩对这一切都感到惊异;并时刻思索着其中的哲理,用这种哲理可以在大自然中发现善意,把自然看作圣樊尚·德·保尔一类的圣人,因为这类圣人永远播撒着有益的甘霖! ”[100]然而这种和谐已经随着人类的科学开发而逐渐消失:那些令他们激动的大自然的奇迹,如龙卷风、火山和原始森林,按照德潘的《法国自然界的奇迹和美丽景观》所记录的,本来在法国各地都还有不少,“不过,无须多久奇妙景观就该绝迹了。钟乳石洞正在堵塞,活火山正在熄灭,冰山正在变热,可以容纳讲经人的古树在水准测量员的刀斧下正在死去”。[101]尽管他们的行为与招摇撞骗难以区分,但他们在科学冒险行为中所显示的终极关怀又非一般的科学者难以相比:在考虑世界的来源和走向时,他们为地球将变为不毛之地而发愁,也为地壳激变所带来的地球毁灭、地心之火的蔓延、英法海岸的摇晃、欧洲被深渊吞没、世界末日的到来而担忧,以至于他们心烦意乱、吃不下饭。[102]与对自然的探索、认识相比,大自然的生命和存在本身就足以使他们感动,佩库歇“不觉沉入幻想,他想象自己周围分散存在着无数的生命,有嗡嗡叫着的昆虫,有隐蔽在草坪下面的水泉,有植物的液汁,有鸟窝里的鸟儿,有风、云、整个大自然;他们无意去发现自然的奥秘,却被它的力量所吸引,深深沉浸在它的庄严雄伟之中”[103]。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布瓦尔和佩库歇的夸张模仿和观念都渗透着福楼拜本人的自然哲学观和唯灵论思想。这种追求整体有机关系和重视宇宙生命的精神烙印从布瓦尔和佩库歇在面对人体解剖学教材和插图时的表现即可看出:在这些基于机械论观念基础的生理学模拟物中,掌骨使他们愁眉苦脸,蝶骨使他们失去了勇气,他们认识到人体在解剖学家那里只不过是一堆骨骼、关节、肌肉和韧带的原子论的合成物而已,为此,他们彻底放弃了解剖学。看到有人鞭打动物,佩库歇竟也敢冲上去为动物的权利作一番辩护,因为“只要我们有灵魂,它们就同我们一样也有灵魂”,他因此被一位俗人说成是“亵渎宗教的人”。[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