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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楼拜与现代思想
1.4.4.1 一、《布瓦尔和佩库歇》:人类蠢行百科全书

一、《布瓦尔和佩库歇》:人类蠢行百科全书

《布瓦尔和佩库歇》是福楼拜在长达至少三十年构思的基础上创作的一部罕世奇书。在该作漫长的构思、写作过程中,揭发和批判世俗愚昧(含科学蠢行)的决心在福楼拜的脑子里始终未曾动摇过。早在1830年年底,福楼拜只有九岁的时候,他就在一封信中谈到自己要写下一些关于“愚蠢的事情”的喜剧,因为当时有一位女士在访问他父亲时说了很多“愚蠢的事情”。[72]而作为一本专门描绘人类蠢行的书,最后的作品《布瓦尔和佩库歇》显然可以看作是对他九岁时文学理想的一个实现。四十年代后,福楼拜从未停止过留意和记录诸如此类的人类愚蠢言行。1842年左右,福楼拜或许是受到了巴塞尔梅·莫里斯的一个短篇故事《两个职员》(“Les Deux Greffiers”)的启发,产生了写“两个誊写员的故事”的意念。[73]五十年代初,福楼拜决定以人类蠢话为内容编撰一本《流行观念辞典》,而他最早提到的这本辞典的“序言”便是《布瓦尔和佩库歇》的雏形。在1850年给路易·布耶的一封信中,福楼拜说: “《流行观念辞典》……这样一部书将含盖人类所有的领域,将以一个很好的序言开头,在这个序言里,我们将指出这部书是怎样打算让公众顺从传统、秩序和传统道德,并以读者无法说出我们是否在拖他们的后腿的方式写作。”[74]这里所谓“读者无法说出我们是否在拖他们的后腿的方式”,实际上是指计划中使用的“反讽”手法,它表面上似乎打算让公众顺从传统秩序和道德,实际上其意图乃是在于嘲讽人们对于传统道德的信从,拖其后腿。1852年,《流行观念辞典》及其“序言”的意图愈益清晰,在给路易丝·高莱的信中,福楼拜揭示道:

我肯定正在转向高度的喜剧。有时,我有一种嘲笑同类的冲动,我将在未来某天,从今天起十年内,在一部涉及面广泛的长篇小说里做到。此时一个旧念头来到我的脑海——这就是我的《流行观念辞典》。特别是它的序言极大地刺激着我,按照我所构想的样子(它本身将是一本书) ,任何法律都不会拿我怎么样,虽然我攻击一切。它将是对于任何被普遍认可的事物的历史性赞辞(按:反话——引者) 。我将证明多数总是正确,少数总是错误。我要把伟人放在白痴的祭坛上宰杀,把殉道士交给刽子手——并且利用所有可能的烟花图景将这种风格推向极端。例如:我将展示,在文学中,愚蠢由于与常人接近而成为唯一合法的存在,相应地,一切独创性都被谴责为危险的和可笑的,等等。我将宣称,这种为人类在所有领域的平庸所做的辩解——它自始至终都是喧闹的和反讽的,充满引用、试验(它将证明自己的反面)和令人恐怖的教科书(这很容易找到) ——旨在坚决消除所有的离心行为,无论它们是什么。[75]

但是由于长期写作《包法利夫人》、《萨朗波》、《情感教育》和《圣安东尼的诱惑》等作品,以及出于担心内容“单调”等原因,这个“从今天起十年内”将《流行观念辞典》的“序言”当作“一本书”(“它本身将是一本书”)来写的愿望并没有实现。[76]1872年,在已经决定安排主人公“抄袭”“化学、医学、农学”等科学学科,并给予该书以“百科全书”的形式,[77]和全书酝酿已经趋于成熟的时候,福楼拜又对布莱恩夫人(Madame Charles Brainne)谈起它的意图道: “所有这些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即向这个时代倾泻我的愤怒。我最终会宣布我的思想方法,发泄我的不满,吐出我的愤恨,呕出我的胆汁,喷射我的怒火,表达我的义愤。我将把这本书献给圣·波利卡普的在天之灵”。[78]直到1874年《圣安东尼的诱惑》付梓,福楼拜终于写下了《布瓦尔和佩库歇》的第一个句子。创作之初,福楼拜还在信中向布莱恩夫人谈到他那种“与日俱增”的、“对置身于低能行为的人们的蔑视”态度,并称《布瓦尔和佩库歇》隐藏着丰富的“低能的矿藏”,[79]指出这本书的“隐在目的是要让读者惊慌失措,以致疯狂”。[80]综上,我们看到,福楼拜对于《布瓦尔和佩库歇》的写作目的已经定位得很清楚了。

《布瓦尔和佩库歇》讲述的是两个退休的巴黎抄写员在位于法国西部诺曼底地区的沙维尼奥尔镇的乡间田园所进行的一系列知识试验(包括科学试验)的过程。这些试验涉及的学科有:农学、园艺学、化学、医学、生理学、地质学、矿物学、人类学、考古学、历史学、诗学、美学、政治学、哲学、宗教、教育等等,整体上采用的是戏拟或喜剧版的百科全书格式。在历经种种对于科学行为的滑稽模仿、科学原理的试验,以及在遭受世人冷落、嘲笑的一系列令人忍俊不禁的失败之后,二人决定重新回到自己过去的、平庸的抄写生活。[81]表面上看,人们有可能难以分辨作者的意见,因为作者的观点正如在其他作品中一样隐藏得很深,从不直接说出。不过作品的风格以及作者的书信均已经表明,嘲弄和讽刺(主要借助于反讽的话语策略)乃是写作这部小说的最终目的。

就小说的主要行动而言,两位主人公的所作所为是被当作笑料来处理的。同时作品所涉及的其他人与事,乃至于从科学到美学、教育学的一切知识部门,也都被放到这个滑稽故事的框架中来展示,并得到喜剧化的处理,这不能不使我们怀疑作者关于现代科学世界和社会在态度上的严肃性。福楼拜1879年12月16日在给查尔斯·特南特夫人(即青年时代结识的英国人葛楚德·科里尔小姐)的信中谈到该书构想时说: “我打算检阅一切现代观念。女性形象很少,爱情根本没有……我想公众将不会怎么理解这样一本书。想在里面看到男爵夫人和子爵结婚的读者将会失望,但我在为少数几颗特殊的心灵而写作。”[82]也就是说,此书的妙处将很难被世人领悟,因为他谈的主要是与科学相关的高深问题,与表达自己的科学和知识观念有关,只适宜于有类似趣味者阅读。李健吾先生指出,在这部作品中,“被嘲笑的是人类所自负的向上的进取,我们从科学得来的种种无大无小的知识”。[83]在此基础上,联系到科学主义主题,我们还可以作一些更具体的引申和理解,我们认为,如果从以下几个方面去把握的话,则会更全面地了解作品意图的不同方面:一是讽刺以两个主人公为代表的资产者滥用科学的荒诞行径、危害以及他们的愚蠢(他们虽然放弃了以往的抄写职业,从事于科学冒险,但这种冒险就其实质而言则是对于科学行为的滑稽而危险的模仿,仍然是一种对于百科全书的抄袭行为) ;二是讽刺围绕在两位主人公周围的世俗社会、大众的平庸与愚蠢;三是揭示科学体系内部的混乱和自相冲突。联系第一和第三这两个层面来看,作者既安排他们模仿资产者的科学狂热和对于现代进步神话的迷信,讽刺从他们身上表现出来的那种对于启蒙理性进行狂热追求的郝麦式的资产阶级根性,又安排他们反省科学自身的能力和缺陷,暴露启蒙理性用科学思维去解决一切社会问题的意图的虚妄。可以说,福楼拜与两位主人公的秉性是异同各半的,因为他们身上既表现了福楼拜所不认同的盲目追求启蒙理性的方面,又表现了福楼拜对于启蒙理性的怀疑一面。不过总体而言,作者的根本意图还是在于,讽刺发生于现代资产阶级社会中的一切,同时把重点放在发生于现代社会中的一系列科学和知识领域的不当努力。这里只分析作品与科学主题相关的方面。

福楼拜在对查尔斯·特南特夫人谈到该书的科学主题时,曾说该书“副标题或许是: ‘论科学方法的缺乏’。简言之,我打算检阅一切现代观念。”[84]这里存在的所谓“论科学方法的缺乏”的副题,决不意味着作者要对一个属于科学体系内部的科学方法论的理论问题进行探讨,而实际上是要揭露打着科学旗号所进行的种种改造社会的行为的虚妄,嘲笑科学使用过程中的荒唐做法和谬误,属于科学主义范畴。李健吾先生认为:福楼拜与卢梭在攻击人类一切知识方面有一种表面的类似性,区别只是在于,福楼拜憎恨的对象并非学问或科学本身(相反,他认为应当为科学而科学,正如为艺术而艺术) ,而是资产阶级用来招摇撞骗和哗众取宠的学问。他因此认为,《布瓦尔和佩库歇》的目的并不是在于讽刺科学本身,而是在于讽刺资产阶级的追风、虚荣、自负的禀性: “如果我们感觉《布瓦尔和佩库歇》嘲笑科学,问题不在科学,却在科学的对手:他们资产阶级的生性,和他们方法的残缺。……福氏自己注释他的小说道: ‘小题目应该是科学方法的残缺。总之我的野心是,检阅近代一切观念’。”[85]我们认为李健吾先生所说的这部作品的用意在于讽刺资产阶级的附庸风雅、装模作样(表现在观念、语言、行为诸方面)的观点无疑是正确的,然而涉及到科学本身,我们不得不说,福楼拜确有嘲笑科学的一面,或者,当时的科学确实也存在不少问题(下文分析) 。考虑到福楼拜与科学关系的复杂性,我们应当把作品的主题扩大来看,我们认为,除了讽刺资产阶级之外,福楼拜对于科学本身的态度也是值得深究的。他对科学的存在虽然是尊重的,甚至主张“为科学而科学”[86],但他也绝非对任何科学结论和做法都采取信奉和崇拜的态度。因为福楼拜不仅反对现代世界的非科学人士对于科学方法和结论的随处滥用,同时也对科学者的科学原则和结论本身始终保持自己的独特看法和清醒头脑,乃至持有怀疑态度。这两方面在《布瓦尔和佩库歇》中都有充分体现。

就布瓦尔和佩库歇的科学狂热而言,《布瓦尔和佩库歇》的确是一部由一个“疯子”所写的、关于两个“疯子”追寻科学知识的伪百科全书。[87]为他们疯狂阅读、接受和检验的科学著作和成就有《罗雷百科全书》、《动物磁气疗法施行者教程》、四卷本的《农家》、以主张将物理化学应用于农业而著称的法国农学家和政治家加斯帕兰伯爵的农学著作、卢克-豪瓦尔德的气象学著作、布瓦塔尔的园艺学著作《花园建筑师》、瑞尼奥教授以及吉拉尔丹的化学教程、倍比的定律、亚历山大·洛特的解剖学教材、里什朗和阿德隆的生理学论文、法国化学家弗朗索瓦·拉斯帕依的《健康手册》、莫兰医生的卫生学论著、贝克雷尔的医学论文、布丰的《大自然的各时期》、德潘的《法国自然界的奇迹和美丽景观》、法国数学家贝尔特朗的《书简》、比较解剖学和古生物学家居维叶关于地球公转的《演说》、博内的《地质旅行指南》、拉马克与圣伊莱尔的生物学学说、埃里·德·博蒙的地质学学说、奥尔比尼的《自然通史》等等。他们还对林奈的分类法、万·海尔蒙关于生命本源的地心之火学说、生机学说、布朗学说,以及认为任何疾病都与某脏器病变有关的脏器学说非常着迷,并崇拜荷兰医生海尔曼·波尔哈夫、法国医生弗朗索瓦·布鲁塞、威尼斯医生考尔纳罗。另外,布瓦尔足足有一箱子数学书,他甚至为自己没有能进巴黎综合工科学院(按:哈耶克曾将该校称为“唯科学主义傲慢的根源”[88])读书而懊悔。然而正如福楼拜所言,这两个资产阶级“疯子”的一切科学追求的失败不仅没有什么严肃性和悲剧性可言,而且为科学领域内部的相应追求抹黑(福楼拜曾说他要“将伟人放在白痴的祭坛上宰杀”) ,把真正的科学研究推向绝路。

正是因此,福楼拜决定向这个时代喷射自己积蓄一生的“怒火”。所谓为科学而献身的真理的追求,一经放在哗众取宠的资产阶级白痴的台面上扮演,立刻就会制造出一系列令人捧腹的笑料,产生令人意想不到的喜剧效果。他们冲着火烧火燎的太阳奔跑,是为了检验“表皮受水是否能缓解口渴”这个见解的正确性。为了找到身体重量与能量获取的关系,佩库歇每天模仿桑克托里尤斯的行为,用天平称量自己的饮食、排泄物和体重,并进行数字记录。他们附庸时尚,将温度计塞进病人的屁股,使本堂神父义愤填膺。为了弄清摇晃胸部和臀部是否能够提高洗澡水的温度,布瓦尔摆动了三个小时的肚子,但结果适得其反。尤其是二人尝试使用磁气疗法、催眠术为病人治病的情景,有几分类似于早期精神分析医生敲击癔病女人卵巢的骇人做法,这种治疗虽有一定的成就感,然而对“来就诊的病人当中很可能有卖淫的人”的怀疑,使他们的治疗行为变成了笑柄。[89]他们甚至打算展开生殖实验,所幸并未付诸实践,否则其后果将一定与淫秽的癔想、色情和性游戏有染。不断地变换身份,从事各种科学冒险,使他们的行为与招摇撞骗难以区分。

在这部充满嘲讽和逐一列举蠢行的遗著中,与福楼拜另一部未竟作品《流行观念辞典》的主题条目有密切关系的、所谓科学的陈词滥调和时尚观念不断地映入我们的眼帘,它们是福楼拜重点嘲讽的资产阶级科学文化观念之一部分。在遭遇生理学的时候,布瓦尔和佩库歇被所有关于年龄、性别和气质,以及“牙垢里存在三种微小动物”、“味觉位于舌头”和“饥饿感来自胃部”的“陈词滥调”所吸引。读了莫兰大夫的卫生学论著,他们竟发现所有的肉类都有弊病,所有的菜肴都在被禁止之列,因为据说香肠猪肉、烟熏鲱鱼之类全都“煮不烂”,鱼越肥大,“越难消化”,蔬菜使胃“反酸”,意大利通心粉、牛奶、咖啡、巧克力均“难于消化”,晨起一杯水“有危险”,“神经质的人应当完全禁止喝茶”,诸如此类。[90]博内的《地质旅行指南》中竟然有那么多的“陈词滥调”: “通晓被访问国的语言”、“穿着朴素”、“身上带钱不能过多”,以及为了避免麻烦而宜于用“工程师身份”等等。然而当他们按照资产阶级的所有这些生活教训行动的时候,就没有一条这样的教训不在实践中出乖露丑。当时科学领域最流行的陈词滥调莫过于“人是从猴子变的”这一生物进化论观点,然而在该书怀疑论的嘲讽语调里,这一观点一经布瓦尔提出、引申(布瓦尔说: “在比较女人、母狗、鸟和青蛙的胎儿时……我看得更远!人是鱼的子孙! ”) ,便成为众人的笑柄,[91]直至二人对人类学、生物学和地质学都产生厌腻感为止。

在福楼拜笔下,布瓦尔和佩库歇既是受到嘲讽的对象,同时又有不少可爱之处。他们之受到嘲讽,乃是因为他们的的确确是资产者,并对科学的陈词滥调表现出了稀有的狂热和迷信。而他们的可爱之处,则源于他们又担当了资产阶级陈词滥调的批判者的角色,体现了福楼拜本人对抗社会的、厌世的和极端的气质。他们因为厌恶都市的堕落和大众的平庸才来到这穷乡僻壤的,他们不为名利,花尽自己的万贯家私,目的就是为了干出一番事业,这是一般实利主义者难以做到的事情。由此可看出,他们热爱科学的举动实与福楼拜本人对于艺术的狂热有太多一致之处。最关键则是,布瓦尔和佩库歇被赋予了这样一种使命,即通过自我牺牲,现身说法,觉悟并反省普遍盛行的科学主义的谬误和危害,发现科学领域内部存在的许多问题。当福楼拜以他们二人作为讽刺的对象时,二人身上暴露出了堂吉诃德主义的底色,堂吉诃德根据骑士小说塑造自己的生活,与之相似,他们二人则把百科全书和科学小册子全盘搬进自己的生活,以至于混淆了生活与书本的界限,让纯粹理性的狂热成为生存的主宰者。我们当然不能认为福楼拜与他的两位主人公毫无相似之处。福楼拜也是爱好科学之人,阅读科学著作众多,与他的人物非常类似,以至于相互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92]然而区别在于,福楼拜反对对于科学原理和结论的滥用,所以他正是要用两位主人公的一系列不当做法,表达他对整个时代滥用科学行为的思考,让“他们的心灵发展出一种令人吃惊的能力,既理解愚蠢,又认识到它的不可忍受”,[93]然后从中获得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