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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楼拜与现代思想
1.3.3 第三节 艺术与科学的结合: 福楼拜风格的支撑点

第三节 艺术与科学的结合: 福楼拜风格的支撑点

在《科学对法兰西十九世纪现实主义小说艺术的影响》一文的开篇,李健吾先生即引用福楼拜“文学将越来越采取科学的姿态”一语引出十九世纪法国文学的科学化问题,但围绕此语解释不详。在这里,我们应提出两个问题:一是福楼拜究竟为何将科学引入艺术,或者说,他将科学引入艺术的目的何在;二是福楼拜如何将科学引入艺术,它包括自然科学对福楼拜创作的具体作用或表现的层面,这种作用是局限性的还是将艺术本身连根拔起,等。为了解决这两个问题,我们应当从福楼拜的书信和作品入手。本节只谈第一个问题。

福楼拜对于科学本身,虽然总体上而言态度是复杂的(后文分析) ,但仍然有一定的认同度,这是他主张在艺术中引入科学的态度前提。福楼拜在长达数十年的书信中常常提到如何使文学具有一定的科学性,说明他并不反对科学的追求本身,直到晚年,这种态度都未改变。如普法战争后,福楼拜对乔治·桑说起过科学对法国的作用: “为了法国的重新崛起,她必须从灵感过渡到科学,她必须抛弃所有的形而上学,她必须走向批评,即对于事物的检验”。[23]然而在写作上,与左拉等人主张用科学模式取代艺术特性的做法大不相同的是,福楼拜向科学求援的目的只有一个,即以科学为辅助手段来恢复艺术美的地位、价值和尊严,简言之是为了促成美的复归。如在1852年4月24日的一封信中,福楼拜这样对路易丝·高莱说:

希腊艺术不是一种艺术;它恰恰是整个民族、整个种族乃至整个国家的宪法。在希腊,高山的剖面构造也与别处不同,它们由大理石构成,为雕塑家而存在,等等。追求美的时代过去了。人类可能会回归到美,但在今日,追求美却没有用处。艺术越发展,艺术便越具有科学性,同时科学也会变得富有艺术性。两者在各自的初级阶段分开,又会在它们达到顶峰时汇合。目前人类的思想力尚无法预见未来的作品之花会在怎样耀眼的理性之光里开放。——在此之前,我们处在阴暗的走廊里,只能在黑暗中摸索。我们没有杠杆,大地在我们脚下下滑,所有我们这些文人和涂鸦者都缺乏支撑点。[24]

在这里,福楼拜的看法主要有二:一是像希腊人那样把美视作国家的根本大法的时代已经作古。在此福楼拜表达了他对古希腊的有利于艺术发展的社会体制的羡慕。从福楼拜本人的意图而言(并联系其一生的艺术追求) ,恢复美和艺术在当代及未来的崇高地位是一项伟大而繁重的工作,因为当代人为了庸众和俗利已经将美放弃。二是在现今时代,艺术与科学的结合乃是回复到美的根本途径和艺术的支撑点。福楼拜认为,由于艺术在当代因各种原因(除了庸众的需求、俗利的驱使、社会体制对于艺术的边缘化等)而堕落,它的为美而创作的目的已经失去,其结果是“大地在我们脚下下滑”,即所说的我们失去了艺术的杠杆和支撑点。他认为只有将科学的品质引入艺术,才能够有益于确立艺术的根基,防止艺术的堕落。在这个问题上,福楼拜的意图是很明确的,即让科学手段充当艺术美本体的器用部分。

作为福楼拜风格的“支撑点”(所谓的橇起文学“地球”的杠杆) ,艺术与科学的结合在其小说里表现为科学的品性与诗性的有机结合,在这一过程中,文学性、诗性本身从来不会因有科学因素的结合而导致自身的消失。科学的品性在福楼拜作品中的具体体现之一,是对于观察、非个人性和句子的精确性的强调;而文学性、诗性在福楼拜的作品中则具体体现为句子的韵律、语言的意境和灵的气息的美,两者的平衡与结合铸成了“福楼拜的风格”。在这里,福楼拜从科学中所获得的是它的态度的客观性和工具的准确性(科学只是工具、是态度) ,而不是它的机械真实观(如对上帝的怀疑,原子论的真实等)和科学结论,科学的强调在福楼拜一生中从没使他越过文学作品的诗性底线。他这样说:

我想象出了一种风格:一种将会是很漂亮的风格,某个人也许会在某一天,在十年或十个世纪后把它发明出来。它像诗一样押韵,像科学语言般准确,像大提琴声音一样起伏低沉,有火焰般的装饰。[25]

在这里,诗与科学的品性是福楼拜所强调的不可偏废的两个方面。当然,并不是在所有的时候他都会同时提到这二者,有时他也是分别提及的。如在科学性方面,他特别提到应给予艺术以“物理学的精确”,[26]有时则单独求援于医学,提出以“医学意义的心”来对待某些浪漫主义的题材,如解剖室、神经病和偷情等。[27]他曾经一度设想未来的“艺术或许会成为介于代数和音乐之间的某种东西”。[28]在论及自己的作品《十一月》时,他提到了数学,他竟然发现“诗歌就像几何学般精确”。[29]在评价当时文学批评的弱点时,他提到了“句子的解剖学”和“文笔的生理学”。[30]而在诗性的一面,他也有过单独的强调,如: “我认为散文应当获得一种韵文的浓度。一句好的散文应当像一行好诗——不可改易,兼有韵律,读来响亮。这至少是我的野心”。[31]又如: “我从来不会走得很远:我知道自己的缺陷。但是我所设定的目标会由其他人来完成:某个更有潜力、更有才华的人将在我之后继续走在这条正确的路上。希望散文具有诗歌的韵律(然而它确确实实仍然是散文) ,像人们写历史或者写史诗那样去写日常生活(但不是伪造主题) ,这可能是荒谬的。我经常对这一点充满好奇。但另一方面,这或许是一个伟大的计划和真正富有原创性的工作”。[32]然而,上述对于文学的科学性和诗性的分别强调,决不意味着他突然忽略了二者中间的任何一个方面。原因在于,他既反对文学中的单纯的科学追求和语言的精确性本身,质疑绝对真实的存在,也反对文学中纯诗要素的唯一性。实际上在福楼拜的作品中,诗性与科学性的结合是无法分开的。

在他看来,失却科学性支撑的艺术追求和缺乏诗性根基的科学性语言都与艺术的堕落有关。在艺术追求的过程中,失却科学性的支撑实际上与艺术的堕落是一个概念,如他一度把浪漫主义的纵情和幻想的夸张这些蛊惑人心的东西称作“艺术的卖淫”。而另一方面,失去诗性根基的普通语言精确性的发展演化(如日常语言)以及文学语言科学性的追求也同样是艺术衰落的征兆或基本的表现。这两方面跟他对艺术与科学各自发展的辨证性的认识有关。除了上文围绕希腊人把美视作国家的根本大法所发表的谈论以外,他也曾专门谈及艺术形式发展所带来的缺陷。他认为艺术的发展是一个得失并存的过程:

最好的作品是那种包含材料最少的作品;表达离思想愈近,语言就愈接近于符合思想,并伴随思想而出现,效果就愈好。我相信艺术的未来就在于这一导向。按照艺术有史以来的发展情况,我看到它在成长的过程中越来越空灵,从古埃及的塔门到哥特人的拱顶,从印度的两万行诗句到拜伦的自由诗。形式,正在变得越来越有技巧,但同时也在削弱自己;它抛开了一切礼仪、法规和尺度;史诗因为小说的得宠而被废弃,诗歌则让位于散文;一切的正统都不再存在,形式就像创造者的意志一样自由。这种对于传统负担的逐步摆脱从任何地方都可以发现:政府也经历了类似的演变过程,从东方的专制到未来的社会主义。[33]

福楼拜本人非常辩证地看待艺术形式发展中的自由的获得和自我削弱问题。正如他厌恶现代自由社会一样(福楼拜反对社会主义,认同古代的专制,下文论及) ,他也并不认为形式朝向纯粹自由的变化是一件好事,因为自由的结果反而造成了形式自身和正统的消失。然而科学的成长和科学文化的盛行,也给生活与艺术带来了两方面的和辩证的影响,一是科学给语言与文化带来了精确性,另一方面则是,精确性本身威胁了天真无邪、思想的模糊性和独特的事物,这意味着艺术的本质就要失去:

然而诗学在今日如何生存?有创造性的形式本身正越来越成为不可能,正如我们的语言变得越来越狭隘、越来越精确,然而我们的思想却是模糊的、含混的和难以捉摸的。那么我们所能够做的一切就是使用我们的大脑;我们必须上紧我们吉他上磨损的琴弦,尤其是,我们一定要成为艺术大师,因为在这个时代,天真无邪已经成为一种幻想。甚至,独特的事物几乎就要消失了。虽然如此,诗歌将不会死亡;但是它在将来的命运会如何?我想象不出。谁能告诉我?美或许会变成对人类无用的体验,而艺术或许会成为介于代数和音乐之间的某种东西。[34]

福楼拜并不是反对自己把美变成对人类无用的体验,因为这种至高无上的无用乃是一种大用。恰恰相反,他追求这种无用之美,并反对别人和世界对于这一人间大美的忽略,或将其视作纯然无用和无利之物加以抛弃。而美的复归并不是完全回归到美的古代或原始的样态,而是以现代的方式回归到美,使其成为介于代数和音乐之间的某种东西。这样一来,艺术与科学各自的缺陷便得以避开,而各自的优点却得以结合。即是说,他的最终观点在于认为,应当在继承诗的自由和天真、思想的模糊和独特的基础上,结合进科学的因素,以保证文学的稳健和生理学的健康。这正是人们所说的“戴着脚镣跳舞”,对于散文(小说)而言,它是一种远比在诗歌中还要难能可贵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