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 第二十二章 思远斋 书简

第二十二章 思远斋 书简

隆冬之夜,在思远斋,张骞躺在木床上因骨节疼痛和浑身不适,久未入眠;在妻子乌婵再次推拿按摩之后,困倦至极才睡着了。然而不久,他又进入了冗长而奇特的梦乡……

“竹简书!我的竹简书!”睡在丈夫身边的乌婵被惊醒了。她看见丈夫直挺挺地坐在木床上,满头汗水神色焦急而痛苦。她连忙起身,扶着张骞,问:“大哥,你怎么啦?”张骞没有开口,憋了一会儿,“哗”地吐了一大口鲜血,然后气息微弱地喃喃自语:“竹简书!我的竹简书……”乌婵顿时吓得面色苍白、惊恐不安。这时她才发现,她身穿的内衣上、被褥上和床边的地板上都有斑斑鲜血。张骞看了看乌婵,微笑着闭上了双眼,再也没有睁开……

在白岩村河边的柳树下,张骞坐在一块石头上,垂竿钓鱼。线绳晃动了,水面波纹突然动荡,显然鱼儿上钩了。但是张骞却视而不见,他目视远方,心中怅然,若有所思。忽然,羌笛声传入耳际,所吹之曲居然是《骏马之歌》。张骞蓦然惊起,失声喊叫着:“甘父,是你吗?甘父,你在哪里?”

张骞环顾四周,并无甘父的身影。他再次聆听,也并无羌笛之声。他又坐在石头上,茫然地凝视着河面,霎时间,甘父那稔熟而英俊的面容浮现在水面上。继而,一幕幕刻骨铭心的情景,又重现在眼前……

被关在囚车里的甘父,伸出双手抱住天马白雪龙的颈项,脸颊紧贴着白雪龙的长腮,热泪涟涟……

在阳关的城楼上,甘父拔出插在腰间的羌笛,吹奏着《骏马之歌》……

在天虫庄的草地上,新郎甘父和新娘葡萄奴互饮交杯酒,将酒杯抛向天空,二人紧紧拥抱,深深长吻……

扮成匈奴侍从的甘父和阿米娜,“押”着扮成身毒侯爵小姐的黛维加尼,走进了关押张骞的帐篷,四人相见,喜出望外,紧紧拥抱……

在白岩村甘父的新居,甘父抱着刚刚出生的儿子甘黎轻吻,开怀大笑……

在道县衙里甘父亲手把一杯放有蛇胆的酒,灌进了卧病在榻的张骞的口中……

回首往事,张骞对甘父的思念益深,不禁热泪盈眶。七岁的张锦和甘黎,悄悄来到张骞身后,张锦伸出双手,从张骞背后蒙住了父亲的双眼。

张骞说:“又是你们两个小淘气!”

张锦看了看手上的泪水,说:“阿爸,你哭了?”

张骞笑道:“没有。阿爸怎么会哭呢?刚才有一阵风吹过来,是沙子迷了眼睛。小黎儿,你刚才在吹羌笛吗?”

甘黎点了点头,说:“姑父,我吹得好不好听?”

张骞说:“好听!你再吹一次,姑父爱听。”

甘黎举起羌笛又吹起了《骏马之歌》。

张锦说:“弟弟想念他阿爸阿妈时,就吹这只曲子。阿爸,我也很想念舅舅和舅妈!他们什么时候才回来呀?”

张骞搂紧了甘黎,说:“不知道!我也很想他们……”乡佐黎大走过来,说:“哎呀,鱼儿咬钩了!快提呀!”甘黎提起渔竿,一条大鱼被钓了上来。锦儿连忙跑过去,和甘黎儿忙乎了好一阵子,才把落在地上的大鱼装进竹篓里。

张骞说:“大头哥,我正想找你。走,到家里喝两盅!”

黎大说:“今天不去喝了,我还有事。兄弟,找我什么事,说吧!”

张骞说:“我想把房屋翻修一下,还要把两间厢房改成一间大书房。你帮我请一些人来,工钱多给一些,工期短一些,越快越好!”

黎大说:“兄弟,如今你是朝廷的大官儿了!就在京城里好好盖一院官邸吧!把老夫人和张骏他们都接去住,乡下的老房子,不要翻修了!”

张骞说:“我家的根儿在这里。我娘、乌婵、张骏和珠儿都不愿去京城里住。我老了,病也多了,一是故土难离,二是我嫌京城里人多事杂。我向朝廷告了长假,其实是想在乡下老家里写书。书房一修好,我就要开始写书了!”

黎大说:“兄弟,你不要嫌我多嘴,依我看,你的身体越来越差了!你色气很不好,像是有什么大病似的。你呀,还写书干啥?好好治病,好好调养,身体好比什么都强啊!”

张骞说:“大头哥,身体我会注意的。有病,我也在治,没有大碍。写书事关重大,不能不写。你就帮我去……”

黎大说:“行!乡下人有的是力气,修房盖房是常事,干得了。我只要叫唤一声,村里的男丁都会来帮忙的,不要提工钱不工钱的……”

张骞说:“那不行!不算工钱,我的房子就不翻修了,书房也不盖了!”

黎大说:“好吧好吧,先叫人来干活儿,工钱以后再说。明天我就领木匠把式和男丁们到你家!”说完,黎大就走了。

张锦问:“阿爸,你要写什么书呀?”

张骞说:“写《西域志》,太学里教学生要用的。”

甘黎问:“姑父,是用毛笔把字写在许多小竹片片上吗?”

张骞说:“对!小竹片片叫竹简,把要说的话,用文字一句一句都写在竹简上,把很多竹简用牛筋穿起来,就成书了。”

张锦说:“阿爸,你写书,我帮你削竹简,好吗?”

甘黎说:“姑父,我也帮你削竹简!”

张骞说:“竹简不用你们削,写书要用很多很多竹简,京城里有卖的。等我写好了,你们俩帮我用牛筋穿起来就行了。”

张锦和甘黎很高兴,说:“好呀,我们穿竹简!”

半个月后,张骞家宅院的房屋修葺一新。东厢的两间厢房,改建成了一间大书房。书房高大明亮。最引人注目的是书房的门楣上挂着楠木横匾,横匾上是张骞题写的三个绿色隶体大字——思远斋。

乌婵、珠儿、张锦和甘黎帮着张骞,把一捆捆未写字的新竹简,搬进了思远斋。搬完竹简,张骞、锦儿和黎儿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休息。乌婵端来了茶水,用汗巾给张骞和两个孩子擦汗,珠儿搀着张黎氏从堂屋里走出来,让婆婆看看思远斋和翻修一新的房屋。

乌婵倒了杯茶给丈夫,说:“房子翻修了,书房也整理好了。从明天开始,你就安心写《西域志》吧!织机房和酒作坊的事儿,你不要操心了,我来管!”

张骞喝了口茶,说:“是呀,从明天起,我得动手写《西域志》了,别的什么事,我也顾不上了!”

张黎氏坐在张骞对面的藤椅上,说:“骞儿,你就安心写书吧!家里的事都是杂事、小事,也不用你管!可是,我不许你太劳累!书要写,饭要吃,觉要睡,病要看,还要休息!不然,身体累垮了,想写书也写不成!”

张骞说:“娘说的是,我记住了。”

张锦突然问:“阿爸,你的书房为什么要叫思远斋呢?”

张骞笑道:“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甘黎说:“我知道为什么!”

张骞说:“那你说说。”

甘黎十分认真,说:“思者想也,远者远方也,斋者屋也。姑父总是说,我阿爸阿妈在很远的地方。姑父坐在书房里常常想念我阿爸阿妈,就把这书房叫思远斋。”

张骞、乌婵、张黎氏和珠儿同时大笑起来。

张锦说:“不对!你说的不对!要想念我舅舅和舅妈,在院子里,在堂屋里,在小河边也可以想呀!非得让我阿爸坐在书房里想吗?”

甘黎无言以对。

乌婵仍然在笑,但她心头一阵酸楚,她知道这孩子又在想念父母了。乌婵一把拉过甘黎,搂在怀里,噙着泪水说:“小黎儿很聪明,说得对。你姑父在书房里写书,可以想到很远的地方……”

第二天天一亮,张骞就到了思远斋,开始写《西域志》,一动笔,就忘了时间,也不知劳累。两个时辰,他就写了两百多根竹简。他把写好的竹简编了号,依序摆放在身后的地上。二百多根竹简,竟然铺了小半个书房。

乌婵捧着汤碗走进来,说:“大哥,歇一会儿吧,喝碗参汤!”

张骞放下毛笔,接过汤碗,笑道:“乌婵,还是你最心疼我!”

乌婵说:“快喝吧,这是娘让我给你煎的。”

张骞喝完参汤,放下碗,搂着乌婵亲吻了一下,说:“我最爱闻你身上的气味!你真……”

乌婵说:“都是老夫老妻了,你还这样!孩子们进来看见多不好呀!”

张骞抚着乌婵的鬓发,叹了口气,说:“是呀,我们都老了!你头上连白头发都有了!”

乌婵说:“不,今年你才五十岁。男子五十不算老,女子四十没人要!我才老了,正好到了没人要的岁数了!”

张骞说:“胡说!我这辈子要你,下辈子还要你!连卫大将军都说过,娶了你这样的好女人,是我张骞最大的福气!”

乌婵说:“他娶了个公主,皇上的姐姐,他还不满意吗?”

张骞说:“这你不懂。男人心目中的好女人,是女人本身具有的最浓最纯的女人味儿,可不是外加在女人身上的那些荣华富贵!拿一百个平阳公主来换我的乌婵,我也不肯!”

乌婵笑了,笑得很甜。她吻了丈夫一下,说:“拿一百个大将军来换我的夫君,我也不肯!好了,我走了,你快写书吧!”

张骞说:“噢,对了!有些匈奴语我不懂,你坐下,我还得问问你。”

乌婵坐在凳子上说:“还要问我?”

张骞说:“你们匈奴人把君王叫单于,这我知道。可是为什么要叫撑犁孤涂单于呢?”

乌婵说:“撑犁是天的意思,孤涂是儿子的意思,合起来就是天的儿子。你们汉家人不是也把皇帝称为天子吗?”

张骞说:“你一说,我就全懂了!还有,匈奴语里的服匿和img28酪是什么意思?”

乌婵说:“服匿就是陶罐,瓦罐子。img29酪,就是奶汁,牛羊的奶汁,你们汉家人叫奶酪。你问这些干什么,难道把瓦罐子和奶汁也要写到书里去吗?”

张骞笑道:“当然要写!写《匈奴志》,自然要写匈奴人的生活习俗。连我都不懂,我写出来的书,读书的人怎么会懂呢?”

乌婵说:“你呀,干什么事都这么认真!”

张骞说:“人的一辈子干不了几件正事。我这后半辈子,要做的只有写《西域志》这一件事了,不认真怎么行?”

张锦走进来说:“阿爸,公孙敖叔叔看你来了!”

张骞说:“快快请进!”

公孙敖一身布衣,进了书房,说:“大哥,大嫂,我闲得没事干,到你们这里钓鱼来了!”

张骞说:“好呀,我陪你钓!”

乌婵说:“兄弟,你来得好!近来,他晚上咯血,好几次了,让他休息一阵再写书,他就是不听。你劝劝他吧!”

公孙敖说:“大嫂,你把大哥交给我吧!大哥,一口气吃不成胖子。《西域志》是要写,但要慢慢写,身体要紧啊!”

张骞说:“好,先吃饭!吃了午饭我陪你去钓鱼。”

张骞和公孙敖各持一根钓竿,走出张家宅院,信步阡陌,且走且谈。

张骞问:“贤弟,你近况如何?”

公孙敖说:“还是老样子,无官一身轻!削职为民之后,很悠闲,也无聊!不过也好,以前在官场上混,很多事情看不透,现在却看透了许多。”

张骞说:“是啊,后退一步天地宽嘛!人生苦短,都耗在官场上,太不值了!”

公孙敖说:“还是你好,为官而身无官气,甘于淡泊,胸怀万千气象。托病退隐,择居乡野,两耳不闻朝廷事,一心只撰竹简书。写《西域志》,传之于世,功德无量!”

张骞说:“我写《西域志》,一不为传世,二不为功德。只是为了给太学里授课编出个教本来,以免误人子弟、瞎说一通罢了。当然,我对西域是情有独钟,真是结下了不解之缘。”

公孙敖问:“甘父还是没有消息?”

张骞说:“没有。听说副使李勇已从身毒归来,但愿他能带来甘父的音讯。卫大将军近况如何?”

公孙敖说:“他又率师出征定襄,攻打来犯的匈奴大军,大获全胜,差一点活捉了大单于伊稚斜,斩胡虏首级五万余,凯旋还朝。皇上赐封他为大司马大将军,秩禄一万六千三百户。可谓红得发紫了!”

张骞说:“好呀!卫青是个天生的将才,既刚毅,又多智谋,素来精通兵法,临阵又善于应变,往往出奇制胜。带兵打仗,朝廷里没有人比得上他!”

公孙敖说:“不过,他近来心事沉沉,并不快活。”

张骞问:“这是为何?”

公孙敖说:“我们先找个地方钓鱼,坐下来,我慢慢说给你听。”

张骞和公孙敖到了河边的柳树下,各坐在一块石头上,持竿钓鱼,且钓且谈。

公孙敖说:“卫皇后失宠了,皇上迷上了李延年的小妹,把她赐封为夫人,昼夜淫乐,四处游玩,连朝都不肯上了。李夫人娇小柔弱,女人味儿很足,歌儿又唱得特别好,就像当年卫子夫当上夫人时一样,她把皇上的骨头都迷酥了!”

张骞说:“李延年就是那个擅长音乐歌舞的太监吧?”

公孙敖说:“对,就是他。多年来,李延年只是个养狗的太监,可是李小妹当上了夫人,皇上就赐封李延年为协律都尉,主管宫廷乐府,秩禄二千石,跟你这个大行令一样啦!还有呢,李夫人的大哥李广利和她弟弟李季,一夜之间全都变成了权臣贵胄了。这跟当年卫青沾他三姐的光一样,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嘛!”

张骞也不禁感叹,说:“皇上平日总是说,要任人唯贤……”

公孙敖说:“那只不过是说说而已。其实皇上一贯任人唯亲,你怎么到现在还看不透呀?”

张骞问:“卫青就为了这些事不快活?我不信。”

公孙敖说:“你可知道,李小妹是谁引见给皇上的?”

张骞说:“李延年。”

公孙敖说:“不是李延年,而是平阳公主!”

张骞不解,感到惊诧:“啊!是平阳公主?”

公孙敖说:“这个女人的心思,连卫青也摸不透!卫子夫当了皇后,她跟皇后打得火热。卫青不敢得罪皇上,只好娶了这个女人,平阳公主如愿以偿了,可是她还不满意,又要皇上封她三个儿子为侯,皇上又依了她。她和卫青一门王侯,秩禄万石,她还不满足……”

张骞问:“她究竟要如何?”

公孙敖说:“她对卫青说,你三姐姿色衰退,后位难保。她想让李夫人当皇后,还要卫青去巴结李夫人。卫青能不生气,能不苦恼吗?”

张骞说:“这又何必呢?何况卫皇后现在还是皇后,李小妹不过是个夫人罢了!”

公孙敖说:“世态炎凉,趋炎附势大有人在啊!现在不少朝廷重臣,如江充、张汤之流,已经改换门庭,拼命巴结李夫人,疏远卫皇后,藐视卫大将军了!”

张骞听了,心里很不舒服,说:“唉,算了!不谈这些乌七八糟的事,还是钓鱼!有鱼钓,常可宁静;有朋来,不亦乐乎!”

公孙敖说:“大哥,我其实不是来钓鱼的,我是来告诉你一件机密大事的!”

张骞问:“有何机密大事?”

公孙敖环顾四周,见无人影,便低声说:“大哥,你可知道,朝廷里有绣衣直指,又叫绣衣使者的这种官职?”

张骞说:“闻所未闻。”

公孙敖说:“确有其职其人!绣衣使者实际上是皇上亲自点派的密探,安插在要员重臣的身边,但这些要员重臣却一无所知。绣衣使者监视这些官员,将其一言一行,甚至其个人隐私,全都定时密奏皇上……”

张骞大吃一惊,说:“竟有此事?”

公孙敖说:“其实,大哥身边的人里就曾有绣衣使者。”

张骞说:“是谁?”

公孙敖说:“第一次同你一起出使西域的副使舒汉便是!”

张骞更为惊怔,说:“舒汉?!”

公孙敖说:“幸好他在西域阵亡了!大哥,你为人忠厚仁慈,但务须提防奸佞小人!现在仍有绣衣使者多人,就连卫青的言行举止也在其监视之中,何况你!此事确凿无疑,但极为机密。大哥,务须守口如瓶,勿传六耳!”

张骞说:“贤弟,你放心!我行正言谨,再多加小心就是了。”

公孙敖指着河面,笑道:“哈哈,你看,鱼儿上钩了!”

公孙敖连忙提竿、收线、捉鱼。

张骞却茫然地看着迷蒙的河面……

学而知不足,写而明所缺。张骞觉得手中小小的毛笔,比三尺战刀更为沉重。十几天来,他闭门不出,伏案疾书,撰写《西域志》,但却越来越感到,他所知道的西域各国的情况太少了,而撰写所需的方方面面资料又太多了。他知道,真要写好《西域志》,必不可少的有三:一是亲身游历,二是询访知情,三是饱览典籍。他虽然曾经两次出使西域,到过十几个西域国家,但所见所闻十分有限。他也曾向甘父、乌婵、乌鲁巴图、沙森拜、黛维加尼、波力斯、乌尔特、伊思努及大宛富商、龟兹大臣、乌孙特使等西域亲朋询问过许多情况,受益匪浅,但也所获有限。而西域诸国多数无文字,更少有史料和典籍可借鉴。因此,他在提笔撰书之时,才更感到著述非易,困难重重。不过,开弓必射,纵缰必驰,凡是要走的路,张骞绝不因受阻而停步,更不会知难而退,他迈开了步,就要走到底。既然决心要撰写《西域志》,他怎么会浅尝辄止、半途而废呢?他思索再三,决定暂停撰写,立即去长安寻求典籍、拜访史学名儒。

于是张骞重返未央宫,到石渠阁拜访御使中丞孔大人。

石渠阁是汉代皇家图书馆,典籍珍贵,收藏丰富。主管官员就是御使中丞。

御使中丞孔云山见到张骞很喜悦,便问道:“大行令张大人,听说你在撰写《西域志》,进展如何?”

张骞说:“孔大人,下官撰写《西域志》,本为太学讲课所用,但力不从心,资料几无,进展迟缓。今日前来求助,不知石渠阁内可有关于西域的典籍图书?”

孔云山说:“下官治学从未涉及西域之学,爱莫能助。石渠阁典籍如山,图册汗漫,但据我所知,有关西域者却无一书一图。秘书阁内,学识最渊博者,莫过于太史令司马谈大人。司马大人现在延阁内撰写《六家指要》,张大人何不前往求教?”

张骞说:“谢孔大人指点!”

延阁也在石渠阁内,是太史令司马谈撰著之处。延阁里,典籍充栋,肃穆雅静。

司马谈,绛州龙门(今陕西韩城)人,是汉朝最有名的史学大师,官任太史令。自周朝起至今,其先辈世代都是朝廷的史官。司马谈不仅有记史的家学渊源,而且有无私无畏、秉笔直书的撰史人格,加之学识渊博,因而威望极高。张骞见到司马谈时,他已是年逾七十的白发老翁了。

张骞进入延阁后施礼说:“下官张骞拜见太史令司马大人!”

司马谈起身相迎,说:“大行令,久仰了!张大人,请坐!”

张骞入座后,恭敬地说道:“司马大人学识渊博,著作等身,在下倾慕已久。今日为撰写《西域志》之事,特来敬请指教。”

司马谈说:“老夫多年心血倾注于历法及《六家指要》方面,方志之学未曾专研,涉猎甚浅,何敢指教?但老夫对张大人立志撰写《西域志》,极为钦佩!不知张大人撰写如何,有困难否?”

张骞说:“下官撰写《西域志》,本为太学开西域志科讲学而用,并未打算立著传世。动笔之后,方知著作之艰难,深感经历见识短浅,更觉典籍资料不足。西域三十六国,下官两次出使,到过匈奴、大宛、康居、大夏、乌孙、于阗、龟兹、车师等国,当时也曾留心询问该国历史地域及风俗民情,略有记录。但所知者褊狭,均不足以概全。目前,下官已写完《于阗志》《大宛志》《乌孙志》和《龟兹志》,以上均是西域小国,历史较短,地域甚小,人口不多。其沿革兴衰大体知晓,故撰写较易。如今开始写《匈奴志》,匈奴是西域最大之国,历史悠久,地域极广,政局多变,又与我朝时战时和,关系最切,故撰写最为困难,极需大人指点。”

司马谈说:“在汉朝,你是出使西域的第一人,对西域各国了解最多,撰写《西域志》非君莫属,也责无旁贷。撰成之后,不仅可在太学讲学,而且可为编撰正史所用,可谓功德无量。张大人,老夫一生撰史,深感写史之难,首先在于撰史之人须无私无畏,秉笔直书,不屈从于君王权贵而粉饰媚俗,也不鄙视贫贱草民而丑化诋毁。善良奸恶,功过是非,不可以自己的好恶为判定,不可被自身的偏见而左右。流传于后世,要经得起百代之检验。其次,撰史之事,不可操之过急。张大人,不妨先尽你所知,完成初稿,以待时日,逐步修改完善。老夫未曾到过西域,所读史料典籍甚多,但却未见直接有关西域者。据老夫所知,先秦典籍涉及西域者,至今唯有《穆天子传》一种,但其中荒诞虚妄之辞极多,近于神话。不过,从周穆王之西行游踪,可知上古时西域各族分布和迁徙之梗概,也可见其风俗民情之一斑。”

张骞说:“延阁中可有《穆天子传》,可否借下官一阅?”

司马谈走进室内,提出几捆竹简书,掸去灰尘,交给张骞,说:“张大人,就是这些了。你带回去吧,用过之后,归还便是。”

张骞说:“多谢太史令指点帮助!下官改日再来求教!”

司马谈说:“张大人随时可来,相互切磋吧!”

张骞提着几捆竹简书,告别司马谈,走出延阁。

张骞离开石渠阁,出了未央宫,坐着马车驶向石建府宅。

张骞刚到石建府,就看见张绣在门前等候。张绣见父亲从马车上下来,就跑上来喊道:“阿爸,乌鲁巴图大伯、阿米娜阿姨和沙森拜叔叔他们都来了,都在石爷爷家等你哩!”

张骞十分高兴,和张绣各提着几捆竹简书,走进石建府宅。

一进堂屋,张骞见到了乌鲁巴图、阿米娜、沙森拜、波力斯、乌尔特和伊思努,并逐一拥抱,互吻面颊,互致问候。

张骞说:“真没想到,你们都来了!这几个月,我特别想念你们!”

阿米娜说:“我们也想你,想乌婵,想绣绣,也还想看看绣绣的妹妹弟弟!”

乌鲁巴图说:“我们在缉捕一个叫‘白狼’的西域大盗。这头‘白狼’逃到长安来了,我们也就追来了。当然,我也想见见你和乌婵。”

张骞说:“长安也有大盗,很猖獗,偷盗、劫财、绑票、杀人时有发生。长安城管治安的兵叫执金吾,很厉害,人手也多。要不要让执金吾协助你们?”

乌鲁巴图说:“暂时不必惊动汉朝官府。‘白狼’是我们游侠的死敌,还是我们动手吧!”

沙森拜看见张骞和张绣提进来后放在地上的一捆竹简书,问:“这是什么?”

张骞说:“这是竹简书,是我刚才从石渠阁向太史令司马谈借来的。我写《西域志》要参看。”

石建大为吃惊,问:“是司马谈借给你的?”

张骞说:“是他亲自推荐给我的。”

石建说:“你的面子真不小啊!司马谈这个老头子,是当代汉朝学问最渊博的学者,地位最高的史官,性情耿直,脾气古怪。他认人不认官,官再大,人品不好,他概不理睬!向他借书,他让你看看就不错了,他从来不肯把书让人带出来看。这老头子对你可是另眼相看呀!”

张骞说:“太史令很赞同我撰写《西域志》。他言谈中肯,对我大有启迪。”

石建说:“是呀,能把《西域志》写好,你这一生就功德圆满了!”

张骞说:“不写完此书,我是死不瞑目的!正好,我的西域兄弟们来了,我要一个一个向他们请教,把他们肚子里的宝货都掏出来!不然,就不放他们走!”

波力斯说:“张大哥,还是先填饱我们的肚子吧!”

石建说:“诸位朋友,稍等片刻,我们就开饭!”

阿米娜说:“不!石大人,今天张大哥得请客!去长安最好的酒家,城中孝里市的醉仙居……”

张骞笑了,说:“你不愧为酒家老板,对长安行情也很熟呀!好,我请客,上醉仙居!石大人和老夫人也去!”

老夫人说:“我们就不去了!他的腿行走不便,我的胃不好。你们快去吧!”

张绣很开心,拉着阿米娜的手,说:“太好了,我们上醉仙居!”

张骞说:“我们坐马车去。把你们的东西都带上,吃饱喝足了,我们坐着马车,回成固白岩村去!”

乌尔特问:“要是‘白狼’在长安出现了,我们又不在怎么办?”

乌鲁巴图说:“我都安排好了,‘白狼’一出现,我们就赶回来。他跑不掉!”

当天下午,张骞、乌鲁巴图、阿米娜、沙森拜、波力斯、乌尔特和伊思努就到了白岩村张家宅院。

乌鲁巴图和阿米娜是初到,沙森拜、波力斯、乌尔特和伊思努是重游,见到张黎氏、乌婵、珠儿、张锦和甘黎,都如同久别重逢的亲人,相互拥抱,亲吻双颊,问长问短,异常亲热,兴高采烈。

老太太张黎氏笑得合不上嘴,乌婵热泪盈眶,珠儿忙着端茶送果,张锦和甘黎备受宠爱。

张骞把借来的一捆捆竹简书抱进思远斋,一一放好。当他走出思远斋,回到院内时,发现一场即兴的歌舞聚会已经开始了。

沙森拜、波力斯、乌尔特和伊思努一边弹琵琶、吹羌笛、敲锣鼓、打铜钹,一边跳舞,乌鲁巴图、阿米娜、乌婵、甘黎和张锦沿着葡萄架旁边,绕着圈子,边跳边唱,十分开心。

张骞也情不自禁加入了歌舞的行列,插在乌婵和甘黎之间,跳起西域舞来。

不会唱歌跳舞的珠儿站在张黎氏身边,笑着观望。

张黎氏坐在藤椅上,笑容满面,说:“今天我们家好像变成了西域。西域人就是开朗、直爽、热情,想唱就唱,想跳就跳,活得比我们自在!”

珠儿十分羡慕,说:“娘,你看,乌婵跳得多好啊!大哥也会跳哩!”

张黎氏说:“你也去学着跳嘛!”

珠儿说:“我又不会跳……”

阿米娜跑过来,一把拉住珠儿,说:“汉家妹妹,来,我教你!”

珠儿忸怩不肯,但心里还是想学,说:“我太笨,学不会……”

张骞笑着,说:“除了娘,都得跳!珠儿,来吧,挺好学的!”

珠儿终于加入了跳舞行列,跟着阿米娜边走边学,开始跳了起来……

副使李勇进了张家宅院,吃了一惊,随即又笑了。李勇也加入了跳舞的行列,跟在张骞身后,说道:“张大人,你们家好热闹!刚才,我还以为又到了西域哩!”

张骞和李勇走到一边说起话来。

张骞问:“有甘父和黛维加尼的消息吗?”

歌舞戛然而止,大家都围住了李勇。

李勇说:“我和十几位使者兄弟在身毒国找了两个月,各个城邑都找过了,也问了许多人,还是没有打听到甘父和黛维加尼的任何消息!”

甘黎顿时大哭起来,喊道:“我要阿爸,我要阿妈!”

乌婵紧紧搂着甘黎,含着泪水,说:“好孩子,别哭了!听叔叔说话!”

甘黎很乖,止住了哭声。

这时,大食游侠伊思努说:“前年,我回大食去了一趟,听朋友说起过,他见过一个会说汉语的匈奴人,羌笛吹得好!他的妻子很漂亮,是身毒人,也会说汉语,舞跳得很好。这夫妻俩到大食来是为了找什么亲人,没有钱用,只好沿途表演歌舞,卖艺为生。我又向我的那位朋友仔细打听了一番,根据那位朋友的描述,我断定就是甘父和黛维加尼!他们俩肯定还活着!”

乌鲁巴图说:“乌婵,小黎儿,不要哭了!甘父为人特别坚强,再难也不会倒下的。他又很机敏,办法很多,我相信,他和黛维加尼会回来的!”

张骞说:“不知为什么,最近我总是感觉到,甘父和黛维加尼快回来了,离我们越来越近了!还常常听见甘父吹奏的羌笛声……”

晚饭后,思远斋里,马灯明亮。

张骞在伏案速记,乌鲁巴图、阿米娜和乌婵席地而坐,面对张骞,在细细讲述着……

乌鲁巴图说:“我知道的情况,就这些了。”

张骞放下毛笔,抬起头,对乌鲁巴图等三人说:“关于匈奴的山川、地貌、城邑、物产、军队、官吏、民俗、畜牧、农垦、制陶、冶炼、货币、衣饰、饮食,你们三个人说的,凑起来几乎全了。现在,最缺的就是匈奴的历史沿革了!”

阿米娜说:“我们匈奴人最苦的就是没有文字,过去的事情,好的坏的,喜的悲的,大的小的,没有人记下来,都让风吹走了!你们汉朝人最了不起的就是有文字,什么事情都记下来,写成书,永远流传。”

张骞说:“匈奴的历史情况,我是从汉朝保存的许多古书上查到的。匈奴出现在汉人的战国时代,也就是早在五百年前吧!秦始皇派大将军蒙恬带领三十万人修筑万里长城,就是为了防御匈奴进攻。这说明,秦朝之前,匈奴国就有了。匈奴第一代首领叫头曼,后来被他儿子冒顿杀了,冒顿自称单于,这是历史上第一个单于。第二个单于是老上单于。再下来,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汉朝保存的古书里查不到。我想,汉人古代的书籍里,一定有关于匈奴国的许多记载,可惜,秦始皇杀了很多读书写字的人,也烧掉了许多重要的有用的书籍……”

乌鲁巴图说:“兄弟,我有些心里话对你说,你在写《匈奴志》的时候,可作参考。我们匈奴的单于,某些地方有些像汉人的秦始皇,统一了匈奴各个部落,建立了一个很大的匈奴王国,在历史上应该是有功劳的,有好的一面。可是历代单于都很贪婪、残暴,为了他们的权势和财富,世世代代欺压、迫害千千万万的匈奴牧民和奴隶,也常常攻打和侵犯汉朝,攻打和侵犯西域各国,抢占各国土地,杀害各国百姓,掠夺各地的财物和牲畜,罪恶很大,这是坏的一面,不能不写。可是匈奴千千万万的牧民、商人和奴隶,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牛羊。他们世世代代都在不断反抗暴君,甚至爆发过起义。匈奴人,除了单于和少数贵族,绝大多数人虽然都善于骑马射箭,都很勇敢,可是都是爱好和平的,都不愿意去打仗,更不愿意去侵犯其他国家,而愿意同汉家人,同其他国家的人和睦相处,友好来往。兄弟,这也是匈奴的历史啊!你写《匈奴志》,可不能不写!”

张骞听了,感慨至深,说:“巴图大哥,你说的话很对,也很重要,对我帮助很大。太史令司马谈就对我说过,写方志,也是写历史,写历史就要秉公直言、无私无畏!绝不能凭自己个人的恩怨好恶来写。我两次出使西域,许多切身的经历,对我写《西域志》大有益处。就拿匈奴和汉朝之间的关系来说吧,我就深深感到,除了匈奴单于和少数贵族之外,其他的匈奴人都是汉人的朋友,都愿意和汉家人世代友好。不然,乌婵也不会嫁给我,你们也不会多次营救我、帮助我……”

乌婵说:“还有居次!她虽然是贵族,可是她心地善良,为人正直……”

这时,珠儿送茶进来,问道:“居次是谁呀?”

乌婵笑了,说:“居次是谁?你问大哥呀,他最清楚!”

张骞笑而不语。

阿米娜说:“居次就是匈奴的公主!”

珠儿很惊讶,说:“匈奴公主也认识大哥?”

乌婵说:“匈奴居次原先是我的主人,长得很漂亮,人很聪明,也很多情。她第一次看见大哥,就爱上了!一直到现在,她还爱着大哥哩!”

乌鲁巴图说:“我也见过居次。乌婵说的不是笑话,是真的。居次想嫁给你大哥,可是你大哥就是不肯娶居次,反而娶了居次的女奴乌婵……”

珠儿笑了,说:“原来是嫂子把大哥从匈奴公主手里抢过来了!大哥是慧眼识真神,不爱居次爱乌婵!”

张骞说:“居次是我和乌婵最好的朋友!她虽然贵为居次,可是遭遇却很不幸……”

乌婵说:“珠儿,居次的故事我以后再讲给你听,她可是大哥的救命恩人。大哥第二次出使到乌孙国,返回途中,在车师国,又见到居次……”

阿米娜问:“你真的又见到居次了?”

张骞说:“见到了。多亏她把车师国安国侯的阴谋及时告诉了我,我和三百位使者及二十名乌孙特使才免遭杀害。她又救了我一次,也救了三百位汉朝使者和二十位乌孙特使。我永远感谢她!”

乌鲁巴图说:“兄弟,要是居次也在就好了,她一定知道第三代、第四代匈奴单于是谁,也会告诉你许多关于匈奴上层社会的斗争和内幕的……”

张骞说:“是啊,如果有居次的帮助,我写《匈奴志》就会更全面、更充实了!”

第二天上午,张锦和甘黎正伏在石桌上练习大楷字,突然一只信鸽飞入院内,落在石桌上,咕咕咕地叫着。张锦和甘黎兴冲冲地从鸽子足环上取下一卷帛书。张锦高喊着:“阿爸,鸽子送信来了!”

张骞、乌鲁巴图、沙森拜、阿米娜、波力斯、乌尔特和伊思努从思远斋走出来。张骞看了书信,交给乌鲁巴图,说:“这是给你的。”

乌鲁巴图展开帛书,看了看,说:“‘白狼’露头,火速来捕。兄弟,我要去长安捕捉‘白狼’了,马上就走!”

张骞问:“在长安,还有其他游侠?”

乌鲁巴图说:“有。他们扮成商人,一直盯着‘白狼’的踪迹。我让他们一有情况,就到石大人家找绣绣。这封鸽信,是绣绣发的。兄弟,你这一手也传给你儿子了。”

张骞说:“我也去,万一需要执金吾协助,我去找他们。”

西市在长安九市中珠宝店多,而珠宝店里最大最有名气的一家是窦记珠宝行。因为窦记珠宝行的老板是个精明泼辣的女人,而这个女人是皇上的姑妈。

黄昏时分,西市的游客和顾客大多离去,街市上行人寥寥无几。

窦记珠宝行的伙计搬着一块块长门板,打烊关门。

这时,七八个长安市井的痞子,簇拥着一个身穿白长袍、蓄着翘八字胡须的西域商人,堵在窦记珠宝行门口,围住了关门的伙计。

痞子陈说:“等一等关门!我们这位从西域来的乌鲁巴图大爷要买珠宝!”

伙计转过身,说:“西域大爷,请你明天再来吧,行里珠宝已经收入库房了。”

痞子陈手中的匕首顶住了伙计的胸膛,说:“不许出声!你要喊叫,就宰了你!”

一群痞子推着伙计,拥入珠宝行。白袍商人向四周打量了一番,才闪身跨入珠宝行。

七八个痞子东翻西找,终于找出了不少珠宝和首饰。痞子们很得意,打成了几个包袱,准备拿走。

白袍商人对伙计说:“我知道,这个店的女老板是皇上的姑妈。而我就是要抢皇亲国戚开的店,抢他们的珠宝!我不杀你,是要你去告诉女老板,我是西域大侠乌鲁巴图。我暂时不会离开长安,想要讨回珠宝,就让皇上派人来抓我好了。我们走!”

这时,扮作女老板的阿米娜从里屋走出来,笑道:“贵客临门,何必匆匆就走呀!伙计,给客人上茶!”

白袍商人问:“你真的是女老板?”

阿米娜反问:“你真的是乌鲁巴图?”

白袍商人说:“我看你不是窦老板,窦老板是汉朝人,而你……”

阿米娜说:“我看你也不是乌鲁巴图,你是大月氏人!不,你不是人!你是一头狼!”

“白狼”骤然大惊,后退两步,喊道:“杀了她!赶快撤!”

乌鲁巴图、沙森拜、波力斯、乌尔特、伊思努等游侠从里屋一拥而出,个个持刀,直指“白狼”。

乌鲁巴图笑道:“‘白狼’,你还想跑吗?今天,你无路可逃了!”

突然,长安令义纵和大行令张骞走了进来。珠宝行门外,几十名执金吾围守待命。

义纵说:“都不许动!我是长安令义纵,门外都是执金吾。‘白狼’,你作恶多端,杀人抢劫,勾结长安痞子,犯案多起,我们等你多时了!这一次,你栽赃陷害乌鲁巴图,抢劫皇亲国戚的珠宝行,人赃俱在。给我拿下!”

“白狼”刚要挣扎,痞子陈的匕首已顶住了他的咽喉。

痞子陈说:“不许动!‘白狼’,你找错人了!”

“白狼”看着痞子陈,问:“你究竟是谁?”

真正的女老板窦皇姑走了过来,笑道:“他是大名鼎鼎的专捕大盗的执金吾陈刚!我就是这个珠宝行的老板。”

义纵一挥手,执金吾们上来把“白狼”和长安痞子们一一捆绑起来。“白狼”和痞子们狼狈不堪,被押走了。

女老板窦皇姑说:“大行令张大人,谢谢你,谢谢你的西域朋友!”

乌鲁巴图说:“长安令,执金吾,窦老板,很感谢你们!我们追捕‘白狼’,从西域到长安,追了一万多里路。没有你们的帮助,很难抓住这头狼!”

女老板窦皇姑说:“诸位,今晚我请客!就在西市我开的珠光酒家。酒宴已备好,请吧!”

盛情难却,义纵也想同张骞借机会叙旧谈心。于是义纵说:“走吧,窦皇姑开口了,我们都得赴宴!我们也好聚一聚!”

阿米娜和窦皇姑有说有笑,在前面领路,张骞和义纵边走边谈,向珠光酒家走去。乌鲁巴图和执金吾陈刚一见如故,颇为投缘。乌尔特、波力斯和伊思努都很高兴,因为万里捕“狼”,大获全胜,这庆功酒,非喝不可呀!

江都公主刘细君远嫁乌孙,离开长安的前一天下午,建章宫内奇华殿里,举行了一次盛大的宫廷宴饮歌舞聚会。

丹墀之上,汉武帝、卫皇后、李夫人、江都公主、平阳公主和卫青大将军在座。

大殿东侧,公孙弘、义纵、程不识等文武大臣在座。

大殿西侧,乌孙特使们、各国使节、乌鲁巴图等人及乌婵、张绣在座。

身穿大行令官服的张骞走到丹墀下,面向众人,主持盛会,致词说:“江都公主,乌孙特使,各国使节,各位大人,西域贵宾们!江都公主在太学如期结业,明日即将随乌孙特使远去西域,嫁到乌孙国为王后。今日,皇上和皇后亲临盛会,为江都公主和乌孙特使们饯行!”

江都公主刘细君上前施行大礼,高呼:“叩谢父皇母后!父皇万岁!母后万福!”

乌孙特使们施行大礼,齐呼:“多谢汉朝皇上皇后!”

众人呼拜:“皇上万岁!万万岁!”

张骞宣布:“盛宴开始!先请观赏乐府歌舞,新声二十八解之首章歌舞《黄鹄》!”

张骞退下。协律都尉李延年及乐工舞女出场。乐工席地坐于丹墀下之右侧,李延年亲自指挥,开始演奏《黄鹄》舞曲。

十二位舞女出场表演。六位饰黄天鹅,即雄鹄;六位饰白天鹅,即雌鹄。黄、白天鹅的首位是主角领舞,其余各五位是从舞配角。

《黄鹄》表演一对对黄白天鹅的飞来,栖落,觅食,嬉戏,互恋……突然,一位男舞伎扮演的黑鹰上场,袭击为首的一对黄白天鹅,狰狞凶悍,扑击、追逐、擒住了白天鹅。黄天鹅奋身抗击,众天鹅围击黑鹰,白天鹅得救,黑鹰落荒而逃……

独舞、对舞、群舞穿插巧妙,舞姿优美、栩栩如生,动作洗练又富于变化。

乐曲融身毒音乐与汉朝音乐于一体,旋律新颖、优美、动人。

李夫人依偎着汉武帝,窃窃私语,笑颜如花。汉武帝欣喜异常,点头微笑……

卫皇后同江都公主依依难舍,低声絮语,倾诉衷肠……

卫青同平阳公主虽并坐相依,但却各自观看着歌舞表演,很少交谈……

乌孙特使们一个个看得入迷,目不转睛,赞叹不已……

乌鲁巴图、阿米娜、沙森拜、波力斯、乌尔特、伊思努等人边饮酒,边观赏,且笑且言,笑语盈盈……

乌婵搂着儿子绣绣,似有千言万语,叮咛再三……

张骞坐在主持席上,微笑着望着妻儿……

盛会在欢快的音乐声中继续着……

张骞、乌婵、张绣和乌鲁巴图等人一起离开了建章宫。乌鲁巴图等人要离开长安返回西域了,张骞一家人为之送行。

乌鲁巴图、阿米娜、沙森拜、波力斯、乌尔特和伊思努骑马徐行,驰往龙楼门。

一辆马车紧随其后。张骞、乌婵和张绣坐在马车里交谈。

张绣说:“阿爸,阿妈!江都公主要我当她的通译,让我和二十位羽林卫士护送她去乌孙国。皇上同意了,明天我就要走了。”

张骞说:“这我知道。孩子,你长大了,出去长长见识,经经风雨,是好事!你武功好,文才也好,办事机灵,我是放心的。不过,有两条,你千万要牢记!”

张绣说:“阿爸,我听你的!”

张骞说:“第一,一言一行都要谨慎小心,不许议论朝廷里的人和事!不许轻举妄动,莫管是非!江都公主身边的卫士中,有皇上特派的心腹密探,时刻监视随行人员的言行举止,回朝后要向皇上一一禀报。”

张绣大吃一惊,说:“啊,竟会这样!”

张骞说:“此事你知即可,切不可对任何人说!”

张绣说:“我知道。”

张骞说:“江都公主才十七岁,乌孙昆莫已经五十多岁了,而且他已有了皇后,还有不少妃妾。江都公主嫁给乌孙昆莫是不会快乐的,甚至会很痛苦、很寂寞。你千万不可以对她表示同情关切,更不可对她过于亲近!这是两国之间联姻大事,绝不是个人婚嫁,非同小可!”

乌婵问:“江都公主是不是很喜欢你?”

张绣说:“我们是同科同学,她对我很好。”

乌婵说:“绣绣,你十八岁了!男女之间感情的事本来很自然,可是一掺和朝廷的事就复杂了,甚至有生命危险!要牢记你阿爸的话,千万不可对江都公主表示好感,绝不可与她亲近!”

张绣说:“阿妈,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我只当通译,别的方面绝不涉及!我管不了别人,但管得住自己!”

乌婵说:“这样就好!”

到了龙楼门外的十里长亭,乌鲁巴图等人下了马。张骞、乌婵和张绣下了马车。同乌鲁巴图、阿米娜、沙森拜、波力斯、乌尔特和伊思努一一拥抱、亲吻、告别。

乌鲁巴图说:“兄弟,我们该走了,你们回去吧!”

张骞说:“巴图大哥,如果找到甘父和黛维加尼,叫他们尽快回成固家里!”

乌鲁巴图说:“我会让西域各地的游侠都去找的。”

阿米娜说:“大哥,乌婵,我们在西域等你们,一定要来呀!”

乌婵说:“等甘父回来了,我们一起去!”

张绣说:“巴图大伯,阿姨叔叔们,我到乌孙国以后,再去找你们!”

阿米娜说:“大哥!绣绣成材,出使西域,你后继有人了!”

乌鲁巴图等人说:“绣绣,我们西域见!”

乌鲁巴图一行上了马,挥手告别,策马离去。张骞、乌婵和张绣含泪凝眸,引颈眺望着西域游侠们远去的身影……

张家宅院里,靠院墙的一排树上,开始飘下落叶,深秋季节来临了。

张骞仍在埋头伏案,撰写竹简书文。

张锦和甘黎趴在地上,用牛筋绳穿竹孔,依序而排,编简成册。

张骞手中的毛笔突然脱手而落,掉在地上。张骞欲伸手拾笔,但手脚关节僵硬,弯腰时失重跌到了。

张锦和甘黎连忙扶起张骞。

张锦问:“阿爸,你怎么了?”

张骞伸出手,说:“笔!给我毛笔!”

张锦拾起毛笔,递给父亲。

张骞手指失控,竟捏不拢,无法执笔。他大为惊怔,说:“我的手!我的手……”

张锦连忙捏揉父亲的手指,说:“阿爸!不要急,我给你揉一揉就会好的。”

张锦揉捏了一会儿,见父亲的手指仍不能捏拢,无法握笔,顿时着急了,说:“黎儿,快去叫我阿妈来!”

甘黎跑了出去。

瞬间,张黎氏和乌婵急匆匆进来。

张黎氏问:“骞儿,你怎么了?”

张骞说:“手指发僵,捏不住笔了!”

张黎氏说:“那就不要写了!快躺下歇着!”

乌婵扶着丈夫,向木床走去。

张骞膝踝俱僵,步履艰难,被搀到床边时,已满头大汗了。张骞忍着疼痛躺下来。

张骞说:“娘,你回去歇息吧!我躺一会儿就会好的。”

张黎氏往外走时,说:“锦儿,你来,奶奶有事找你。”

锦儿跟随奶奶出了思远斋。

乌婵给丈夫捏手指,揉膝关节,心急如焚,不禁泪下。

张骞说:“你去把竹简收拾一下,不要弄乱了先后顺序。”

乌婵边收拾竹简边问:“你究竟怎么了?跟我要说实话啊!”

张骞说:“不知怎么,突然浑身骨关节疼痛,手和腿都发僵,指头也捏不拢了……”

在院子里,张锦问:“奶奶,什么事?”

张黎氏说:“写封帛书,让鸽子给石大人送去,请石大人在长安请个名医来,给你阿爸看病。写帛书,放鸽子,会吗?”

张锦说:“我都会!”

第二天中午,拄着手杖的石建和太医魏某,一起走进了思远斋。

张骞欲从床上坐起,石建说:“不必多礼,请魏太医号脉吧!”

魏太医说:“张大人,你且躺平,让我把脉。”

魏太医号脉,同时望张骞的气色,然后摸捏其膝、腕、踝、趾等处关节,问:“你觉得哪里不适?”

张骞说:“浑身骨骼都痛,手指脚趾发僵,起坐行走均不便。最可怕的是手指捏不住毛笔,写不成字了!”

石建说:“现在治病,勿言写书之事。”

乌婵、张黎氏和珠儿走进来,都凝视着魏太医。

张黎氏问:“太医,骞儿得的究竟是什么怪病?”

魏太医说:“病倒不怪,只是不多见而已。夫人,张大人最近有什么焦急的心事吗?”

乌婵说:“有呀!一是思念甘父夫妇,总是担心他们的安危;二是急于写成《西域志》。他从早到晚,都在伏案书写!”

魏太医说:“张大人,你得了痹症。大人出使西域,奔波多年,万里艰辛,饱受风寒,已种下了病根。后来南下巴蜀,又中过瘴气之毒,至今余毒尚存。加之大人思虑深重,积郁在心,以至气血不顺、伤及内腑,导致手足僵痹,不能自如行动。下官先开几帖药,促使大人顺气活血,祛风除寒,滋肾补阳,以疏通全身经络。”

张骞说:“多谢太医!请问太医,我的手指何时才能握笔撰书?”

魏太医说:“张大人,请听下官劝告,痊愈之前,切切不可思虑过多,切切不可撰稿写书!望大人万千珍重!”

石建和魏太医刚走,乡佐黎大就来看望张骞了。

黎大一进院子,就遇见张黎氏。

黎大说:“大姑,听说兄弟病了,我来看看他!”

张黎氏说:“唉!他浑身骨节痛,坐不能坐,睡也睡不安,路不能走,字不能写,连毛笔都捏不住了!宫里的太医来看过了,说是痹症。他刚吃了太医的药,睡着了。他这一病倒,我们家老的老小的小,骏儿在县城里经管店铺,甘父还是没有音信,几个女人家,愁都愁死了!”

黎大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他的病能好,就是好得慢一些。大姑,别心急!张骏、甘父不在家,可我大头在呀!出力跑腿的活儿,有我哩!”

张黎氏说:“大头,骞儿病倒了,乌婵和珠儿要服侍他,家里忙不过来。你去给我找几个帮工来,厨房里要两个,挑水喂马的要一个,就找三个吧!酒作坊里有人,你抽空常去看看就行了。”

黎大说:“好,我这就去找人。大姑,过一会儿我再来看兄弟。”

躺在床上的张骞醒了。珠儿连忙端来汤药,递给坐在床边的乌婵。

珠儿说:“嫂子,你给大哥喂药吧!”

张骞说:“珠儿,把锦儿和黎儿叫来,让他们在这里做功课。”

珠儿走出书房。

张骞说:“噢,我想起来了!那年我在犍为病倒了,也是浑身骨节疼痛,四肢僵硬,手指肿疼。太医说得对,兴许是中了瘴毒,没有除尽……”

乌婵说:“你一病倒,睡得昏昏沉沉的,把全家人都快急疯了!今天总算缓过来了。”

张骞说:“那次在犍为道县衙里,甘父和黛维加尼守了我三天三夜。黛维加尼眼睛都哭肿了,不过,还是她有办法。不知道她从哪里抓了条毒蛇来,用刀一剖,接了蛇血就往我嘴里灌,又让我把蛇胆连酒一起喝下去。过了几天,我就好了。”

乌婵说:“那我也给你弄一条毒蛇来治病。”

张骞说:“毒蛇有很多种,只有黛维才知道要哪一种毒蛇。唉,甘父,黛维,你们在哪里呀?”

甘父突然进来了,出现在张骞和乌婵面前。

甘父说:“我在这里!大哥,阿妹,我回来了!”

张骞顿时坐了起来,说:“乌婵,甘父回来了!我不是在做梦吧?”

甘父跑过来抱着张骞,乌婵也扑上前,抱着哥哥和丈夫,三人惊喜交集。

乌婵说:“不是做梦!大哥,甘父真的回来了!”

甘黎和锦儿跑进来,张黎氏和珠儿也跟着进了书房。

甘黎哭喊道:“阿爸!”

张锦也喊着:“舅舅!”

甘父转身,搂住两个孩子,连连亲吻,激动异常,久久才说道:“好孩子,你们长大了!”

甘黎问:“阿爸,我阿妈呢?阿妈在哪里?”

甘父解下身上的包袱,拿出骨灰瓶,心酸泪下,说:“这是你阿妈的骨灰……”

甘黎哭喊着:“阿妈!我要阿妈!我要阿妈!”

思远斋里,顿时哭声一片……

张黎氏也哭了很久,然后说:“甘父,你过来!让娘好好看看你。”

甘父走过来,跪在张黎氏的膝前,说:“娘!孩儿不孝,没有把黎儿他娘带回来……”

张黎氏抚摸着甘父的头发、面颊,含着泪水说:“整整十年了!没有你和黛维的一点音信。全家人都在想你们,日日夜夜都想啊!今天,你总算回来了!回来就好,小黎儿有爹疼了!娘不知道这十年里发生了什么事,可娘知道,你们在异国他乡一定很苦,遭了许多罪。黎儿他娘回不来了,我们不怪你。可是,你得让我们知道,这十年里你们究竟如何?黛维是怎么去世的?孩子,起来吧,坐下慢慢说……”

甘父起来,坐在张黎氏身旁,搂着甘黎,诉说起往事来……

元朔五年(公元前124年),夏天。

甘父和黛维加尼奉张骞之命,带了五十名汉朝使者,离开犍为郡南下,去寻求巴蜀通往身毒的通途。甘父一行五十二人向西南走,经过邛,翻山越水,到达了哀牢夷的怒江西岸。这时,五十位使者中有三十人失散了,下落不明,另有十九人中了瘴气之毒先后病亡了,只剩下一名叫吴宝的使者。

甘父、黛维加尼和吴宝三人在荒无人烟的高山丛林里继续南行,各人牵着一匹马,衣衫褴褛,面容憔悴,所带食物早就吃完了,只好抓鱼猎兔采野果充饥。当他们从茂密阴暗的丛林里走出来时,都已经精疲力尽,再也无力行走了。

吴宝躺在怒江西岸的沙土地上,昏沉睡去。甘父摸了摸他的额头,烧得烫手,知道吴宝病了,可能是中了瘴毒。黛维加尼到树林里找了些药草,嚼成碎末,塞进吴宝嘴里。吴宝终于醒了。甘父又捉了几条鱼,烤熟了让吴宝吃。

吴宝不肯吃,挣扎坐起来,靠在甘父身上,含着泪水说:“甘父,黛维,我不行了!你们俩往前走吧!谢谢你们夫妇俩多次救我,要不,我早就死了。我只求你们,等我断了气再走,挖个坑,把我埋了,让我留个全尸……”

甘父说:“吴宝兄弟,你不会死的。黛维懂些医术,再找些草药来,你吃了就会好的。”

黛维加尼说:“吴宝,你不要多说话,再睡一觉,就有力气了。我在这里守着,让甘父再去探探路。”

甘父起身要走,被吴宝一把拉住了。

吴宝说:“甘父,你不要走!你听我说,我心里还有几句话要说!十分重要的话,很机密……”

甘父说:“等你病好了再说吧!”

吴宝说:“不!我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甘父点了点头。

黛维加尼说:“说吧,吴宝,慢慢说!有什么事,我们尽力给你去办。”

吴宝说:“我是皇上派来监视张大人和你的密探!”

甘父大吃一惊,说:“密探?不!我不信!”

吴宝说:“皇上一直怀疑张大人和你。因为出使西域,去了一百个使者,别的人都死了,只有张大人和你活着回来。张大人的妻子又是你妹妹,你们兄妹又都是匈奴人。皇上怀疑你们是匈奴派回来的奸细!”

甘父一听,怒火直冒,说:“皇上怎么能这样!张大哥和我在西域宁死不降,九死一生,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啊!我们效忠汉朝一心一意,那十三年,日日夜夜,思念汉朝,思念皇上,还认为他是个好皇上,哪知道他怀疑我们是奸细!天哪,太冤了!”

吴宝说:“出使以来,我日日夜夜监视着张大人和你。整整半年了,从你们的为人和一言一行,我看出来了,皇上错了!张大人和你的确是顶天立地的好汉,人品无可挑剔,对皇上一片忠诚。你们对使团的兄弟们爱护体贴,亲如手足,对我更是恩重如山啊!”

黛维加尼说:“谢谢你,吴宝!你心胸坦荡,正直厚道,也是一条好汉!”

吴宝说:“黛维,我的确是皇上的密探。皇上有许多密探,安插在文武大臣身边,文武大臣根本想不到。我们要定期向皇上本人禀报,也就是告密。文武大臣的言行举止,连家里的私事,皇上都知道。所以,有的大臣头落了地,也不明白是怎么死的。”

甘父说:“太可怕了!汉朝皇帝原来是这样的人!”

吴宝说:“我们这些密探,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绣衣使者。我们身上都穿着绣衣,不信,你解开我的衣服来看看!”

甘父说:“不!我不看!”

吴宝说:“第一次出使西域的舒汉舒大人,也是绣衣使者!他是奉皇上之命去监视张大人的!”

甘父说:“天哪!太可怕了!”

吴宝说:“舒大人死在西域,皇上就更怀疑张大人和你了!张大人立了大功,回朝后,皇上只封他当了大中大夫,封你为奉使君,有名无实,秩禄也低。这是为什么,你弄明白了吧?”

甘父说:“以前我一直不明白,现在,我明白了!”

吴宝说:“以后你见到张大人,请把我说的话转告他。对别的任何人,千万不能说!”

甘父说:“我知道。谢谢你!”

吴宝长叹了一声,说:“我打心底里感激你们夫妻俩!感谢张大人!可惜,我回不去了!我再也见不到张大人了!”

吴宝溘然而逝。

甘父和黛维加尼满脸是泪,挖了个坑,埋葬了吴宝。

甘父杀了吴宝骑的马,靠吃马肉,甘父和黛维加尼维持了十来天。这十来天里,他俩渡过了怒江,翻过了哀牢山,到达了婆罗门。

甘父和黛维加尼卖掉了所骑的两匹马,换上了身毒服装,以眩人的身份沿途表演歌舞,卖艺为生,又走了一个多月,才到了身毒国。甘父跟随黛维加尼回到了她的家乡,可是没找到她的一个亲人。黛维加尼的哥哥、姐姐和妹妹都是眩人,听说她哥哥、姐姐和妹妹都去了大食国。这时甘父身上已没有任何物品能证明他是汉朝的副使臣。甘父自从听了吴宝临死前的一番话,也不想为汉朝皇帝卖命了。他和黛维加尼决定,仍然以眩人的身份,沿途卖艺,到大食国去寻找黛维的亲人。

甘父和黛维加尼向西行走,整整走了一年,经过了安息国、条支国,才到达大食国。在大食国找了三个月,也没有找到黛维加尼的哥哥、姐姐和妹妹。

黛维加尼和甘父决定往东走,回汉朝。因为他们夫妻俩很想念儿子甘黎,很想念张骞和乌婵,很想念在白岩村的那个家!

走了一个多月,甘父和黛维加尼又到了安息国。他们听说,阿蛮生产毒蛇,就去了阿蛮。因为黛维加尼说,要捉一条金环蛇,带回白岩村去,给张大哥治病。

一天,甘父和黛维加尼到了阿蛮,经过询问,才找到了一个出产金环蛇的丛林。

丛林前有一个草寮。草寮里有几位舞蛇者吹着竹笛,身旁放着许多盛有毒蛇的竹篓。他们是靠卖毒蛇为营生的安息人。

黛维加尼上前施礼,用安息语问一位老者,说:“你好,前辈!你们这里有金环蛇卖吗?”

老者说:“金环蛇?没有!它太毒了,没人敢去捉!”

黛维加尼说:“我多出些钱,有人去捉吗?”

老者说:“命丢了,要钱有什么用呢?不会有人去的!姑娘,有几个玩蛇的行家,曾经冒险到林子去过,想捉金环蛇,没有一个活着回来的!你为什么一定要金环蛇呢?”

“为了给一位亲人治病。”

老者站起来,问了问其他舞蛇者愿不愿意去捉金环蛇。结果,没有一个愿意去。

甘父说:“黛维,既然如此,我们走吧!大哥的病,或许有别的药可治好。”

黛维加尼一听就生气了,说:“不!大哥中了瘴毒,要去病根,必须再喝一碗金环蛇的血,吃一颗金环蛇的胆!他们不敢去,我去!”

甘父说:“好吧,我跟你一起去!”

黛维加尼说:“不许你去!你什么都会,就是不会捉毒蛇。你去太危险!”

甘父说:“你去也危险呀!”

黛维加尼笑道:“我从小就玩蛇,毒蛇捉的多了!”

黛维加尼提着竹篓,拿了一根木棍,走进了丛林。

甘父也找了条木棍,跟在她后面走着。

不一会儿,黛维加尼惨叫了一声,甘父抱着她从丛林里跑出来。

老者急忙取出一粒解毒丸,让甘父给黛维加尼塞进口里,再灌了一杯清水。

甘父用嘴吮吸着黛维加尼右腿上的伤口,把吸出的血吐掉,然后再吸、再吐……

黛维加尼苏醒过来了,对甘父说:“都怪我不小心,只顾抓树上的那条金环蛇,没有看见下面树洞里还有一条……”

甘父抱起黛维加尼,说:“我抱你去找医生,你要挺住啊!”

黛维加尼紧紧抱住丈夫,说:“不!金环蛇太毒了,没有药能解它的毒!甘父,我有话对你说……”

甘父说:“什么也不要说,先去找医生!”

黛维加尼说:“来不及了!甘父,抱紧我,不要离开我!我……”

甘父说:“黛维,我不会离开你的!有话,你说吧!”

黛维加尼说:“甘父,我爱你!你也很爱我!我能做你的妻子,还给你生了个儿子,作为女人,我很满足了!现在,只有两件事没有做完,可是也来不及做了……”

甘父说:“什么事?我去做!”

黛维加尼说:“第一件事,就是要抓一条金环蛇带回去,给大哥治病。我这一生,最爱的人是你,最敬重的人是大哥!可惜,我再也见不到大哥和乌婵了!”

甘父说:“我一定要抓到金环蛇!我要替你去抓!”

黛维加尼说:“第二件事,就是要把我们的儿子抚养长大,培养成才!”

甘父泪如雨下,说:“你放心,我会做到的!”

黛维加尼说:“甘父,抱紧我,再亲亲我!”

甘父紧紧拥吻着妻子,泪水滴在黛维加尼面色泛青的脸上。

黛维加尼音微气弱,说道:“你一定要回到大哥那里去,把小黎儿带好!甘父,回到汉朝以后,不要去当官,不要相信皇帝……”

黛维加尼紧抱着甘父的双手松开了,垂了下来。她的双眼闭上了,叹出了最后的极微弱的一口气,离开了人间……

在思远斋里,张骞失声大哭,哭喊着:“黛维是为了我才死的!黛维,我对不起你!黛维……”

张骞突然昏倒在床上,不省人事。张黎氏、乌婵、甘父、珠儿、锦儿、黎儿大为震惊,喊着,哭着,乱成一团……

次日上午,除了张黎氏,张骞、乌婵、珠儿、张锦都头系白色孝带,站在汉水之滨,乌婵和珠儿搀扶着体虚病重、步履艰难的张骞,大家都默默地眺望着河心。

一艘小船驶入河心,乡佐黎大撑着船,身穿孝衣的甘父和甘黎站在船上,倒出骨灰瓶里的骨灰,撒入汉水之中……

张骞等人站在岸上,面向汉水,跪拜祈祷,心头都在呼喊:“安息吧,黛维加尼!”

河祭归来,张骞回到思远斋,躺在木床上,不久就睡着了。

乌婵坐在床边守着丈夫。她忽然听见,张骞在喃喃自语:“不要去当官!不要相信皇帝……”

乌婵一惊,拍了拍丈夫,说:“大哥,你怎么了?你在说什么?”

张骞醒了,睁开双眼说:“我梦见黛维了。她在对我说话:‘不要去当官!不要相信皇帝……’”

珠儿端着汤药进来,说:“大哥,该吃药了!”

张骞说:“珠儿,你替我写一封辞呈,我要辞掉官职!我写《西域志》,不是为了皇上,可是我一定要把《西域志》写完!”

珠儿说:“好,辞呈我替你写!大哥,喝药吧!病好了,《西域志》才能写完!”

张骞问:“甘父呢?甘父!”

乌婵说:“他要去抓金环蛇,去请乡佐黎大帮忙打听,哪里有金环蛇。”

张骞严厉地说:“把你阿哥叫回来!不要让他去抓毒蛇!不要为了我,再送掉一条命!”

乌婵含着泪水说:“我去叫阿哥回来!你好好睡,安心养病!”

这时,甘父带了两位蒙了面纱的女人进了书房。

甘父说:“大哥,你看谁来了?”

乌婵扶张骞坐起来。张骞靠在被褥上,终于看清了取下面纱的居次和石榴,又惊又喜,喊道:“居次!石榴!”

居次和石榴扑上去,跪在床边哭喊着:“大哥!”

张骞笑了,说:“居次,石榴!谢谢你们万里迢迢前来看我!”

乌婵和居次紧紧拥抱着、亲吻着。

张骞说:“珠儿,她就是我说起过的匈奴公主!”

珠儿向居次施礼,说:“公主,你几次救了大哥的命,谢谢你!”

居次说:“都不要叫我公主,把我当姐妹吧!”

乌婵说:“居次,石榴!真想不到,我们还能见面,我太高兴了!你们就在这里住下吧!”

居次说:“大哥的病不好,我们就不会走!乌婵,在这个人世间,除了你们,我和石榴没有别的朋友,也没有亲人了!”

张骞说:“居次,你来得正好!你可以帮助我把《匈奴志》写完。甘父,你把我写的竹简书都搬过来,让居次看看。”

张骞在乌婵和居次的搀扶下,一步步艰难地挪动着,指着摊在地上的竹简书说:“这是《大宛志》,这是《大月氏志》,这是《康居志》,这是《于阗志》,这是《龟兹志》,这是《大夏志》,这是《乌孙志》……只有这一捆《匈奴志》没有写完。有关历代单于的情况和匈奴上层机构设置,就要请教居次了!”

居次说:“我把知道的,都讲给你听!可是,你的手不能写呀!”

珠儿说:“不要紧,大哥说,字我来写!”

甘父问:“大哥,我能做些什么?”

张骞说:“等我写完《匈奴志》,你把我写的竹简书,全都交给太史令司马谈大人,你亲自送到石渠阁去!我的病好不了啦,不能再到太学去讲学了。《西域志》对司马大人写历史很有用,全都送给他!”

甘父说:“不!你的病能治好,我一定要捉到金环蛇!”

张骞说:“不要去找了!《西域志》写完了,我这一辈子该做的事,也算做完了,我死而无憾!”

张骞再次坐在书案后的座椅上,双手抚摸着尚未完稿的竹简书,神态安详而恬静,脸上泛起了欣慰的微笑……

隆冬之夜,在思远斋,张骞躺在木床上,因骨节疼痛和浑身不适,久未入眠;在妻子乌婵再次推拿按摩之后,困倦至极的张骞才睡着了。然而不久,他又进入了冗长而奇特的梦乡……

《西域志》终于完稿了!张骞亲手用牛筋绳穿上了最后一页竹简,结扎好后,他捧着竹简书,满怀喜悦地奔入织锦房去告诉乌婵。而乌婵刚织完最新最美的一匹锦缎,下了织机,捧着一匹锦缎来告诉丈夫。夫妻二人拥吻着,相互祝贺。当他俩相依走出织锦房时,忽然发现白岩村变成了天虫庄,汉水变成了于阗河。天虫庄的牧民们和西域游侠们正在于阗河边载歌载舞,向他俩祝贺,为他俩欢呼!捧着竹简书的张骞和捧着锦缎的乌婵加入了群舞的行列。

张骞欣喜地看见,黛维加尼和甘父、阿米娜和乌鲁巴图、克里木和月亮、赛发吐卖和星星四对夫妇在舞圈中央跳着双人舞,蹁跹如蝶……

突然,于阗河变成金涛澎湃的黄河,滚滚波涛从天际奔流而下,宛如宽阔的金色瀑布,飞金喷玉,呼啸如雷,极为壮观。手捧竹简书的张骞和手捧锦缎的乌婵并肩而立,抬头仰望,心旷神怡,不禁放声高歌……

霎时间,狂风大作,天昏地暗,一只硕大而凶恶的黑色秃鹫向他俩扑来。当张骞看清了秃鹫的面目竟然是右谷蠡王时,他和乌婵已被秃鹫的黑色双翼推入了黄河的急流之中,秃鹫却在怪异的狞笑声中消失了……

这时,乌婵手中的锦缎顿时展开,变成一条既宽且长的洁白的绸带,铺在河面上,托起了张骞和乌婵,在黄河的滚滚洪波上漂浮、升飞。张骞依然怀抱着竹简书,而乌婵却在他面前翩翩起舞,宛如展翅的白天鹅……

倏然,他俩脚下的黄河变成了星光万点、灿烂光洁的星河,而足下的绸带变成了一叶在银河里航行的仙槎。张骞依然怀抱着竹简书,紧依着驾着仙槎的乌婵,向西方行驶,直奔昆仑之巅。他俩乘坐的仙槎,进入了万星辉映的广袤夜空,张骞兴高采烈地给妻子指点着从他俩身旁飞过美丽的星辰:参、商、牛、斗……

四位身为鸟形、面如佳人的青鸟使者,穿着翡翠羽衣,从四方翩翩飞来,向张骞和乌婵施礼问候,并羽托仙槎,为他俩引路,飞向昆仑山巅……

瑶池浮现了。宛如玉屏的昆仑雪峰,环围着瑶池碧波,而这碧绿清冽的池水像是葡萄美酒,散发着醉人的香甜。仙槎和青鸟使者消失了,五彩祥云托起张骞和乌婵,飘向瑶池中央的琼台。

捧着竹简书的张骞和捧着一匹锦缎的乌婵登上了琼台,拜见了美丽雍容、高贵无比的昆仑之神西王母,把竹简书和锦缎敬献给了西王母。西王母笑容可掬,让张骞和乌婵坐在她身旁。四位仙女捧着桑枝和玉梭上前,回赠给张骞夫妇。

张骞和乌婵饮了琼酒,吃了仙桃,接受了西王母所赠的桑枝和玉梭,和西王母一起聆听仙乐,观赏四位仙女表演的《瑶池凌波舞》。蓦然间,张骞和乌婵看见其中两位仙女向他们直奔过来。张骞终于看清,一位是黛维加尼,一位是葡萄奴。张骞又惊又喜,拉起乌婵,便迎上前去……

然而,西王母手一指,黛维加尼和葡萄奴都消失了,《瑶池凌波舞》也戛然而止,另两位仙女也不见了。西王母将那匹锦缎抛向天空,那匹锦缎又变成了一条既宽且长的洁白绸带,托起张骞和乌婵,升入天际,向东方飘去……

西王母向张骞和乌婵挥手作别,张骞和乌婵向西王母施礼拜别,手持桑枝和玉梭,足踏着洁白的绸带,腾云驾雾,飞速东驰……

张骞向下鸟瞰,惊喜地看见了长安龙楼门、上林苑、未央宫、建章宫、太液池……他欣喜地向乌婵一一指点着。

他忽然看见一捆捆竹简书,被一朵朵云彩托举着,由西天飘浮而来。张骞欣喜若狂,跑上去拿取。可是,竹简书刚飘到他面前时,突然一声巨响,绳开筋裂,一捆捆竹简书顿时散开,无数根字迹斑斑的竹简,如同万千雨点,从天空坠下,直落尘埃,无影无踪……张骞心急如焚,大声疾呼:“竹简书!我的竹简书!”

在思远斋书房里,沉睡在张骞身旁的乌婵被惊醒了。她看见丈夫直挺挺地坐在木床上,满头是汗,神色焦急而痛苦。

乌婵连忙起身,扶着张骞,问道:“大哥,你怎么啦?”

张骞没有开口,憋了一会儿,“哗”地吐了一大口鲜血,然后气息微弱地喃喃自语,说:“竹简书!我的竹简书……”

乌婵顿时吓得面色苍白、惊恐不安,连忙用手帕擦去了丈夫嘴角的鲜血,又用衣袖擦拭丈夫额上的汗水。这时她才发现,她身穿的内衣上、被褥上和床边的地板上都有斑斑鲜血。

乌婵噙着泪水,扶着丈夫,缓缓地让丈夫平躺睡下。

张骞看了看乌婵,微笑着闭上了双眼,再也没有睁开……

这个大雪茫茫的隆冬之夜,汉水之滨的汉中成固县白岩村,被铺天盖地的白雪覆盖了。

雪愈下愈大、愈密、愈猛。

张骞的家院,被阴沉的夜色和无情的风雪吞噬了……

汉武帝元鼎三年,即公元前114年,张骞在他的故乡汉中郡成固县白岩村病逝,享年五十岁,安葬在他的故里。

张骞去世时,博望侯的封号早已被皇上免去。但是,世世代代的汉中民众,乃至中华儿女,依然敬称张骞为博望侯。

张骞,是古丝绸之路的开拓者,是一位寰球共仰的杰出的外交家、和平大使和探险家。他的功勋和声望,同他所开拓的丝绸之路一样,千秋万代,与世长存,熠熠生辉!

周国汉于江苏仪征胥浦

初稿1995年6月  

二稿2004年4月  

三稿2006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