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虫庄 织锦
“天虫庄?在哪里?”右谷蠡王问。“就是大汉使臣张骞住的那个小村庄。去年,张骞纺出了葛布和麻布,今年他们的天虫吐了丝,织出了汉家丝绸,周围的人就把那个小村庄叫天虫庄。”千骑长答道。阏氏感叹说:“大汉使臣真是个神奇的人!他被囚禁,两手空空,才过了三年,他却变出了汉家的葛布、麻布和丝绸,一个没有名字的小村庄,变成了远近都闻名的天虫庄。或许,他真是天神派来的!”
三年之后,即西汉建元五年(公元前136年),初夏某日。
正午时分,小荷正在机房里织锦,张骏新婚的妻子珠儿急匆匆地跑进来喊叫:“大嫂,娘叫你快去,爹有话对你说!”
小荷的心怦然一跳,知道爹爹已经到了弥留之际,赶紧下了织机,走出机房,向堂屋跑去。
入春以来,张秦川的病日益加剧,多方求医服药,未见好转,反而严重了。整整两个月卧床不起,面色泛青,消瘦露骨,时时咳血,盗汗不止,饮食难进,每日仅靠粥汤维系。张黎氏日夜守护于侧,常常听见丈夫在昏迷中呼唤着:“骞儿!骞儿……”她知道丈夫沉疴难愈,医药无回天之力了。而丈夫苟延至今,弥留不去,全是思念骞儿,只盼再见骞儿一面。
自从三年前收到最后一封信鸽传回的家书后,再也没有张骞的音讯。张秦川让骏儿多次进京打问,郎中令石建总是回答:“毫无信讯,不知生死。”有一次张骏听到了从西域商人口中传出的流言,说张骞归顺了匈奴王爷,还娶了匈奴王爷的女儿。张骏虽然不相信,但不敢隐瞒,如实告诉了父亲。张秦川全然不信,断定是匈奴官方故意放出的谣言。因为他深信,骞儿一身正气,毫无媚骨,宁可死也绝不会投降匈奴。不过,他从谣传中知道骞儿还活着。为此,他更加思念骞儿,更想在自己归天之前,见骞儿一面。
张黎氏知道,丈夫除了盼见骞儿一面之外,还有两桩心愿未了。一是骏儿的婚事,一是小荷的留去。上个月骏儿娶了珠儿。珠儿进门,拜见了公爹,总算了却了丈夫的一桩心事。如今小荷仍在苦苦等待骞儿归来,不肯改嫁。张黎氏和丈夫很疼爱这个善良、温顺、勤劳、聪慧的大儿媳,也早就把她当成女儿了。虽盼望骞儿归来,但知道骞儿凶多吉少,归期渺茫,不愿误了小荷的青春岁月,希望她能改嫁,以弥补对她的亏欠。
小荷进堂屋后,见婆母、张骏和珠儿围着公爹,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公爹紧闭双目,但气息尚存。小荷明白,公爹时日不多了,心头一酸,跪在公爹面前,哭喊着:“爹爹,小荷来了!爹爹,你再看看小荷吧!”
张秦川果然睁开了双眼,看见小荷后,目光顿时亮了许多,用微弱的声音说:“好孩子,你过来,爹有话说!”
小荷往前挪了挪,靠近了公爹,忍着悲伤,说:“爹,小荷在听你说话!”
张秦川长叹了一声,说:“孩子,爹等不到骞儿回来了,爹要走了!你也不要再等骞儿了,爹走后,你改嫁吧!找一个好人家,不要误了青春!你改嫁后还是我和你娘的好女儿,有空回来看看你娘,到坟头上给我烧炷香……”
小荷哭喊着:“不!我不改嫁!爹,娘,我永远是你们的女儿!爹,你不要走!”
张秦川说:“小荷,如果你真是我的女儿,就听爹的话!你答应爹!不然,爹死了也闭不上眼啊!”
小荷扑在张秦川身旁痛哭,说不出话来。
张黎氏含着泪水,抚摸着小荷的头发说:“乖孩子,听爹的话,答应吧!”
小荷想了一会儿,说:“爹,女儿答应你!爹,让女儿给你守三年孝吧!三年之后,女儿一定改嫁!”
张秦川一笑,说:“好女儿,爹可以放心走了!”
小荷、张骏和珠儿同时大哭,喊道:“爹,你不要走!”
张黎氏泣不成声,哭道:“孩子他爹,你不要丢下我!”
张秦川依然笑着,声音越来越微弱了,拉着妻子的手,说:“孩子他娘,孩子们,我该走了!我要……去……去西域……去找……骞儿……”
说罢,张秦川双目一闭,撒手人寰,溘然而去!
这时,远在西域无名村家中的张骞正在教两岁的儿子张绣识字,乌婵抱着儿子,母子二人同时看着张骞写在木片上的一个川字,一起读着:“川,川,”还跟着张骞说,“山川的川,秦川的川。”
张骞说:“儿子,你爷爷的名字就叫秦川……”
张绣问:“爷爷?爷爷是什么人?”
张骞说:“爷爷就是爹爹的爹爹!你爷爷……”
突然,张骞心头一惊,隐隐发痛,感应到一种无以言表的悸动,不禁自言自语:“不好!难道父亲他……”
乌婵发现丈夫神情异样,问:“大哥,你怎么了?身体不适吗?”
张骞摇摇头,说:“身体尚好,只是心里难受。好像听见父亲在叫我:骞儿!骞儿!叫声很弱,很弱,难道我父亲他……”
乌婵说:“不会吧,或许你太想念绣儿他爷爷了!大哥,你不要乱想!再等几年,我们带上绣儿,回老家去看他爷爷!”
张骞长叹了一声:“但愿我们回到家乡,他老人家仍然健在!”
乌婵说:“大哥,今天就学到这里吧!绣儿今天过生日,你应该高兴啊!”
张骞说:“绣儿,来让爹爹抱!今天是你两周岁生日,让阿妈给你去做长长的臊子面吃!”
张绣搂着张骞的脖子说:“不!我要吃饺饺!绣绣爱吃阿妈包的饺饺!”
乌婵笑道:“好,阿妈给你做饺饺,羊肉馅饺饺,多多的,让绣绣吃个够!”
千骑长下了马,匆匆走进右谷蠡王府,一进议事厅,便向右谷蠡王和阏氏禀报:“王爷,抓来的人太多,地牢里关不下了!还抓不抓?”
右谷蠡王问:“抓的是什么人?”
“渡河去天虫庄的人。每天都有七八个偷渡过河……”
“天虫庄?在哪里?”
“就是大汉使臣张骞住的那个小村庄。去年,张骞纺出了葛布和麻布,今年他们的天虫吐了丝,织出了汉家丝绸,周围的人就把那个小村庄叫天虫庄。现在名声更大了,于阗城里的人也把那里叫天虫庄了。”
阏氏问:“天虫,就是天神赏赐的那种会吐丝的虫儿吧?”
山戎乌达说:“汉家人叫蚕,蚕吃了桑叶会吐丝,这种丝可以织成各种丝绸。”
右谷蠡王问:“那些人为什么要偷渡过河去天虫庄呢?”
千骑长说:“抓住的人我都盘问过,他们大多数是于阗一带的老百姓,也有从西域各地来的商人,他们想用皮货、玉器和骏马去换张骞纺出来的葛布和丝绸。这些人并不认识张骞,不会帮助他逃走,只是为了赚钱做生意。”
右谷蠡王说:“你真笨!抓生意人干什么,关起来还要给他们饭吃,给我统统放掉!”
千骑长问:“那以后怎么办,去天虫庄的人还抓不抓?”
山戎乌达说:“王爷,依我看,不要抓了,抓也抓不完。去做生意不犯法嘛!我建议,把围在天虫庄外面的几道哨卡都撤掉,谁要去天虫庄都可以。”
右谷蠡王说:“这样,我们还能管住大汉使臣吗?他会逃走的!”
山戎乌达说:“不!至少在几年之内张骞不会逃走。要不,他就不会花费许多心血种植桑麻、织布纺绸了!再说,我们可以派人扮作平民百姓,常常去天虫庄,一来可以直接监视张骞,二来可以买到葛布麻布,尤其是丝绸。”
阏氏说:“好,这个办法比用官兵围起来好!”
右谷蠡王说:“就照大都尉说的去办!千骑长,把路卡和官兵都撤掉,多派些人扮成老百姓去买葛布麻布,监视张骞!”
千骑长说:“是,我这就去办!”
阏氏感叹说:“大汉使臣真是个神奇的人!他被囚禁,两手空空,才过了三年,他却变出了汉家的葛布、麻布和丝绸,一个没有名字的小村庄,变成了远近闻名的天虫庄!或许,他真是天神派来的!”
右谷蠡王说:“是的,他是个神奇的人,幸好我没有杀他!”
山戎乌达说:“汉家出能人,以后我们多抓些汉家能工巧匠来,利用他们的技艺特长,为我们增加财富、充实国力。这样,我们匈奴国才会赶上汉朝。”
右谷蠡王点头称赞道:“大都尉,你想得多,看得远,说得对!”
一个女奴上前禀报:“王爷、阏氏,我们的居次回来了!”
右谷蠡王和阏氏大喜,立即起身向外走去,喊道:“啊,我的心肝宝贝回来了!”
两辆高大华丽、有顶棚的
(匈奴的战车),终于在王爷的殿堂前停下了。紧跟在后面的百名护卫骑士下了马,肃立待命。
一个名叫石榴的年轻漂亮的匈奴女奴,搀扶着面容憔悴的居次下了第一辆
。
居次终于回到了阔别三年的于阗。当她见到从殿堂里出来的父王和母后时,心头一热,泪水夺眶而出,上前施礼请安:“拜见父王!拜见母后!”
右谷蠡王和阏氏一左一右同时拥抱着女儿。阏氏说:“我的宝贝,我可想死你了!”
右谷蠡王说:“终于回来了,我的宝贝心肝!”
石榴上前跪地行礼,说:“女奴石榴叩见王爷,叩见阏氏!”
阏氏一把拉起石榴,打量着,笑道:“你就是石榴?长得真漂亮啊!”
“石榴是爷爷的贴身女奴,爷爷很喜欢她。可是爷爷更爱我,就把她送给我了!”
石榴说:“小奴愿意一辈子伺候居次。”
冯效堂从第二辆
上走下来,他身后跟着两个颇有姿色的年轻女奴。冯效堂上前参拜,说:“都尉冯效堂参见王爷!参见阏氏!”
右谷蠡王问:“你几时变成都尉了?”
冯效堂得意地说:“回禀王爷,是去年,骨都侯提拔了我。我原来在汉朝宫内,是管理皇家车辆的羽林郎,懂得修造战车。前年,在云中林大会前,我改进了战车,造出了这种新式的
,大单于很高兴,骨都侯就给我加了官职。”
居次冷笑道:“哼!你改进战车有功,的确不假,可是你升官主要靠的是什么?还不是能厚着脸皮去拍骨都侯的马屁!”
冯效堂虽然难堪,却不敢再炫耀自己,低着头,不敢作声。
阏氏问:“这两个妖里妖气的女人是什么人?”
冯效堂抬起头,说:“是骨都侯赏赐给我的女奴。”
居次笑道:“是骨都侯玩厌了的两个烂货,他还当成宝物带了回来,他……算了,他那些丑事,不说也罢!父王,母后,我累了,要去休息了!”
阏氏说:“好,宝贝儿!跟我回寝室去睡一会儿!”
石榴搀着居次,随同阏氏走向寝室。
从云中到于阗,遥遥万里,一路风尘,一路颠簸,一路单调而沉闷,她太累了。熟睡的居次到黄昏时分,才在阏氏的寝室里醒来。
一睁开眼,她就看见母亲坐在自己身边,握着自己的一只手,凝视着自己。阏氏见女儿醒来了,说:“宝贝儿,你太辛苦了,你瘦多了!”
居次情不自禁,扑在母亲的怀里就哭起来,边哭边说:“母亲,女儿的命好苦啊!”
阏氏却说:“你爷爷大单于,把你嫁给骨都侯的儿子,这可是大富大贵的命啊!”
居次只是哭泣,不想说话。
匈奴一族的最高领袖,也是匈奴国的最高首领,是单于。匈奴人称之为“撑犁孤涂单于”,就是像天子那样广大而至高无上的首领,一般人称之为大单于。居次的爷爷,即右谷蠡王的父亲就是大单于。大单于要居次嫁给骨都侯的儿子小呼衍氏,居次怎么敢不听从呢?
呼衍氏、兰氏和须卜氏是匈奴贵族的三大姓氏,都是名门望族。大单于总揽军政外交的一切大权,而其辅政大臣就是左、右骨都侯。骨都侯的实权仅次于大单于,而骨都侯必须由呼衍氏、兰氏和须卜氏三姓中的贵族担任。三姓之中,呼衍氏的地位最高,难怪阏氏认为,居次嫁给骨都侯的儿子小呼衍氏是无上荣耀的大富大贵。
阏氏说:“乖宝贝儿,不要哭了,有什么心里话,对母亲说吧!”
居次说:“父王和你只知道骨都侯是单于的辅政大丞相,大权在握,可是,你和父王可知道他们父子是什么东西吗?”
阏氏问:“怎么?骨都侯和小呼衍氏对你不好吗?”
居次骂道:“小呼衍氏是头小畜生!骨都侯是头老畜生!这两头畜生都不得好死!”
居次又哭起来,伤心、痛苦和屈辱顿时齐涌心头。
石榴说:“阏氏,还是让我来说吧!小呼衍氏是一头色狼,流氓成性,无恶不作,娶居次前,他就有八个女人。娶了居次后,他又在外面搞了十几个女人。骨都侯老了,可是仍然很淫荡,他看上了居次,多次调戏。他儿子索性把居次送给他父亲,骨都侯这头老色狼,又把居次折磨了一年多,直到居次重病不起、面容憔悴,才肯把居次放回来。我是大单于的贴身女奴,骨都侯见我长得漂亮,以居次需要照料的名义把我要过来。他们父子这两头色狼,轮番糟蹋、百般折磨我,我亲身遭受了居次也遭过的罪。我是女奴,这条命本来就如同牛羊,可是居次是贵人,又是大单于的孙女,是王爷和阏氏的女儿,不该遭罪的呀!”
阏氏听了,才知道女儿的不幸遭遇,但又无可奈何,叹了口气说:“唉!大单于定下的亲事,谁也不能违抗啊!做女人,有谁的命不苦呢?”
居次说:“乌婵的命就不苦,她嫁给了一个好男人!”
阏氏说:“三年多了,你还在想他吗?”
居次说:“我越恨那两头畜生,就越想他!我明天就去看他!”
阏氏说:“他现在还是不肯投降,你去看他又能怎么样呢?再说,他和乌婵的孩子都两岁了!”
居次说:“我又不是去抢他!我去看看他还不行吗?我也很想念乌婵和葡萄奴……”
阏氏长叹了一声,说:“唉!去天虫庄看看、散散心也好!听说他们把汉家丝绸都织出来了,简直像是在变戏法!我也想去看看。明天不去,你再好好休息几天,过几天,我陪你去天虫庄。”
这是落成不久的崭新的一院住宅,俨然汉家风貌。住宅的主人就是大汉使臣张骞。
院子建筑在原来两座穹庐的旧址上,呈长方形,约两亩地大小。院墙土筑,高略过人。大门在正南中央,正对着张骞的居室。张骞的居室在正北,靠后墙,坐北朝南,是一排三间互通的青砖黑瓦房;正中是堂屋,最大,左通卧室,右通书房;东厢房是一排三大间青砖瓦房,准备为客人留居用;西厢房也是一排三间,一是厨房,一是农具房,一是马厩。屋子整洁,切合实用。
院子当中,却修建了一座西域风格的椭圆形大凉亭。亭顶是胡杨木制成的格架,被葡萄枝叶密盖着,一串串紫红、淡黄和碧绿的葡萄缀在叶下,宛如珍珠,晶莹可爱。亭柱、周围花格栏杆及凉亭里的长桌矮椅,均为白色。大凉亭清净幽雅,是会客、聚餐和纳凉的最佳之地。
这时,有一位气宇非凡的客人,骑着一匹白色骏马,正向张骞的宅院走来。他年约四十岁,匈奴人,朗目浓眉,高鼻翘须,身躯颀长而健壮,天然卷曲的头发上戴着一顶紫红为底、白色花边的绣花小帽,穿了一身紫红葛布长袍,系着白色皮带,披着一件白绸为边紫色为面的丝绸披风,显得英姿勃勃,挺拔威武。他就是张骞的莫逆之交,也是西域游侠同盟的首领乌鲁巴图。
乌鲁巴图下了马,站在院外,把这座在西域罕见的新居宅院打量了一番,颇为赞赏,然后牵着白马,走进了院门。
“恭喜,恭喜!”乌鲁巴图一进门,就向张骞夫妇道贺,“双喜临门,大吉大利!”
张骞和抱着儿子的乌婵迎上来致谢,说:“谢谢!乌鲁巴图大哥,欢迎你光临!”
乌鲁巴图把白马拴在马厩里,然后从怀里取出一块状若雪莲的于阗美玉,说:“绣绣今天过生日,这块玉雪莲送给绣绣添个吉利吧!”
乌鲁巴图把玉雪莲戴在绣绣颈上。
绣绣伸出双臂,说:“大伯伯,抱抱!”
乌鲁巴图抱过张绣,亲了亲他的小脸蛋,绣绣却用双手摸着乌鲁巴图的那两道又弯又翘的黑胡子,说:“大伯伯,漂亮!”
张骞夫妇和乌鲁巴图笑了起来。
乌婵怕孩子淘气,又把儿子抱了过来,招呼说:“大哥,请进!我给大哥端奶茶。”
乌鲁巴图说:“恭喜你们新居落成,新居真是别具一格啊!汉家的院子、房屋,西域的凉亭、葡萄架。好,既美观又实用!”
乌鲁巴图和张骞走进凉亭,坐在葡萄架下叙谈,乌婵把儿子交给一个名叫月亮的于阗少女,让她带绣绣去玩耍。
乌婵给乌鲁巴图端上奶茶,说:“巴图大哥,先喝一碗奶茶,今天给绣绣过生日,请你吃汉家的饺子和长面!”
乌鲁巴图说:“有好酒吗?”
乌婵说:“有,让你喝个够!”
乌婵叫上另一个名叫星星的皮山国少女,同她下厨房包饺子去了。
乌鲁巴图说:“甘父的下落,还是不明。我已经让各地的游侠朋友尽力去找甘父了,一有消息,我就来告诉你。”
张骞说:“我担心他会遭到匈奴官兵的围剿追杀,除了我,大汉使团只剩下甘父了!”
乌鲁巴图说:“兄弟,有个好消息!昨天,大都尉下令把守哨卡的匈奴官兵都撤走了,把来这里做生意而被关押的人全放了,还宣布任何人都可以到天虫庄来买麻布、葛布和丝绸。”
张骞说:“这不出我的所料,大哥,我计划中的第一步棋走完了,现在,该走第二步了!”
乌鲁巴图说:“你要把天虫庄的集市贸易搞起来,越热闹越好?”
“对,这样一来,人来人往,货出货进就合法了。我的计划是,葛布麻布全部放开卖,丝绸只卖掉十之一二,十之七八的丝绸,由你的秘密通道运出去,运到大宛国,保存一半,我逃到大宛国之后,就有了出使的经费物资。另一半,换成天马,请你派专人通过你的秘密通道,把天马送到阳关去,再让阳关的汉朝官员送到长安献给皇上。”
“好办法!兄弟,放心吧!你的事我一定会办好的!”
“第三步,是到了有利的时机,我就带着乌婵和绣绣逃走,先到大宛国去,如果那时能找到甘父就好了!”
乌鲁巴图说:“下个月我去大宛国贵山城,头一批丝绸,我亲自带去。”
乌婵和星星端来几样下酒菜肴和葡萄美酒,又端来了热腾腾、香喷喷的饺子和长寿面。
张绣被月亮带了回来。乌鲁巴图说:“来,绣绣,吃饺子喽!”
张绣张开双臂,举步蹒跚,朝乌鲁巴图走来,边走边笑说:“绣绣,吃饺饺!”
大都尉山戎乌达、阏氏、居次、石榴,还有几位随从女奴,骑马到达了天虫庄,走进村庄,所见的景象使他们大为吃惊。
路边的一位农妇发现了大都尉等,连忙对她身边的男孩子说了几句话。男孩子骑上马,急忙奔向张家宅院。
男孩子急匆匆跑进凉亭,对张骞说:“大叔,大叔!我阿妈说,大都尉、阏氏,还有居次来了,阿妈让我赶紧告诉你。”
张骞、乌鲁巴图、乌婵、张绣,还有月亮和星星正在吃饺子和长面。张骞放下碗筷,说:“别急,孩子,慢慢说!”
男孩子一笑,说:“我说完了。”
张骞问:“带了多少官兵?”
男孩子说:“没有官兵,只有几个女的。”
乌婵端了碗饺子给男孩子吃,说:“谢谢你和你阿妈!”
男孩子说:“大都尉他们是坏人!阿妈讨厌他们!”
乌婵说:“阏氏平常很少出门,今天她来想干什么?我怕她不怀好意!”
张骞说:“不要怕!在这里,你是我的妻子,不是她的女奴!”
乌鲁巴图说:“来者不善,兄弟,你要提防!我不愿意见他们,我得走了。”
张骞送乌鲁巴图,说:“也好,你从后面的小门走!大哥,下个月你来取丝绸!”
乌婵把白马牵来,给了乌鲁巴图,说:“大哥,你有空就来,绣绣最喜欢大伯伯了!”
乌鲁巴图说:“我会来的。乌婵,你阿哥一有消息,我会马上来告诉你的。”
居次、阏氏等人骑马缓行,放眼观赏村庄的崭新面貌。
居次深深感叹说:“才过了三年,小村庄就变了样!穹庐和帐篷不见了,新的房子这么多……”
山戎乌达边说边指:“河边的几排小平房,是牧民们的住房。山丘西边的一排房子,是纺织葛布和麻布的。山丘东边,那座最大的院子里,有好多的房子,有养蚕的,有缫丝的,有纺丝的,有织绸的。再往东边不远,那座院子,就是大汉使臣的新居……”
居次首先跨入张家宅院,匆匆浏览院内的房屋和凉亭,不见一个人,急切地喊着:“乌婵,乌婵!”
乌婵和张骞闻声从厨房里出来,见是居次,异常高兴,说:“啊,是居次!欢迎光临!”
乌婵上前,正要施礼,被居次伸手拦住。居次搂着乌婵说:“乌婵阿妹,你更漂亮了!”
乌婵看见居次很消瘦,面色苍白,往日的娇艳鲜嫩的气色消失了,像是生了大病,关切地问道:“居次,怎么这么瘦,病了吗?”
“不久前,我大病了一场,现在好了。”居次不愿意深说,望着张骞说,“大汉使臣,你好!阏氏和大都尉也来了!”
张骞连忙走到院子门口,施礼相迎,说:“不知贵客光临,有失远迎!阏氏、大都尉,请进!”
阏氏、山戎乌达和石榴等女奴相继走进了院子内。阏氏说:“大汉使臣,我很想念乌婵,来看看她。”
乌婵上来施礼,说:“谢谢阏氏!谢谢居次!谢谢大都尉!”
阏氏问:“你儿子呢?他多大了?”
乌婵说:“两岁了。他被两个女孩子领去玩耍了,大概在织锦机房那边。”
居次说:“你领我们去看看你的儿子,也去看看机房。”
张骞说:“等一会儿再去看吧!你们先在凉亭里休息休息,今天孩子过生日,我和乌婵包了很多饺子。阏氏、居次、大都尉,尝尝我们家乡饺子的风味吧!”
居次说:“好啊,我还没有吃过汉家的饺子呢!”
阏氏、居次和大都尉步入凉亭,观看新居院内的房屋,感到新鲜,颇为赞赏。
张骞和乌婵端来几盘刚出锅的饺子,星星把碟子、筷子、匙子和调料分别放在来客的面前。阏氏、居次和山戎乌达吃起饺子来,津津有味。
乌婵看了看站在阏氏和居次后面的几位女奴,说:“这几位姐妹,也坐下来吃吧!”
石榴说:“不,我们是女奴!”
居次却说:“石榴,你们几个也坐下来吃,味道很好吃的,你们也尝尝!”
阏氏说:“既然女主人请你们吃,你们也来尝尝吧!”
石榴等人才坐在凉亭另一边的桌子边,吃起饺子来。
居次突然问道:“乌婵,你阿姐葡萄奴呢?她不在吗?”
乌婵低头不语,不禁泪下,哭泣着。
张骞说:“她死了,死了三年了!”
居次大惊,问到:“啊?她死了?她怎么会死呢?”
阏氏也十分诧异,说:“我怎么没有听说过,葡萄奴究竟是怎么死的?”
张骞说:“她究竟是怎么死的,我和乌婵也不知道。在她死后的第二天上午,有人在这个村庄外大约十里的河面上,发现了一具漂浮的女尸,女尸被好心人捞上了岸,看见尸体上扎着十几支利箭。人们猜测,死者是从我们这个村庄漂流过去的,于是有人来告诉我,让我去辨认是否认识死者。我跑去一看,是葡萄奴!乌婵知道后,哭得死去活来。后来,我和乌婵强忍悲痛,把她埋葬在这个村庄的小山丘上了……”
居次大怒,问:“究竟是什么人杀害了葡萄奴?”
山戎乌达支支吾吾:“我也不知道。”
张骞说:“大都尉,你真不知道吗?我仔细看过,葡萄奴身上的十几支利箭,只有你手下的官兵才有。”
乌婵说:“三年前的一天,我阿哥找到了这里,看见了我和葡萄奴,也见到了我丈夫,大家很高兴。当天,阿哥和葡萄奴举行了婚礼。婚礼刚开始,大都尉和千骑长就来了,大都尉说阏氏下令,要把葡萄奴带回王爷府去……”
阏氏说:“不!我从来没有让大都尉把葡萄奴带回王爷府。”
居次又一次看清了山戎乌达的阴险狠毒,问:“大都尉,是你假借阏氏的名义下令带人的吧?你究竟要干什么?”
山戎乌达说:“不错,我是假借了阏氏的名义。不过,我是为了捉拿一个犯了滔天大罪的匈奴人……”
居次说:“我和阏氏了解葡萄奴,她是不会犯什么罪的。”
山戎乌达说:“这个罪犯不是葡萄奴,而是她的丈夫、乌婵的阿哥!他名叫甘父,也是大汉使臣的一名部下。大汉使臣,我没有看错人吧?”
张骞说:“是的,甘父是我的部下,他是使团的一位通译,他来找我,找他阿妹,找他的未婚妻,也犯罪吗?”
山戎乌达说:“他是匈奴人,他为汉朝使团做事就是背叛,就犯了滔天大罪!”
张骞十分愤怒,义正词严地驳斥道:“不对!甘父没有罪!他跟随的是我带领的一个和平使团,而不是一支攻打匈奴的汉朝军队,即使是两国军队交战,也不该拿使者问罪!何况现在汉朝与匈奴并没有交战,你下令捉拿我的部下完全是错误的!请问,甘父杀害过一个匈奴人吗?他抢夺过一件匈奴人的财物吗?他做过什么危害匈奴的事呢?”
山戎乌达理屈词穷:“这……”
张骞继续说:“我们出使西域,并没有经过匈奴的境地,这一带虽然被你们大军占领了,可毕竟是别的国家的领地,我们不可以走吗?大汉使团没有杀过一个匈奴人,没有抢过一件匈奴人的财物,没有占领匈奴的一寸土地,秋毫无犯,有目共睹。可是你们,对我们这支仅有防身武器的和平使团,派出了几万兵马,重重包围,前堵后追,还暗中偷袭。在皮山城仅一夜之间,就杀害了我们的四十九位使者,还把他们的人头割下来,悬挂示众,甘父恰巧因为出去给使团买烧饼,逃过了这一劫难。在克里雅河谷,除了我,十九位使者也都被你们杀死了。你们至今不敢杀我,因为我是代表汉朝的使臣,怕因我被杀而招来为我报仇的汉朝大军!甘父也是你的同胞,仅仅由于他给我们当翻译,你就不肯放过他,非要斩尽杀绝不可。何况,当天你还不敢公然抓捕甘父,假借阏氏的名义想把甘父和葡萄奴骗到王爷府再加杀害。大都尉,你认为这是一件值得你自豪的事吗?是一件十分光彩的事吗?”
山戎乌达仍在强词夺理,说:“大汉使臣,我很钦佩你的勇敢和口才!你声称是和平使者,但是你们出使西域的任务,就是同各国结盟来反对我们匈奴,承认这一点,那你们就是我们的敌人,我们杀掉敌人是没有错误的!”
张骞说:“不错,我们出使的任务是要同各国结盟。可是,你应该记得我曾对王爷和大都尉说过,西域各国也包括匈奴国,如果匈奴愿意同汉朝结盟友好,愿意同其他国家结盟友好,匈奴国也将是汉朝的友好盟邦,我们同其他国家结盟,绝不会针对匈奴国了!”
山戎乌达陷入窘境,无法辩驳。
张骞又说:“这一点,我也曾经对居次说起过,还请居次在见到大单于后,替我转达汉朝愿意同匈奴国结盟的诚意。”
居次说:“是的,三年前,我离开于阗的前一天,他就是在这个小村庄里对我说的……”
阏氏问:“见到大单于后,他让你说的话你说了没有?你爷爷又是怎么回答的呢?”
居次说:“我见了爷爷,就把大汉使臣要我转达的话都告诉了爷爷。爷爷没有说愿意同汉朝结盟,也没有说不愿意同汉朝结盟……”
阏氏又问:“大单于什么也没有说吗?”
居次说:“不!爷爷说,大汉使臣是汉朝皇帝的代表,绝不能杀害他,也不许为难他。他愿意投降,就留下他,赏大官给他做。他不肯投降,就把他当贵宾看待,他想走,就放他走!”
阏氏说:“大单于真是这么说的吗?”
居次说:“爷爷说的话,我敢改动吗?不信,你问石榴!爷爷对我说这些话的时候,石榴就在爷爷身边。”
石榴说:“阏氏,居次说的一字不差。大单于是那样说的,小奴可以作证。”
居次又说:“爷爷还说,打仗,他不怕汉朝;结盟,他也不怕汉朝。爷爷说汉朝派张骞出使,去同西域各国结盟,我们匈奴也可以派使臣出使,同西域各国结盟嘛!爷爷又说,派几万兵马,长年围在一个小小的村庄,只是怕张骞逃跑,这样做太蠢,只能让汉朝皇帝笑话我大单于无能!你回去后,告诉你父王,不要围困张骞了,他要走就让他走好了!他要去哪个国家谈判结盟,我也派使臣去哪个国家谈判结盟!”
阏氏问:“大单于说的这些话,你回来后为什么不告诉我?”
居次说:“我回来后都告诉了父王,我以为父王会告诉你的。”
张骞说:“大单于果然不愧为匈奴国的君王,胸怀开阔,目光远大,气度非凡!”
居次问:“大都尉,你怎么知道甘父也是大汉使者的?”
山戎乌达说:“是冯效堂说的。不过,他不知道甘父是乌婵的阿哥,是葡萄奴的未婚夫,也不知道甘父在哪里。那天我来看望乌婵,正碰上甘父和葡萄奴在举行婚礼,我邀请葡萄奴跳舞,问她甘父的情况,才知道新郎名叫甘父,我断定,这个新郎就是我要捉拿的人。于是我才假借阏氏的名义,想把他和葡萄奴一起带回王爷府,然后审讯……”
张骞说:“大都尉,我是甘父的上司!你要审讯,就审讯我,何必煞费苦心地加害甘父?”
乌婵问:“大都尉,这三年多,阿哥的消息一点没有。请告诉我,他是不是已经被你们杀死了?”
山戎乌达说:“没有!甘父逃走了,我们没有抓住他,更没有杀死他。”
居次问:“那么葡萄奴呢,她是被什么人用利箭射死的呢?”
山戎乌达说:“那天甘父和葡萄奴不肯跟我回王爷府,答应第二天去。我心里明白,他们一定会逃走的,是我下令让千骑长带人马在各处拦截。果然,当天夜里,甘父和葡萄奴想划船从河上逃走,被我们官兵发现,经过激战,甘父逃走了,葡萄奴中了箭,跌进激流里死了。”
阏氏也很生气,说:“大都尉,你太过分了!为什么不先回来告诉我?你明知我很喜欢葡萄奴,为什么非要派兵追杀她呢?”
山戎乌达说:“阏氏请息怒,我再替你找一个比葡萄奴更好的女奴就是了!”
阏氏怒气未消,说:“不用你替我找!你也无权杀死我的女奴!算了,我不想在这里了,我回去了!”
阏氏站起来就往外走。
居次跟着起来,在院门外对阏氏说:“母亲,我想到葡萄奴的坟上去看看,还想去看看纺织丝绸。你先回去吧!”
阏氏说:“好吧!石榴,你留下好好伺候居次,陪她在这里散散心!”
石榴说:“小奴遵命!”
阏氏和几个女奴骑上马走了,山戎乌达连忙上马,追随而去。
石榴陪同居次,跟随张骞和乌婵,登上河畔的一座小山丘。在距大汉使者衣冠冢不远处,有座坟墓就是葡萄奴长眠之地。
张骞和乌婵在坟墓前摆放了菜肴和水果,点燃了香火,敬献上水酒。夫妇二人洒酒祭拜,默默祈祷,悲痛满怀,唏嘘泪下。
接着,居次和石榴也洒酒祭拜,默默祈祷。居次悲恸不已,泣不成声。看着坟头上的萋萋青草,居次真不敢相信,美丽、豪爽、善良、聪慧的葡萄奴,竟然在萋萋青草下长眠了三年!当时,让葡萄奴留下来等候她的未婚夫,居次忍痛割爱,完全是为了她的终身幸福,不料她却遭到了杀身之祸。居次更痛心的是,葡萄奴恰恰是被本族匈奴人的利箭射死的!而罪魁祸首正是父王和母后的心腹大将,是貌似和善、实质凶残的山戎乌达!
居次哭了一会儿,抬头仰望苍天,不禁呼喊道:“苍天啊,你为何不让有罪的恶人去死,为何不让无辜的生灵存活呢?天神啊,你显灵吧!去惩处世上的恶人,来保护芸芸众生吧!”
张骞、乌婵和石榴劝慰了许久,居次才渐渐平静了。可是她不愿离开墓地,执意要独自陪伴葡萄奴的亡灵。
石榴知道,葡萄奴的惨死引起了居次许多惨痛的回忆和深沉的伤感。石榴也明白,居次最敬重张骞,也很信任乌婵,这次来看望张骞夫妇,就是想向他们倾吐衷肠,叙说她的不幸和悲痛,可是居次欲说又止,不便直言相告。于是,石榴把张骞夫妇拉到一旁,席地而坐,一边守候居次,一边向张骞夫妇低声叙说了居次三年里的不幸遭遇……
听了石榴的叙说,张骞夫妇才明白,居次现在为何如此瘦弱,如此忧伤凄苦,对居次不仅怜惜,也更加尊重了。
张骞若有所思,于是问道:“居次是不是很相信天神?”
石榴说:“是的。我们匈奴人,上自单于,下到奴隶,都信天神。不过,居次相信的天神不在天上,而在自己的心中。居次说过,人的心比天还要广大,还要深远,有一种看不见但能感觉到的、十分巨大而又神秘的力量,在支配人的心灵,这种力量就是天神。”
张骞听了大为惊诧,又问:“居次的这种想法是从哪里来的呢?”
石榴说:“我也说不清楚。我只知道,居次认识汉家文字,特别爱读汉家的竹简书,懂得一般人都不知道的许多事情和道理。在云中,大单于为她请了一位汉家老先生,教居次读汉家竹简书,习汉家文字。”
乌婵说:“真想不到,大单于还允许居次读汉家的书!”
石榴说:“当大单于知道骨都侯父子欺负居次的事后,大骂了骨都侯父子一顿,把孙女接回他自己家居住调养。当时居次身心伤痛,万念俱灰,除了吃饭睡觉,只做一件事,就是读汉家书,习汉家文。大单于很爱这个孙女,就为她特地请了一位汉家先生,又派人花重金买了许多汉家的竹简书……”
居次走过来,脸上有了笑容,说:“小石榴,你是不是在说我的坏话呀?”
乌婵说:“石榴可是个好女孩儿,她一直在说你人好心好,这好那好,就是身体不好,她正替你担心哩!”
居次说:“你不要听她乱说,她那张小嘴可会哄人啦!”
石榴把随身带着的披风给居次披上,说:“披上吧,刮风了!居次,该回去吃药了!”
居次说:“回去?我才不回去哩!大哥,乌婵,只要你们不赶我走,我就在你们家住下了!”
张骞说:“石榴是要你回我们家!乌婵把你和石榴住的房间都收拾好了。居次只要不嫌弃,爱住多久就住多久!”
乌婵说:“你不是已经认我这个阿妹了吗?我们家就是阿姐的家,我们在一起养蚕,一起织锦,一起唱歌,一起读书,那太好了!”
张骞说:“听石榴说,居次爱读汉家的竹简书,这次回于阗还带了不少汉家竹简书……”
居次说:“是带了不少,不过都放我的寝居里了。大哥若是要读那些书,我叫石榴回于阗去取!”
张骞说:“好呀!我是汉人,可是在我这个家里,一部汉家的书也没有。”
乌婵说:“不对!你不是说,像《论语》呀、《孟子》呀,都装在你脑子里了吗?”
张骞笑道:“那是小时候背书时记住的,挖不出来,不然,明年就可以教绣绣认字读书了!”
居次问:“大哥,《论语》和《孟子》,你都能背诵吗?”
张骞说:“是的,小时候读书,先生让背,不敢不背。谁要是背不出来,先生就要用竹板打谁的手心。为了不挨打,就死记硬背。虽然背得滚瓜烂熟,一字一句全记住了,可是并不懂得文章的内容含义,等长大,才渐渐懂得那些死记硬背的文章的内容和含义了。”
居次说:“《论语》和《孟子》我读了许多遍,教我的先生也给我讲过,可是有许多字句我还是读不懂。大哥,以后我向你请教,你得好好教我!”
张骞说:“教你不敢当!还是一起切磋研读吧!”
居次说:“刚才,我坐在葡萄奴的坟墓前,从她的惨死,我想起汉家先圣孔夫子说的一句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大哥,你们汉家的先圣真了不起,如果世上的人都听从他的教导去为人处世,那么这个人世间,就不会有葡萄奴惨死这类不幸的事发生了!各国之间也不会打仗了!”
乌婵问:“大哥,孔夫子是谁?他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张骞说:“孔夫子姓孔名丘,是四百多年前的一位大学者,也是一位伟大的教书先生。《论语》这本书记下了孔夫子说的许多名言真理。其中有一句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意思是说,一个人自己所不愿意承受的痛苦和灾祸,千万不要去强加给别人。”
乌婵说:“我懂了!自己不愿意受苦受难,招灾惹祸,可是他们总是用野蛮暴力把痛苦和灾祸强加给别的人。那种人就是坏人、恶人,大都尉、骨都侯和小呼衍氏就是那种人!大哥、居次,我这样说,对吗?”
张骞和居次同时说:“你真聪明!当然对啦!”
石榴说:“居次,回去吃药吧!”
乌婵挽起居次,说:“走吧!回家先吃药,然后去看看我的儿子绣绣。”
居次笑道:“不!我得先去看看绣绣,还要亲亲他!要不,我就不吃药!”
看着居次孩子似的神态,张骞、乌婵和石榴都笑了。
第二天上午,乌婵陪着居次和石榴,走进了蚕纺大院。
在蚕房里,居次和石榴看见几排长长的蚕架上,放着一百多个圆形蚕箔。蚕箔里,有几百条上蔟的蚕儿正在默默地吐丝。蚕丝透亮,闪闪发光……
在缫丝作坊里,居次和石榴看见七八口开水滚沸的大锅里,茧壳翻腾。七八个于阗妇女站在锅旁,不停地用长竹筷搅动茧壳,挑起丝头……在纺织作坊里,居次和石榴看见那个叫月亮的年轻女子正在纺织绸缎。她双脚踩着左右踏板提纵,双手投梭接梭,引经找纬,手脚并用,忙碌不停。织成的绸缎滚滚流动,绚丽夺目。居次和石榴眼花缭乱,赞叹不已。
居次和石榴走到提花机前,看乌婵提花织锦。
乌婵坐在提花机的坐凳上,左手操纵一百二十根棕线,右手操纵一百二十根线双手不停地上拉下投,极为神速,但有条不紊、神态从容。织成的提花色锦上,紫色葡萄和翠绿的叶子栩栩如生。
居次和石榴对乌婵由衷钦佩,十分羡慕。
张家大院内,东厢房的第一间变成了居次的寝室。虽然比她在王爷府简陋了许多,但她觉得住在这里特别舒心、温馨而雅静。
寝室里,一道门字形的花格红漆木屏风,由地通顶,把厢房一隔为二,里面有一张大炕。炕上铺着五彩羊毛氆氇,上又铺着两大张豹皮。豹皮上铺着用张家织出的细葛花布缝制的床单。靠墙,叠放着很整齐的几条缎面被子和一对绣花枕头。木屏风内挂着淡绿色的绸帘。木屏风外面,放着一张嵌有铜镜的梳妆台。窗下放着一架琴。靠墙还有一排漆成浅黄色的木制书架。地面上也铺着羊毛氆氇,上面放有一条长几和几只矮凳。
居次对着铜镜,坐在梳妆台前。石榴正在为她梳头。
石榴问:“居次,你打算在这里住多久?”
居次说:“我愿意住一辈子,可是,这里毕竟不是我的家!你也喜欢住这里吗?”
石榴说:“喜欢。这里的主人好,待人真诚和善,既有本领又有教养。这个小村庄也好,有河流,有山丘,有牧场,有农田,有桑树林,很美、很静。特别是那个蚕纺大院,简直像个神奇的魔宫,能变出那么美丽珍贵的丝绸。要是我能像乌婵一样,会养蚕,会纺丝,会织锦,就太好了!”
居次说:“我和你去跟乌婵学,好吗?”
石榴说:“好是好,不过整天纺呀织呀,很辛苦!我担心你的身子吃不消。”
居次说:“这里没有让我讨厌的人,没有让我烦心的事。心情好了,身子就好了,累了我就休息,你不用担心!”
石榴说:“那你就去找大汉使臣和乌婵说说吧!”
头梳好了,居次站起来,说:“好,我这就去找他们!”
“不用找,我们来了!”
乌婵抱着绣绣,张骞捧着一匹绸缎走进来。张绣伸开双手,叫喊:“姑姑,抱抱!”
居次心花怒放,抱过绣绣,亲了又亲,说:“绣绣真乖,太可爱了!别的不提,就凭这里有这个可爱的孩子,我就不愿意离开天虫庄了!”
“绣绣,乖,我抱你去玩,好吗?”石榴怕居次抱不动这个胖小子,从居次手里抱走了绣绣。
张骞说:“这是乌婵织出来的第一匹锦缎,一直留着,等你回来就送给你。居次,请收下吧!”
居次捧着锦缎,抚来摸去,欢喜异常,说:“谢谢你们!这是世上最珍贵的礼物,太美了!”
乌婵问:“居次,找我们有事吗?”
居次说:“我和石榴要拜你们夫妇为师,学养蚕和纺织丝绸。不知你们肯不肯收我们这两个学徒?”
乌婵说:“居次,你是贵人,怎么能让你当学徒?”
张骞说:“我和乌婵愿意传授这些技艺,不过你和石榴都不是学徒,而是我们的朋友!”
居次很高兴,说:“谢谢!从何时开始呢?”
张骞说:“明天吧,明天清晨露滚日出之时。”
翌日清晨,桑林染翠,晨露晶莹,旭日东升,彩霞满天。
居次和石榴跟随着张骞走入桑林,每人手上挎一只筐篮。
张骞问:“我为什么带你们到桑树林来,能猜到吗?”
石榴说:“教我们学会辨认桑叶。”
居次说:“让我们从头学起,是吗?”
张骞笑道:“居次果然聪颖过人!为什么要你们从头学起呢?”
居次笑着摇了摇头。
张骞说:“我是想让你们学会全部技艺:植桑,养蚕,缫丝,纺丝,织锦。我对你们还有一个要求!”
居次问:“什么要求?我和石榴一定努力去做!”
张骞说:“你们不仅要学会全部技艺,还要能够管理桑林和各个作坊,甚至整个天虫庄!”
居次说:“你是要把这里的一切都交给我,对吗?难道你和乌婵……真的要逃走?”
张骞说:“是的!一定要逃走,去完成我的使命!不过,在你们还没有学会全部技艺,还不能完全掌管这个村庄之前,我们是不会走的。”
居次说:“我是一个什么事也不会做的人,你把这里的一切都交给我,我会把一切都弄糟的!不行!”
张骞说:“居次,你是我和乌婵最信任、最知心的好朋友,我们不把这一切交给你,交给谁呢?我知道,你不仅聪明好学,而且悟性极高,什么事都能学会做好的。何况你是一个不做则罢、要做必成的人!请不要推托了……”
张骞的话,仿佛一股暖流,注入了居次的心头。她得到的,不仅是友谊和信任,还有自信和活力!居次感触很深,她从小时候起,就听到过太多人对她太多的赞扬和恭维。她后来才明白,那一切不过是别人对她“居次”这个与生俱来的贵族身份的认定,那些阿谀奉承之徒没有一个真正了解她、信任她。直到现在,真正信任、关心并了解她的人,只有张骞夫妇二人。
居次激动不已,兴奋地说:“好吧,我答应你的要求。不过,我和石榴能力有限……”
张骞打断了居次的话,笑着说:“居次,你记不记得《孟子》一书里,孟轲说过的一句话?‘故天将降大任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居次接下去背诵道:“‘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张骞和居次共同背诵完这一段话后,彼此相视,会心地笑了。
石榴一头雾水,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不过她也暗自惊喜,因为自从她侍奉居次以来,从未见过居次如此开心欢喜,神采奕奕。
张骞摘下一条桑树枝,说:“现在我来告诉你们,桑叶有什么特点……”
石榴摘下一片桑叶,问:“这就是桑叶吗?”
张骞对居次和石榴说:“对,是桑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