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穹庐帐 成亲
羯鼓又敲响了，鼓声依然响亮，依然沉闷。张骞未动声色，持杯未饮。但是他看见乌婵没有低头，眼泪却潸然而下。他心中怦然而动了，他知道自己已经爱上了她，不是怜悯，而是真爱。但是他同时也在想，难道今后让她也同自己一起面临千难万险，也一起去承担出生入死的命运吗？
千骑长再次高喊：“三击鼓！”在鼓手举起鼓槌正要击鼓时，张骞大喝一声：“且慢！”
张骞端着酒杯，上前一步，面对乌婵，把酒一饮而尽，大声说道：“乌婵阿妹，我愿娶你为妻！”
满面泪水的乌婵扑到张骞怀里又哭又笑。张骞扔掉酒杯，紧紧搂住了乌婵。但是他心里十分明白：他和他的新娘仍然是囚徒，等待他俩的不会是美酒、鲜花和自由，而是更多的苦难和凶险。
三日后的那天上午，一支特殊的喜庆队伍出了右谷蠡王王府，浩浩荡荡地行进在于阗城的大街上。
为首的是骑着高头大马的大都尉山戎乌达，其后是千骑长带领的十八位武士组成的方阵马队。再后面，是骑在马上的王府军乐队，乐手们分别拿着笳管、弦鼗、羯鼓、手鼓、钹、羌笛等乐器，一边走，一边奏乐，乐曲欢快而热烈。
几辆牛车跟在马队和乐队的后面。
头一辆牛车上，葡萄奴搂着乌婵并肩坐着，乌婵身穿大红丝绸衣裙，头披红绸盖头，俨然是新娘装扮。匈奴妇女盛装的葡萄奴显然是位伴娘。后面的几辆牛车上，装满了陪嫁的贺礼，有粮食、衣物、农具、食品和水果等物。
隆重而喜庆的场面和沸沸扬扬的鼓乐声，吸引着成百上千的于阗民众。原本十分冷清空旷的于阗街市顿时热闹非凡。
这支特殊的喜庆队伍出了城门之后，一条消息迅速地传遍了全城，并且向外地扩散。这条消息是：“大汉使臣娶了一位匈奴女子，在匈奴成家了！”
此刻，大汉使臣张骞却一无所知。
在于阗河畔的无名村里的小山丘上，他和三个匈奴牧民正弯着腰，光着膀子，挥动镰刀砍野苎麻。
张骞裸露着上身，汗流浃背，但是十分愉快，同三位匈奴牧民有说有笑。
他们把砍下来的一堆堆苎麻秆放到牛车上，一个牧民坐在牛车上，挥鞭赶车，张骞和两个牧民在后面和两侧推车，载满野苎麻秆的牛车下了山丘，驶向不远处的小池塘。
到了小池塘边，牛车停住后，张骞和三个牧民把野苎麻秆抛进了小池塘，然后把早已放在池塘边的一桶桶生石灰，统统倒入池塘里。顿时，升起一片白色的烟雾，烟雾弥漫开来，呛鼻扑面。
白色烟雾消失后，张骞和三个牧民站在池塘边，用手中的长木棍，不停地捣着、搅着……
张骞和三个牧民完成了沤泡野苎麻秆的劳作，互相看时，不禁开怀大笑。原来他们四人已面目全非，都变成了“白面鬼”。
张骞抓起衣裳，和三个牧民一起向河边跑去。到了河边，脱去衣裤，都跳进了于阗河，沐头洗身，然后自由自在地在河心游来游去……
张骞原是一把务农的好手。在家乡时他就学会了从沤麻到纺麻的全套本领。在无名村里，他无意中发现了许多野生的苎麻，拔下来折杆一看，纤维质地很好，觉得任其自生自灭太可惜了，于是动了沤麻纺麻的念头。不久，他就说服了三个牧民，跟他一起劳作。同时，他亲自动手，制造出了一辆纺麻的纺车。无名村的匈奴牧民们都乐意向这个汉家能人学习汉家纺麻的技艺，在共同劳作中，自然而然地与这个实为囚犯的大汉使臣成了亲密的朋友。
当由大都尉带来的特殊的喜庆队伍到达无名村时，驻守的士兵们和村里的牧民们纷纷上前围观，感到十分惊讶。
冯效堂也被蒙在鼓里，不知道大都尉和千骑长他们为何而来？冯效堂赶紧上前行礼，说：“参见大都尉！参见千骑长！有何吩咐需卑职效力？”
山戎乌达说：“王爷有令，让大汉使臣同一个匈奴女子今日在此成婚。婚礼将在露天草地上举行。你快召集手下，布置婚礼场地，越热闹越隆重越好！今天于阗城里已经传遍了大汉使臣同匈奴女子结婚成家的喜讯，不久就会传到边关，传入汉朝。王爷的旨意，你懂了吧？”
“我懂了！就是张骞不肯投降，汉朝也会认为他已经归顺匈奴王爷了。让他有口莫辩！还是王爷和大都尉高明！不过，张骞并不知道今日要他成婚之事……”
山戎乌达说：“他马上就会知道的。”
“要娶匈奴女奴，要是他不愿意呢？”
“他会同意的，这不要你操心！张骞在哪里？快派人去叫他！”
“我知道汉使张在哪里，我去叫他！”一个牧民说完，跃上马背，便奔向河边。
山戎乌达对冯效堂说：“婚礼结束后，你跟我回王爷府，另有重任给你，你就不必在这里了。现在，你马上去你住的穹庐，把你的东西拿走。那个穹庐另有用处，你也不必多问。快去吧！”
冯效堂一头雾水，又不敢再问，便向他住的穹庐走去。
不一会儿，张骞骑马奔来，下了马，抱拳施礼，说：“大都尉，你好！千骑长，你好！你们找我有事吗？”
山戎乌达说：“你想要的人，我给你送来了。”
“我想要的人？什么人？”
“一个会说汉语的匈奴人呀！”
千骑长说：“也是一个……”
山戎乌达打断了千骑长的话，说：“那人就在你的穹庐里，你去看看是否满意，我在这里等候你的答复。”
张骞这时才发现，草地上不仅有新来的骑兵队列，还有王府的军乐队。原先的匈奴士兵们忙碌不停，许多牧民也拥上来看热闹。他莫名其妙，疑惑不解，心想，难道是居次又来了？她非要嫁给我吗？不！不会吧！他又想，是福是祸，都躲不过，还是见机行事吧！
于是，张骞毅然大步走向自己住的穹庐。
他走进穹庐，就发现葡萄奴十分欢悦地迎上前来，她指着另一位女子，说：“大哥，我把乌婵阿妹给你带来了！”
张骞大为欣喜，对乌婵说：“乌婵妹妹，你好！我终于见到你了！”
乌婵上前施礼，既羞涩又喜悦，说：“你好，大哥！我也很想念你！”
张骞情不自禁，拉起乌婵的手说：“太好了！我又多了一个妹妹！我对甘父发过誓，走遍西域，一定要找到你们两个！现在，终于都找到了！”
葡萄奴问：“甘父真的要你找我和乌婵？”
张骞说：“他日日夜夜都在想你，想乌婵阿妹。从长安到若羌，我们使团走了三个多月。一路上，我和甘父形影不离，一起走，一起睡，一起吃饭。他常对我说你们两个，天天都唱乌婵编的那首歌儿……”
乌婵问：“哪首歌儿？你会唱吗？”
张骞说：“天天听他唱，我也学会了。”
张骞轻声唱起来：
我心爱的骏马啊，
奔驰在辽阔美丽的草原。
就像伶俐的燕子，飞翔在蔚蓝的云天。
乌婵和葡萄奴不由自主地也唱道：
啊，我心爱的骏马，
追风踏云，一日千里，
傲雪踏冰，不畏艰险！
你比飞燕还敏捷，
你比飞燕更勇敢……
唱着唱着，乌婵和葡萄奴都自然地依偎在张骞胸前，和张骞一样，更加怀念甘父了。
葡萄奴有意问道：“大哥，乌婵阿妹可爱吗？”
张骞说：“又聪明又美丽又可爱！”
葡萄奴又问：“大哥，你爱乌婵阿妹吗？”
张骞说：“爱！怎么能不爱她呢？”
葡萄奴放心了，说：“太好了！大哥，从现在起，乌婵阿妹就是你的妻子了！今天，就是你们新婚大喜的日子！”
张骞恍然大悟，问：“这一切都是匈奴王爷安排的吧？”
葡萄奴说：“是的。大都尉要找一个会说汉语的匈奴人给你，王爷就决定让乌婵来，命令她不仅要当你的女奴，还要成为你的妻子。”
张骞问：“乌婵妹妹，请你说实话，王爷让你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乌婵说：“他让我来监视你，把你的一切活动都向他们报告。”
张骞说：“这我早就料到了，只是没想到王爷派来的人是你！”
乌婵又说：“有个姓冯的汉人向王爷告密，说你还有一份汉家皇帝的御诏没拿出来，被你藏起来了。王爷要我一定要找到御诏，交给他们。王爷还说，如果我不听他们的话，不照他们的吩咐办，就把我和葡萄奴，还有你，统统杀掉。”
张骞问：“那你怎么办呢？”
乌婵说：“我绝不会照他们的话做的！大哥，我宁可死，也不会伤害你，更不会出卖你！因为我恨他们！他们比虎豹还贪婪，比豺狼还凶残！他们为了称王称霸，大富大贵，害得千千万万匈奴人活得连牛羊也不如。是他们要跟别的国家打仗，害得成千上万匈奴牧民家破人亡！他们逼迫我和阿姐当女奴，阏氏表面上对我很好，其实她很凶恶。大哥，你看，我身上的伤痕就是她用鞭子打的，用香火烫的……”
乌婵撩起衣袖，臂上露出斑斑伤疤。
张骞说：“乌婵妹妹，你说得对！他们比虎豹还贪婪，比豺狼更凶残！你们俩受了许多罪，吃了许多苦。现在我找到你们了，我要尽一切力量保护你们，绝不让王爷他们再伤害你们了！”
乌婵说：“大哥，留下我吧！我愿意做你的女奴！我发誓对你永远忠诚！”
张骞说：“好！你留下来和我一起生活吧！不过，你不是我的女奴，我也不需要女奴！我会像甘父一样，把你当成妹妹，疼你爱你保护你！”
葡萄奴问：“大哥，你难道不愿意娶乌婵为妻吗？”
张骞说：“我已经成家了，我的妻子叫小荷，她在我的故乡和我父母生活在一起……”
葡萄奴说：“你再娶一个妻子不可以吗？乌婵很爱你，也会像爱阿姐一样爱你的汉家妻子的。再说，你被囚禁在这里，也许永远回不了你的故乡……”
张骞有苦难言，既不能有妻另娶，也不能拒绝乌婵。这时他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乌婵说：“阿姐，你不要为难大哥了！只要能留在大哥身边，我就心满意足了！”
葡萄奴生气了，不理睬张骞，转身走出了穹庐。
正当张骞和乌婵、葡萄奴在穹庐里唱《骏马之歌》时，蒙着面纱、穿了一身匈奴女装的居次，骑马来到了无名村。下了马，在山戎乌达的陪同下，走进了原先冯效堂住的那个穹庐。
“乌达叔叔，我要走了。临走之前，我还想见他一面，或许是见最后一面了。”居次取下面纱，无限伤感。
山戎乌达说：“我知道你要去云中
林看望你爷爷。去吧，天地很辽阔，风光无限多，到各地散散心，交些新朋友，对你有好处！孩子，把他忘了吧！”
“今天我来看他，就是为了以后把他忘记！永远忘记！”
“好，我去把他叫来。”
“不，乌达叔叔，现在不要去叫他，也不要让他知道我来了。婚礼结束后，我去看他，去祝福他和乌婵。叔叔，你去忙吧。让我静静地坐一会儿，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我。”
“好吧，我走了。你真是个既善良又坚强的好孩子！”
山戎乌达刚走出穹庐，就看见葡萄奴从另一个穹庐走出来，她似乎很生气，于是上前问道：“你生气了？为什么？”
葡萄奴说：“他只愿意留下乌婵，不愿意娶乌婵为妻！”
山戎乌达笑了，说：“不要生气！他会娶乌婵的，我有办法。你去请他们出来吧！”
葡萄奴将信将疑，走进穹庐。很快，张骞走出了穹庐，葡萄奴搀着披着红绸子盖头的乌婵也走了出来。
山戎乌达对张骞说：“大汉使臣，请你们坐在这里！”
张骞和乌婵在草地上铺着的一张很大的五彩氆氇上坐下，葡萄奴站在他俩身后。
山戎乌达问：“这位乌婵姑娘，是王爷让我送来给你的。你满意吗？”
张骞说：“谢谢王爷和大都尉。我对她很满意。”
“为什么满意？你告诉我好吗？”
“她不仅会说汉语，而且说得很好，还能识些汉字！”
“仅仅如此？”
“她很聪明，也很美丽，而且淳朴。”
“她可爱吗？”
“很可爱，她是一个好姑娘！”
山戎乌达顿时收起笑容，神色严峻，说：“大汉使臣，现在我郑重地向你宣布王爷的旨令！”
“请讲！”
山戎乌达宣布：“王爷决定，把乌婵送给你，同时决定把这个小村庄也送给你！也就是说，乌婵和在这里放牧牛羊的奴隶，还有这里的牛羊、牧场、山丘、树林、池塘，都属于你了！”
“我不懂这是为什么？难道仅仅是王爷对我的宽容吗？”
“不仅是宽容，也是厚爱！”
“我就更不懂了，王爷为什么要厚爱一个拒绝归顺他的大汉使臣呢？”
“王爷是为了让你在这个村庄安乐地长期生活下去。”
“我懂了。其实，王爷是要把我永远拘禁在这里，不让我走出这个小村庄，更不允许我到西域各国去完成我的使命！”
“你果然聪明！王爷的意图正是这样。”
“你是否想过，我要是拒绝接受王爷赏赐的这一切呢？”
“我相信，你不会拒绝的！也可以说，你不忍心拒绝。你身为大汉使臣完全可以拒绝这一切。但是在你拒绝之后，你将会看到惨不忍睹的后果！”
“你们想威胁我，杀掉我？请吧！我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何必杀你呢？我们绝不会杀你！但是，由于你的拒绝，我们必须杀死乌婵，杀死这里的牧民和牛羊，必须毁掉这个村庄！”
“你们为什么如此残忍呢？”
“这不是残忍，而是王爷的命令！按匈奴王爷的规矩，凡是王爷送给贵宾的礼物，如果贵宾拒绝接受，就等于污辱了王爷。为了消除污辱，必须把送出的礼物全部毁掉！”
张骞冷笑着，说：“哼，世上竟然有这种血腥的规矩！”
山戎乌达说：“你不相信？那就请见识见识吧！来人，把乌婵带过来！”
两名武士上前抓住乌婵，拉掉她的红绸盖头，把她推到大都尉面前。
山戎乌达不动声色，说：“乌婵，你去敬大汉使臣一杯酒！”
乌婵什么话也不说，默默地斟了一杯酒，端着酒杯，走到张骞面前，献给张骞。
张骞接过酒杯，问：“为什么要我饮这杯酒？”
山戎乌达说：“以击鼓三声为限，你愿意娶她为妻，就喝下这杯酒，婚礼就开始了！击鼓三声之后，你没有喝这杯酒，就是表示你不愿意娶她为妻。乌婵就会被斩首处死！接着，这里的所有牧民和牛羊都会被杀死！”
张骞听了，沉默不语，持杯未饮，凝视着站在两个持刀武士前面的乌婵。
乌婵面不改色，从容镇定，她深信大哥绝不会让她死。
千骑长高呼：“开始击鼓！”
羯鼓敲响了一声，鼓声响亮而沉闷。
两个武士拔出战刀，架在乌婵的颈部。
葡萄奴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向张骞投以乞求的目光。
牧民们个个忐忑不安，不敢出声，眼睁睁地看着张骞，看着架在乌婵脖子上的两把雪亮的战刀。
走出穹庐，站在穹庐边，戴着面纱的居次凝神目睹这触目惊心的情景。鼓声似乎敲在她心上，战刀好像架在她的颈部，她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她的心也在颤抖。她第一次感到，她素来崇敬的足智多谋的乌达叔叔突然变得十分陌生，异常冷酷。她想，为什么要把好端端的婚礼弄得如此血腥呢？难道非要大汉使臣低头就范，才能显示他们的权力和智谋吗？她也第一次感到，她十分敬佩的也深深爱着的这个大汉使臣突然也变得陌生了，不可捉摸了。心想，他为什么不肯娶乌婵为妻呢？难道仅仅因为乌婵是匈奴人？难道忠贞于汉朝就可以无动于衷地看着无辜的乌婵和牧民们被杀掉吗？不！不！他不是自私而无情的人，他会喝下那杯酒的！再等等看，他会喝的！
然而，她看见的大汉使臣，此时依然如故，持酒未饮，神色淡漠……她的心被揪着，很疼，很疼……
千骑长再次高呼：“再击鼓！”
羯鼓又敲响了，鼓声依然响亮，依然沉闷。
张骞未动声色，持杯未饮。但是，他看见乌婵没有低头，眼泪却潸然而下。他心中怦然而动了。他知道自己已经爱上了她，不是怜悯，而是真爱。但是他同时也在想，难道今后要让她也同自己一起面临千难万险，也一起去承担出生入死的命运吗？
葡萄奴突然扑过去，想保护乌婵，但却被另外两个武士挡住，并推倒了。她爬到张骞面前，哭喊着：“救救乌婵吧！救救乌婵！”
千骑长再次高喊：“三击鼓！”
在鼓手举起鼓槌，正要击鼓时，张骞大喝一声：“且慢！”
张骞端着酒杯，上前一步，面对乌婵，把酒一饮而尽，大声说道：“乌婵阿妹，我愿意娶你为妻！”
满面泪水的乌婵扑到张骞的怀里，又哭又笑。张骞扔掉酒杯，紧紧地搂住了乌婵。山戎乌达高喊：“恭喜大汉使臣新婚！婚礼开始！”
千骑长高喊：“奏乐！”
顿时，喜悦而欢快的鼓乐声回旋荡漾着，牧民们和驻守小村庄的士兵们闻乐起舞，跳舞的人圈越来越大了。
居次那颗被揪悬的心，顿时放下了。她长叹一声，脸上泪水纵横，悄然无语，又走进了穹庐。
满脸泪珠的葡萄奴大笑着，紧紧搂住乌婵说：“好阿妹，恭喜你！来，阿姐给你擦眼泪，新娘子可不许哭啊！”
张骞看着她俩，不禁热泪盈眶。然而，他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他脸上没有笑容，也笑不出来，他多了两个亲人，尤其是多了一位可爱的妻子，使他感到温馨。但是，他心里十分明白：他和他的新娘子仍然是囚徒，这喜气洋洋的小村庄依然是禁锢他的牢笼。等待着他和乌婵的，不会是美酒、鲜花和自由，而是更多的苦难和凶险。
葡萄奴对乌婵说了句悄悄话，然后笑着走开了。
张骞拉起乌婵的手，紧握着，说：“好妹妹，让你受委屈了！”
乌婵望着张骞，甜甜地笑着，说：“不！能嫁给你，是我最大的幸福！大哥，我真的是你的新娘吗？”
张骞再次搂着乌婵，笑了笑，说：“当然是真的！你是最美丽的新娘！”
这时张骞才真正看清了乌婵的容貌：白里透红的脸庞，黑黑弯弯的眉毛，大大亮亮的眼睛，长而略翘的睫毛，高而端正的鼻子，红红润润的嘴唇，一对深深甜甜的酒窝……真的很美很美！
葡萄奴捧着一套崭新的汉家长袍，笑着走过来，说：“悄悄话，留着晚上再说吧！大哥，该换新衣裳了！”
张骞对葡萄奴说：“好阿妹，谢谢你！”
乌婵说：“这件新衣裳，是阿姐昨天连夜给你做的，是汉家的式样，快穿上吧！”
乌婵替张骞脱下破旧的长袍，又和葡萄奴一起给他穿好了新衣。
葡萄奴说：“大哥，有位贵客在等你哩！”
张骞问：“贵客是谁？”
葡萄奴指了指身后的穹庐，说：“去吧，去看看是谁。”
张骞、乌婵和葡萄奴走进了居次所在的那个穹庐。
居次笑吟吟地站起来，说：“恭喜大汉使臣新婚！乌婵，也恭喜你！”
张骞和乌婵走进穹庐，看见贵客是居次，不由惊愕，同时说：“啊，是居次！”
居次仍然在笑，问：“怎么，不欢迎我吗？”
张骞拱手行礼，说：“你是贵客，当然欢迎！”
乌婵行礼，说：“小奴欢迎居次！”
居次十分坦诚地说：“乌婵，你真幸福啊！我也很想成为他的新娘，可是他不要我，而只要你！我好嫉妒你啊！”
乌婵很害羞，不知道该说什么。
居次又说：“放心吧，乌婵！我不会把新郎抢走的。他是你的，谁也抢不走！我今天来，一是祝愿你们相亲相爱，白头到老。二是来送贺礼的。”
张骞说：“谢谢你！王爷已经送给我许多礼物了！”
居次拿出礼物，把一对碧绿透亮的美玉手镯送给乌婵，把一套汉人用的文房四宝（毛笔、砚台、香墨和帛笺）送给张骞。
葡萄奴说：“收下吧，这是居次的一片心啊！”
张骞很高兴，说：“你真是雪中送炭，我想作文记事，就是找不到笔墨笺砚。多谢居次！”
葡萄奴给乌婵戴上手镯，赞叹道：“真美呀！”
乌婵说：“谢谢居次！小奴我……”
居次说：“乌婵，不许你再称小奴了！如今你是大汉使臣的妻子，是我的朋友。我比你大一个月，你就叫我阿姐好了！”
乌婵说：“是，我又多了个阿姐！”
张骞问：“居次，你刚到吗？”
“我早就来了！刚才发生的一切，我都看见了！刚才，我还在恨你不肯饮酒、无动于衷，为乌婵担惊受怕哩！”
张骞说：“你怕什么，谁敢伤害居次？”
居次说：“怕你呀！敢伤害我的只有你！”
张骞迷惑不解，说：“我会伤害你？”
居次似乎又生气了，说：“要是站在刀下的是我，而不是乌婵，你会喝下那杯酒吗？你会娶我吗？”
张骞语塞，无言以对。
乌婵说：“你是王爷的女儿，武士不敢杀你！王爷立的规矩不是管你的。王爷非常爱你，这我知道。”
居次说：“不！你只看见我父亲爱我的一面，看不到他心狠的一面。他立的规矩是不会因我改变的。”
张骞说：“这不能怪我。王爷立的规矩太残酷了！”
居次又发脾气了，说：“就怪你！我知道，你不爱我，我的头被砍下来，你也不会喝下那杯酒的！我恨你！我恨你！”
居次哭着跑出了穹庐。
“我去劝劝她！”葡萄奴想跑出去追居次。
“你不要去！”乌婵一把拉住葡萄奴，“大哥，你去！居次的心好，很善良，她不会恨你的！我求你了，快去劝劝她！”
张骞说：“好！我去！”
张骞和居次在河畔的小路上，并肩漫步。清清的碧波时而映出他俩的倒影，白杨林间的微风或许能听见他俩的言谈。
“请不要记恨我！居次，你是我最敬重的好朋友。我发誓，再也不会伤害你！”
“我知道，我一哭，一跑，你就会来找我的。我也敬重你，怎么会记恨你呢？”
“啊，我上当了！你呀，真是个调皮的女孩儿！”
“其实，我是想和你单独在一起，说我的心里话。我这次来，是为了和你告别，想再见你一面。”
“你要走吗？到哪里去？”
“明天我就离开于阗，到云中去看望我爷爷。”
“你爷爷是谁？”
“就是匈奴国的大单于呀！你不知道？”
“噢，原来右谷蠡王是大单于的儿子，你是大单于的孙女！”
“每年深秋，大单于和诸位王爷要大会
林。今年林设在云中。爷爷很疼我，大会林时他希望我能在他身边。”
“你要去多久？”
“也许是一两年，或许更久。你会想我吗？”
“会的！你是我的好朋友。”
“如果你真的想念我，我在很远很远的云中，也会感觉到的。你相信吗？”
“我相信！”
“那我一定回来看你。在我回来之前，你不要逃走。能答应我吗？”
“好，我答应你。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不会逃走的。”
“你要做什么事？”
“这里有很多野生的苎麻和桑树。我打算把汉家沤麻、纺麻、养蚕和纺丝的技艺，传授给这里的牧民和农奴。他们学会了这些技艺，或许生活就不会穷苦了。”
“你是个好心人，天神会保佑你的！汉家丝绸，你在这里也能织出来？”
“我想试试看。如果我能织出来，我会把最好的织品留着，等你回来了给你！”
“那我一定回来！我还要告诉你，这个村子外面的四周都有父王的官兵，把守很严。你不要轻举妄动，不然会被杀掉的。我回来时，要看见你还好好地活着。”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请你做一件事，能答应我吗？”
“什么事呢？”
“见到你爷爷，你多劝劝他，匈奴应该同汉朝友好，不要为敌，不要战争！不要让千千万万的匈奴人和汉家人无辜流血，家破人亡。”
“我答应你！我要劝说爷爷，把你说的话也告诉他。我还会要求爷爷下令放了你，让你在匈奴国能自由行走！”
“谢谢你！”张骞从怀里取出盘龙玉佩，说，“居次，这只盘龙玉佩是皇上送给我的。我现在送给你，留个纪念吧！”
居次站住了，把盘龙玉佩看了又看，很喜爱，说：“太美了！这上面雕刻的是什么？好像是蛇，又不像蛇，似乎它在飞……”
“我们坐一会儿吧！”张骞和居次并坐在河边一块大石头上，继续交谈着。张骞说：“不是蛇，而是龙！龙是我们汉人崇拜的一种神奇的吉祥物。在古代传说中，龙是最神奇可爱的动物，身长体大，头上有角，身上有鳞，有四只脚，能走会飞，还爱游水，能兴风雨，利万物。龙一出现就会给人们带来幸福吉祥的好运。汉家历代皇帝为了显示自己的高贵，自称为真龙天子，皇帝的衣服绣着龙，座位上雕有龙，玉佩上也刻着龙。汉家的老百姓也喜爱龙，在欢庆的节日里，要舞龙灯、划龙船……”
居次越听越向往汉朝，说道：“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到汉朝去！亲眼看看汉朝的中原大地和京都长安，在汉朝住几年，读许多汉家的书，和汉家人一起过年过节，看看舞龙灯、划龙船……不知道能不能实现这个愿望？”
“会实现的！以后，我和乌婵会在长安、在我的故乡等候你，欢迎你！在汉朝，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你想去什么地方，我就陪你去，你想读什么书，我就替你找……”
“好啊，但愿真的会有那一天！”居次站起来，说，“走吧，该回去了！新娘子在等着你哩！”
刚走了几步，居次说：“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
“我要把百骑长冯效堂带走，让他护送我去云中。”
“为什么，难道你喜欢他？”
“不，我讨厌他！他是一条会偷偷咬人的狗！我带他走，是为了不让他伤害你和葡萄奴！我会给他上一条颈圈，我手里有鞭子，这条恶狗不敢咬我！”
“王爷同意吗？”
“我对父王说，我想学汉语，还要读汉家的书，要冯效堂教我。父王同意了。”
“你的汉语说得很好了，是跟谁学的？”
“是葡萄奴教我的。”
“你不带走葡萄奴吗？”
“不带她走。她丈夫快回来了，我不能拆散他们！冯效堂对葡萄奴不怀好心！我不能让这条恶狗伤害她。你对葡萄奴说，让她留在这里等她丈夫，不要回王爷府了。”
“葡萄奴和乌婵说你心地善良，对人宽厚，果真是这样。我再次谢谢你！”
“你真心谢我吗？”
“你难道还不相信我的真诚吗？”
“那好，你要答应我一个请求！”
“我答应！”
“我要吻你！我要把我最珍贵的初吻献给你！”
张骞吃了一惊，大为窘迫，不知所措。
居次上前，紧紧抱着张骞，热烈地吻着张骞的额头、腮颊和嘴唇……
牛角号吹响了。
驻守无名村的匈奴士兵们迅速列队集合。冯效堂清点人数之后，向千骑长报告：“驻守兵马，全部到齐。”
千骑长说：“听大都尉号令！”
山戎乌达大声说：“冯效堂及百骑听令！从今日起，你等护送居次前往漠北云中，去拜见大单于。一切行动听从居次吩咐，若有违抗，立即斩首！护送居次平安到达后，都有重赏！”
千骑长高喊：“上马，准备出发！”
居次紧拥着葡萄奴，彼此泪水盈盈，依依不舍。
居次说：“你留在这里等你丈夫吧！好好照料大汉使臣和乌婵！”
葡萄奴说：“居次的大恩，小奴永世不忘！”
居次又紧拥着乌婵，低声说：“乌婵阿妹，你要尽心尽力伺候你的丈夫，不要听从大都尉和我父母的秘密指令。不要怕他们！等着我，我会回来的！”
乌婵热泪涟涟，说：“居次，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你要多多保重，早些回来！”
居次走到张骞面前，施礼告别，说：“再见了，大汉使臣！我祝福你和乌婵新婚快乐，永远幸福！”
张骞拱手还礼，说：“多谢居次！我祝你一路平安！见到你爷爷，替我向他问好！”
山戎乌达说：“居次，该走了！上马吧！”
居次跨上骏马，猛调马头，脸上挂着泪珠，向村外疾驰而去。
冯效堂和百名骑士紧跟居次，直追而去。
山戎乌达上马后对张骞说：“大汉使臣，从现在起，这里的一切，牧场、田野、山林和牧民、牛羊，都属于你了。驻兵也走了，以后我不会再派兵来了。你和你的新娘，就在这里安居乐业吧！”
张骞说：“谢谢大都尉！”
山戎乌达又说：“不过，我想提醒你，千万不要逃走！村外四周有许多驻军把守，你是逃不出去的！”
张骞说：“这里有我可爱的妻子，有这个美丽的村庄，我为什么要逃走呢？”
山戎乌达说：“这很好！大汉使臣，我告辞了！”
张骞拱手相送。
山戎乌达，千骑长及随行的骑士们和王府乐队相继离开无名村，纵马而去。
明月升起时，穹庐外，贺喜的牧民们早已散去。小村庄一片寂静。穹庐里，红烛犹燃，烛光明亮。
张骞、乌婵和葡萄奴围着矮脚圆桌，坐在五彩氆氇上，共进晚餐。桌上放着葡萄美酒、牛羊肉熟食、胡饼及瓜果等。乌婵和葡萄奴神情专注地聆听张骞的讲述。
张骞讲述了他在汉中成固的故乡和家庭，讲述了他进京为郎官和在上林苑轮值的生活，讲述了他揭皇榜到出任大汉使臣的经过，也讲述了他与甘父相识、共同奔赴西域以及分别的情景。
听了张骞的讲述，葡萄奴和乌婵都很激动，更感谢他对甘父的救助和关爱，于是同时向张骞敬酒：“大哥，为了甘父，我们俩向你敬一杯酒！谢谢大哥的大恩！”
张骞也举起酒杯，说：“我们是一家人了，不必说谢！来，为了我们的团聚，干！”
三人对饮后，乌婵拿起一张胡饼，用刀割开，再夹上熟牛肉，让张骞吃，说：“大哥，你早就饿了，多吃一些！”
葡萄奴见张骞大口大口地吃着，问：“大哥，我们西域的饭菜，你吃得惯吗？”
张骞说：“吃得惯，很好吃！”
乌婵问：“大哥，在汉中老家，平时是谁做饭？”
张骞说：“以前，主要是母亲做。现在，母亲渐渐老了，主要做饭的是小荷。”
乌婵问：“小荷很能干吧？”
张骞说：“是的，她很能干！不仅饭菜做得好，种桑、养蚕、纺丝、织锦，她都是能手。”
乌婵说：“种桑养蚕，纺丝织锦，我也要学会。要不，以后小荷阿姐会笑话我的。”
张骞说：“好，以后我一样一样教你！”
葡萄奴问：“大哥，小荷嫂子很爱你吧？”
张骞说：“是的。我们成婚后，我在家的日子短，在长安的日子长。我不在家，她要做农活、纺织活、家务活，还要照料我父母，很辛苦劳累。她从不抱怨，从不怪我，默默地承担了我在家应该承担的一切。我回到家，她很高兴，对我格外体贴。她是个很贤惠的妻子。”
乌婵问：“要是她知道你又娶了我，她会恨你吗？”
张骞说：“我想，她一定会不高兴的。可是，我相信，她不会恨我。”
葡萄奴问：“为什么？”
张骞说：“她是个心地善良，深明大义的女人。如果今天她亲眼看见有两把战刀架在乌婵脖子上，大都尉威逼我喝那杯酒的情景，她会毫不犹豫地要我娶乌婵为妻。如果因为我不肯娶乌婵，乌婵和牧民们都被大都尉杀死，那小荷会恨我一辈子的。”
乌婵又问：“以后，如果我能跟你回老家，她见了我，会不会不让我进门？”
张骞说：“绝不会的！她会以礼相待，欢迎你的。当她知道了你的身世和遭遇，看到你这样聪明、美丽、纯朴，她一定会喜欢你，把你当妹妹的。”
乌婵心中的石头这时才落了地，高兴地说：“小荷阿姐真好，我很想早日见到她！”
葡萄奴说：“好了，我也放心了！我也该去睡觉了，不打扰你们两口子的新婚之夜了！”葡萄奴笑着走出了穹庐。
张骞和乌婵收拾了碗盘食物，洗了脸和脚，脱了衣服，彼此默默地看着，突然紧紧搂在一起。张骞正要去吹灭红烛，却被乌婵叫住了：“大哥，等一会儿再吹蜡烛！”
“为什么？你还有事吗？”
乌婵认真地问：“你真的爱我吗？”
张骞搂着乌婵，说：“我真心爱你！难道你还不相信？”
乌婵说：“那在击鼓之前，你为什么不肯喝那杯酒，不肯娶我为妻？”
张骞说：“我知道，这是你的心病。现在，我该向你说明白了！我是大汉使臣，也是匈奴的囚犯。但是我不愿当囚徒，我一定要逃走！不完成使命，誓不罢休！”
乌婵说：“这些我知道！应该逃走！”
张骞说：“现在和将来，伴随我的是灾难和死亡。如果我娶了你，灾难和死亡随时会降临到你头上的。我心中已经爱上了你，但是我不能让你由于我而遭到不幸！这就是我不肯娶你的真正原因。”
“大哥，我错怪你了！”
“可是，刚才灾难和死亡突然降临了！你、牧民们和牛羊都是无辜的，却要被处死。这一切虽然是王爷他们造成的，但我也是罪人。我不能失去你，也不能看着牧民和牛羊被屠杀！我应该喝那杯酒，应该当众表明要娶你为妻。”
乌婵说：“大哥！从今天起，你是囚徒，我也是囚徒！你要逃走，我跟你走！灾难和死亡，你不怕，我也不怕！你是我的丈夫，是我最亲爱的人，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张骞紧紧拥抱乌婵，说：“对，我们俩永远在一起！同生共死，相依为命！”
乌婵突然在丈夫脸上亲吻了一下，然后用力推开他。
张骞不解其意，问：“乌婵，还有什么事吗？”
“去呀，把蜡烛吹灭！”
张骞笑着，吹灭了红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