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三部分

第三部分

我于是又一次试图守住我的爱情。但是我需要的是宁静的幸福吗?玛塞琳给我的、以及她本人象征的幸福,让不感到厌烦的人过得风平浪静。——但是因为我感到她疲劳了和她需要我的爱,我就用爱来关怀她,并装得这样做也是我的需要。我感到她痛苦就难以忍受;为了使她摆脱痛苦我爱她。

啊!热情的关怀,情意绵绵的守夜!其他人张扬宗教仪式来加强他们的信仰,我也是这样发展自己的爱情。我对你们说,玛塞琳又恢复了希望。她相信来日方长,而我前途无量。我们像新婚一样逃离了巴黎。但是,从旅行第一天起,她的健康明显恶化;到了纳沙特尔我们不得不停止前进。

我多么喜爱这个岸边青青的湖泊!没有任何山景,宛若来自沼泽地的湖水跟土地长期连接,在芦苇中间渗过。我在一家舒适的旅馆里,给玛塞琳找了一间面对湖泊的房间;我整天不离开她。

她病情严重,从第二天起我从洛桑请来了一名医生。他没必要地急于问清我妻子家庭有没有其他结核病史。我回答说有,可是不知道是谁;但是我不乐意说出我自己就因结核病险些丧命,玛塞琳在照顾我以前从来不生病的。我把一切推在血栓上,虽然医生把这病只看做是偶然因素,向我肯定她的病由来已久。他竭力劝我们去阿尔卑斯山区呼吸新鲜空气,肯定玛塞琳到了那里会痊愈的。恰好我的愿望是在恩加丁过冬,玛塞琳健康好转,经得起旅途劳顿,我们又启程了。

沿途的每个情景我都当一件大事记得。天气寒冽,我们带着最暖和的裘皮大衣……库尔的旅馆里闹声不停,使我们几乎无法入睡片刻。我一夜不眠毫不在乎,也不会感到疲劳;但是玛塞琳……我气愤的不完全是这种闹声,而是她不会在闹声中睡着。她多么需要的是这个!第二天天一亮我们就动身了;先在库尔驿站上订了座位;一站站衔接组织良好,我们只一天时间便到了圣里兹。

梯封卡斯登、勒米里埃、萨马登……我记得一切,每个时刻;记得空气清新温和;马铃声叮叮当当;我饥肠辘辘;中午停在客栈门前;我搅拌在汤里的生鸡蛋,麸皮面包和冷的酸酒——这样粗劣的菜肴玛塞琳吃不惯;她几乎什么都咽不下,幸好我想到路上带一些干粮,她吃了一点。夕阳西下,黑影迅速盖满森林的斜坡,这一切就在我眼前;然后又一次停歇。空气更加寒冷刺骨。驿车停下,我们钻进黑夜的中心和清澈如水的宁静;清澈如水……没有其他的词更适用了。在这种奇异的透明中,任何一点点声音都清脆响亮。在夜色中我们又走了。玛塞琳咳嗽……喔!她怎么咳个不停?我又想起苏塞的驿车。我觉得我咳得还好一点呢:她咳得太费劲了……她显得多么虚弱,像换了个人;在暗影中我几乎认不出来了。她的面容多么憔悴!从前她的鼻孔也是那么明显吗?喔!她咳得厉害。这明明是她辛苦照料我得到的结果。我讨厌同情;一切传染病都潜伏在同情里面;只有对强者才应该同情。喔!她支持不了啦!怎么还不到啊!她在做什么?她掏手绢,放到嘴前;转身回避……可怕!她也要咳血了吗?我粗暴从她手里抽出手绢。在微弱的光线下,我看……没什么。这是我多虑了;玛塞琳竭力露出一丝凄笑,喃喃说:

“不。还不是。”

我们终于到了。正是时候,她快支持不住了。为我们准备的房间不能叫我满意;我们当夜在那里过,第二天就换了。在我看来什么都不够漂亮也不太贵。因为冬季还没有开始,这座大旅馆几乎是空的;我可以选择。我要了两个大房间,光线明亮,家具简单,有一个大客厅相连,客厅一端是一扇凸形大窗,可以看到一个丑陋的蓝色湖泊和一座我叫不出名字的高冈,坡上的树木疏密不匀。我们在窗前用餐。房租贵得离谱,我也不在乎了!我不再授课了,这是真的,但是要卖掉茂里尼尔。以后的事再说吧。此外,我要钱有什么用?我要这一切有什么用吗?现在我成了个强者。我想财产彻底改变跟健康彻底改变对人同样有益……玛塞琳,她需要奢华生活;她是个弱者……啊!为了她我愿意有多少花多少……我对这种奢华生活既厌恶又欣赏。我的感官受奢华的沾染和浸沉,然而又期望到处流浪。

玛塞琳还是有好转,我不懈地照料她奏效了。因为她吃得很少,我为了她开胃预订一些美味佳肴;我们喝上佳的葡萄酒,每天品尝这些外国当地名酒,觉得很有趣,我深信她也会上瘾的。这里有莱茵河酸酒,托卡依甜酒,喝了让人舒畅。我还记起一种奇怪的巴巴格里斯卡,只剩下了一瓶,所以也无从知道它这种怪味在其他瓶子里是不是也有。

每天我们乘车外出;下雪后改乘雪橇,裘皮衣服一直裹住脖子。我回来时面孔发热,胃口大开,然后一夜酣睡。可是我没有放弃任何工作,每天留出一个多小时思考我觉得必须说的话。历史已不再谈;很长以来,我对历史研究的兴趣只限于用它进行心理探讨。我说过我怎么又重新热心过去的呢,这是因为我相信在过去看到了令人迷惑的相似性。我敢于说向死人不停提问题,可以从他们身上获得某些尚未揭示的生活真谛。现在年轻的阿撒拉里克可以自己从坟墓里站起来跟我谈话了;我听的不再是过去的事——一个老答案怎么解答我的新问题呢。人还能做什么?这才是我急于要知道的东西。人直到今天所说的话就是他能够说的一切了吗?他对自己再也没有什么不懂的了吗?他没有什么要否定的吗?这种隐约的感觉每天在我心里加强,就是这些保存完好的宝藏都埋没、掩盖、窒息在种种文化、礼仪、道德下面了。

这时我觉得自己是为了寻觅宝藏而生的;我怀着奇异的热忱进行钩深致远的研究,要做到这一点我知道研究者必须排斥和推开文化、礼仪和道德。

我甚至于在别人身上只欣赏他们违情悖理的行为,惋惜他们受到的任何束缚。我还可以说在诚实中只看到约束、俗礼或畏惧。我本来可以把诚实视同难能可贵的品质;而我们的习俗把它变成了平淡的、人际相处的契约。在瑞士,诚实属于安逸的一部分。我理解玛塞琳是需要安逸的;但是我并不向她隐瞒我的新思路。在纳沙特尔时,她已经对这里墙上和脸上透露的这种诚实赞不绝口。

“我自己诚实,这对我已经够了,”我反驳说,“我讨厌那些诚实的人。我不怕他们,但是我也没有什么要向他们学习的。他们也没有什么要说的……诚实的瑞士人!身体健康给他们带不来什么的……没有犯罪,没有历史,没有文学,没有艺术……一株茁壮的玫瑰树,不长刺也不开花……”

这个诚实的国家令我厌倦,这是我早知道的,但是过上两个月,厌倦就成了愤怒,我只想离开。

时间已是一月中旬。玛塞琳身体有起色,还大大好转了;慢慢损耗她健康的持续低烧也消失了,面颊又出现红润的血色,她愿意重新走走,虽然走得很少,不像原来终日病恹恹的。我不费多少口舌把她说服了,这里的空气有益健康,也达到了疗效,现在对她来说最好是南下意大利,那里温煦的春光会把她治愈的——尤其我也不用多费口舌说服自己,我对这里的山厌烦透了。

可是,现在我游手好闲,这段憎恶的往事又浮上了心头,尤其这些回忆萦绕脑际不去。坐雪橇外出,让干冷的空气高高兴兴打在脸上,雪花四溅,胃口大开;——在浓雾中摸索走路,声音奇怪清亮,突然东西出现眼前;——在嵌装密封条的客厅里读书,看窗外的风景;冰天雪地;——苦苦等待雪;——外面世界的消失,怡然自得的沉思默想……喔!再跟她单独上那里去,在清纯、落叶松环绕、与世隔绝的湖面上溜冰,然后晚间与她一起回来……

这次南下意大利,对我就像从高空往下跌一样眩晕。天气很好。随着我们进入愈来愈热愈厚的空气,山顶上挺拔的大树、整齐有序的落叶松和冷杉都不见了,看到的是茂密柔韧、婀娜多姿的植物。我好像离开了超然物外的生活,虽然还处在冬季,想象中到处是花草的芬芳。多少时间来,我们只是对着影子笑。我的节俭使我心欢;然而也沉醉于渴望,就像其他人沉醉于酒。生命的积蓄是美妙的;走到这片包容和富饶的土地前,我的一切欲望都勃发了。胸中充塞着大量潜在的爱,有时从肌体深处涌向头部,使我对一切都想入非非。

这种春天的幻想不久消逝了。高山平地的突然转换可以使我受骗一时,但是我们在贝拉齐、科莫等小镇逗留了几天后,一离开这些盖有房屋的湖岸,又遇到了冬天和雨。我们在恩加丁忍受得了寒冷,但是现在气候潮湿,令人烦躁,不像在山区那样干燥清爽,开始冷得我们很不舒服。玛塞琳又咳嗽了。于是为了避寒,我们更往南方去,我们离开米兰去佛罗伦萨,离开佛罗伦萨去罗马,再从罗马去那不勒斯,冬雨下的那不勒斯是我平生所见到的最凄凉的城市了。我一路上说不出的厌烦。我们又回到罗马,找不到温暖就去找一种表面的舒适。在宾奇奥山租了一套大公寓,房子太大但是地段很好。在佛罗伦萨我们已经对旅馆不满意,就在高里路租了一座精美的别墅,租期三个月。换了别人会希望在里面住上一辈子……我们停留不到二十天。每到一个新地方,我总仔仔细细布置,仿佛住下后再也不走了。一个更强大的魔怪推着我……还必须说的是我们带的箱子不少于八个。其中有一个放满书,旅途中我还没有打开过一次。

我不让玛塞琳过问我们的账目,也不让她试图节省开支。花费当然超支,我知道但也不会长久这样下去的。我已不指望茂里尼尔的钱,它带不来收益,博卡奇写信说他没有找到买主。但是想到前途只会导致我花得更多。啊!我一旦剩下一人,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我想着,我怀着极度不安和无奈的心理,眼睁睁看着玛塞琳的虚弱生命比我的财产萎缩得更快。

虽然她依靠我的百般照料不用操心,但是这种匆匆忙忙辗转各地使她疲劳;但是更使她疲劳的——我现在敢于向自己承认——是害怕我的思想。

“我明白了,”有一天她对我说,“我明白了你的学说——因为现在这是一种学说了。这个学说可能很诱人,”然后她低声加了一句,声调悲伤,“但是它排斥了弱者。”

“就是应该这样。”我立即不由自主地说。

那时我好像感觉到这句不留情面的话,吓得这个弱女子退缩发颤……啊!可能你们会认为我不爱玛塞琳。我发誓我热爱她。她从来没有那么美,在我眼里看来也是如此。她得病后面容更加秀丽,有一种出神的样子。我几乎不再离开她,日日夜夜时时刻刻照顾她,保护她,守着她。她睡眠很浅,我训练自己睡眠比她还浅。我看着她入睡,我又是首先醒来。有时我要到田野或者路上散步,离开她一小时,我不知出于什么爱怜之心,还是唯恐她冷清,马上又回到了她身边;有时我鼓动我的意志,抗议这种桎梏,对自己说:“虚伪的大人物,你就是这个德性!”有意强迫自己在外面停留;但是我抱着满怀的鲜花回去,花园早开的花或者暖房的花……是的,我对你们说,我温柔地爱护她。但是怎么说明呢……我对自己尊重愈少,对她爱慕愈深;谁能说出人身上有多少相互对抗的情欲与想法。

坏天气早已过去多时了;季节渐趋温和;杏树突然开花。——这是三月一日。我一早到西班牙广场。农民把田野里带白花的树枝都折了下来,卖花人的篮子里盛满了杏花。我满心喜欢,买了一大捆,由三个人给我送到家。我带了整个春天回家。树枝勾住门框,花瓣雪片似的洒落在地毯上。我到处都放,装满所有的罐子;客厅给我染成一片白色,恰巧那时玛塞琳不在。我已经想到她的喜悦而喜悦……我听到她来了。她在那里。她打开门。她身子摇晃……呜呜地哭了起来。

“你怎么啦?我可怜的玛塞琳。”

我急忙到她身边,温柔地抚摸她。那时她仿佛为自己流泪道歉:

“花的气味叫我不舒服。”她说……

这是一种精细的蜂蜜幽香……我一句话不说,抓起这些无辜的细枝条,折断,带出去一抛,心里很火,眼睛充血。啊!要是这么一点春意她也不再能忍受!……

我经常回想起她那次哭泣,我现在相信她知道自己生还无望,为了看不得其他春天而流下了眼泪。我还想强者有强的欢乐,弱者有弱的欢乐,强的欢乐会伤害弱者。她呢,一点点欢乐令她陶醉;稍为兴奋一点她就再也忍受不了。她所说的幸福,在我只能说静止,而我不愿意也不能够静止的。

四天后我们又去索伦托。我很失望那里天气并不更暖和。一切都像在哆嗦。风不停地吹得玛塞琳非常困倦。我们愿意下榻在前一次来的那家旅馆;我们又住到原来那个房间……我们惊讶地望着灰色天空下失去魅力的景色,死气沉沉的旅馆花园;当我们恋爱时在那里散步,花园在我们看来是多么迷人。

我们决定乘海轮到巴勒莫,有人向我们称赞那里的气候;我们回到那不勒斯,准备在那里上船,但是我们还是耽搁下来了。然而在那不勒斯我至少不觉得无聊。那不勒斯是一座生气勃勃的城市,历史气息不强加于人。

白天的时刻我差不多都留在玛塞琳身边。到了夜里她累了,早早上床;我看着她入睡,有时自己也上了床,然后她呼吸均匀向我说明她睡着了;我悄声起床,摸黑穿上衣服,像个小偷似的溜到外面。

外面!喔!我真会大声欢叫。我要去做什么?我不知道。白天天空阴霾,现在乌云已一扫而光;月亮几乎是圆的,光芒闪耀;我信步往前走,没有目的,没有期望,没有约束。我用一种新目光看一切,用更专心的耳朵倾听每一个声音;我吮吸黑夜的水气;我用手东摸西摸;我来回溜达。

我们逗留那不勒斯的最后一个晚上,我这样漫无目地闲荡,直到黎明方歇。我回家发现玛塞琳满脸泪痕。她对我说,她惊醒后发现我不在,害怕极了。我要她安静,竭力跟她解释我到哪里去了,答应不再离开她。但是到了巴勒莫的第一夜,我守不住了;我走了出去……最早熟的橘子树已经开花,风一吹香气扑鼻。

我们在巴勒莫只住了五天,然后绕了一大圈又回到泰奥米纳,我们两人都想再看一看这地方。我有没有说过,村庄坐落在山岭高处;车站在海边。把我们带到旅馆的车子必须立刻把我带回车站,我要领取我们的箱子。我站在车子里好跟车夫闲聊。他是住在卡塔尼亚的西西里人,小个子,像西奥克里特斯的诗句那么美,像水果那样发亮、飘香、有味道。

“这位太太多美啊!”他看着玛塞琳走远时声音悦耳地说。

“你也很美,年轻人。”我说。因为我俯身对着他,按捺不住,把他一把拉过来,亲了一下。他笑着听之任之。

“法国人个个多情。”他说。

“不,意大利人才是情种呢。”我也笑着回答他……接着几天我找他,但是我总见不着他。

我们离开塔奥米纳去钖拉库萨。我们一步步沿着第一次旅程倒着走,回溯到我们爱情的源头,在第一次旅程中我一周比一周健康,而现在我们往南走,玛塞琳的病情一周比一周恶化。

我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为什么顽固盲目,甘心疯狂,使自己相信,尤其试图使她相信她需要的是更多的阳光,更多的热,提出我在比斯克拉疗养的情景作为理由……空气确是温和了;巴勒莫的海湾气候宜人,玛塞琳在那里很愉快。在那里,可能她会……但是我可以作主去选择我的心愿吗?去确定我的向往吗?

在钖拉库萨,海洋情况和航班不正常,迫使我们等了一个星期。我不陪玛塞琳的时光都是在老码头度过的。喔!钖拉库萨的小港口!酸酒味,烂泥小路,发臭的小店,装卸工、流浪汉、酒气熏人的水手出出入入。我混迹在边缘人物中间,才是有了好伴。当我的整个肉体都在品尝他们的语言时,我有什么必要去听懂呢?情欲的粗野在我眼里只是健康与精力的一种掩饰。我徒然对自己说他们对自己的贫困生活不可能同我一样有兴趣。啊!我多么愿意跟他们一起滚倒在桌子底下,在微弱的晨光中打着寒颤醒来。在他们身边,我变本加厉憎恶奢华舒适,我周围的一切,我健康恢复后这种毫无用处的保护,以及防止我们的身体冒险接触生活的种种预防措施。我把他们的生存想象得更远。我也愿意更远地追随他们,深入到他们的醉态中……然后突然我又看到了玛塞琳。她此时此刻在做什么?她在受苦,可能在哭泣……我急忙站起身,奔跑;我回到旅馆,旅馆门口好像有张告示:穷人免进。

无论什么情况玛塞琳还是以一贯的态度迎着我,没有一句责备或一句怀疑,竭力微笑。我们单独用餐;我叫这家普通旅馆给她拿来最佳菜肴。用餐时我想:一片面包,一片奶酪,一根茴香够他们吃的,同样也够我吃的。可能在附近什么地方,还有人挨饿,连这样的粗食也吃不到……现在我桌上的东西可以供他们吃喝上三天。我多么愿意破墙让他们进来一起用餐……因为感觉人家挨饿使我忧郁不安。我又去了老港口,把口袋里满把的零钱任意施舍。

人穷则受奴役;为了吃饭,穷人接受一件毫无乐趣的工作,不能快快活活工作是可悲的,我想,于是我给不少人出钱买休息。我说:不想干,就别干了。我梦想让每个人都有这份悠闲,任何创新、罪恶、艺术不可能没有悠闲而欣欣向荣的。

玛塞琳没有误解我的思想,当我从老港口回来,我不向她隐瞒周围人的凄凉境况。——人就是这样。玛塞琳冷眼旁观,知道我努力要去发现什么;当我责备她过于相信她在每个人身上逐步幻想出来的美德时,她对我说:

“您只有指出他们缺点时才会感到满意。我们把目光盯住某人身上那一点时,会把它渲染和夸大,您知道吗?我们说的是什么就会把它变成是什么。”

我多么愿意她说的话没有道理,但是必须私下承认,每个人身上最恶的本能总是真诚的。然而,我说的真诚又是什么呢?

我们终于离开了钖拉库萨。我心头一直萦绕着对南方的回忆和向往。玛塞琳在船上好了一些……我又见到了海的情韵。海面那么平静,船行驶的痕迹留在上面不去。我听见滴水的声音,流水的声音,水手洗甲板声,赤脚走在木板上的啪哒声。我又看到洁白一片的马耳他;驶近突尼斯城……我这人是变多了!

气温很高。天气晴朗。一切光辉灿烂。啊!我愿意我这里说的每句话点点滴滴表达出我丰富的官感……现在我徒然努力使我的故事比我的生平更有条理。很久以来,我设法要跟你们说我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的。啊!让我的精神从难以忍受的逻辑中解脱出来!我感到自己心中除了高尚以外没有其他。

突尼斯城。阳光普照但不强烈。阴影还是很浓。空气像是一种流动的光,人和物都沉浸其中。这块触动感官的土地使人满足,但不平息欲望,一切满足都在刺激欲望。

这块土地缺乏艺术作品。我瞧不起那些不识美、只会人云亦云、亦步亦趋的人。阿拉伯人这点非常可贵:他们生活艺术,歌唱艺术,过一天消费一天艺术;他们不把它固定和珍藏在任何作品中。这是缺乏大艺术家的原因与结果……我总是相信这样的人才是大艺术家,他们敢于把某些自然的东西点化成美的东西,使后来看到的人说:“我以前怎么没明白这竟是这样的美……”

凯鲁万的夜色很美。这个城市我还不认识,我没有带上玛塞琳去。正当回旅馆睡觉时,记起一群阿拉伯人露天躺在一家小咖啡馆提供的席子上。我走去挨着他们睡。回来时带了一身虱子。

海边的湿热空气大大损害玛塞琳的健康,我说服她当务之急是尽快赶到比斯克拉。那时已四月初。

这次旅程走了很久。第一天我们直抵君士坦丁;第二天,玛塞琳很累,我们只到达埃尔唐塔拉。在那里我们到处寻找,到了傍晚找到一片暗影,在黑夜里比月光更加幽美清凉。它像一股永不干涸的山泉,蜿蜒流到我们跟前。从我们坐的斜坡可以看到平原像着了火似的。这一夜玛塞琳没法睡着;出奇的静和细微的声音都使她不安。我怕她有寒热,听到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第二天发现她更苍白了。我们又出发了。

比斯克拉。我要来的就是这里……是的;这里是公园,凳子……我认出那条凳子,我康复初期在上面坐过。我那时看一部什么书?……荷马;后来我没有再翻过。这里是那棵树,我要拍拍树皮。我那时多么虚弱!……咦!那里是孩子……不,我一个也不认识。玛塞琳神色庄重!她跟我一样变了。天气这么好她为什么还咳嗽?那里是旅馆。那里是我们的房间,我们的平台。玛塞琳在想什么?她没有跟我说一个字。她一走进房间,就躺在床上;她累了,说愿意睡一会儿。我走出去了。

我认不出那些孩子了,但是孩子认出了我。听说我到了,他们个个都跑了过来。这是他们吗?真令人丧气!发生什么啦?他们都长大了不少。才过了两年,这怎么可能呢……那几张脸原来充满青春朝气,现在都给疲劳、罪恶、懒惰弄得丑陋不堪。什么样的卑贱工作会那么早摧残了这些美丽的身体?像一种崩溃……我向他们提问题。巴希尔在咖啡馆洗盘子,阿苏尔给养路队砸石头,一天才挣几个苏;哈马塔瞎了一只眼睛。谁会相信呢?萨德规规矩矩了,他帮助哥哥在市场卖面包;他好像变傻了。阿吉卜跟着父亲开了一家肉店;他长胖了;他丑;他有钱;他不愿意跟他的穷伙伴说话……体面的职业却教出多少笨蛋!我会在他们中间发现我在同辈中憎恨的东西吗?布巴克尔呢?他结婚了。他还不到十五岁。可笑。也不尽然;当晚我见到他了。他解释说:他的婚姻只是一个幌子。我相信他是个十足的淫棍。他喝酒,变形了……这就是生命留下的东西吗?这就是生命要他们这样的吗!我来了看到他们都是这样,觉得悲痛难忍。梅纳尔克说得不错:回忆是个不幸的编造。

莫克蒂尔呢?啊!他出狱了。他躲了起来。其他人不再跟他来往。我要见他。他是他们中间最英俊的人;他也会让我失望吗?有人把他找到了,带了来见我。不!这个人没有萎靡不振,甚至在我的记忆中他也没有这样出色。他的力量与美都达到了完美的程度……他认出我笑了一笑。

“你坐牢前做了些什么?”

“没什么啊。”

“你偷东西了?”

他不承认。

“你现在做什么?”

他笑了。

“嗨!莫克蒂尔!你要是没事干,你陪我们去图古尔特吧。”我心血来潮要去图古尔特了。

玛塞琳身体不好;我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当我那天晚上回到旅馆,她一句话不说靠在我身上,眼睛紧闭。她的衣袖宽大,卷起来露出瘦削的手臂。我抚摸她,轻轻摇她摇了很久,就像让孩子睡着。这是爱,还是焦虑,还是寒热使她这样发抖?啊!可能还有时间……我就不会停下来吗?我寻找,我找到了我的价值所在:十足的顽固不化。但是我怎么跟玛塞琳说我们明天动身去图古尔特呢?

现在她睡在隔壁房间。月亮早已升起多时,光洒满平台。这种光有点吓人。叫人无法躲开。我的房间铺的是白色石板,反光尤其明显。光通过洞开的窗户流进来。我认出了房间里的月光以及月光里的门影子。两年前月光更往里照……是的,它现在正是在那里往前移动——这时我放弃睡眠走下床。我把肩膀靠在门框上。我认出棕榈树文风不动……那天晚上我读到了哪句话?啊!是的,基督对彼得说的话:“现在自己束上带子,到你愿意去的地方……”我到哪儿去?我要到哪儿去……我没有跟你们说的是最后一次我从那不勒斯到了波塞道尼亚,有一天,一个人……啊!我真会在这些石头遗迹前哭一场!古希腊的美显得单纯、完美、带着微笑——被人遗弃了。艺术离我而去,我感到这点。那么给其他什么东西让位了呢?这已不像以前是一种带着微笑的和谐……我也不再知道我服侍的神秘的神。新上帝啊!赐我见识新的种族,新类型的美。

第二天早上,驿车把我们带走。莫克蒂尔跟我们同行。莫克蒂尔快活得像个国王。

恰加、克弗多、姆莱亚……一站站都很沉闷。旅途还要沉闷,走不完似的。我承认,我原来以为这些绿洲会更有生趣。不料满目是一片沙子和石头;然后才有几处矮灌木丛,奇怪地开着花;有时几株试种的棕榈树,由一道暗流灌溉……现在我爱沙漠胜过爱绿洲了……沙漠充满死亡的光荣和排斥一切的壮丽的国度。人的力量在这里显得丑和可怜巴巴。现在其他一切土地都使我厌倦。

“您爱好非人性的东西。”玛塞琳说。但是她自己目不转睛,贪婪地看个不厌!

第二天天气变坏了一点。也就是说刮起了风,地平线暗了下来。玛塞琳不舒服,呼吸进去的沙子使她的咽喉发毛发痒;过于强烈的光线使她的眼睛疲劳;她看了这个严酷的景色伤神。但是现在走回头路已经太迟。几小时后我们到了图古尔特。

这最后一段旅程,虽然是最近发生的事,我记得的却最少。现在回想不起第二天的景色和我刚到图古尔特做的事。但是我还能记忆的是我多么缺乏耐心和做事仓促。

早晨天气特别冷。到了傍晚刮起强烈的西蒙风。玛塞琳旅途中累坏了,一到就上了床。我希望找到一家舒适一点的旅馆;我们的房间糟透了:沙子、阳光和苍蝇把一切弄得灰扑扑,脏兮兮,黯然无光。从清晨以来几乎没有吃过东西,我要人立刻送食品来;但是玛塞琳觉得什么都难吃,我不能勉强她咽下。我们带来了烹茶的茶具。我干起了这些可笑的家务。晚餐时我们就吃了几块干点和这样做的茶,当地的咸水使茶有一种怪味。

为了在最后装得有点美德,我在她身边留到傍晚。突然我觉得自己像脱了力似的。尘土的味道啊!劳累啊!非人力所能克服的悲哀啊!我几乎不敢看她;我知道我的目光不在寻找她的目光,而是可恶地盯住她的黑鼻孔。她脸上的痛苦表情令人可怕。她也没有在看我。我好像接触到她,感到她的焦虑。她咳得厉害,然后睡着了。不时会突然有个颤抖,颠动她的身子。

夜里天气会变坏,趁不太晚时我要知道可以求谁帮忙。我走出去。在旅馆的门前,图古尔特广场、马路甚至气氛,都是怪里怪气的,以致使我相信看到这些的东西不是我。过了片刻我回到旅馆。玛塞琳静静睡着。我刚才怕得没有道理。大家以为在这块异样的土地上危机四伏,这荒谬可笑。我安下心来又走了出去。

广场上的夜生活奇异生动,人来人往都是静悄悄的,白色长袍避人耳目似的溜过去。不知从哪里传过来怪异的乐声,被风吹得断断续续。有个人向我走来……这是莫克蒂尔。他说他等着我,想我会重新出来的。他笑了。他熟悉图古尔特,经常来,知道可以带我上哪儿去。我就由他领着我走。

我们在黑夜中走着;我们进了一家摩尔人咖啡馆。乐声是从那儿来的。有几个阿拉伯女人在里面跳舞——如果这种单调的摆动也可以说舞蹈的话——其中一个握住我的手;我跟她走;这是莫克蒂尔的情妇。他陪着……我们三个人走进那间窄而深的房间,唯一的家具是一张床……一张很矮的床,我们在床上坐下。一只白兔关在房间里,当莫克蒂尔跟兔子玩时,这个女人拉我过去,我也让她拉过去,像给人拉进了睡眠……

啊!我可以在这里装假或者避而不谈——但是既然这个故事已再不是真实的了,我谈谈又怎么样呢……

我一人回旅馆,莫克蒂尔留在那里过夜。时间晚了。天空刮起干燥的西洛哥风;这种风夹着大量沙子,尽管是黑夜还很烤人。我走了几步就全身淌汗了;但是我突然急于要回去,几乎跑着回到那里。她可能已经醒了……她可能需要我……不:窗口是黑的。我等待风稍歇的一刻才开门;进入黑暗,很轻很轻。这是什么声音?我认不出她的咳嗽……我打开灯。

玛塞琳半卧半坐在床上;她的一条瘦胳膊勾住床栏,身子仰起;她的床单、她的手、她的衬衣上面流淌着一长条鲜血;脸上也血污斑斑;两只眼睛瞪着,样子极丑。她一声不响,我比听到任何临终的哀叫更加惊吓。我在她渗汗珠的面孔上寻找一个小部位,难堪地亲上一亲;汗的味道留在我的嘴唇上散不去。我把她的额头和面颊洗干净,清凉一下。我的脚踩到床边的一件硬物。我弯下身,捡起一串念珠,这是她在巴黎讨了去的,她让它掉到了地上;我把念珠放到她张开的手里,但是她的手立刻下垂,又让它掉在地上。我不知怎么办:我要呼救……她的手死命勾住我,把我拽住不放;啊!她以为我要离开她?她对我说:

“喔!你还可以再等。”她看到我要说话又说:“什么都别跟我说,一切都很好。”我又捡起念珠,把它放到她手里,但是她又让它掉下——我怎么说呢?她是有意让它跌落的。我跪在她旁边,拿着她的手放在我的胸前。

她毫不理会,半个身子靠在长枕上,半个身子靠着我的肩膀,好像有点睡着了,但是她的眼睛依然睁着。一小时后她又挺起身;把手从我的手中抽出,拘挛在衬衣上,撕上面的花边。她透不过气。将近天亮,又是一阵吐血……

我的故事已向你们讲完了。我有什么要补充的呢?图古尔特的法国公墓丑陋破败,一半已被沙子淹没……我依靠仅留下的一点毅力,把她从这块凄凉的坟地迁走。现在她葬在埃尔唐塔拉,她喜爱的一座私人花园的树荫下。这一切仅是三个月前的事。这三个月却使事情恍如十年前那么久远。

米歇尔长时间沉默不言。我们也一声不出,每个人都感到一种奇异的不安。我们怎么会觉得米歇尔把他的行为向我们说了以后,也就无可厚非了呢;他向我们慢慢解释,我们不知道在哪一点不赞成,使我们几乎成了他的同谋。我们好像也参与其事了。他说完这件事,声音一点不颤,也没有任何音调改变或者动作表明他有过什么激动与惶惑,或许是他有意摆出玩世不恭的高傲,不在我们面前流露感情,或许是他出于羞愧,害怕用眼泪打动我们的感情,或许是他这人就是没有感情。即使在现在,我也区别不出他身上有多少高傲、力量、冷漠或羞愧。隔了一会儿,他又说:

我承认,使我害怕的是我还很年轻。我有时觉得自己真正的人生还没有开始。请你们现在把我从这里带走,告诉我生活的理由。我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可能是我已经解脱了;但是又怎么样呢?我受不了这种漫无目的的自由。请相信我,这不是我厌倦了我的罪恶——你们要这样称呼也行,而是我必须向自己证明我没有逾越我的权利。

当你们刚刚认识我的时候,我的思想坚定不移,我知道这样才会造就真正的人;现在我不这样想了;但是我相信是这种天气引起的。这里常年一片蔚蓝,比什么都叫人思想消沉。在这里做任何研究工作都是不可能的,欲望后面紧跟着肉欲。我受到美好人生与死亡的包围,觉得幸福太现实了,沉浸于幸福又太乏味了。我大白天躺在床上,为了混过漫长沉闷的日子和难熬的空闲。

你们看一看那里,我把一些石子放在阴影里,然后我长时间抓在手心,直到石子表面安神养心的凉意完全消失。于是,我又开始了,换上其他石子,把那些不再凉快的石子再放在阴影里。时间过去了,然后晚上来了……把我从这里带走吧;我自己已无能为力了。我的意志中有什么东西垮了;我甚至不知道从哪里获得力量离开埃尔唐塔拉。有时我害怕被我取消的东西在进行报复。我愿意重新开始。我愿意抛弃余留的财富;你们看这几面墙上还挂了一些……这里我几乎不靠什么在过日子。一个半法国血统的旅馆老板给我准备一点食物。看见你们进门就跑掉的那个男孩早晚给我送来,换取我给的几个苏和几下爱抚。这个孩子一见外人胆怯怕生,跟我像一条狗那么温和忠诚。他的姐姐是乌尔特-那依尔山区人,她每年冬天上君士坦丁,向旅客出卖肉体。她非常美,头几个星期,我容许她有时在我身边过夜。但是有一天早晨,她的弟弟小阿里撞见我们睡在一起。他显得非常不高兴,五天不愿意回来。可是他不是不知道他的姐姐是怎样谋生的。他以前谈到这件事,语调里没有半点为难……他嫉妒了吗?不管怎样,这个捣蛋鬼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因为一半是厌了,一半也是害怕失去阿里,闹了那件事以后,我不再留那个姑娘过夜。她并不介意。但是我每次遇见她时,她笑笑,开玩笑说我要男孩不要她。她认为我留在这里主要是为了他。可能她不是没有一点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