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们就在帕西附近的S路上住了下来。这套公寓是玛塞琳的一个兄弟给我们介绍的,上次经过巴黎时我们看过房,要比父亲遗留给我的那套宽敞得多,玛塞琳可能有点儿担忧,不但房租较高,而且日后我们会穷于应付各种开支。对她的种种担心,我偏偏说居无定所是如何可怕。我先要自己相信然后有意渲染。确实,名目繁多的安家费用会超出我今年的收入,但是我们的家产相当可观,今后还会增加,我算上我的课时费、著作出版,甚至还有我的农庄的新收益——真是荒唐之至。有什么花费我决不会退缩不前,每天还对自己说,这也是对自己的约束,并可借此打掉我能够感觉或者害怕感觉内心存在的流浪汉情结。
最初几天,我们从早到晚把时间花在采购上,虽然玛塞琳的兄弟非常热心,自告奋勇要帮我们代劳。玛塞琳不久就感到精神不济。然后,一旦安置停当,不但得不到必要的休息,她必须接二连三招待来客。以前我们一直离群索居,而今他们络绎不绝而来,玛塞琳并不习惯社交,既不知道如何减少应酬,也不敢闭门谢客;到了晚上,我发觉她筋疲力尽了。虽然我知道她出于自然原因也会疲劳的,并不感到不安,但还是想方设法减轻她的负担,经常代替她招待客人——这点叫我很无趣,偶尔还代替她回访——这点叫我更加无趣。
我从来不是个健谈的人;沙龙里的琐谈和卖弄才情,都是我无法迎合的;我从前也经常在几家沙龙出入……但是那是很久以前的时代了!以后世道有多么不同?我发觉在其他人面前呆板,阴郁,讨嫌,既使人局促,也使自己局促。惟有你们才是我心中的真正朋友,可是偏偏不巧的是你们当时都不在巴黎,要隔了很久才会回来。不然我不是可以跟你们畅谈了吗?或许你们比我自己还更了解我?我那时心里逐渐的变化和今天跟你们说的一切,我又懂得多少呢?当时在我看来前途是可靠的,我自信对人生也可以完全掌握。
即使我那时眼明心亮,我从于贝尔、迪迪埃、莫里斯和其他许多人——你们跟我一样认识和有看法——会得到什么样的帮助来改正自己呢。唉,我很快发现要他们了解我是难上加难。跟他们谈了几次以后,我就看到自己像在他们的催促下去扮演另一个人,去贴近他们相信我还是本来的那个人,即使装模作样也无所谓;为了避免纠缠不清,人家认为我这人的想法和情趣该是什么,我就装得是什么。人不可能同时真诚与装得真诚。
我还是更乐意见到我的同行:考古学家和语文学家,但是跟他们说话得到的乐趣和激情,并不比翻阅好的历史辞典多。首先我从某些小说家和诗人的作品里,可以希望获得对生活较为直接的理解。但是即使他们对生活有这种理解,必须承认他们并不表示出来。我觉得他们大部分人不是在生活,只是装得在生活就满足了,甚至还有点儿要把生活看作是不利于写作的障碍。我不能以此责备他们,我不敢肯定我不会犯这样的错误……此外,我说的“生活”又是指什么呢?——这恰是我愿意人家来告诉我的。这些人无不头头是道地谈到生活中的各种大事,就是不涉及促成这些大事的起因。
至于有的哲学家,他们的任务应该向我提供情况,很久以来我就知道从他们那里会得到什么;数学家和新批判主义者尽量远离这个混沌的尘寰,如同代数学家毫不关心他测量的各种量的存在含义。
回到玛塞琳身边,我向她毫不掩饰我觉得这些交往很无聊。
“他们这些人个个都很相像,”我对她说,“每个人表里不一。跟其中一个人谈的时候,也就像在跟许多人谈。”
“但是,我的朋友,”玛塞琳回答,“您不能要求每个人跟其他人都不一样。”
“他们彼此愈相像,就跟我愈不像。”
然后我更加悲哀地又说:
“没有人了解到什么是生病。他们活着,样子像是在活着,而又不像知道自己在活着。而我,到了他们身边,就不再活了。就拿今天来说吧,我做了些什么?我从九点钟就离开了您。临走前我有时间读一会儿书,这是一天中唯一美好的时刻。您的兄弟在公证人那里等我,离开公证人后他就不让我走了。我只好跟着他去看地毯商,他在家具店也没有放过我,我只能在加斯东那里跟他分手;然后我和菲列普在附近共进午餐,然后我又去找路易,他在咖啡馆等我,跟他一起旁听泰奥多尔的莫名其妙的讲课,完了我还要对泰奥多尔称赞一番;为了拒绝路易星期天的邀请,我只好陪他上阿尔蒂尔家;跟阿尔蒂尔又去看了一个水彩画展览;去阿尔贝蒂娜家和朱丽家投放了名片……筋疲力尽回到家,看到您也跟我同样筋疲力尽,因为您去见过了阿德里娜、玛尔泰、若娜、索菲……现在到了晚上回顾白天做过的事,觉得我这一天过得太没意思,觉得那么空虚,真想把这一天重新抓住,一小时一小时重新开始,我难过得要哭了。”
可是我还是说不清我说的“生活”是什么,也说不清我向往一个更广阔、更自由、不那么受别人牵制、不那么顾忌别人的生活,不就是我感到约束的一个非常简单的秘密么;这个秘密我觉得要神秘得多:我想这是一种重生的秘密;因为我在其他人中间依然是个陌生人,像个从阴界回来的人。首先我只感到一种颇为痛苦的彷徨;但是不久一种更为强烈的感情又出现了。我要说明的是当我那些著作出版后得到那么多赞扬,我并不感到一点自豪,那么现在自豪了么?可能是;但是至少不掺杂任何虚荣心。这是平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本身价值,这就是:使我跟其他人区别和分开的东西,才是重要的,除了我以外没有人会说和能说的东西,才是我要说的。
不久后我开课了,主题正合我的心意,在第一堂课上绘声绘色宣扬自己的新见解。我对盛极而衰的拉丁文明,用艺术的笔法来描绘,它从群众中间兴起,如同一种分泌物,起初表示多血、精力过剩,然后立刻硬化僵死了,反对精神与自然的完美结合,在生命长存的表面下掩盖着生命的萎缩,形成囊肿,精神束缚在里面萎靡不振,衰竭,最后死亡。最后为了把我的想法说绝,我宣称文化来源于生活,也扼杀生活。
历史学家指责我,说我有一种过于轻率作概括的倾向。也有人指责我的方法;称赞我的则是那些根本没有听懂我的人。
下了课,我第一次与梅纳尔克重逢。我跟他交往不多;我结婚前不久,他出发进行他的远征探险,有时相隔一年多不见面。以前我跟他不太投机;他看来很自负,对我的生活不闻不问。看到他来听我的第一堂课很吃惊。就是他的傲慢不逊起初使我跟他疏远,现在又叫我喜欢起来;他对我微笑,由于我知道他很少这样,更显得迷人。最近一场荒唐的、引起轰动的丑闻官司,给报刊提供丑化他的大好机会,曾受到他的蔑视和优越感伤害的人纷纷借机报复;最使他们恼火的是他竟显得满不在乎。
他针对辱骂是这样回答的:“你应该让别人自以为有理,因为这样他们得不到别的,也可以聊以自慰了。”
但是“上等社会”大光其火,那些所谓“自尊的人”认为应该对他不屑一顾,同样报以轻蔑。这对我来说又多了一个理由,叫我受到他神秘的磁力吸引,走近他,当众跟他友好地拥抱。
最后几个缠着不放的人看到我在跟谁说话,也就退身走开了;我就单独跟梅纳尔克一起。
听了那些令人恼火的批评和不合时宜的赞扬以后,再听到他对我这堂课说的几句话叫我心里舒坦。
“您把您过去崇拜的东西都烧了,”他说,“这很好,您烧得晚了一点;但是火焰倒是更旺了。我还不知道是否对您正确理解了;您使我惊讶。我不是乐意谈话的人,倒很愿意跟您谈谈。今晚跟我一起吃饭吧。”
“亲爱的梅纳尔克,”我回答他说,“您好像忘了我是个有家室的人了。”
“哦,是的,”他又说,“看到您敢于坦诚地跟我打招呼,哪儿会想到您已不能那么自由了。”
我害怕伤了他的自尊心,更害怕自己显得软弱,对他说我晚饭后去找他。
梅纳尔克在巴黎没有家,每次来了总是住旅馆。他为了这次逗留把好几个房间布置成公寓;他在那里有自己的仆人,单独进餐,单独生活,墙壁和家具丑陋不堪令他窒息,他在上面盖了几块从尼泊尔带回来的名贵布料,他说,光泽褪尽后赠送给一家博物馆。我兴冲冲急着要见他,当我进门时撞见他还在餐桌上;我对打扰了他用餐表示歉意。
“但是,”他对我说,“我不想吃到一半停下来,相信您会让我吃完的吧。您要是来吃晚餐,我就会请您喝设拉子酒,这是哈菲兹[1]歌唱的酒;但是现在太晚了,这要空腹喝;您至少来点利口酒吧?”
我接受了,想他也会一起喝,然后看到只送来一只酒杯,我惊奇了:
“对不起,”他说,“我差不多滴酒不沾。”
“您害怕发酒疯?”
“哦!”他回答,“恰恰相反!我认为不喝酒是一种更沉的醉;我在醉中保持了我的清醒。”
“您却给别人灌酒……”
他笑了。他说:
“我不能要求每个人都有我的品德。我在他们身上发现我的邪恶已很不错了。”
“您至少抽烟吧?”
“也不。这是一种没有个性的、消极的、轻而易举的醉;我在醉中追求的是生命的激奋,不是生命的萎缩。——这事不谈了。您知道我从哪儿来吗?——从比斯克拉。——我知道您不久前在那里呆过,我要循着您的足迹研究。这个瞎了眼的学者,这个书呆子,到比斯克拉又去干了些什么呢?——我这人只是对人家托付的事保守秘密,对我自己得来的消息,我承认我的好奇心是漫无边际的。我于是尽可能到处寻找、挖掘、探听。横冲直撞对我很有用,因为引起了要见您的欲望;以前我一直把您看作是循规蹈矩的学者,我知道我现在应该看到……还是您给我说说是怎么一回事吧。”
我觉得自己脸红了起来。
“梅纳尔克,我的事您听到什么啦?”
“您愿意知道吗?但是不要怕!咱们两人的那些朋友您都熟悉,也就可以知道我不会在别人面前提起您的。您的课是不是有人懂,您也看到了吧!”
“但是,”我有点不耐烦地说。“可也没有东西说明我对您比对别人更有话说。得了,我的事您听到什么啦?”
“首先,您病了一场。”
“但是这没……”
“哦!这已经很重要。然后有人对我说您乐意一个人出去,不带书本(这时我开始欣赏您了),或者,当您不是一个人时,更愿意有孩子陪着而不是有妻子陪着……不要脸红,否则我不说下去了。”
“不要瞧着我说吧。”
“有一个孩子——我记得叫莫克蒂尔的……是少有的漂亮,也比谁都能偷和骗,好像有不少事可以说的。我找了他来,用钱收买他的信任,这个您知道并不容易,因为我相信他说自己不撒谎时还是在撒谎……他跟我说到您的事,请您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梅纳尔克这时已经站起身从抽斗里取出一只小盒子,打开。
“这把剪子以前是您的吧?”他一边说一边向我递过来一件生锈、断了尖头、弯曲变形的东西;我不用细看就认出这是莫克蒂尔偷藏的小剪子。
“是的;这是,这从前是我妻子的剪子。”
“他说有一天您跟他单独在一个房间里,当您转过脸去时他拿的。但是有意思的不是这件事;他还说当他把剪子藏到长袍里时,他心里明白您在一面镜子里监视他,无意中还看到您的目光反影在窥视他。您看到了偷窃,您什么都没说!莫克蒂尔对您不声不响很惊讶……我也是。”
“听了您跟我说的事我也同样惊讶。怎么!他真的知道我无意中看见他了!”
“这不重要;您在耍小聪明;玩这类游戏这些孩子总是比我们强。您以为逮住了他,其实是他逮住了您……这不重要。您给我说说为什么不声不响。”
“我还要人家来给我说说呢。”
我们好一会儿没有说话。梅纳尔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心不在焉点了一支香烟,立刻又扔掉。
“这里面,”他说,“有一种‘观念’,像大家说的,有一种您好像缺乏的‘观念’,亲爱的米歇尔。”
“可能是‘道德观念’吧。”我说,勉强笑了一笑。
“哦!只是财产观念。”
“我不觉得您在这方面的观念很强。”
“我淡薄极了,您可以看这里没有一样东西是我的;甚至连我睡的床也不属于我。我讨厌休息;有了床使人入睡,在安全中进入梦乡;我热爱活着,足以让自己说是清醒地活着,在我这些财富中间保持这种脆弱的感情,从而我可以刺激或者至少兴奋我的生活。我不能说我喜欢冒险,但是我喜欢动荡不安定的生活,愿意生活中每一个时刻要求我献出我的全部勇气、全部幸福和全部健康。”
“那么您又有什么要责备我的呢?”我插入说。
“哦!亲爱的米歇尔,您没有理解我的意思;我也差一点做了蠢事,试图宣扬我的信仰!米歇尔,如果说我对别人的赞成或不赞成全都不放在心上,我也不会费心去对别人表示赞成或不赞成。这些话对我没有多大意思。刚才我对自己谈得太多了,这是以为自己的意思已被理解了,使我把话说了开去……我只是要对您说,对于一个没有财产观念的人来说,您好像占有了许多东西,这很重要。”
“我占有了许多什么?”
“要是您用这种语调谈这个问题,那就没什么……但是您不是自己开课了吗?您不是在诺曼底有地产吗?您不是不久前安了家,在帕西住得很阔气吗?您结了婚。您不是快有孩子了吗?”
“喔唷!”我不耐烦地说,“这只不过证明我懂得让自己过一种比您更‘危险’的生活——像您所说的。”
“是的,只不过如此。”莫纳尔克带着嘲讽说,然后突然转过身,向我伸出手:
“好吧,再见;今晚谈到这里为止,再谈也谈不出更有意思的话了。但是,不久再见。”
我有一段时间没有再见到他。
我忙着关注和操心一些新事情。一位意大利学者向我提到他的新文献已经出版,为了用在我的讲课上,我对新文献仔细研究了一番。我觉得自己第一堂课没有被人听懂,激发我在以后的课中要用不同的更生动的方法阐述;这样我把原先只是作为巧妙假设而试用的东西,被我当成了理论提出来。有多少论证者就是说话不明不白而不被人理解,才有机会显出自己的论证有力!对我来说,我承认我没法分清求助论证的天性中有多少是刚愎自用。我要说明的新内容,因我不容易说清,尤因不容易被人理解,对我来说就显得更加迫切了。
但是语言在行动旁边变得多么苍白无力!梅纳尔克的生活,他的一举一动,不是比我的课堂内容雄辩一千倍么!啊!从那时起,我明白了,古代大哲学家强调道德的教诲,既是言教,更多还是身教!
我们第一次相遇后将近三星期,我家的聚会快结束的时候,我又见到了梅纳尔克。那次宾客来了不少。为了免得每天有人打扰,玛塞琳和我宁可选择星期四晚上门户大开。这样其他日子较容易把门关上。每周四,自称为我们朋友的人登门拜访。家里几间客厅很宽敞,可以接待大批客人,聚会延续到深夜。我想吸引他们来的,主要是玛塞琳的风韵仪态和他们相互交谈的乐趣,因为对我来说从第二次起,就发觉没什么可说的,没什么可听的,掩饰不住内心无聊。我从吸烟室踱到客厅,从小客厅踱到书房,偶尔听到片言只语,很少注意,但是像任意张望一下。
安东尼、艾蒂安、戈德费鲁瓦靠在我妻子的那些精致的椅子上,讨论议会的最近一次投票。于贝尔和路易把我父亲收藏的铜版画拿在手里随随便便乱摺。吸烟室里,马蒂亚斯为了专心听莱奥纳,把一支未熄灭的雪茄放在一张玫瑰木桌子上。一杯橘皮酒泼翻在地毯上。阿尔培一双沾泥土的脚,大大咧咧搁在美人榻上,弄脏了套子。满鼻子吸进去的就是这些东西混杂摩擦而成的灰尘……我突然有一种渴念,抓住所有来客的肩膀往外推。家具、装饰布、版画一沾上污渍,对我来说失去了全部价值;沾了污渍的东西,就像得了病的东西,必死无疑。我真愿意把一切保护起来,加上锁独自享用。梅纳尔克多么幸福,我想,他什么也没有!而我,要保存因而痛苦。其实这一切对我又有什么用呢?……
另一个小客厅里,灯光较暗,中间隔着一层玻璃,玛塞琳在那里接待几名知友,她侧着身子半躺在靠垫上,脸色惨白,我看她那么疲劳,突然大吃一惊,自忖这次接待后不再接待了。时间已经很晚了。我要掏表看钟点,这时在背心口袋里摸到莫克蒂尔的小剪子。
“他这个人为什么要偷这把剪子,既然不久就把它损坏毁灭了?”这时候有人拍我的肩膀;我骤然转过身:是梅纳尔克。
几乎惟有他穿了礼服。他刚到。他请我把他介绍给妻子;我自己是不会主动做的。梅纳尔克风度翩翩,可说是个美男子;大胡子已经灰白,往下挂,把他这张海盗面孔隔成两爿。眼睛闪烁冷光,表明他的勇气和果断多于善意。他一站到玛塞琳面前我就知道玛塞琳对他没有好感。他们两人寒暄几句后,我把他拉进了吸烟室。
我当天早晨听说殖民部派给他一项新任务,有几张报刊为此登载了他的冒险生涯,尽用一些美好的词句吹捧他,好像忘了前一天还对他进行下流的辱骂,并且把他最后几次探险中的奇异发现,竞相夸大为对国家、对全人类作出的贡献,仿佛他做一切工作无不出于人道的目的;吹嘘他忘我牺牲,热诚勇敢,仿佛他听了这些赞词会感到是一种奖励似的。
我开始祝贺他,刚说了几个字他就打断我说:
“怎么,亲爱的米歇尔,您也来这一套;您一开始倒也没有骂过我。这些蠢话让报刊去说吧。一个伤风败俗的人居然还有一些长处,今天他们好像奇怪起来了。他们对我身上的优点和缺点加以区别和提出保留,我就不会这样做,我只是作为一个整体存在的。我一切顺着我的天性去做,哪个行动我做了有乐趣,这就是信号,说明我应该去做。”
“这会走得很远。”我对他说。
“也在我的估计之中,”梅纳尔克说,“啊!要是我们周围的人都能够相信这点就好了。但是他们中间大多数人却认为只有在强制下才能发挥自己的长处;他们只有穿上伪装才满意。每个人都要做得最不像自己。每个人都给自己找一个老板,然后模仿,他甚至不去选择他要模仿的老板;而是接受一个中选的老板。我相信人性中还有其他东西需要解读的。大家就是不敢。大家不敢翻过这一页——模仿规律,我称它为恐惧规律。人害怕单独存在,人害怕哪儿都不存在。这种精神上的旷野恐惧症很可憎;这是最要不得的懦夫行为。然而人总是单独时才会创造。但是这里有谁在努力创造呢?人觉得自己内心与众不同,这恰恰是他独占的东西,这使每人体现自己的价值——而今大家试图消灭的正是这个。大家都在模仿。大家还说热爱生活呢!”
我听凭梅纳尔克这样说。他说的话恰是我上个月跟玛塞琳说的话;我是应该表示赞同的。不知为什么,出于什么样的懦夫行为,我打断他的话,模仿玛塞琳打断我时说的话,一字不差地对他说:
“亲爱的梅纳尔克,您不能要求每个人跟其他人都不一样……。”
梅纳尔克突然闭口了,怪怪地瞧着我,然后,因为厄塞勃正在这时走过来辞别,他毫不客气别过身,走去跟埃克托尔东扯西拉聊了起来。
这话一出口我就觉得愚不可及;尤其令我不快的是会使梅纳尔克相信我觉得他的话是对我的攻击。时间不早了,客人陆续离去。客厅快要走空时,梅纳尔克又来我这儿,对我说:
“我不能这样就离开您,肯定是我把您的话理解错了。至少让我希望这样……”
“不,”我回答说,“我的话您没有理解错……但是这些话没有一点意思;我刚说出口就为这些蠢话难过——尤其觉得这些话会让您看来我恰是您刚才谴责的那号人,我向您申明,对这些人我跟您同样厌恶。我憎恨一切讲大道理的人。”
“他们的确是,”梅纳尔克笑着说,“世界上最可憎的人了。期待他们表示出一点真诚那是白操心,因为他们永远只干他们的原则允许干的事,不这样就认为自己做的事是坏事。我稍一怀疑您跟他们可能是一丘之貉,觉得话到了嘴边就哽住了。我一下子那么难过,这说明我对您的情谊是多么深。我希望我不是对您的情谊,而是对您的看法错了。”
“您的看法确实是错的。”
“啊!是么,”他说着话,把我的手突然抓住,“听着,我不久就要走了,但是我还是要见您。我这次出门比哪一次时间都长。事情也很难预料;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应该是两周后动身;这里没有人知道我的行期那么近。我悄悄告诉了您。我天一亮就走的。每次动身的前夕对我来说充满惶恐不安。请您向我证明您不是个讲大道理的人;我可不可以期望您会在我身边度过这最后一夜?”
“但是我们在这以前还可以见面的。”我对他说,有点惊奇。
“不。这两周我谁都不见,我甚至不在巴黎。明天我去布达佩斯,十天后我应该在罗马。离开欧洲以前我要跟各处的朋友拥抱告别。另有一位在马德里等我……”
“那好吧,临行前夕我跟您过。”
“咱们一起喝设拉子酒。”
那次晚会后几天,玛塞琳开始身体不适。我已经说过她经常疲劳;但是她从不抱怨;因为我把疲劳归之于她怀孕,我相信这是自然现象,也从不担心。一名老医生相当蠢,也可能信息不够,一开始又让我们过分安心。可是她又有了新的病状,再加上发烧,使我们决定请来了T医生,他是那里最有经验的专家。他奇怪我怎么不及早叫他,并制定了一份她早该遵守的严格饮食制度。玛塞琳勇敢但很不谨慎,直到那天为止一直劳累过度。她的预产期是一月底,那时以前她必须躺在长椅上休息。玛塞琳无疑也有点不安了,人也懒洋洋的,只是她不愿说而已,她非常温顺地遵守限制严格的医嘱。可是当T医生给她开了大剂量的奎宁,她知道这对胎儿不利,也有过短时间的反抗。整整三天她心里十分悲痛,仿佛对未来不存希望了,直到那时支撑她的意志垮了下来,抱着一种宗教的隐忍心理,以致病情在以后几天突然恶化。
我对她关怀备至,竭力安慰,还使用T医生的原话,T医生并不认为她的病情有什么严重;但是她极度恐惧,终于使我也惊慌起来。啊!我们的幸福建立在希望上,建立在不可靠的未来上,那有多么危险。我起初只沉迷于过去,我在想此时此刻的享受突如其来地使我陶醉了一阵子,但是未来使现在幻灭更甚于现在使过去幻灭。自从我们的索伦托之夜以后,我全部的爱、全部的生命都是根据未来作出安排的。
我答应留给梅纳尔克的那个夜晚到来了;尽管不忍心撇下玛塞琳,让她单独过整整一个冬夜,我还是尽力要她相信这次见面的重要性和我承诺的严肃性。玛塞琳那晚身体稍有好转,我还是不安心;一名护士代替我侍候她。但是一走到路上,不安的心情再度袭来,我推开它,抵抗它,恨自己没法更好摆脱它。我逐渐进入一种高度紧张、奇异兴奋的状态,既很不同又很相似产生这种状态的痛苦不安,但是这更接近于幸福。时间不早了,我大踏步往前走;天空开始下起了大雪。我很高兴呼吸到更有活力的空气,跟寒冷搏斗,很高兴迎着风雪交加的黑夜;我体味着我的精力。
梅纳尔克听到我来,迎候在楼梯口。他焦急地等着我。他脸色苍白,表情有点呆板。他给我脱大衣,坚持要我换下湿靴子,穿上波斯软鞋。火炉边的小桌子上面放了零食。两盏灯照亮房间,光度还不及炉子。梅纳尔克首先询问玛塞琳的健康;为了免得多谈,我回答说她很好。
“你们的孩子,快生了吧?”
“一个月后。”
梅纳尔克朝炉子弯下身去,仿佛要遮住面孔。他不说话。他好久好久不说话,最后我倒为难了,不知道对他说什么好。我站起身,走了几步,然后走近他,把手按在他的肩上。那时,他仿佛在继续想自己的心事:
“必须选择,”他喃喃说,“重要的是知道自己要什么……”
“嗳!您不想走了吗?”我问他,把握不住我应该怎样理解他的话。
“好像是。”
“您犹豫起来啦?”
“又怎么样呢?您是有妻子有孩子的人,留下来……生活有千百种,每个人只能过其中一种。羡慕别人的幸福,这是妄想;谁也不能借用。幸福不是现成的,而是因人而异的。我明天走,我知道,我已经努力根据我的条件去设计幸福……您应该享受宁静的天伦之乐……”
“我也是根据我的条件设计了我的幸福,”我大声说,“但是我长大了,现在我的幸福束缚着我,有时几乎感到窒息……”
“哈!您会习惯的!”梅纳尔克说,然后他在我面前站住,跟我四目对视,因为我无话可说,他凄然一笑,又说:“以为占有的人,其实被人占有。亲爱的米歇尔,给自己倒些设拉子酒吧,您不会经常尝到的;再吃一些波斯人用来下酒的粉红色糕点。今天晚上我要跟您对饮,忘记自己明天要走了,跟您长谈,仿佛黑夜是过不完似的。是什么使今日的诗歌尤其是哲学成了一堆死文字,您知道吗?是它们脱离了生活。希腊人把生活本身提到理想的高度,所以艺术家的生活在那时就是艺术的一种表现;哲学家的生活,就是他的哲学的身体力行;以致艺术和哲学跟生活是密切结合的,不是相互排斥的,于是哲学丰富诗歌,诗歌表达哲学,这样具备了非凡的震撼力。今天美再也不起作用;行动也不再在乎美与不美;智慧又独行其是。”
“您在按照您的智慧生活,”我说,“为什么不写一部您的回忆录呢?”我看到他微笑,又说:“或者就写一些您的游记吧。”
“因为我不愿意回忆,”他回答,“我相信我在回忆时会阻挡未来,会侵吞过去。我只有彻底忘掉昨天,才会创造每个时刻的新意。从前有过幸福,这对我是绝对不够的,我不相信死去的东西,不复存在与从不存在在我看来是相等的。”
这些话大大领先于我的思想,我听了终于恼火了;我愿意把他往后拉,制止他;但是又找不出话反驳;况且我对自己恼火,更甚于对梅纳尔克恼火。我依然一言不发。他有时像笼子里的困兽踱来踱去,有时俯身向火,长时间不开口,然后突然说:
“更不用说我们平庸的脑袋不知道怎样保持回忆不腐朽!但是回忆是很难保存的;最脆弱的会枯干,最令人心醉的会腐烂,最美妙的以后会是最危险的。令人惋惜的事起初也是很美妙的。”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他又说:
“遗憾、内疚、惋惜,这些都是从前的快乐;事过境迁了。我不喜欢往后看,我把过去远远抛开,就像小鸟为了高飞必须离开它的影子。啊!米歇尔,总有欢乐在等着我们的,但是欢乐要找的是一个空的窝,要自个儿呆着,让别人像个鳏夫那样向它走去。啊!米歇尔!任何欢乐就像沙漠中的天赐之物,说不上哪一天会腐败变质;它就像阿梅莱斯泉水,据柏拉图说,盛在任何罐子里都要变质的……让时间带来的一切,再由时间带走吧。”
梅纳尔克还说了很多,我现在不能把他的每句话都复述出来;有许多话在我心里铭记不忘,愈是想尽快忘掉愈是记得清;不是这些话告诉了我什么新东西,而是把我的思想突然赤裸裸暴露出来;这种思想我用多少层布严密裹住,我还差不多期望已经窒息了。那个不眠之夜就是这样度过的。
到了早晨,送梅纳尔克上了把他带走的火车后,我独自一人走在路上,要回到玛塞琳身边;我满心悲哀,对梅纳尔克玩世不恭的嘻笑态度深恶痛绝;我愿意这是假装的,我竭力去否认它。我气恼自己找不到话来回答他,我气恼自己说过的几句话,会使他怀疑到我的幸福,我的爱情。我紧紧抓住我的可疑的幸福,像梅纳尔克说的我的“宁静的幸福”;可惜我不能够消除不安,而是妄说这种不安是爱情的养料。我朝向未来,已在未来中看到我的孩子向我微笑;为了他培养和加强我的道德……我决心以坚定的步伐朝前走。
唉!那天早晨正当我走进家,从第一个房间起就异常凌乱叫我一怔。护士迎上来,用缓和的语气跟我说,夜里妻子极度焦虑,后来又感觉痛,虽然她相信还没有到临产期,感觉自己非常不好就派人去找医生,医生夜里就匆忙赶来了,到现在没有离开过病人;然后我想是她看到我脸色苍白,要安慰我,说一切都好些了……我朝着玛塞琳的房间冲去。
房间里灯光幽暗,首先我只是依稀看到医生,他用手制止我出声;然后在暗影有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影。我惶恐不安,悄声走到床前。玛塞琳闭着眼睛,她苍白得吓人,叫我一开始以为她死了;但是她闭着眼睛把头转向我。在房间的一个暗角,那个不认识的人影在整理和收拾一些东西,我看到发亮的工具、药棉;我看到,我相信看到一块血衣……我觉得站不稳了。我差不多倒在医生身上;他扶住我。我明白了;我害怕我明白了……
“孩子?”我焦急地问。
他愀然耸耸肩。我已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头扑倒在床上,呜呜哭。啊!突如其来的未来!脚下的大地突然坍塌了,在我面前只是一只大洞,我整个儿身子跌了进去。
这时一切都交织成一片模糊的回忆。可是玛塞琳起初看起来恢复得很快。年初的假期让我有了一点空闲,我几乎整天可以在她身边度过。我在她身边看书,写东西或者轻声念书给她听。我外出总给她带回几株花。我记起我生病时她对我百般关爱,我也以同样多的爱报答她,以致她有时微笑,好像很幸福。这桩意外的悲事葬送了我们的希望,大家都一字不提……
后来出现静脉炎的症状,她开始慢慢衰弱,这时突然血栓使玛塞琳在生与死之间徘徊。这是深夜;我记得俯身看着她,感到我的心随同她的心一起停顿和复活。有多少夜我就是这样守着她!目光盯住她不放,希望用爱情的力量把我的一部分生命注入到她的生命中去。我对幸福已不存多少幻想,唯一的苦中乐是偶尔看到玛塞琳微笑。
我的课又开了。我从哪里去汲取备课和上课的力量呢?我失去了记忆,我不知道接连几个星期是怎么过的。可是有一件小事我愿意跟你们重新提一提。
这是早晨,她得血栓后不久;我守在玛塞琳身边,她好像有点好转,但医生还是规定她绝对卧床休息,甚至连胳膊也不应该移动。我弯下腰给她喝水,她喝完,我还弯着腰在她身边,她的目光注视着一只盒子,她要求我打开,声音因心情纷乱而更加低弱。盒子放在桌上,我把它打开,里面都是缎带、饰物和不值钱的小珠宝;她要什么?我把盒子拿到床边,我取出一件件东西。这个吗?那个吗?……不;还不是;我觉得她有点儿不安。“啊!玛塞琳!你要的是这串小念珠!”她勉强一笑。
“你是害怕我对你照顾不够吗?”
“喔!我的朋友!”她喃喃说。我想起我们在比斯克拉的谈话,那次她听到我不指望她所说的“上帝的帮助”,诚惶诚恐地责备我。我有点生硬地又说:
“我是自个儿好的。”
“可是我为你祈祷了多少次。”她回答说。她说这话温柔哀伤。我觉得她的目光流露出祈求和焦虑……她的手无力地放在盖身的被子上,我拿起念珠,往她的手里骨碌一放。她报答我的是充满泪与爱的一瞥,但是我不能够对此作出反应。我又迟疑了片刻,不知做什么,呆着;最后我呆不住了,对她说:“再见。”我离开房间,怏怏不乐,像遭到了逐客令。
可是血栓带来颇为严重的症状。心脏排除的血块使肺部疲劳充血,呼吸受到阻碍,透气困难,还发出嘘嘘声。我想不会再看到她痊愈了。病魔已把玛塞琳缠住,从此以后,她痼疾在身,日益消瘦憔悴。一件东西毁了就是毁了。
【注释】
[1]哈菲兹(1320—1389),伊朗抒情诗人,生于设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