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 第一章

第一章

七月初我们到了茂里尼尔,沿途只在巴黎短暂停留,时间只够我们购买生活用品和走访少数几个地方。

我跟你们说过,茂里尼尔坐落在利兹安和主教桥之间,据我知道那是树林最多、雨水最充沛的地区。层峦叠嶂,谷狭涧深,延伸到离奥吉大河谷不远的地方,河谷在此骤然成了一片平原直通大海。看不到地平线,满目是充满神秘的矮树林;有几块农田,但是主要是草地,稍微倾斜的牧场,草长得很密,一年要刈两次,还有不少苹果树,当太阳落下时,树影连成一片,有无人看管的羊群在这里吃草;每块洼地上都有水,不是池塘就是水潭或河流,水流声不绝于耳。

啊!这幢房子我是太熟悉了!蓝瓦盖的屋顶,砖和石头砌的墙壁,濠沟,水面上平静如镜……这是一幢老房子,住上十二个客人也绰绰有余;玛塞琳,三个仆人,有时我也动手帮忙,使一部分房屋恢复生气。我们的老看家叫博卡奇,已经尽其所能叫人整理出了几个房间。这些沉睡了二十年的老家具如今又苏醒了;一切还是像我记忆中一样,板壁不算太破损,房间也还可以住人。为了好好欢迎我们,博卡奇找出了所有他能找到的花瓶,个个都插满鲜花。他叫人把大院子里和花园附近小径上的草都拔掉,地都耙平。当我们到达时,最后一缕阳光正照着屋子,一片凝集不散的雾气从屋前山谷里升起,河流在雾气中时隐时现。还没有到达,我一下子辨出了草的香气;当我重新听到燕子绕着房子飞时的尖叫声,一切往事都袭上心头,仿佛它等候着我,认出了我,在我走近时要把我团团围住。

几天后,屋子变得有点舒服了。我原本可以开始工作的,迟迟不动笔,是还沉浸在大小往事的回忆中,然后一种实在新奇的情绪使我无心做其他事:我们到后一星期,玛塞琳向我透露她怀孕了。我觉得从那时起我欠了她新的情分,她也有权利得到更多的温情。至少在她吐露真情后的最初日子,白天的时间我几乎都留在她身边。我们走到树林附近,坐在我以前跟母亲常坐的那条长凳上,在那里每一时刻过得愈有情味,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愈容易消逝。在我一生的这个时期里,没有哪一件事在记忆中特别清晰,这不是我的怀念不够强烈……而是一切事件都交织融合,形成一段完整的幸福岁月,白天与黑夜相连,不分什么时辰,日子与日子衔接,也没有什么意外。

我慢慢恢复工作,思想平静,精神饱满,对自己的力量很有把握,面对未来不急不躁,充满信心,愿望也像温和了,这块节制的土地使人不生妄念。

我想,这块土地上的一切都会结出果实,长出有用的庄稼,树立的榜样不可能不对我产生最好的影响。我欣赏这些健壮的公牛,这些怀胎的母牛,在水草丰满的牧场展现了多么宁静的前景。这些苹果树在向阳的山坡上排列成行,预告了夏天的丰收;我梦想这些树枝不久会沉甸甸地挂满了果实。在这里有条不紊的丰盛,怡然欢悦的劳累,长势喜人的庄稼,建立起一种和谐,这不是靠侥幸而是靠经营得来的,一种节奏,一种既是人性的也是自然的美,在这里不再知道应该赞美的是什么,因为大自然处处迸发的旺盛生机和人调节大自然的智巧力量,相互融合成一种完美的协作。我想若不存在需要制服的强有力的野性,这种智巧力量会成为什么呢?若没有限制它,含笑引导它走向灿烂的智巧力量,这种任意迸发的旺盛生机又会是什么呢?我由着自己去梦想这样的星球,在那里一切力量得到最佳的调节,一切消耗得到最佳的补偿,一切交换得到最佳的平衡,这样任何细小的缺陷都会暴露的;然后我把梦想用于生活,为自己创造了一种伦理,这又成为一种科学,就是这样约束性的智慧使自我得到完美的体现。

那么我昨日的骚乱又消失在哪里了?隐藏在哪里了?只要我内心平静,这些骚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爱情的洪流把它们都淹没了……

可是老博卡奇围着我们献殷勤;他指挥,督促,出主意。我们觉得他有点过分要显示少了他不行。为了不让他扫兴,就要检查他的账目,听他从头至尾说不完的解释,甚至这样他还不完事,我还必须陪他巡视土地。他那神气的长者口吻,滔滔不绝的说话,自命不凡的态度,对自己诚实的标榜,不一会儿惹我恼了火。他变得纠缠不清;为了重新得到安逸,我用尽了一切办法——这时一桩意料不到的事在我与他的关系中增添了一种不同的内涵:有一天晚上,博卡奇报告我说第二天他的儿子夏尔要来。

我说一声“啊!”几乎无动于衷,直到那时为止,我对博卡奇可能有什么儿子从没想过;随后看到我无动于衷的态度使他一怔,他原以为我会表示兴趣或惊异的。

“他原先在什么地方啦?”

“在阿朗松附近的一家模范农庄。”博卡奇回答。

“他现在该有……”我继续问,心里在估计我直到那时不知道存在的这个儿子的年龄,有意说得慢慢的,让他有时间打断我……

“十八岁了,”博卡奇说,“老夫人过世时他才四岁多。哈!现在是个大小伙子啦;过不久他懂的事会比他父亲还多……”博卡奇一说来劲了,什么事都截不住他的话头,即使我明显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第二天我已把这件事忘了,夏尔傍晚一到就来向玛塞琳和我请安。他年少英俊,精神焕发,身材柔软匀称,他为了见我们特意穿了一套做客衣服,难看得很,却也没有让人觉得他可笑;他略现腼腆,反使他天生红扑扑的脸更加滋润。一双明亮的眼睛依然充满稚气,使他看起来只有十五岁;他言辞清楚,毫不做作,而且跟他的父亲截然不同的是他不说废话。我已记不得我们第一天谈了些什么,我只顾盯着他看,也就找不到话来说,让玛塞琳跟他寒暄。但是第二天,我第一次没有等待博卡奇过来找我就上农庄去了,我知道那里的工作已经开始。

那里正在修理一个水潭。这个水潭像池塘那么大,不断渗水。渗水口已经找到,要用水泥堵住。必须首先把水潭抽干,这项工作十五年来没有做过。水里有许多鲤鱼和冬穴鱼,有几条非常肥大,游在水底不上来。我很想把其中一部分养在水沟里,另一部分送给工作的人,这样劳动中也增添了捕鱼的乐趣,这话一宣布,农庄里异常活跃:邻村也来了一些孩子混杂在帮工中间,玛塞琳过会儿也来找我们。

当我到达时,水已经下降很多时候了。偶尔水面上掀动一阵波纹,鱼惶惶不安,露出棕色背脊。有的孩子踩着岸边的水洼地,抓住一条发亮的小鱼,扔到清水桶里。鱼惊慌失措,搅动得池水里全是泥沙,一刻比一刻浑浊。鱼多得出人意料。四个农庄长工任意把手伸进水里就可抓到几条。玛塞琳迟迟不来,我感到惋惜,决定自己跑去找她,这时有人大叫发现鳗鱼了。鳗鱼就是不容易抓,顺着指缝溜走了。夏尔直到那时一直呆在岸上父亲身边,按捺不住了;他突然脱下鞋袜,把上衣和背心放在地上,然后高高挽起裤管和衬衣袖子,毅然下了池塘。我也立刻学他的样。

“喂!夏尔!”我喊,“您昨天正是来对了,不是吗?”

他没有回答,但是满面含笑瞧着我,已经忙着捕起鱼来了。我立刻叫他帮我截住一条大鳗鱼;我们四只手合起来才把它抓住……这以后又是一条。塘泥溅到面孔上,有时身子突然往下陷,水一直浸到大腿,不久就全身湿透了。我们玩得很起劲,只是相互喊上几声,说上几句话;但是到了日落时,我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对夏尔用“你”这个昵称。共同行动要比长时间谈话更能促进彼此的了解。玛塞琳还没有来,她也不会来了,但是她不来我不再感到遗憾,我觉得她在反而会叫我们扫兴。

第二天我到农庄去找夏尔。我们两人一齐向树林走去。

我对农庄的土地了解不多,也很少担心自己对这类事不了解,看到夏尔对土地以及佃租的分布情况了如指掌不由得很惊奇;他告诉我——都是我很少去想的东西——我有六家佃户,我可以收一万六千到一万八千法郎佃租,我勉强只能收到一半,这是因为其余半数差不多都花在各项修理和中间人报酬方面去了。他观看农作物时几次微笑,使我立刻怀疑我的土地经营得不像起初我想的,也不像博卡奇对我说的那么出色。我催着夏尔谈这个问题。这类实际事务由博卡奇跟我谈我觉得烦,而这个青年知道怎样叫我听得有趣。我们一天天到各处巡视;地产很多,把角角落落都搜索一遍后,开始更有步骤地工作。夏尔看到有几块土地没有很好耕种,有些地方长上了染料树、刺茎植物和野草,在我面前毫不掩饰自己的脾气;他还会说服我跟他一样痛恨休耕的做法。

“但是,”我一开始对他说,“田间管理不善受损失的是谁?还不是佃户自己么?他的租地收益会有上下,佃租又不会跟着变。”

夏尔有点儿气恼,他毫不客气地说:“这事儿您一窍不通。”我也立刻笑了。“您只看到收入,您就是不看到资本贬值。您的土地因为种植不良,在慢慢失去价值。”

“如果种植得好些,收益也会好些,我相信佃农会努力去做的;我知道他们对利益斤斤计较,不会不去尽量多收的。”

“您这种说法,”夏尔说,“就是没有把人工的增加计算在内。这些土地有的离农庄很远。就是种上东西也收获不了多少,但是至少土壤不会退化……”

这样谈个不停。有时候要谈上一个小时,我们一边在田里来回走,一边好像在对同样的事重新作出评估,但是我在听,逐渐地,我学到了东西。

“不管怎样,这是你父亲的事。”有一天我不耐烦地对他说。夏尔脸一红:

“我父亲上了年纪,”他说,“订租约,修房子,收佃租,管这些已经够他忙的了。他在这里的任务不是进行改革。”

“那你建议什么样的改革呢?”我说。但是这时他回避了,声称自己不是内行;我再三坚持,才逼他把想法说了出来。

“把佃户荒芜的土地全部收回来,”他终于提出了意见,“佃户让一部分租用的土地休耕,这说明他们付了租金还绰绰有余;他们要是留着不退,那就提高租金——这地方的人都很懒。”他又加了一句。

我有六个农庄,我最愿意去的那个坐落在俯视茂里尼尔的山丘上,叫做瓦尔特里。管农庄的佃农不讨厌,我乐意跟他交谈。离茂里尼尔更近的还有一个农庄叫城堡农庄,用所谓“对半分成制”出租一半,由于业主不在当地,就使一部分牲口归博卡奇所有。这时我心里生疑,开始怀疑诚实的博卡奇本人,要说他没有欺骗我,至少他让许多人欺骗我。是的,他给我留下了一个马厩和一个牛栏,但是我不久发现马厩和牛栏都是虚设的,只是为了让佃户用我的燕麦草料去喂养他自己的奶牛和马匹。那时以前,我听了博卡奇的话很受用,他过一段时间给我编些似是而非的消息;什么死亡啦,畸胎和发病啦,我一切深信不疑。我从未想到会有这样的情况:只要佃户有一头奶牛生病,这头奶牛就必然是我的,只要我的一头奶牛长得非常健壮,这头奶牛就成了佃户的。夏尔不经意中发表的意见和个人看法开始让我如梦初醒;然后很快我恍然大悟了。

玛塞琳经我一提醒以后详细清查每一笔账,但是找不出一个错误:账面上博卡奇诚实可靠。怎么办?让他干。但是我一肚子火,至少现在我要尽量不露声色看住这些牲口。

我有四匹马和十头牛:这已经够我折腾的了。这四匹马中,有一匹还被大家叫做“马驹”,尽管它已经三岁多了。这时就要对它进行训练。我开始表现出了兴趣。突然一天有人向我报告说这匹马野性十足,没有人制服得了,最好是把它卖掉。仿佛我会提出疑问似的,他们竟让马儿撞断了一辆小车的前轮子,弄得腿弯也出了血。

这天我好不容易保持了冷静,所以没有发作是不想叫博卡奇难堪。总的说来,他这人软弱多于恶意,我想有错的是那些仆人;但是他们自以为无人可以管得住。

我走到院子里去看那匹马驹。一个仆人正在抽打它,一听到我脚步声走近,又装作抚摸它。我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我对马匹还不很内行,但是觉得这匹马很美;是一匹浅枣红色的半纯种马,身材非常俊逸;眼珠灵活有神,鬃毛和尾巴类似金黄色。我看到马没有受伤安了心,要人包扎它的伤口,一句话不多说就走开了。

晚间,我一看见夏尔,试图弄明白他对马驹是怎样想的。

“我相信这匹马很温顺,”他对我说,“但是他们不知道怎样办;他们会弄得它很暴烈。”

“换了你怎么办?”

“先生愿不愿意把它交给我管上一个星期?我负责办好。”

“你怎么训练它?”

“您看着吧……”

第二天,夏尔把马驹牵到草场的一个角落,处在一棵茂密的胡桃树的绿荫下,旁边有一条河绕过。我由玛塞琳陪着到了那里。这是我难以忘却的一个回忆。夏尔用几米长的一根绳子,把马驹拴在牢牢插在地上的一个桩子上。马驹极度紧张,好像猛烈挣扎过了好一阵子;现在它变乖了,不再闹了,比较平静地绕着圈子走;它小跑步,步子一蹦一蹦富有弹性,像舞蹈一样叫人看了入迷。夏尔站在圈子中央,一圈下来突然一跳躲过绳子,时而用语言刺激它或者安抚它。他手拿一根长鞭子,但是我没有看到他使用。他的神态和姿势,他的朝气和欢乐,都表示出驯马像是一桩热烈欢乐的工作。突然——我不知道怎么做的——他跨上马背;马步子先已慢了下来,然后停住;他抚摸过它一会儿,然后一下子我看见他坐在马背上,充满自信,抓住一点马鬃,笑着,俯着身,继续抚摸。马驹稍稍尥了个蹶子,现在它又速度均匀地小跑起来,那么轻盈优美,竟使我羡慕夏尔,对他也这样说。

“再训练几天,放上马鞍它也不会反抗了;两星期以后,夫人也敢往上骑了,它驯顺得像头小绵羊。”

他说得对。几天后,那匹马由人抚摸、梳毛、牵走,都不再存戒心;玛塞琳要是身体许可,是会骑上去的。

“先生您应该来试试。”夏尔对我说。

我从来没有单独骑过马,但是夏尔说他可以在农庄另备一匹马来骑,有他陪伴我高兴极了。

我多么感激母亲在我年幼时带我到马场来!多年前学的基本课程对我还是有用的。我坐在马鞍上并不感到太惊骇,过了一会儿恐惧心理消失,人也自在起来了。夏尔骑的那匹马较肥壮,不是纯种,但是并不难看,尤其夏尔骑术很高。我们习惯每天出外遛遛;更喜欢清晨出发,踩着沾有露珠的草地。我们骑到树林边上,沿途碰动湿漉漉的榛树枝,水滴在身上都湿透了。突然眼前一片地平线,那是宽阔的奥杰山谷,远眺可以看到海。我们呆了一会儿,没有下去;夜雾在晨曦照耀下映出颜色,扩散,四处消失,然后我们回头一路奔驰;我们在农庄停留,那里工作才开始;赶在工人前面,又指示他们工作,我们感到又快活又自豪;然后我们突然离开他们;我回到茂里尼尔,这时正好玛塞琳要起身。

我回来时,清新空气让我陶醉,骑快马更使我晕眩,沉溺于慵懒的四肢有点酸硬,但是精神饱满,容光焕发,食欲大振。我兴头十足得到了玛塞琳的同意和鼓励。我回来还没有脱掉护腿套,就往玛塞琳的床边走去,她赖在床上等着我,而我身上还沾着湿草的气味,她对我说她喜欢闻这个气味。她听我叙说马背上的奔驰,晓雾初开的田野,场上的农活……她看起来感到我在生活就像她自己在生活那样快乐——不久我滥用了她的这种快乐;我们骑马外出的时间愈来愈长,有时我将近中午才回家。

可是我尽力留出黄昏和晚上时间备课。我的工作进展顺利;我很满意,考虑以后花点精力把讲义汇编成书不是不可能的。出于一种自然反应,我的生活有了条理和规律的同时,我也要求四周的事物有条理和规律,因而我愈来愈喜欢哥特人的纯朴伦理学;在教学中,我自始至终宣扬无文化,列举值得称颂的理由,这种大胆鲁莽的做法日后也遭到不少指责;同时我对自己身上和周围使人想起的无文化教育的一切,却又不厌其烦地想办法去消除,消除不了就去克制。这种明智或者说这种疯狂,我实现到什么程度才会完呢?

我有两名佃户,租期到圣诞节结束后希望续约,就走来找我。根据惯常的做法,签一份所谓“续约协议”就可以了。我有了夏尔的保证,受到他平时对我谈话的鼓动,等待他们时已打定主意。而他们则又认为佃户不是轻易可以替换的,首先要求降低佃租。当我向他们宣读我本人撰写的“续约协议”,协议内不但提出租金不能减少,还要收回我看到他们闲置起来的几块土地,他们惊呆了。他们听了这话首先假意笑笑:我在说笑话吧。我拿了这几块土地有什么用?它们一文不值;他们没有派用场,这是因为派不上用场……然后看到我一本正经,他们就坚持自己看法,我也坚持自己看法;他们以为用退租相威胁会吓倒我。而我听了这话正中下怀。

“嗨!你们要退就退吧!我不留你们。”我对他们说。我拿起续约协议,当着他们的面撕得粉碎。

这样我手上多了一百多公顷的土地。一段时间以来我已在计划把管理大权交给博卡奇,心想这也是间接交给夏尔;我竟认为自己也可管上一管;然而我没有多加考虑,工作的风险使我跃跃欲试。佃户要到圣诞节才搬走;我们还有时间从长计议。我关照夏尔;他立刻喜形于色,却引起我的不快;他不会掩饰,这又使我感到他实在太有朝气了。时间已经很紧迫了,一年中正是这个时节,头茬收完,空出的田地就等待着第一次耕作。根据惯例,不续约的佃户和新订约的佃户的工作是同时进行的,庄稼一收,不续约的佃户要把土地一片一片让出来。我担心那两名辞退的佃户怀恨在心,进行报复,没料到他们很高兴对我装得殷勤周到(以后我才知道他们从中有利可图)。我趁那时早晚都跑到他们即将归还给我的地里去。天气已经入秋,必须雇用更多人手加快耕种;我们已经买来了钉齿耙、压土滚柱、铁犁;我骑马巡看四处,监督和指导工作,亲自指挥,一呼百应,感到莫大兴趣。

可是在邻近果园里佃户正在摘苹果。苹果落下滚在厚厚的草地上,这是前所未见的大年;人手都不够用了,从邻村来了帮工,雇用他们工作一周;偶尔,夏尔和我帮助他们工作取乐。有人用长竿子打下树枝上的晚熟果子,有人又在一旁搜集自行掉落的过熟果子,经常在深草堆里踩伤了,跌扁了。人走在上面总要踩到几个。草地升起的气味又酸又甜,跟翻土的气味混杂一起。

秋深了。最后几个晴天早晨清新明澈。有时潮湿的空气使远处的景物呈现蓝色,显得更加远了,使散步也就成了远游;乡土好像扩大了似的;有时,相反地,异常透明的空气把地平线拉了过来,好像展翅一飞就能到达那里,我说不清哪种情况使人更加疲乏。我的工作将近结束;我这样说至少可以更加大胆脱出身来。我不去农庄的时候,就陪伴玛塞琳。我们一起上花园去,走得慢慢的,她懒洋洋压在我的手臂上。我们走去坐在一张凳子上,从这里俯视沉浸在晚霞中的山谷。她怀着特有的温柔靠在我的肩上;我们这样待到夜色来临,没有动作,没有语言,感到白昼融化在我们怀里……我们的爱情已经知道包含在多少沉默中!玛塞琳的爱已不是语言所能表达的,我对这样的爱有时几乎感到忧虑。就像微风有时吹皱平静的水面,她有一点点激动也会反映在额头上,她倾听体内一个新生命的神秘躁动;我俯身望着她犹如望着一个清纯的深水潭,不管看得多么深,看到的只是爱,啊!如果这是幸福,我知道我从那时起就愿意留住它,就像用合拢的双手徒然去留住流淌的水。但是我已经感觉在幸福旁边存在着不是幸福的东西,使我的爱情绚丽,就像染上了秋霞。

秋深了。清晨的草一天比一天湿,在树林边缘的背面已不再会干了;天蒙蒙亮时草是白的。鸭子在水塘里展翅扑腾;它们野性十足地乱颠,有时身子飞了起来,嘎声大叫,绕着茂里尼尔哗啦啦飞上一圈。有一天早晨我们一个也没有看到。博卡奇把它们关了起来。夏尔对我说秋天野鸟迁徙季节要把它们关着。不久以后气候变了。一天晚上突然刮起一阵狂风,一种海的喘息,强烈,连续不断,带来了寒流和雨,吹走了候鸟。玛塞琳有身孕,筹划迁入新居,我要细心准备头几堂课,这些早该把我们召回城里了。恶劣气候提前来到,更把我们赶了回去。

本来,农庄的工作需要我们十一月份再回去的。但是我听了博卡奇的冬季安排感到气恼;他对我宣布他要把夏尔送回模范农庄,据他说夏尔在那里还有不少东西要学;我谈了很久,我想到的论据都用上了,还是不能叫他让步;他最多同意缩短一点他的学习期,让夏尔早日回来。博卡奇也没向我隐瞒,同时经营两个农庄不会不遇到很大困难;不过他告诉我,他已看中两名十分可靠的农民,打算雇用在手下工作;可以说是佃农,也可以说是雇农,还可以说是长工;这种做法在这个地方还是一种创举,不是什么好兆头;但是他却说这是我造成的。说这些话已近十月底了,十一月初,我们在巴黎住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