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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鸿伤影:民国才女传奇
1.34 文洁若:蝴蝶飞过沧海

文洁若:蝴蝶飞过沧海

每当我想到文洁若和萧乾这对患难见真情的作家伉俪,便想大声朗读舒婷的《致橡树》;每当我读到“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相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每一阵风吹过,我们都互相致意……”脑海里便浮现出文洁若和萧乾的结婚照:她头扎蝴蝶结,清纯素雅;他宽额秃顶,面容俊朗。两人天真如婴孩,笑容纯净得无一丝渣滓。

是的,文洁若绝非攀援的凌霄花,借高枝“自我炫耀”,也非痴情的鸟儿,一味重复别人的主题曲。文洁若有惊人的才华、独立的人格,自始至终都以木棉的形象和萧乾站在一起。萧乾活着时,她照顾他、保护他;他去世后,她照顾自己,衣食简单,却不失高贵之心。她将全部的精力都用在翻译和写作上。她从来都站成一株木棉,繁花满枝,辉映着满天霞光。

他是一座宝藏

1950年,23岁的文洁若从清华大学外国语文学系英语专业毕业,不久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三联书店,当上了一名校对。第二年3月调到了刚成立的人民文学出版社。

此时的她梳着两根羊角辫,辫梢上的两个大蝴蝶结似时时欲振翅而去。

正当青春妙龄的文洁若拥有足以骄人的文凭,工作对口,环境也好。按说可以放松一下,从书堆里抽出身来,把时间大把地交给梳妆镜,多装扮自己,作为学生时代的补偿。业余生活也可以安排得丰富多彩:看看电影,跳跳舞,逛逛街。不妨考虑一下个人问题,相亲,Party……但文洁若拥有后生小子一样的快乐,心地单纯,一门心思都在翻译写作上,从没有感情的枝枝节节、花花朵朵。

1953春末,同事们正在两排办公楼之间的空地上做工间操,校对科的小袁捅捅文洁若的背:“你看萧乾那个怪样儿。”文洁若一回头,瞥见一个身穿黑色旧呢中山服的中年人正在认认真真地做着弯腰动作。但由于他腹部凸出,双手指尖怎么努力也触不着地面,那副样子看上去着实滑稽。这是她第一次从近处看萧乾。

“他就是萧乾!”有个声音在文洁若心里亲切地响起。萧乾可是翻译界的“元老级”人物,同事们屡屡提及他的名字。但她对萧乾好奇,却是缘于读者情结——1945年,正是一名高三学生的文洁若,读到了萧乾的长篇小说《梦之谷》,20年代末叶在潮州发生的那场恋爱悲剧,如晨钟暮鼓一下一下撞击着18岁少女的心,纠合着空茫与透彻的余味久久回荡在心之碧野。

文洁若不觉叹息一声:唉,20多年过去,主人公老矣。

此时,萧乾调到出版社时间还不长。他刚来,正在修改一部电影剧本,并不常来社里。需要他校订,多是将稿子送到他家里请他改。文洁若当时正负责一部由英文转译的苏联小说《百万富翁》,她整理后,社长觉得还是不太满意,大家就说:“请萧乾看看吧。”文洁若便捧着稿子登门拜访。

萧乾亲切地接待了她。这部作品最终由萧乾定稿。萧乾对原译的润色使文洁若受到很大启发。原译是直译硬译、佶屈聱牙,经他校订,就甩掉了翻译腔,近似创作了。文洁若把原文、原译和萧乾改动之处一一抄在笔记本上,作为翻译实践的第一手教材。她视其为“宝典”,总是带在身边,闲余时拿出来琢磨琢磨,努力消化,那些闪烁着萧乾睿智与才识的词句如雪般飘落到她充满灵性的心田,顷刻化了。她的心头满是幼苗被春雨细细浇灌从而拔节抽长的喜悦。她重新拿起笔,发现文字变得润泽了,这种变化无疑来自于对萧乾的吸收。

文洁若禁不住感慨:萧乾是一座宝藏,他身上有取之不尽的文化财富。而此时的文洁若就像一个缺乏硬件设施的登山运动员,正试图攀登翻译界一座座巍峨的山峰。她多么需要一双强有力的手来牵引。当时,她正利用业余时间翻译日本工人作家的长篇小说《日本劳动者》。

文洁若是以虔诚的学生的姿态走近萧乾的。

萧乾正式上班,文洁若也多次捧着一些已出的译本,带着原书去向他请教,每次他除了对译文表示明确意见之外,还给她讲一些道理。萧乾青年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一肚子奇闻轶事,浑身幽默细胞,兴之所至还会抖落一些文化精英的掌故,时褒时贬,亦庄亦谐,既有知识性,又妙趣横生,文洁若听得入了迷。智者的话能启迪心灵。文洁若觉得,萧乾的手搭在了一个开关上,随着他手的转动,一个全新的世界“洞天石扉,訇然中开”,她领略到了个中之美。萧乾也觉文洁若不同于一般的女孩,不忸怩,不造作,对人无心机,两人都觉“相见欢”。不自觉间,文洁若的脚步便勤了。

和萧乾在一起,文洁若有如沐春风之感,以前,她从书里看到人家动不动就是“与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老是觉得过于夸张,哪能在一席谈里谈尽十年书话呢。现在她信服了。世间真的有这样的学者、这样的才子,他们信口而谈的文化含量如此深广,令人心旷神怡。听了他们的谈话后再去翻书,厚如砖头的书也觉得过于单薄了。

最令文洁若感动的,还是他对她,一个无名小助编的热心及耐心。这种对后生小辈的关爱与扶携精神,便是五四余韵吧,五四文化领袖,如鲁迅、胡适等,总领衔一脉文化,尽力奖掖后进,将文化精神一路传递下来。萧乾这一脉,是由郁达夫、徐志摩、沈从文……传承而来的。而今,他显然愿意将他一生学问再传至于她。

辫子上的蝴蝶结像一笺心事。文洁若问自己:你准备好了吗?

此时,萧乾和第三任妻子梅韬刚分手——梅韬对政治上日益萧条的萧乾感到幻灭,本来她以为他能“会当凌绝顶”。梅韬摊了牌:“告诉你吧,我从来也没爱过你。过去不爱,现在不爱,将来也不爱。”一言既出,离婚铁定。这一次,两人皆三结三离。萧乾业务棒,情感世界却如此狼藉,自然“臭名昭著”。

萧乾并不忌讳自己的“情感”史,他坦率地告诉文洁若:他遗弃过无辜的前妻王树藏,也被意中人卢雪妮遗弃过……

文洁若以手托腮,惊奇地睁大眼睛,萧乾话说的婚恋故事就像好莱坞大片,在她脑海里放映着。

爱上“声名狼藉”的男人

众人眼中的萧乾是游戏感情的浪子,文洁若却看出他至情至性的一面。她很享受心有灵犀的快感。

萧乾在文洁若激赏的眸子里重新找到心跳的感觉。他一贯有着旺盛的爱的能力,虽处逆境而依然完好无损,文洁若无意中说自己乳名“雪子”,他立即“接招”:“我的乳名叫‘乐子’,这就是缘分啦!”见她并不恼,他便一骑单车到东安市场买了枚镶嵌着爱神的玛瑙胸针,变魔法似的送给她。萧乾在盖上写:“感谢世界生了个雪子。”童话般的诗行,试问,哪个怀春少女不怦然心动?文洁若又惊又喜。他在向她发出爱的信号呢。收,还是不收?年轻的文洁若问着自己,决定听从内心的召唤。没有一丝忸怩,她将胸针别在衣襟上。

萧乾自然感激不尽。

星期天,他携带正上幼儿园大班的儿子邀请文洁若泛舟北海,正在荷花丛中争渡,被眼尖的同事撞见,掀起了轩然大波。

校对科的王德谦(萧军的大姨子)善意地把1948年郭沫若在香港严厉批判萧乾的《斥反动文艺》一文拿给文洁若看,只见赫然一句“鸦片,鸦片,第三个还是鸦片,今天你的贡烟就是《大公报》的萧乾”!

文洁若将这篇文章带给萧乾看。萧乾苦笑:郭老把作家分成各种颜色,沈从文是桃红色,朱光潜是蓝色,而他则是黑色的。

这段颜色公案涉及多人。“桃红色”暗影曾让沈从文多次试图自杀。

大家替文洁若不值:这时的萧乾已不是早年的翩翩公子萧郎。他大她17岁,谢了顶,肚腩突出。更重要的是,他是“潜龙勿用”,因为开罪当权文化要人,他沦为次等文人,几同于闲人。另外,有人忠告文洁若:萧梅刚分手你就急吼吼迎上去,岂不等于坐实“第三者”?

这些劝告肯定是出于对年轻的文洁若的爱护。文洁若也曾动摇过,曾三次给萧乾写过断交信。但她实在难以割舍这份感情。她提出将感情放一放,冷处理:七个月不见面,你要找到合适的就结婚,我还念我的书。

果真有友人接到萧乾的告急电话:刚离婚,儿子没人看管……友人给萧乾介绍对象。倒是文洁若做不到彻底放下,连着给他写了几封信,他却一字不回。可能是真的不想连累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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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乾与文洁若

萧乾和新认识的女友开始谈婚论嫁。但女方是党员,党委不同意,说萧乾历史复杂,不能结婚。

最后还是文洁若扛不住了。她爱他。受他人格魅力的感召,为何斤斤计较政治经济年龄呢?不是说,最伟大的爱是连对方的缺点都爱,最完整的爱连对方的历史也爱吗?

文洁若决定缩短约定期限,四个月后,两人见了面。两人皆发现,彼此不能忘怀对方。

感情和理智的拔河中,文洁若被感情拉到一边。

将衣服和书一股脑儿放到三轮车上,文洁若轻盈地跳上萧乾那辆从英国运回来的自行车后座,这是1954年五一国际劳动节的前一天。没有通知一个亲朋,没有任何仪式,两人登记结婚。严文井送来的盆栽月季悄然绽放着幽香,这是洞房唯一的装饰。

这年,他44岁,她27岁。

婚前,母亲警告文洁若:“外公的主张是:宁愿让闺女嫁给叫花子,也不嫁给二婚的,何况又有娃娃。”文洁若翻出父母的结婚照:“您瞧,当年您和爸爸是郎才女貌,年龄相当,又都是初婚,婚礼多么隆重。但那是包办婚姻,你们过得并不融洽。您能说您的婚姻是美满的吗?”

母亲默然。或许,婚姻也是一场赌博,最终的结局谁也难以预料。看起来很美的婚姻不过如此,不被看好的婚姻也可能柳暗花明。母亲最终尊重女儿的选择。

为了庆祝新婚大喜,萧乾请文洁若去看了一出以成渝铁路竣工为题的话剧,剧中人在台上说“我们40年的愿望终于实现了”,萧乾捏了一下文洁若的手,借台词抒情:“我40年的愿望也终于实现了——我找到家啦。”

文洁若乐了。却又好一阵心酸:他一直都是感情世界里的流浪儿。她下定决心,给他一个家,一个温暖的家,让他疲惫的心船驶入宁静的港湾,从此不再流离失所。

木棉女人

文洁若历来宣称自己视萧乾如宗教,这是她的谦虚,其实,她更是一株木棉,站成了独属自己的风景。

新婚之夜,文洁若如平常一样枯坐灯下,突击一部校样,不完工绝不罢休,第四次做新郎官的萧乾不觉委屈,反赞赏有加。

文洁若能在新婚伊始便拉开知识女性的架子,缘于萧乾的大力扶持。文明的婚姻是夫妻并进,各有各的专长,各有各的方向,而绝非“此消彼长、一明一暗”。通常,一个才子要大放光芒,便须抹杀身边才女的潜力,我说,这样的婚姻我一点儿都不羡慕。

萧乾称家为“小作坊”,多好的譬喻,一个温暖的家,更是一个小型的精神文明生产基地,小我与大我打成一片,是和谐天地。

他俩每人一间书房,常常天不亮就起床,深夜时分还不愿休息。两人一起写作,一起翻译,一起快乐地生活。萧乾在物质上提倡平民主义,穿最朴素的衣服,吃最简单的饭菜;在精神上提倡贵族主义,大块的时间用来读书、写作和翻译。做自己最愿意做的事。“无世俗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此乐何极!

这是两个翻译家的携手,更是一个前辈与一个后生的才艺对接。

中国男人多有“抑妻”意识。将才女娶回家,仍和普通女人一样,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有才没才,无大区别。才女亦甘愿退至幕后,不以才显喜,不以才掩悲。

我发现,才子才女组合,多是才子放光,才女黯淡。为了家庭,为了夫儿,很多知识女性都没有得到充分施展才华的机会。比如张兆和,她一直主持内政,教养两个儿子,凡事亲历亲为,不使沈从文分心。她是中国公学的学生,和吴晗同学,从她创作的为数不多的小说来看,也是很有才气的。再比如冰心,后期似乎并没有多少作品。冰心用爬行的蜗牛来形容主妇处境:“在下雨或雨后的天,常常看见蜗牛拖着那粘软的身体,在那凝涩潮湿的土墙上爬,我对它总有一种同情,一番怜悯,这正是一个主妇的象征!”“蜗牛的身体,和我们的感情是一样的,绵软又怯弱。它需要一个厚厚的壳,常常要没头没脑地钻到里面去,去求安去取暖。这厚厚的壳,便是由父母子女、油瓶盐罐所组织成的那个沉重而复杂的家!结果呢,它求安取暖的时间很短,而背拖着这厚壳,咬牙蠕动的时候居多!”道尽知识女性的无奈。

钱锺书和杨绛伉俪相谐,钱锺书在世,杨绛将过多的精力花在打理家政上。钱锺书去世后,杨绛的妙笔才真正开了花,她笔下的《我们仨》、《写在人生边上》,感动了一个时代人。我喜欢杨绛的文字,甚至有些贪得无厌。但我有时会心生恐怖:如若钱老一直健在,是否意味着我们永远看不到这些如水般清明的文字了……

文洁若和萧乾携手,却打造了自己的新天地。这是我最欣赏文洁若的一点。当初,他好比月亮,她不过是一颗小星,但她靠近他,让他成了太阳,自己也成了月亮。

文洁若自身努力功不可没,更是萧乾平衡两性关系上的硕果。

萧乾没有大男子主义,他在生活中没有太多考究,没有牵扯住文洁若太多精力,她才有时间、精力从事创作。

文洁若佩服萧乾的才情,他是快手。20万字的《布谢和他的妹妹们》,头十万是文洁若花一年时间才翻出的,剩下的萧乾十天就搞掂。状态好,他一天可以翻7000字——那可是手抄稿时代。文洁若大为心仪,她帮他抄写,“打杂”也乐陶陶。她的悟性本来就好,也不缺少灵气,在他的熏陶下,她欣喜地看到自己收获多多:文字变洒脱了,甩掉了文艺腔。

智慧的女人总是从婚姻中汲取营养,与爱人一道成长。

婚后,他们只度过三年好时光,萧乾被错划为右派,接着是挨批斗,去劳改,她当了22年的“臭妖婆”。“文革”期间,文洁若的母亲被逼致死,萧乾也受尽了屈辱,甚至自杀。但文洁若像一株松,“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她不仅没有垮掉,反而变得强大起来。文洁若最令人感动的是,境愈艰,情愈坚。萧乾作为右派分子下到农场劳动,她对仓皇北顾的他说:“我等你一辈子。”她独自带着三个孩子,在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压力下艰难地维持家计民生。

萧乾不堪批斗之辱,几番自杀未遂。年轻时素有“修女”之誉的文洁若变得皮实起来,她要做老母鸡,将萧乾和孩子们保护在翅羽下。

文洁若说:“说不清是什么力量让我挺过来了,我从没有因为萧乾落魄而怀疑他的价值,更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我相信苦难的日子终究会结束。”其实,文洁若很清楚,让她强悍地生存下来的那股巨大的内驱力是什么,分明是爱的力量!正是因为内心汪洋着爱的碧波,她才能掠过一切艰辛,将“我们要活过一切人”的信条牢牢镌刻在内心,给萧乾打气,给他加油,呐喊,给他助跑,给他希望、信心和勇气。

正是凭着这种意念,文洁若携夫儿之手成功趟过历史的苦难河。

萧乾晚年撰写回忆录,深情表白:“我这回要破个例,把这本书献给和我共过患难的文洁若。整整22年,她为我遭到白眼,陪我扛过枷。我流徙期间,三个孩子都还幼小,她毫不犹豫地挑起生活担子。更难能可贵的是她从未对我丧失过信心。倘若没有她,我绝活不到今天……”沉重的历史,纯粹的爱情,思之令人落泪。

“文革”过后,他们迎来了夕阳晚景。已迈入晚年的萧乾经常生病,文洁若不得不过起了以医院为家的生活,为了陪伴和照顾丈夫,最后两年,她一直是睡在医院窄小的折叠床上。文洁若身上一直有一种纯粹的品质,舍得爱,舍得牺牲,舍得成全,从不犹疑,从不彷徨。她有女性的阴柔,更有男性的阳刚,气质上她有刚柔并济的调和美。

萧乾给人题字常写“尽量说真话,坚决不说假话”。他在学问上求真,对妻子也直言不讳。文洁若保留着1980年萧乾写给她的信,整理完芥川龙之介的作品,萧乾对文洁若提出评批:“我有几句话想说说。咱们之间首先应相互鼓励,但也许更重要的还是相互鞭策。”文洁若对自己写的芥川很满意,萧乾却认为不如小林多喜二。“首先,许多地方你还是资料的堆砌,毫无分析。另外,在文章组织结构方面,也较乱,原因还是有了资料就往上贴,没有个整体概念。”“写任何文章,一头一尾最重要。头,如不能提纲挈领,则首先抓不住读者。尾如托不住,则全文再精彩,也有些摇摇欲坠。”

这样的纯技艺交流,想必令文洁若突飞猛进。这样的婚姻,怎不令人心生翅膀,在文艺的天空自由飞翔!

1990年,80岁的萧乾和63岁的文洁若联手翻译被西方文学现代派视为“天书”的《尤利西斯》。每天一大早就起床,各自回到自己的书桌,埋头苦干。他俩每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地翻译,和衣而卧。

文洁若心细如发,“一个零件也不会丢”,专搞基础工程,毛坯建设,管“信”;萧乾负责文理的梳理与文采的装潢,管“达”、“雅”。这样的携手,真是文化史的幸事。文洁若认为,她和萧乾最快乐的时光是一起翻译《尤利西斯》。四年后,这部巨著被译林出版社隆重推出。这部书给这段忘年婚姻竖起了一座丰碑。

生机无限

1999年2月11日,萧乾谢世,两人作坊变成单人作坊了。

家中摆设一切和从前一样,只是客厅的墙上挂满了萧乾的照片。照片上的他嘴角上扬,像调皮的玩童,眼神清澈,胸怀坦荡。他永远陪着她,鼓励她。

文洁若说:“我将不停地写作和翻译下去,直到不能拿笔的时候。这是我的心愿,也是对萧乾最好的怀念。”

萧乾给文洁若留下了丰富的精神遗产。他教她做物质上的平民,持有一颗豁达的心。这是一个翻译家保持高产的现实保证。

文洁若崇尚简单的生活理念,她总是将自己摆放在忙碌而且充实的坐标上。萧乾刚离世的那几年,她仍坚持每天工作十五六个钟头,比年轻人还要多。她跑在时光的前头。她要把被耽搁的22年时光追补回来,替她自己,更是替萧乾。

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这几年,她除了忙碌着整理出版萧老的文稿,翻译了儿童版的《圣经故事》,还穿插进行《洁若忆旧》的写作。桌案上,大大的日程表上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她每天的工作。笔记本里,拟着手翻译的书又另列表。

文洁若说:“我喜欢这种忙碌,这是我想要的生活,只要身体允许,我愿意这样忙碌下去。”

82岁高龄的文洁若感叹:“毕竟老了,精力也大不如以前了,现在写五六个钟头,写几段,累了,就赶紧躺下来休息一会儿。”她每天坚持十个小时以上的工作,并且把它视为快乐所在、意义所在。她说:“我要多照顾我自己。”她自信满满:“我预备活到110岁。”

多照顾自己,便可以多出几部作品啊。

文洁若在日本文学翻译方面取得了骄人成就,她是中国个人翻译日文作品字数最多的翻译家。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先后翻译出版了14部长篇小说,18部中篇小说,100多篇短篇小说,共计800余万字。她编辑校订了150余部外国文学作品,3000万字。她把日本知名作家井上靖、川端康成、水上勉、三岛由纪夫等人的代表作翻译介绍给中国读者,为中日文化交流作出了重大贡献。

有人总结文洁若人生三部曲:搞翻译、写散文、保护萧乾。文洁若以为抓住了她人生的主要脉络。她曾屏蔽在萧乾的熠熠光芒中,在他去世后却勃发出旺盛的创作激情,力作迭出——上帝格外优待历经人生劫难的才女文洁若,专门批拨数年时间来奖掖她,让她有机会展示才情,证实自我价值,以蝴蝶的翩然飞过人生的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