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人生边上多余韵
万绿丛中一点红
张中行把婚姻分为可意、可过、可忍和不可忍四个等级。
可意:即觉得与自己结合之人正是自己理想的,可谓天赐良缘。
可过:即俗话说的在一起过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男有女,女有男,互相感到有多种方便,甚至依靠。没有她或他,轻则感到不热闹,重则感到诸多不便,甚至过不下去。
可忍:看外貌,察内心,以及日常生活的诸多琐细,总是感到不尽如人意,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地对付。或有时想到分,但囿于子女,房屋,居家杂事,种种牵扯,千思万虑,还是忍了吧。
不可忍:男女一起生活合不来,很痛苦,只好分。
他的婚姻观:不求“可意”,但求“可过”,还能够接受“可忍”。
凡事皆应如此,不仅仅是婚姻。
窃以为,才女要嫁须嫁完全的学者——不官本位,无商贾的精刮,不匠气,术业有专攻,有着赤子之心的才子。唯其如此,才女的读书生活才能全面协调可持续发展。
“可持续”对才女尤为紧要,为人妇而能学业精进,那是才女的造化,撇开自身不懈努力不提,爱人必定劳苦功高——可恨古今多少才女都被雪藏在庸常的婚姻里,多少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子,常坠向低级生育机器加高级带薪保姆的谷底。固然是自家不争气,背后必有一张可憎的男人面目。
常与刚出校门的大学毕业生笑谈:读过书,且想将读书进行到底,便不宜嫁给官僚与商贾。那里,书只是精神的装潢。
血脉里融入书香味的女子再标榜金钱主义也是有限的;骨子里,还是书蠹,唯读书是务。当然,一度的迷失也是有的。
徐志摩在物质上主张平民主义,在精神上主张贵族主义。我心亦然。
李清照与赵明诚赌书泼茶,千百年来传为美谈。然,李清照清嘉婉媚的笑脸里总闪烁着赵明诚的一张勉为其难的苦脸。绝对包容且欣赏才女的才子多么难能可贵。
学者伉俩,黄金搭档。民国以来,钱锺书和杨绛是最突出的一对,是“万绿丛中一点红”。
别具一格的开场白
1932年3月,清华古月堂门口,杨绛与钱锺书初见。钱锺书的行头:青布大褂,毛布底鞋,戴一副老式大眼镜的书生。杨绛眼中的钱锺书:眉宇间“蔚然而深秀”。这个词用得真好。欧阳修用来状琅琊山的幽深秀美,此处形容才子的天然神韵最是熨帖。经过书香的长期熏陶,才子的脸上的确会有异相的。我端详钱锺书的照片,亦有此感。才女需要这种精准目光。
钱锺书第一眼的杨绛,定格在1959年写的追记二人初见的诗中:“缬眼容光忆见初,蔷薇新瓣浸醍醐。不知贵洗儿时面,曾取红花和雪无?”
诗中第四句红花和雪的典故来自北齐崔氏的洗儿歌,说的是春天用白雪、红花给婴儿洗脸,希望孩子长大后脸色好看。钱锺书第一眼中的杨绛脸如春花,清雅脱俗,犹如蔷薇新瓣浸醍醐,令他想起崔氏洗儿歌,禁不住想问她儿时是否用红花、白雪洗过脸?
这便是“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意境吧。一切都是新崭崭的,青春用朱红漆封,等着你亲手来拆。

杨绛
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我没有订婚。”她接口:“我也没有男朋友。”类似于接头暗语“天龙盖地虎”、“宝塔震河妖”。于是两人释然。澄清误解,清清白白的身家,干干净净的交往。
开场白令人莞尔。
两人交往之初,便在才华上“拔河”。
钱锺书曾经为杨绛写过不少情诗,最著名的是刊登在《国风》半月刊第3卷第11期里面的《壬申(1932)年秋杂诗》:
缠绵悱恻好文章,粉恋香凄足断肠;答报情痴无别物,辛酸一把泪千行。
依穰小妹剧关心,髫瓣多情一往深;别后经时无只字,居然惜墨抵兼金。
良宵苦被睡相谩,猎猎风声测测寒;如此星辰如此月,与谁指点与谁看。
困人节气奈何天,泥煞衾函梦不圆;苦雨泼寒宵似水,百虫声里怯孤眠。
杨绛选修中文系朱自清教授的“散文习作”课程,于1934年秋写了一篇作业,短篇小说《潞潞,不用愁》,描写青春期少女的三角恋爱心理,受到朱自清赏识,并推荐给《大公报》文艺副刊发表。两人算打了个平局。
钱锺书在清华外文系毕业。他想考庚款赴英留学。而庚款赴英留学机构规定,大学毕业后必须为社会服务两年才能报考。钱锺书到上海光华大学教了两年书。1935年4月,他考取教育部第三届英国庚款公费留学生。当时,文科只取一名。
1935年7月13日,杨绛和钱锺书在苏州结婚。秋天,钱锺书和杨绛一起去英国。钱锺书是公费留学,上牛津大学埃克塞特学院攻读英国文学。杨绛自费去英,在牛津大学旁听一些课程。
牛津共读
最可羡慕的是牛津共读岁月。
1935年9月,钱锺书入埃克塞特学院攻读文学学士学位。杨绛在牛津大学旁听,自修西方文学。他常穿飘黑带的黑布背心去上课,到院食堂吃晚饭。
Bodleian Library,牛津大学总图书馆,藏书500万册,手稿6万卷。两个书虫进去岂不饱蠹。杨绛订课程表,从乔叟开始,按照文学史一个一个经典作家往下读。后来读法国文学也是如此。在牛津和巴黎,两颗心灵,相互交流,彼此对接,皆受益匪浅。这样的交流是乐事、趣事,亦是雅事。锺书评论诗与文都专长。杨绛一直自觉地捍卫自己新鲜的见解,坚持先读原著,有心得,再读评论。钱锺书读到好书,也介绍给杨绛读。
两人比赛谁读的书多,年终结算。
这样纯粹的读书生活真令人羡煞。
在紧张有序的读书生活中,钱锺书也会不时凑趣。在牛津时,他午睡,杨绛临帖,写着写着困意来了,便伏在桌上睡着了。他醒来见她睡了,就饱蘸浓墨,想给她画个花脸。可是他刚落笔她就醒了。他没想到她的脸皮比宣纸还吃墨,洗净墨痕,脸皮像纸一样快洗破了,以后他不再恶作剧,只给她画了一幅肖像,上面再添上眼镜和胡子,聊以过瘾。
杨绛怀孕了。准爸爸钱锺书对杨绛说:“我不要儿子,我要女儿——只要一个,像你的。”而杨绛想的却是,女儿当然好,但不必“像我”,她想要一个像钱锺书一样的女儿。
在夫妻俩心目中,对方都是完美的。
怀孕严重地影响了杨绛的读书计划,钱锺书这年年终在日记上形容夫人:“晚,季总计今年所读书,歉然未足……”并笑说妻子“以才援而能为贤妻良母,又欲作女博士……”
好妈妈,我所欲也;女博士,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博士而取好妈妈也。
分娩之前,钱锺书陪杨绛到产院去定下单人病房并请女院长介绍专家大夫。院长问:“要女的?”钱锺书回答说:“要最好的。”
钱锺书说的每句话都耐人寻味,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他说的话不仅不迂腐,都关乎人性,直见心灵。
杨绛18日进产院,19日竭尽全力也无法让胎儿出世。大夫为她用了药,让她安然睡去。等她醒来,发现自己像新生婴儿般包在法兰绒包包里,脚后还有个热水袋。肚皮倒是空了,浑身连皮带骨都痛,动都不能动。
钱锺书这天来看了夫人四次。她是前一天由汽车送进产院的。寓所离产院不算太远,但公交车都不能到达。钱锺书得横越几道平行的公交车路,所以只好步行。他上午来,知道得了一个女儿,医院还不让他和夫人见面。第二次来,知道夫人上了麻醉药,还没醒。第三次来见到了他的夫人,这时杨绛已从法兰绒包包里解放出来,但是还昏昏地睡,无力说话。第四次是午后茶之后,她已清醒。护士特地把娃娃从婴儿室里抱出来让爸爸看。
钱锺书仔仔细细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然后得意地说:“这是我的女儿,我喜欢的。”女儿长大后,母亲把爸爸的“欢迎词”告诉她,她很感激。
像山泉般清亮的欢迎辞,一字字都是泉水丁冬。
女儿钱瑗,初名健汝,小名阿圆。
不久,家人收到出生不久的婴儿的照片,发现她睡的“摇篮”竟是一个书桌的抽屉,粗心的父母!
钱锺书真是痴爸爸。钱瑗出世不久,他经过一番思考,认真地对杨绛说:“假如我们再生一个孩子,说不定比阿圆好,我们就要喜欢那个孩子,那么我们怎么对得起阿圆呢。”
万千父爱集于女儿一身。得“专宠”的钱瑗焉能不感激这样的痴爸爸!
干净的婚姻
回国,钱锺书去西南联大执教,杨绛带女儿留守上海,坚持出去工作。公公钱基博认为钱家媳妇应老老实实留在家里,杨绛反抗了:“我一个堂堂大学生,难道要给你们家当不要钱的老妈子!”公公听了这话,有没有吹胡子瞪眼睛?
说归说,杨绛还是以夫为主。钱锺书回上海潜心写作,杨绛退做“灶下婢”,也未忘记阅读与写作。在工作和家务的间隙写了好几个剧本。
杨绛为人为文皆“干净”,却也不避尘世烟火。真是难得。
杨绛自觉地远离政治与权力,身处逆境,安心“做零”,乐于“隐身”。是情怀,更是境界。她乐做“隐身人”,“‘隐身衣’的料子是卑微,身处卑微,人家就视而不见,见而不睹。”“隐身人”其实最厉害,世态百相人情文章尽入法眼。
钱锺书任职文学所,携杨绛同进同出,身后弹落多少眼珠!杨绛下乡锻炼,钱锺书每日一信,字字相思,权作她心灵的下午茶。
钱锺书有誉妻癖,他眼里的杨绛“绝无仅有地结合了各不相容的三者:妻子、情人、朋友。”拥有这样的妻子或丈夫,岂非人生一大幸事!
钱杨二人,共同营造了最干净的婚姻。钱锺书如是总结:一、我见到她之前,从未想到要结婚;二、我娶了她几十年来,从未后悔娶她;三、也从未想要娶别的女人。朴实至此,却有别人跨不上的槛,无法攀越的高度。曾以此为标准问询多对夫妻,皆摇头,曰:看似松泛,实则过于严苛,能符合一项已属奇迹,更何况三项!对照民国以来诸多才子佳人搭档,令人感慨。
以书怡情的女人最美。杨绛的书读得尤为彻底。她从不给自己不读书的借口,无论是蜜月还是为人母,甚至是“文革”期间,皆提笔写诗,洗手做饭,读书与生活两不误。
这样的婚姻才抵达张中行所谓的“可意”的境界吧。灵魂的双人舞。
杨绛先生曾称自己是“钱办主任”,是他们家留下来“打扫战场”的。2003年,92岁的杨绛在夫逝女亡后追忆往事,读者们有幸读到了《我们仨》。这本书哀而不伤,有一种“流泪的微笑”,读来令人心生温暖。
“我正站在人生的边缘上,向后看看,也向前看看,向后看,我已经活了一辈子,人生一世,为的是什么呢?我要探索人生的价值。”2005年,94岁的杨绛先生病中提笔,开始随笔《走到人生边上》的写作。
周国平叹服:“杨绛96岁开始讨论哲学,她只与自己讨论,她的讨论与学术无关,甚至与她暂时栖身的这个世界无关……她是如此诚实,所以她未得到确定的答案,但是得到了确定的真理。”
“与自己讨论真理”,那是一种至高至圣的境界啊。
我的很多文友都说将《走到人生边上》作为枕边书,入睡前翻翻,那梦也有栀子的清香。婚姻不如意者喜读杨绛,读她的幸福,给自己的婚姻打一块补丁;婚姻如意者也喜读杨绛,在幸福中共鸣,那幸福便更为笃实。我喜欢杨绛的文字,干净、凝练,平实中峰回路转,更使人低回不已。
衷心地希望,杨绛先生精心地“打扫战场”,给我们带来更多的惊喜。
张爱玲说,“衣服是一种语言,是表达人生的一种袖珍戏剧”,张恨水笔下的女主人公多穿一袭蓝布旗袍,女学生式的天真与朴实。徐志摩便很喜欢陆小曼穿蓝布旗袍,高贵的气质打布眼里不动声色里流出。要想将蓝布旗袍穿出韵味,要的不仅是青春底子的干净,更需要一种气度与情怀。
棉质的谦逊,积淀着历史的厚重,散发着太阳的清芬,是绚烂之后的平淡,真正的极品。那正是精神层面上着蓝布旗袍的杨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