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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鸿伤影:民国才女传奇
1.30 白薇:人生自是有情痴

白薇:人生自是有情痴

张爱玲曾说:“把我同冰心、白薇她们来比较,我实在不能引以为荣,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心甘情愿的。”

因为这句话,白薇被普遍地误读。

其实,张爱玲只是率直地说出“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文学理念,并非贬低白薇的文学地位。呼吸过英美文学空气的张爱玲一贯排斥“革命”性的文学。其实,在当时,白薇的意义远大于张爱玲。

白薇美。初次见面,鲁迅开场白:“人家都说你长得像仙女……”

那是20年代,白薇仍有着少女似的容颜,可她的心,浸了苦汁,不,是毒汁。

白薇原名黄彰,1894年出生于湖南资兴县秀流村,从小聪慧、好学、善画,学习成绩特别优秀。但她坠入包办婚姻的炼狱,被丈夫毒打,被婆婆咬断脚筋,还要转卖他人。终不堪虐待,逃到长沙求学,父亲到校,欲揪她回去问审。在友人帮助下,突破堵截逃到日本东京。为了生计,做女佣,街头卖水,“挑码头”,甚至动过上街拉客的念头。历尽种种非人折磨,于1918年考入日本女子最高学府——东京高等女子师范。

自强是快马,自尊在加鞭,生之意志如此强悍,情感思维方式却迥然于同性。

在日本她改名“白薇”,在她看来,人生是临海打渔,终究不过是“枉然”与“空”。

可是,一切都不同了。1924年夏,福建漳州人杨骚向白薇走来——漳州,从此成为她心头最放光的一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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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薇

杨骚《自传》:“东京这一次大火灾——给我机会尝到初恋苦味,更因而认识另一位女性,纠缠不清,使自己以后十余年的生活在极无聊的苦恼中过去了。”她的痴情,在他,却只是无聊的苦恼!

杨骚曾经沧海的初恋是湖南人凌琴如,凌璧如的妹妹。1923年9月东京大地震,璧如、琴如兄妹,张万涛,杨骚到杭州西湖游玩压惊,杨骚和琴如正两情相悦之时,钱歌川约琴如先行回东京复学。钱凌二人果然结为连理枝。

几十年后,女儿钱曼娜问凌琴如:“你当初怎么选上父亲?”凌琴如答:“你父亲外表永远是整整洁洁的,每隔一两天就会画上一幅小画,再附上一首小诗送来。”原来,杨骚是被“诗”和“画”打败了。青春少女,谁不喜欢如此殷勤的少年郎呢?因此,当东京有了复课的消息,钱歌川写信给璧如,问琴如愿意不愿意同他一起走。琴如爽快地答应。为了公平起见,璧如安排琴如与歌川、杨骚三人当面商量。琴如小声却坚定地答复:决定同歌川一起先回东京。两人当即出去买船票,第二天就要启程。杨骚眼睁睁看着钱歌川水到渠成、礼数周全地带走了琴如,伤心欲绝。

白薇暗恋凌璧如,凌璧如爱的却是张万涛。

这是杨骚与白薇恋爱关系中一个解不开的结。剪不断,理还乱,“一川烟草,满城飞絮,梅子黄时雨。”

杨白两个失意人牵起手来。白薇压抑已久的爱,一有了出口,便乱石穿空,惊涛拍岸——那种绑着炸药包式的、动辄要死要活的爱,徐志摩的《爱眉小札》里也有,但白薇的情书,比这还要直白!

白薇写给杨骚的情书,是那样的疯癫!“我十二分的想你。凄凄切切地,热泪如雨滴。我的心痛极了。天天哭上三四潮。我只想看你,不知道为甚么要看?我只要爱你,不知道为甚么要爱?我只要常常得你的声息,好像你的声息,会叫我个个血球跳舞来。爱弟弟!只是‘我终身的爱人是你’这句话,无论如何,不能灌醉我的灵魂。”

“亲爱的维弟我的爱!你做梦也梦不到我于你的情深深似海……”

如疯如魔如痴如狂,只顾宣泄自己的爱,没有一点节制和内敛——虽然,她同时又是那么清醒,1924年11月5日的信里便预言自己一生有“三无”:生无家,爱无果,死无墓。

女人若这样示爱,男人只会逃遁。

白薇自己也知道这样猛烈的爱,迟早会将爱人吓跑的。但她爱在弦上,不得不发。

这样的爱,让杨骚害怕了。杨骚是诗人,他要的是审美,狂轰滥炸很容易让他归为“滥情”。对他而言,最值得回味的,还是凌琴如那欲语还休的少女情怀。

1925年春,杨骚不告而别。他揣着淘金梦出国自然是为躲避她。她的心骤然从云端里跌落,只有长信,跌跌撞撞地从杭州奔到漳州,再到新加坡。

她终是绝望了。好在,她还有一支笔。

1926年4月,陈西滢在《现代评论》上专门介绍了两位女作家,一位是当时“几乎谁都知道的冰心女士”,另一位则是当时“几乎谁都不知道的白薇女士”。陈西滢称白薇是“突然发现的新文坛的一个明星”。阿英亦称白薇是“现代女性作家中的一位最优秀的戏剧家”。阳翰笙说,在左翼女作家中唯白薇堪与丁玲比肩。

1927年,白薇从广州辗转武汉最终抵上海,白薇的名气响了。不久,杨骚也从南洋抵达上海。南洋淘金梦破的杨骚主动投奔白薇。他没有了往日的骄狂和傲岸,瘦削的脸上挂着疲倦和歉疚。白薇终于动了恻隐之心。在杨骚的旦旦誓言下,她选择了原谅。

1929年2月19日,杨骚写了一首短诗:

流的云/奔的水/多少峰峦下/多少浪花碎/多少风的叹息/多少雨的泪/多少大地飞迸/多少天星坠/到如今啊/到如今才得/梦入春江花影醉

杨骚将这首诗题于他和白薇合影照的背面。

爱情失而复得,白薇的才思插上翅膀。她进入创作黄金期。与鲁迅的交往,他们得到了更多的教益与帮助。白薇的作品有许多是在鲁迅主编的《语丝》和《奔流》上发表的。鲁迅对编排白薇的稿子总是煞费苦心。

1930年,白薇已是左翼文坛十分活跃的女作家。1931年12月,白薇在《北斗》发表了反映抗战的剧本《北宁路某站》。

文学的光亮掩不住生活的暗影。

和杨骚复合后,白薇就开始生病——他在新加坡染上性病。杨骚是和她同一战壕的战友,却让她身体和心灵受到双重创伤,她穷,不能彻底治病。“像在沙漠上待毙的鱼。”

1930年凌琴如与钱歌川来上海。杨骚恋恋不忘凌琴如,白薇对璧如说:“我就是最恨你妹妹,杨骚心中总有她!”其实,这不关凌琴如的事,根本原因在杨骚,他缺少决断。

和影子作战有多可笑?多弱智?所有的拳头,都砸在虚空里。晃动在杨骚心中的倩影依然“浓妆淡抹总相宜”。

在一起,痛苦多于甜蜜。

1933年8月两人在上海出版书信集《昨夜》,共同宣告他们的恋爱终结。1935年白薇决定去彻底接受手术治疗,手术成功率很低,于是写下了自传小说《悲剧生涯》。白薇饱蘸泪水,忍着痛苦,支撑在病榻,同时把稿纸铺在膝上、墨水瓶挂在颈上,用四个半月时间赶写出来这部小说,其间还经历一场生死考验。她对友人说,最大的恐惧不是死,而是“书不成而身先死”。对于一个写作的女子,“书未成”才是最大的不幸,真可谓“出书未成身先死,长使女儿泪满襟”。《悲剧生涯》是一部真正的血泪之作。透过文字,可以看到在恋爱和生存环境中苦苦挣扎的白薇的身影。1936年上海生活书屋出版了该书,而白薇竟奇迹般地熬过来了。

生活没有保障的白薇,靠写稿子和朋友的资助苦度岁月。她时常因饥饿晕倒在街上。很长时间,白薇几乎与困苦、穷病同义。断炊三五天,在她是家常便饭,一发病,便孤零零躺在床上,眼巴巴瞅着门,渴望有人推门而入,筹送医药费。

1937年4月《妇女生活》上有位署名“吴玉声”的读者——按现在的说法便是“薇粉”,致信主编沈兹九,踊跃捐款为其治病。

白薇作品深入人心,她的境遇又着实令人同情,所以捐款者较为踊跃。这次共捐款604元,白薇才得以到北京治病。

不久,白薇又病了。杨骚表现得也好:趁她高烧糊涂的时候,把她抬到书斋,亲自护理。

杨骚真诚地忏悔,述说晚熟的情怀:“往日全不知道爱你,现在才开始真正知道爱你了。”“我既然变成了好人,你就再和我好起来算了,我绝不再变心,使你再痛苦。”白薇承认杨骚本质并不坏:“你的本质,本来是一半好极,为人少有;一半恶极,为人们所不相信。你现在变成一个完全的好人了,从此你栽在我心里的恨根,完全给拔除了,你在我身上无限刺心的痛苦,已云消雾散了。我快乐,我将一天天健起来,这不能不对你的转变作深深地感激!”

白薇道:“我相信,现在你的话是靠得住的了,我绝不似往日,担心你朝出口夕食言的心情来疑惑你!因为现在你是要以你的生活来完成你的生命,当然会以你的人格来担保你的成功。所以在你,以为昔日摧残得几乎消散了的东西,正是刚发现的宝藏,要努力发掘它,握在手里;而在我,你变好了,固然是一种无上愉快,与我和你再好起来却简直是两回事。天下没有能重圆的破镜,纵使巧为配合,裂痕终归显然。面对裂痕,看那恐怖的乱影交错,我将永远害怕……完了的就不追悔,这是我比你干脆些;缠绵于不可挽回的漩涡中,尽做迷梦,你也许比我情长些。情长用在恰到好处的时候,那是一种伟大,但用在好事不成的时候,便是愚蠢的费力,徒深化这出闹不清的悲剧。悲剧,我演够了,再也不愿做悲剧的主角了。”

七天后,白薇扶着棍,拖着腿,又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子。

友人生了气:好不容易等到杨骚浪子回头,愿意与你和好,何苦又故作姿态……友人认为白薇应该接受杨骚的忏悔,甚至觉得白薇比杨骚老,比杨骚丑,杨骚愿意恢复伴侣关系是她的幸运。

白薇和友人展开激烈的辩论。

白薇认为,她不和杨骚在一起,是将自己还给自己。“我和老杨共同生活那么短,他却害我病了九年,我和他断绝爱情,也有好几年了。以前他不给我治病,现在我自己把病治好了,我不是我自己的还是谁的!”

“我有我的情感,有我的理由,决不做爱情的俘虏,再牺牲一次。”

曾经的伤害让白薇变得无比激愤:“难道女子不能见容于社会,只能躲藏在丈夫的卵翼下求活吗?我不,我的精神始终为改革社会为人类幸福而武装着,并烧着我的热血。社会不用我,就让血烧死我吧!至于男女事情,什么春风秋风,都不能吹动我一根眉毛!”

她承认,虽不能与杨骚和好,但以往的感情太深,已结下了无形有力的牵挂,“不管他跑到天涯海角,总不免心魂向往,时刻不能忘怀。”甚至还盼着实现与他合作剧本的愿望。

独有田汉夫人安娥站出来,替白薇辩解:“我绝有信心断定白薇是美好的!她不愧作任何一个爱真理者的伴侣,若单以杨骚对白薇的带怜悯式的‘复活’式的爱,就认为杨骚一切都美好了,我不这么想。但杨骚如真认识了白薇的进步女文人的美丽品格,而愿和她恢复伴侣关系,那我是恭敬杨骚的。不过我想,杨骚怕没有百分之百地做到这一步。”

“白薇不会接受这种‘复活’式的爱。我确信白薇的自尊心与她的‘信念’和她的文艺生命共同宝贵,也正因此,她才落到今天这个悲惨地步,她不接受任何优势怜悯,甚至接受了文协的帮助她都自我痛恨,她哪还能接受杨骚优势的爱情呢!”

白薇是在拒绝怜爱——她要平等的爱情,而非优越的施舍。白薇的人格是完整而美丽的!

落难的女性,有的仅是自尊。她宁愿“贫病”的石磙碾碎病弱的身体,却不愿他“施舍似的同情”的目光碾碎她的自尊。

从某种角度而言,白薇与杨骚相识、相知、相恋、相离不仅充满着几许浪漫情调,更多的时候则是流露出无尽的伤痛与无奈。白薇到老仍是孤身一人,无儿无女,很大程度上与她和杨骚这段刻骨铭心的失败婚姻有很大关系。

她与杨骚感情纠葛长达20年,据说所通情书多达1000封。

但杨骚在爱情生活上却缺乏严肃的态度,有时甚至是浪掷感情。他与白薇之间的感情时而甜蜜,时而苦涩;时而和好,时而破裂。这种无休止的循环,使白薇在体验创作快乐的同时,肉体和精神也受到很大伤害。

杨骚对待白薇反复无常,无数次地伤害了白薇那颗伤痛而需要慰藉的心。对此,《白薇评传》的作者给予白薇这样的评价:“白薇一向是个很坚强的人,她要和男子一样在畸形的社会里自立,能做到和男子平等,这一点,她堪称女中丈夫。但唯独在同杨骚的个人情感上,总是那么优柔寡断,一误再误,愈陷愈深,以至难以自拔,她实在太痴情,太善良,太驯顺了!”

白薇不是玛丝洛娃,她以极大的勇气拒绝了杨骚聂赫留朵夫式的“复活之爱”,她不是神,不能救赎浪子,只能守住自尊的底线,活出女性生命的庄严,虽半生潦倒而无怨无悔。

1944年3月16日,《新中国报社》举办“女作家聚谈会”,走红上海的女作家潘柳黛、张爱玲、关露、苏青等人都在座。有人问:“当代女作家写诗的很少吧?”关露接口:“有白薇,她现在桂林,很可怜,贫病交加。”

同一时期,沈从文致友人的信中也谈到了白薇的生活窘境。

白薇一直负着“贫病”的双重链锁。1978年,白薇的传记作者前往她北京的寓所。在一个“陈设简单,陈旧而杂乱”的独间单元,他看见一个老人,“头发稀疏蓬乱,脸上褐色老年斑像织了网的蜘蛛,眼睛被上下眼皮挤成一条缝,身上一件蓝布大襟棉袄,棉袄底边上白色缝线的每个针脚都足有半寸多长……尤其当她扶着两根棍子站起来的时候,不由使我想起风雪中乞讨捐门槛的祥林嫂。”他要她谈谈自己的身世和创作,老人回答:“我没什么好说的,我不是作家,不要找我。几十年前的白薇早死了!……活着的只是她的躯壳。”

1983年夏。杨骚儿子访白薇,说自己是从漳州来的,白薇立即道:“我从前的爱人是漳州人。”又微笑着补充:“我只有这个爱人。”

人间自是有情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