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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鸿伤影:民国才女传奇
1.28 陈衡哲:每个细胞都充满文艺气息

陈衡哲:每个细胞都充满文艺气息

游戏酬答中掰碎多少真情

陈衡哲,1893年出生于江苏常州府武进县一官宦人家。祖父陈梅村是清朝进士,翰林院庶吉士,父亲也担任过清朝的官吏。陈衡哲自幼受从政两广的舅父影响,游历广东,接受新思潮。18岁随舅母到上海,就读蔡元培创办的爱国女校。为抗父母包办婚姻,逃到乡下姑母家。1914年她应考清华庚款第一批女子留美官费生,被录取,终于冲出封建婚姻牢笼,横渡太平洋后,来到距离绮色佳和纽约均只有数小时火车车程的普济布施村(PoughkeePsic)瓦萨女子学院(Vassar College),修西洋史。英文名SoPhia,中文莎菲。

“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剩下那一个,孤单又可怜。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胡适这首《蝴蝶》诗写于1916年8月,收入《尝试集》,初版时题作《朋友》,积极酝酿新文化运动的胡适试着写了一些通俗易懂的新诗,却遭到留学生的嘲笑。他期待着志同道合的朋友。

而陈衡哲则是新文学“最早的同志”。

1916年,胡适接任《留美学生季报》的总编辑。新官上任三把火,胡适的第一把火,是给陈衡哲寄约稿信。胡适常听友人任鸿隽“话说陈衡哲”:“文词斐然,在国内已不数觏,求之国外女同学中尤为难得。”在任鸿隽心目中实乃不可多得的才女。友人如此夸赞陈衡哲,自然引发了胡适的好奇心,一有机会便向友人心目中的女文曲星约稿。

陈衡哲回信:你不是号称“天下无敌”的写诗高手么,怎么倒向我约起稿来!胡适曾和任鸿隽戏言:“我的白话诗你的古文天下无敌。”

胡适复信:细读来信,有葡萄酸哩。

她反击:“细读”之下,便有发明创造,先生可当科学家了——请以后千万别再“细读”我的信了。一笑。

胡适击节:好个伶牙俐齿的女子!微沉吟,运笔如飞:还请下次寄信时,声明读几遍最佳。

这以后,两人开始“游戏酬答”。

通信五个月,共计50多封信。少年意气,口水仗打得妙趣横生。

陈衡哲的枕下压着一封信。

1916年11月,她给《留美学生季报》投寄《月》和《风》两首五绝。

《月》:“初月曳轻云,笑隐寒林里。不知好容光,已印清溪底。”

《风》:“夜闻雨敲窗,起视月如水。万叶正乱飞,鸣飙落松蕊。”

任鸿隽将两首诗抄录下来,寄给胡适,考问他出自何人之手。胡适在回信中猜道:“两诗绝妙!《风》诗我三人(任、杨及我)若用气力尚能为之;《月》诗则绝非我辈寻常蹊径。……足下有此情思,无此聪明;杏佛有此聪明,无此细腻……以适之逻辑度之,此新诗人其陈女士乎?”

胡适对陈衡哲如此高看,竟认为一女敌得三精英。任鸿隽将胡适信转寄给陈衡哲,她定有知己之感吧?

两性关系中,陈衡哲追求精神的吸引心灵的契合。求之不得,故以“独身主义”来抵御寻常异性的恋慕。她一贯骄矜,和胡适通信她却总能涉笔成趣,处处见机俏,其实颇值得玩味。心高气傲的才女通常只有在激赏自己同时也被自己激赏的异性面前,机智才有如此爆发力。

张爱玲说,女人要崇拜才快乐。对内心特别强大、自信满满的知性女人来说,被崇拜里也能收获情感的最大满足。当“崇拜”拥抱着“被崇拜”,细细的音乐响起,两个相近的灵魂遂悠然心会翩翩起舞……

胡陈通信,见招拆招,似舞似斗——单一“先生”称呼,他俩便智斗了三四个回合。陈答:“所谓‘先生’者,‘密斯忒’云也。不称你‘先生’,又称你什么?”

若是换了别人,可不就顺水推舟耍次无赖:称什么都可以啊,甜心、达令……

谦谦君子的胡博士身上当然不可能有这种荒诞作派。

笔头恣意,情感浪花时时飞溅。可惜,胡适没有“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个中机关。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喜则喜矣,忧却忧矣。纵然他懂得,又能怎样?他分明从友人任鸿隽的眸子里看到了脉脉情深。故屋的门框上,倚着小脚女人江冬秀的身影,绩溪家信,封封催婚!

倘有激情,也不敢囫囵在心里吧,一点点掰碎,信手撒在四五十封信里,一点点拼凑出红炽的心型。

对陈衡哲来说,1917年4月7日绝对是个不寻常的日子。这天,她见到了和任鸿隽结伴而来的胡适。胡适在《藏晖室札记》中记道:“四月七日与叔永去普济布施村(PoughkeePsie)访陈衡哲女士,吾于去年十月始与女士通信,五月以来,论文论学之书以及游戏酬答之片,盖不下四十余件。在不曾见面之朋友中,亦可谓不常见也。此次叔永邀余同往访女士,始得见之。”这是胡适在美留学期间与陈衡哲的第一次见面,也是在国外唯一的一次见面。

这次会面,陈衡哲心海里击起多少涟漪?只知道,她从这时起,便坚决地站在胡适一边,不遗余力地以创作实践来呼应胡适的文学革命。

胡适主张“作诗如作文”,提出了《文学改良刍议》,高举起文学革命的大旗。女为悦己者容。陈衡哲是以思想悦人的知性女人,她便提起笔来。她最早从事白话小说的创作,她以白话小说《一日》替胡适打出文学革命的第一炮。这篇小说于1917年发表在《留美学生季报》上——比鲁迅的《狂人日记》还早一年。她的《小雨点》也是《新青年》时期最早创作的一篇小说。她也最早从事白话新诗的创作,1918年便在《新青年》上发表了新诗《人家说我发了痴》(第5卷第3期)。胡适在《尝试集·自序》里,自豪地说:“美国陈衡哲女士,都努力做白话诗。”

我 们 仨

1917年6月,胡适的青葱岁月潦草终结:奉母命回国完婚。

1918年在瓦沙女子大学获文学学士学位后,陈衡哲又进芝加哥大学继续学习。1920年获硕士学位,并回国到北京大学任教。曾先后担任过北京大学历史系、南京东南大学历史系、四川大学历史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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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衡哲夫妇与胡适,1920年于东南大学

胡适历来宣扬“我们仨”友情联盟冰清玉洁,可,人们一度将他们看成三角恋,认为陈衡哲追求胡适不成,退而求其次才答应任鸿隽的求婚。胡适力挺任陈恋,为自己辟谣。“陈衡哲感到他三万里求婚的诚意,方才抛弃了她的不婚主义,和他订婚。”任鸿隽和陈衡哲相交四年,感情没有丝毫推进,任鸿隽因赶了“三万里”辛苦路便取得了爱的资格之说,实在于逻辑于情理皆不通——爱情和路程不成正比例。

陈衡哲对任鸿隽先拒后允,可能正是受了胡适速婚的刺激。胡适的蜻蜓点水,越发凸现出任鸿隽的深情与专一。

任鸿隽的求婚辞令彻底打动了她。他说,他厌倦旧家庭,他想以小家庭为实验基地,来种植他的种种梦想。他要为她特辟一书房,让她在文学天地里羽翼试飞……

他确定了她在未来家庭中的主体地位,这份对知识女性的尊重,让她尤为感动。

得婿如此,夫复何求。

任鸿隽眼光独到,他知道,才女对优化后代的重要意义。在这方面,他比胡适清醒。他不将才女看作红袖添香式的男性附庸,而是让她活出自己的精彩。

多情才子,若是恋情未果,则多在长女名字里寄托情思。梁宗岱给长女取名叫梁思薇,以此纪念他的法国初恋。1920年,胡适喜得千金,他欣然为女儿取英文名SoPhia(莎菲)——瞒得了江冬秀,却瞒不了自己:正是陈衡哲的英文名。无限缱绻在其中。胡适对陈衡哲的感情,一直掩藏得非常好,看起来丝毫没有破绽,却在女儿的名字里泄露了天机。

才子才女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陈衡哲、任鸿隽夫妇的心中保留着中国文人的良知底线。

1935年,南京政府认识到大西南的重要性,为控制和建设四川,将成都的几所大学合并为四川大学,请时任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总干事的任鸿隽任校长。在短短的一年内,川大发生了巨大变化,成为名副其实的西南最高学府。可是,同往川大任教授的陈衡哲,却对四川军阀和官僚的腐败深恶痛绝,连续在《独立评论》上写文章抨击。1936年2月,陈衡哲目睹不少女大学生情愿做达官贵人的姨太太,非常痛心,便撰文在成都《新新新闻》上抨击,号召四川妇女争取独立自主。3月至5月,她在《独立评论》190号、195号、205号上发表长篇通讯《川行琐记》,揭露四川在军阀统治下的黑暗,抨击地方政治和社会的腐败,并给四川开出“治病”药方:

“掘除鸦片烟苗的铲子七千万把(每人一把),销毁烟具的大洪炉一千个(每县十个),太阳灯一百万盏(每盏管七十人),鱼肝油七千万加仑(每人一加仑),真牌社会工作人员一千位(每县十位)……”

文笔辛辣,直刺四川上层建筑。他们纠集一帮匪徒,不仅在报章上污蔑谩骂,还对她的人身安全发出威胁恫吓。

7月,陈衡哲愤然辞职,带着儿女(以安、以书)从四川返回北平。任鸿隽随之辞职。这时,北平静生生物调查所由中基会资助正在庐山创建植物园,夫妇便相偕来到庐山,在园内筑起一幢小屋,隐居下来。

正是这段“隐羽”生活,使陈衡哲感悟到自己首先应该尽做母亲的职责,“母亲是文化的基础,精微的母职是无人代替的”,“当家庭职业和社会职业不能得兼时,则宁舍社会而专心于家庭可也。”她便退回家庭,做全职太太,教子相夫。任家三个孩子皆留学美国,成为知识精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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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衡哲、任鸿隽1948年于上海

与胡家恰成鲜明对比。

“胡适大名垂宇宙,小脚女人亦随之”,小脚女人是胡适“新文化中旧道德之楷模”的亮点,也是他一生的阴影:女儿莎菲早夭,次子胡思杜是“问题青年”。

1961年11月9日任鸿隽在上海逝世,陈衡哲在悲痛中写下悼夫词《金缕曲》。

不信君真去!小窗前,瓶花犹在,砚书如故。謦咳无闻茵枕冷,梦断重门开处,始惊悟,果成千古。寂寞余生还怆恻,问从今,哀乐和谁语?幽明隔,永无路。当年新陆初相晤,共游踪,清池赏月,绮城瀑布。40年来同苦乐,又诗朋文侣,还相约匡庐隐羽。我自衰残君独健,道当然,病叶先离树。谁司命?颠倒误。

深情如许。胡适读到这首词,感慨良久。

娶妻当娶陈衡哲,何怕妻才高盖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