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沫: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小猫小狗似乎是母性测量仪。不爱猫狗者基本上不爱孩子。杨沫不爱小猫小狗儿,她的母性先天性匮乏,对子女一贯凉薄,老鬼的回忆录更像是如泣如诉的“讨母檄文”,于我心有戚戚焉;张爱玲也不爱猫狗,赴美后更是将母性从心中连根拔起,爱不起母亲,拒绝做母亲,避免遭到报应。女作家的情商和母性似乎成了反比——似乎母爱一充沛便易坠入庸俗小妇人的谷底,精神上难以展翅飞翔。
可,女作家的孩子们却宁愿妈妈像邻家主妇,一篇文章也不做,倒做得一手炸酱面——女作家多有为文与为母的矛盾与挣扎。
母性如何,孩子们享有评价权;妻性如何,则任“执子之手,与尔偕老”的爱人评价。
杨沫曾是张中行的花期。
婚姻是有花期的。张中行认为他一生中最美好的花期仅有一次:与杨沫从相识到共同生活的前两年。
杨沫1914年8月25日生在北京,出身大门大户——妹妹是著名影星白杨。她原名杨成业,在家里排行老二。童年的她“圆脸,大金鱼眼睛,扁鼻子,阔嘴,胖乎乎的”。儿时有点“笨”,三岁才会说话,少哭少笑,安安静静,外号“老乖子”。这样的容貌,这样的性格,自然使她难讨得父母欢心。便是到亲戚家,也会被欺负。杨沫严重缺少关爱,她的母爱缺乏征和成长背景不无关系。
童年的欺辱史激得杨沫练武,未能练成飞檐走壁的女侠,但她的人生第一段情感,倒是和练武不无关系。
父母各自寻找自己的快乐,杨沫被丢在青春的十字路口,早年同在一起练武的师妹李绍强非常同情杨沫的处境,请刚考入北京大学国文系的张中行帮忙:他哥哥张一真是一所县立高小校长。
长杨沫五岁、有过包办婚姻的张中行对逃婚女生好着奇。张中行眼里的少女杨沫:“中等身材,不胖而偏于丰满,眼睛明亮有神。言谈举止都清爽,有理想,不世俗,像是也富于感情。”他好生厉害,一眼看出杨沫“不世俗”的个性,他的笔墨一贯俭省,白描手法,尽现其情。杨沫其实是“飒爽”,她有着钻天杨的昂扬。
1931年9月,杨沫取得教员资格,解决了生计问题。她分外感激张中行。更使杨沫好感的是,他无名牌大学生架子,尊重女性:在她眼里他俨然一尊活菩萨,全身放光。
没有一丝犹豫,她扑入他的怀中。还未从幸福的晕眩感里走出,便撞到了现实:她怀了孕。

张中行眼中清爽的少女杨沫
敏感的杨沫意识到怀孕后张中行态度转变——早为人夫的他没有为父的新鲜感,单知哀生活之多艰。她很好强,一赌气,也不再去找他。1932年夏,张中行来租屋看杨沫,隔着那一天天变大的肚子,两人相对无言。
后来,张中行回忆这段往事,对女儿徐然道:“你妈只看表面,不是我负心冷淡,当时生活艰难,加上她怀孕,就更困难,心情沉重,你妈就以为我冷淡了她……”
年轻的杨沫是“爱情至高”论者。她以为只要有爱,经济不足虑。杨沫本非缠树藤,她不愿给张中行施加压力,独赴小汤山白杨奶妈家生孩子。临走时,张中行也没有说送她一程。杨沫后来在文章里写道:“眼看着我挺着大肚子,一个人上了路,他竟连送送我的意思都没有,好狠心的人呀!”爱情一旦触及现实便失去了温度。
儿子生下12天后,杨沫就坐着一辆毛驴车从乡村回到了北京城。儿子留给一个奶妈照看。没叫张中行花一分钱、费一分力,杨沫自己把孩子的事处理完毕。这种清爽正是他所欣赏的。一身伶俐的杨沫又获得了他热烈的爱。杨沫虽因怀孕一事怨恨他,对他浓烈的感情却没有免疫力。两人终又和解。1932年下半年,两人在沙滩的小公寓同居。他抄录的情诗是苦寒岁月里的一霓虹影。
“阳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春风一夜入闺阁,杨花飘荡落南家。”
“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秋去春还双燕子,愿衔杨花入窝里。”
起初,杨沫是快乐小妇人,将日子过得一团喜气。激情过后,小妇人的角色不复温馨。她渐渐厌倦了灰色平庸的小布尔乔亚生活,对小妇人角色颇为不满:烧了吃,吃了睡,吵完架再亲亲嘴,这不是她的终极目标。理想的飞鸟,时不时伸出锐利的尖嘴,在她的心上狠狠啄几下。她要另找出路。
寂寞的杨沫在新文学作品里汲取了营养和信念,有了写作的冲动。她许是认为名不正则言不顺,改名“君默”,以期宁静而致远——在他揶揄的目光里蓄势待发。
两人差异越来越大。杨沫向往新时代。张中行却大不以为然,他醉心于中国古文古籍的研究,不喜欢这个主义那个主义。他要她安于主妇生活,操持家务,生儿育女,正正经经过日子。但她显然不行,她是个激情四射的人,庸碌灰暗的日子令她窒息。
白杨以时髦艺人的思维劝她离开张中行:这老夫子有什么可爱的?何况他家中还有老婆。
1936年,杨沫和马建民走在一起。她是清爽人,恩义两讫。但张中行却痛苦得多。分手后,感情时时闯进心里,和理智打架。
马建民的薪水比张中行少得多,生活更见清贫,但杨沫却很享受这第二次婚姻。
徐然出世。这是张中行的女儿。马建民表现出慈父般的喜悦。他像对待亲生骨肉一样疼爱这无辜的新生儿:换尿布,抱她,哄她,亲她的小脸。杨沫大大地意外:她还担心他会讨厌这个新生儿呢!杨沫将这上升到阶级的高度,想到:共产党员就是好,没有一点封建意识,没有一点自私观念,胸怀多宽广!比那学究,真是高尚多了!
随着《青春之歌》被改编成电影、京剧、评剧、话剧、评弹、歌剧、小人书……书中的人物脍炙人口,家喻户晓。
张中行的日子开始不好过。人们对他冷眼相看,将他完全等同于小说中的余永泽,一个自私、落后、庸俗的小知识分子典型。无形中,他被前妻杨沫的这本书弄得灰头土脸,他虽然学识渊博,业务能力很强,在单位却抬不起头,长期不受重用。
友人说:你手中不也有一支笔吗,你也可以写文章自辩,告诉读者一个真实的张中行。张中行不愿意这么做,他说“人家写的是小说,又不是历史回忆录,何必当真呢?就是把余永泽的名字改成张中行,那也是小说,我也不会出面解释。”身处逆境,却不怨不怒,坦然置身前妻光亮下的阴影中,此等修养、气度着实赢得了杨沫儿子老鬼的敬重。老鬼替母亲拨乱反正,拂去了历史的尘埃,笔下的张中行焕发了光彩。
“文革”期间,恰是被杨沫大撇嘴的“老学究”,在关键时刻贬己扬她。“文革”杨沫受审查时,张中行面对专案组的调查,不肯揭发,只说好话:“那时,我是不革命的,杨沫是革命的。”张中行做笔录:“杨沫直爽,热情,有理想,还有为理想而奋斗的精神,倾向革命。”字字千钧,字字千金。
从牛棚里解放出来的杨沫亲见这个笔录,表情一定错愕:往事的浪涛拍击着心灵的堤岸,“卷起千堆雪”,她改变了偏见,只有尊重与感激。
杨沫的最后一部著作《青蓝园》(同女儿徐然的合集),在《我一生中的三个爱人》篇里,杨沫追忆了她同张中行(张玄)那一段“幸与不幸的婚姻”。张中行认为:“幸”者,指两人从相识、通信到共同生活初期;“不幸”者,即是指后几年貌合神离的尴尬状态。
张中行认为,他和杨沫在一起——仅仅两年时间,是他一生难以忘却的。他始终认为对人,尤其是曾经朝夕与共的情人,恩怨纠葛,应该记恩忘怨。张中行时常打故地经过,“望望此处彼处,总是想到昔日,某屋内谁住过,曾有欢笑,某屋内谁住过,曾有泪痕。屋内是看不见了!门外的大槐树仍然繁茂,不知为什么,见到它就不由得暗诵《世说新语》中桓大司马(桓温)的话‘木犹如此,人何以堪’。”东晋桓温所吟诵的这句话,千百年以来一直为人们引用来感伤生命的迅速消逝,同时也包含着浓浓的怀旧情绪。在《流年碎影——婚事》一文中,张中行的笔忠实于内心:“这人是可怀念的人,虽然今雨不来,旧雨是曾经有的,这就好。”让往事戛然而止在“这就好”中,成就最好的剪辑片,需要的是生命哲学,是气度,是男性的沉郁与豪迈。
母性在晚年的杨沫身上得到回归。她为儿女们操心,享受到了天伦之乐。老鬼说“这个让我又爱又恨的母亲还时不时在梦中与我相见,还常常让我鼻酸欲泪”。读到这里,所有的读者都会情不自禁地鼻酸欲泪了。
老鬼眼中,杨沫是世上最美的母亲。如果真的有轮回,可以选择,下辈子他还是愿意做杨沫的儿子。
张中行晚年拒绝参加杨沫追悼会,还发表高论:所谓告别,有两种来由,或情牵,或敬重,也可兼而有之,对于她,我两者都没有。这番话够无情。但细嚼,无情中却有真情、深情。情牵不牵,自家知,口越硬越大有考究。至于“敬重”,那本非爱的代名词。我想,或许他只是情怯。不愿将心目中那初恋少女与逝者对号入座。他的心里永远唱着一首《雅歌》。他还在追思那个清爽的17岁初恋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