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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鸿伤影:民国才女传奇
1.22 吕碧城:忍看华衣凉如水,万般情思寸寸灰

吕碧城:忍看华衣凉如水,万般情思寸寸灰

张爱玲锐利地洞察到:“中国人不太赞成太触目的女人”,“一个女人不应吸引过度的注意”。有反高潮情结的爱玲遂于40年代的上海“彩衣炫人”。然,这种“彩”亦不过:“一件如古式齐膝的恰夹袄,超大的宽大袖,缎子,用特别宽的黑缎镶边,右襟下有一朵舒蜷的云头,也许是如意长袍短套,罩在上面。”文字之外,张爱玲的“彩”又让世人惊惊愕愕。照片里得见张爱玲那朵“惊世骇俗”的云头,半舒半卷,像振翅欲飞的天才梦,像一段蠢动于心尚未铺开的情事。用当代的目光,只看出爱玲的超前意识,并不觉得如何惊悚。

张爱玲不知道,早在她出世前20多年,在“万马齐喑究可哀”的满清,就有一位才女高调着彩衣,大触世目。

便是吕碧城。

张爱玲彩衣初登文坛,上海已是西化的殖民地,世人的眼界、承受力都已经受了考验。吕碧城处于清末民初,严复译《天演论》都在思想界引起暴动,作为一代才女,吕碧城的“彩”衣背后,可想而知弹落多少眼珠。

与张爱玲相比,吕碧城之“彩”,是真正的“彩”。或许纯粹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喜欢,或许是一种下意识,或许是有意为之,吕碧城喜欢穿绣有大幅孔雀的薄纱舞衫。苏雪林曾供奉一张吕碧城照片:吕着黑色薄纱的舞衫,胸前及腰以下绣孔雀翎,头上插翠羽数枝,美艳有如仙子。

孔雀,羽衣华美,是“百鸟之王”,“鸟中皇后”,吉祥、善良、美丽、华贵,一般女子,见之情怯。而吕碧城,却素喜着孔雀装的彩衣。孔雀,契合了她的心性。孔雀是她的服饰语言。在历代文学史上,没有哪一个才女像吕碧城这样高调服饰。《红楼梦》里,“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的黛玉,通常着素淡衣,雪天里披一大红昭君斗篷,便觉分外妩媚。整个大观园,独宝玉得了贾母赐的雀金裘,“后襟子上烧了一块”,还要劳病中的晴雯巧手缝补。可见,曹雪芹也觉贾宝玉与孔雀非绝配,让他凑合着穿穿罢了。

孔雀衣,穿出了个性吕碧城,无论是冷傲里的才气,还是雍容里的霸气,都飞扬恣睢。

吕碧城,安徽旌德人,生于1884年。吕碧城和姐姐吕惠如、吕美荪皆以诗文闻名于世,“淮南三吕,天下知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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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碧城

1895年,父吕凤歧去世,母亲返乡处理祖产,族人觊觎家产,唆使匪徒劫持其母。11岁的垂髫少女吕碧城,处乱不惊,坐镇书房,以笔墨纸砚为阵地,将一封封满载才思与情义的求助信飞投向父亲昔日朋友、学生,命中率极高地击中他们人性中柔软一角。父亲旧友学子拍案而起,事情终得圆满解决,京人引为奇事。“小荷才露尖尖角”,便有虫儿暗咬噬。有婚约的汪家或许感到一种“惘惘的威胁”,或自知对方是凤,而自己非凤栖息的良木,主动提出并协议退婚。

大起大落,小小吕碧城磨练得大气磅礴。

1903年春,寄居舅家的吕碧城因求学不成,奋而离家赴天津。没有经济来源,陷入困境的吕碧城写信向《大公报》求援,《大公报》总经理英敛之爱才心切,亲自拜访,为吕碧城的风采和才华折服,聘请她任《大公报》见习编辑。

19岁的吕碧城开始主笔《大公报》,在文坛崭露头角。众多格律谨严、文采斐然的诗词力作见诸报端,一时声名鹊起,被誉为“近三百年来最后一位女词人”。吕碧城的诗词是真性情之作,一扫闺阁脂粉气,自有一种横刀立马的巾帼气概,深为时人倾慕:“绛帷独拥人争羡,到处咸推吕碧城。”

吕碧城运笔成斧,为《大公报》这块地垦荒,她用充满战斗力的诗词歌赋广播女权,遍撒妇女解放的思想火种,《大公报》新思想之树蓊郁葱茏。

吕碧城不仅文采出众、见识超卓,而且才貌双全,服饰考究,又喜跳舞、爱交际,人称其“惊才绝艳”、“风致娟然”,是时尚场中人物。

1904年5月,秋瑾从北京来到天津,慕名拜访吕碧城。一个是思想上的斗士,一个是行动上的壮士,一见如故,惺惺相惜。两个站在时代浪尖上的才女,皆有感于情感蹉跎。秋瑾悲“琴瑟异趣,伉俪不甚相得”,吕碧城叹“生平可称许之男子不多”。

与吕碧城相见后,秋瑾“慨然取消‘碧城’其号”。她觉得,此名,只应为吕碧城独有。

吕碧城不满足《大公报》一角之地,她积极筹办女学。英敛之介绍她认识严复、严范孙、傅增湘等津门名流,以思想和道义上的支持。在天津道尹唐绍仪等官吏的拨款赞助下,1904年9月,“北洋女子公学”成立,吕任总教习。两年后,“北洋女子公学”改名“北洋女子师范学堂”,年仅22岁的吕碧城任监督(相当于今天的“校长”)。采撷中西教育理念之长的北洋女子公学成为中国现代女性文明的发源地。

1907年7月15日,秋瑾绍兴遇难。吕碧城用英文撰写《革命女侠秋瑾传》,发表于美国纽约、芝加哥等地的报纸上,反响极大。

1908年,光绪与慈禧相继亡故,一阕《百字令》应运而生:“排云深处,写婵娟一幅,翠衣轻羽,禁得兴亡千古恨,剑样英英眉。屏蔽边疆,京垓金弊,纤手轻输去,游魂地下,羞逢汉雉唐鹅。”词句清婉,却如一把淬火的钢刃,直刺大清的咽喉。词作者,便是24岁的吕碧城。

才高人畸零。

“来处冷云迷玉步,归途花雨著轻绡。”吕碧城有花间词人的婉丽,她唤醒无数怯弱的同胞,叱咤风云于冲锋封建礼教的战场,却无法调控自己的情感走向。

吕碧城游历甚广,与她交往的人,不乏才子高官与巨贾,但用她那双犀利的凤眼看来看去,“生平可称许之男子不多”。“梁启超早有家室,汪精卫太年轻,汪荣宝人不错,也已结婚,张謇曾给我介绍过诸宗元,诸诗写得不错,但年届不惑,须眉皆白,也太不般配。我的目的不在钱多少和门第如何,而在于文学上的地位,因此难得合适的伴侣,东不成、西不就,有失机缘。幸而手头略有积蓄,不愁衣食,只有于文学自娱了。”

皆是结结实实的真话。

梁启超比她早生11年,她七岁那年梁启超与李蕙仙完婚。而胡适生得太晚,整整小了她七岁。汪精卫其实还比吕碧城长一岁,吕碧城却说他“太年轻”,可能因为身为民国第一美男子的他,身上奶油小生味太浓,容易使女人“显老”吧。出道过早、历尽沧桑的吕碧城误以为他比自己年轻太多,望而却步。这真是遗憾。汪精卫定是个有趣之人。徐志摩日记里夸过汪,胡适说过,他如果是女子,一定爱上汪精卫。但,吕碧城即使有勇气“姐弟恋”,但她骨子里的“强”和汪骨子里的“软”,恐怕也勉强不到一块去。情感不交锋,反而是幸事。严复老矣。英敛之系最初的伯乐,但亦为人夫,因了绯闻,极力撇清,反闹翻了脸。

千帆过尽皆不是。放眼全国,竟找不到可以与吕碧城匹配的夫婿。

吕碧城是民国第一剩女,学而优则剩,是一切剩女的症结。她的爱情燃点过高,心灵高空不曾有过火树银花不夜天的繁华……

唯以“文学自娱”,文学,是历代才女疗养受伤情感的方式。正是因了这种才女,文字永远温暖而薄凉。和石评梅不同,吕碧城从未立誓独身。她的孤独一身,格外令人感怀。试想:无数个夕阳西沉、彩霞满天的黄昏时分,辛劳一天的才女步出报馆、女校,向万家灯火凝眸,想要一个家,想有一个可以倚靠的结实肩膀,想要一个可以唱和的诗心而不得,这是自千年前的《诗经》便流淌不止的伤悲。

爱情不得,学业有获。1918年吕碧城前往美国就读哥伦比亚大学,攻读文学与美术,兼为上海《时报》特约记者,将她看到的美国之种种情形发回中国,与国人一起看世界。四年后学成归国。1926年,吕碧城再度漫游欧美,达七年之久。吕碧城两度周游世界,写了大量描述西方风土人情的诗词,脍炙人口,传诵一时。1928年,她参加了世界动物保护委员会,创办中国保护动物会,并在日内瓦断荤,从此素食。1929年5月,她接受国际保护动物会邀请赴维也纳参加大会,盛装登台作了精彩演讲。

精美绝伦,全球皆惊。

1943年1月24日,一代才女于香港九龙辞世,享年60整。遗命不留尸骨,火化成灰后将骨灰和面为丸,投于南中国海。

这样的收梢,可谓透明干净,无愧“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