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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鸿伤影:民国才女传奇
1.20 石评梅:陶然亭上恨悠悠

石评梅:陶然亭上恨悠悠

民国才女如云,真正得古诗精粹的,我以为是石评梅。

“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我骑着驴儿归来了。”读了这样的句子,谁的心里不漾着乡愁。

高君宇住院,石评梅手携一枝梅花去探病,未遇,遂留字:“当梅香唤醒你的时候,我曾在你梦境中来过。”出口成章,落字成诗,才情如许,浪漫如此,后世如我,大倾!这样的诗句,不属于张爱玲。张爱玲有种讥诮,每句话似都暗藏玄机,伺机猝不及防击中读者心房。石评梅更见婉约,她的文字,哀,且伤。她的伤,在情殇。她将自己揉碎了,撒在文字里,是雪上加霜,是伤口上撒盐,痛了读者的心,最痛的,还是她自己。

石评梅的散文诗、散文,用辞典雅,给五四迷乱的文学天空飘来一阵冷艳香绝的梅花雨。

初读石评梅,是初二那年,一家报纸连载柯兴的《风流才女石评梅传》——那时,特别流行以“风流”作标题,每有歌咏晚会,便有男女声朗诵“风流哟风流,什么是风流”。在敏感的80年代,这个字眼曾从视听双重角度深度地刺激了国人的感官。我一见这题目便猜想,这位石姓梅者,一定有类似二三十年代电影女明星一般的风流韵事吧。一有机会我便猫入校长室,搜索报纸,常有漏期之憾。断断续续读下来,觉得有点失望,有名不副实的受骗感:总而言之,也就三段爱情罢了,与翩翩才子吴天放的初恋、与高君宇的象牙恋、高君宇死后若干人的单恋。而今终于明了,情事并不风流;风流的,是那一个风花雪月的时代,那饱满丰盈的内心世界。

后来读到庐隐的《象牙戒指》,沁珠、曹子卿的原型乃石评梅与高君宇。小说里的沁珠,和伍念秋的情变较为复杂,不像柯兴版的石评梅那般无辜。伍念秋直陈自己有妻有子的事实,沁珠忍痛前去拜访,抚其子头,宽恕了伍念秋,以爱情的名义欺骗不算罪孽。直到他的妻子写来一封“叨在同性”的求助信,请求沁珠还自己一个温馨完整的家,沁珠方痛下决心,决绝地离开伍念秋。然,她所有的感情业已投放到伍念秋身上,对其恨不能,爱不得,遂放浪形骸,借曹子卿来疗伤。她一再拒绝曹子卿的爱情,曹子卿回家决裂包办婚姻,沁珠感动之际,准备接受他的爱,孰料,伍念秋在报上发表了沁珠给他的情书,阻挠两人订婚,要沁珠信守“永远只爱一人”的承诺。沁珠对其让步,抱定独身主义,曹子卿遭此重创,吐血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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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评梅

或许是庐隐与石评梅相知较深,或许是旁观者清,相比传记,我觉得庐隐笔下的沁珠更真实可信,形象更丰满。小说里的沁珠原为柔弱女子,当断不断,反遭羞辱;当爱不爱,爱长逝,以泪殉情,的确是首“冷艳的诗”。

传记里的吴天放,有让石评梅一见钟情再见倾心的才貌背景。他是美归派北大才子,翩翩才俊,石评梅虽能舞善文,但未必美艳,吴天放想玩弄青春美少女,有的是机会,何必沾染慧眼慧心、水晶心肝玻璃人儿的才女,弄不好,被写入文学史,遗臭万年——比如胡兰成。我们有理由相信,吴天放和石评梅彼此皆动了真情,他俩有相知之惊喜,相悦之激情。吴天放虽非君子,却也未必是小人,他所表现的风度、教养,他的才识,都相当地吸引初入京都的外省少女石评梅。石评梅将情感一股脑儿交付出去,吴天放激发了她爱情的主观能动性:爱情之水,全泼;激情之燃料,全烧:正所谓一次性终极消费。当她决然和为夫为父的吴天放划清界限,收回了身,却收不回心,陷入了张爱玲式的“倘使我不得不离开你,不会去寻短见,也不会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的思维怪圈。

才女的萎谢,是文学史的最大悲哀。而令才女萎谢的男人,则是历史的罪人。对他们,我拟用鲁迅的观点:至死,一个都不原谅。

友人陆晶清眼里,这种消费未免过于昂贵,凭吴天放,一介俗子,也配垄断一代才女的情感?我以为,石评梅其实是以任己萎谢的方式,隆重祭奠自己的初恋。与其说是在乎吴天放,莫如说是在乎自己的付出。她是如此自怜自恋,以致一头栽入贾宝玉的情感误区,纵然追求者深情如许,“到底意难平”。她就是觉得“意难平”。理性扬眉剑出鞘,爱情,在心之角落饮泣。

爱情没了,自恋者总喜欢砌碑祭奠。石评梅太在乎自己的初恋,以致将其看成终恋。她为初恋搭墓竖碑,在自伤自感中得到奇异的快感——伤害不了他人,遂变本加厉伤害自己。才女,多有苦行僧情结。对他人,可以宽容,对自己,却过于苛刻,有着清教徒式的自制、自律、自省与自觉。《象牙戒指》里有个细节颇耐人寻味:沁珠是在感知曹子卿的爱时突发“独身主义”之念的。她的这种“独身主义”,有着很强的针对性。独身主义是把双刃剑,斩断自己的爱情机会,斩断他人的觊觎。我常揣测,如若曹子卿的才貌皆在伍念秋之上,和曹子卿在一起能挽回沁珠的自尊,她大概不会给情感砌个死胡同吧。

在爱的空窗期,她几乎没有情感内存,小说里的沁珠供认游戏曹子卿,或许是事实。沁珠多次言及,曹子卿不是她的理想对象。这种观感,可能正是石评梅本人的认知。放舟吴天放的沧海,再去攀援高君宇的峰巅,石评梅可能出现了情感疲软,因吴天放退出爱情场地而出现的巨大的情感黑洞,没有人可以填补。在高君宇那儿,她得不到情感的最大满足。

情到深处难以自持的高君宇在西山养病,给石评梅寄去了一片采自碧云寺的红叶,上题:“满山秋色关不住,一片红叶寄相思。”红叶题诗,古典而唯美,我们只能叹,早期的革命前辈,浪漫到骨子里——这种浪漫,瞿秋白有之,蔡和森有之,周恩来亦有之。或许,石评梅收到太多这类红叶情书?或许,她在古诗词里太熟悉这种作派,认为缺乏创意……秋霜浸染的红叶没有想当然地叩开才女的心扉,石评梅在反面题词:“枯萎的花篮不敢承受这鲜红的叶儿。”

显然是婉拒。

不敢?不愿?不能?不甘?!

倒是我们,格外感动高君宇的真情告白:“你还有什么不放心?我是飞入你手心的雪花,在你面前,我没有自己。你所愿,我愿赴汤蹈火以寻求;你所不愿,我愿赴汤蹈火以避免。”“我是有两个世界的:一个世界一切都是属于你的,我是连灵魂都永禁的俘虏;但在另一个世界里,我是不属于你,更不属于我自己。”铿锵而缠绵,哦,那是民国时期的绝版爱情。

石评梅还有一种爱情霸权思想:爱我,必爱我的独身主义。无计可施的高君宇突出奇招,寄来象牙戒指,用洁白坚固的象牙戒指象征他俩永世不变的“冰雪友谊”,缔结一段“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爱情盟约。高君宇希望,象牙戒不会沦入红叶的悲剧。这种收梢,果然契合石评梅的心性。她戴上了象牙戒。在友人陆晶清、庐隐等人眼里,惨白无血色的象牙戒,禁锢了一段本可以铺展的爱情。

友人为此憾恨。

然,当事者无怨无悔。

象牙戒之特点,在白,在坚实。于高君宇,象牙戒是爱如玉洁如石坚的表白;于石评梅,象牙戒,是打出一个凄绝的爱情手势。

我不解,高君宇的坦荡胸怀,炽热情怀,没有焐热石评梅冰封的心,何以在其死后,得到了石评梅的情殉?石评梅自云:“我自己常恨我的愚傻——或是聪明,将世界的现在和未来都分析成只有秋风枯叶,只有荒冢白骨;虽然是花开红紫,叶浮碧翠,人当红颜,景当美丽时候。我是愈想超脱,愈自沉溺;愈要撒手,愈自激恋的人,我的烦恼便绞锁在这不能解脱的矛盾中。”

用她的话来为这两段爱情作注,困惑豁然开朗。

石评梅和高君宇的爱情,伟大之处在不囿于世俗婚恋;可悲之处,也在石评梅孤高的性格。吴天放不是石评梅悲剧的始作俑者,他没有这么伟大,初恋时,他或许有些影响力和感召力,但那种小资情怀,那种小我作派,在后期,定被高君宇的凛然正气覆盖。石评梅品性里有梅的傲与骨。试看她的《痛哭和珍》:“四围都是哀声,似乎有万斤重闸压着不能呼吸,烛光照着你的遗容,使渺小的我不敢抬起头来。和珍!谁都称你作烈士,谁都赞扬你死的光荣,然而我只痛恨,只伤心,这黑暗崎岖的旅途谁来导领?多少伟大的工程凭谁来完成?况且家中尚有未终养的老母,未成年的弱弟,等你培植,待你孝养……”何等慷慨激昂。高君宇的秉性、志向,对她都有极大的吸引力。大我的高君宇“罩”得住她。她的悲剧人生,是个性使然。和吴天放一起,“愈想超脱,愈自沉溺”;和高君宇一起,“愈要撒手,愈自激恋”。因为时时解剖自己,石评梅一直对高君宇有负疚之心,这种负疚,在他溘然而逝时达到了顶点,从此,她活在自责中,在自戕中自足,在自虐中自慰,终日抚墓碑泣泪凭吊,轻慢生命。

1925年3月,高君宇因病逝世。得知死讯,石评梅当场昏厥。当天下午,高君宇遗体在豫王府入殓,高君宇弟弟高全德见证了整个过程:“她(指石评梅)含泪检视了君宇的衣履穿戴,守恋着遗体,泣不成声,几次昏厥,但仍不肯离去,直到拍完殓前遗像,看着君宇的遗体和他手指上那枚洁白如玉的象牙戒指一起入了殓。”石评梅还让陆晶清回住处讨来自己的照片,放入棺中,永陪逝者。

石评梅依从高君宇遗愿,将其安葬在北京陶然亭,石评梅在高墓周围亲手植松柏十余株,墓题:“我是宝剑,我是火花,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我愿死如彗星之迅忽。这是高君宇生前自题相片的几句话,死后我替他刻在碑上。君宇,我无力挽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泪流到你的坟头,直到我不能来看你的时候。评梅。”可谓:君宇一声我潸然,啼血杜鹃人肠断!

高君宇追悼大会,石评梅送挽联:“碧海青天无限路,更知何日重逢君。”已发出了殉情的信号。

“假如我的眼泪真凝成一粒一粒珍珠,到如今我已替你缀织成绕你玉颈的围巾。假如我的相思真化作一颗一颗红豆,到如今我已替你堆集永久勿忘的爱心。我愿意燃烧我的肉身化成灰烬,我愿放浪我的热情怒涛汹涌,让我再见见你的英魂。”高君宇去世后,石评梅写了数十篇文章寄托哀思。字字泪溅,篇篇哀绝。

高君宇走后的1928年,石评梅泪尽情空,26岁英年早逝,带着那枚象牙戒。

石评梅生前的遗愿是:“生前未能相依共处,愿死后得并葬荒丘!”但,在她离世后,也只是和高君宇“墓”邻而居;逝后45年,拥有共青团创始人、李大钊学生、孙中山秘书等诸多殊荣的高君宇的骨灰进了八宝山,而她的“春风青冢”却隐于绿树青山深处……那对象牙戒,开棺时,俱无踪迹。

果真化蝶而去吗……

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是古诗词的凄美。陶然亭,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有驴蹄得得,泣语幽咽,才女倩影,翩若惊鸿……月光无声,抛洒出一地的象牙清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