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纤笔一支谁与似
和瞿秋白的一段情
当代两大才女,萧红和丁玲,皆堪称爱情勇士。她俩勇于抖落几千年来束缚女性的精神枷锁和现实桎梏,振翅高飞,追求爱与被爱的权利。但,萧红,是以尴尬的姿势来爱,每爱一次,便被剥离一次,心里满是伤痕;丁玲却是激情四射的,她的爱情充满了张力,丁玲是以积极昂扬的姿态来爱,她的爱,终惠及自身。
阅读丁玲,最羡慕的是,与她过从甚密的人,皆是推动了中国历史进程或文学史进程的巨人,一抓一把啊:革命烈士胡也频是丁玲第一个同居爱人;与诺贝尔文学奖擦肩而过的沈从文与丁玲曾有一段友谊;丁玲是毛主席第一夫人杨开慧的中学同学……
追溯起来,让少女情窦初开的,可能是瞿秋白。1923年秋,丁玲、王剑虹、时任上海大学教务长的瞿秋白,开启一段铿锵三人行的愉快时光。有着一口俄语、身上尚散发着苏维埃那特有干草气味的瞿秋白,对两个怀一腔绮丽梦的少女的吸引力不难想象。丁玲,俨然瞿秋白和王剑虹的红娘——红娘心里的那份苦涩,瞿王二人或许心知肚明,或许忽略不计。
这样的爱情组合:女友组合共同爱上一男,或男友组合共同爱上一女,文艺作品及现实生活中并不鲜见。我参与,我有份。瞿秋白频频往丁王二少女亭子间跑的时候,可能,他们三人都不知,他们爱上的是这样一种组合,这样一种氛围。拆开来,爱情魔力便消失。
丁玲发现自己不能正常地面对瞿秋白,便离开上海。这种离去,无疑是高格调的,唯珍视友情、祝福爱情的纯洁少女才能有此转身之举。天真少女的隐忍和祝福,大概让当事人觉得难受,瞿王二人呆在房里,并未送她。王剑虹后寄信给丁玲,说她生病了;瞿秋白附言:“你走了,我们都非常难受。我竟哭了。这是多年没有过的事。”其实,他已表白得很清楚了。爱情的客体,其实包括两个人。他和王剑虹心心相印,却与丁玲息息相通。他的爱情,是要可爱的丁玲在一旁凑趣的。或许当时并未意识到这点,等丁玲抽身离去时,他才发现,他的热情,骤然退潮。“男儿有泪不轻弹”,若非真正触及心灵,否则,一个“灵魂里融入了钢铁”的革命者又怎会闲抛儿女情长的泪水?这一句附言,一定让丁玲痴了半天吧。

丁玲
王剑虹病逝不过四个月,瞿秋白便爱上了杨之华。瞿秋白视杨之华与前夫之女独伊为掌上明珠,称之为“我可爱的小蓓蕾”。这回是动了真情了。丁玲大为不满,替王剑虹委屈,潜意识里,觉得自己的牺牲,没有得到一定回报和成全,格外愤怒吧。可是,瞿秋白是无辜的。他爱上的,是丁玲倚在一旁的王剑虹啊。是丁玲加重了王剑虹的分量。丁玲一走,小团体形式的爱已经单薄,试问,他的爱怎能不勉强。瞿秋白曾去信丁玲,说他的心,随剑虹一道死了。我想,他的心,何尝不是随丁玲离去时碎了的。瞿秋白离去时,提到了杨之华,提到了杨之华的女儿独伊,提到了丁玲,唯独没有提到王剑虹,可以想见,这段恋爱和婚姻,瞿秋白多少有些被动,并没有揪心扯肺。
1930年,丁玲以瞿秋白和王剑虹为原型创作了中篇小说《韦护》,丁玲自道:“‘韦护’是传说中疾恶如仇、专打抱不平的韦陀菩萨的名字,韦陀菩萨一发现尘世的罪恶,就要抱打不平,就要拔剑相助,就要伸手管事……秋白同志生前曾经用屈(瞿)韦陀的笔名,发表过文章,足见他对韦陀菩萨的这种精神十分推崇,而且喜欢把自己比作韦陀。”
有心的读者不难看出,王剑虹化身的丽嘉形象并不完美,相反,倒是姗姗——丁玲原型,可爱得多。姗姗无疑更适合瞿秋白。但瞿秋白和丁玲都害怕伤害到王剑虹,一个选择默认事实,一个选择退出。这样的爱,注定不长久——如若王剑虹没有及早病逝,想必也要分离的。
瞿秋白那样的人,特别看重知己。丁玲无疑是他的知己。
可爱的、激情的、天才的丁玲,在瞿秋白心中荡起多少涟漪?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韦护》发表后,秋白给丁玲写信,赫然署名“韦护”。在这方面,他俩心照不宣,并且彼此守口如瓶。
瞿秋白牺牲前拟的《未成稿目录》中的《丁玲和他》,有人将“他”理解成胡也频,我总以为,这里的他,是指自己。在那种非常时期,思想上有一个网眼很大的筛子,筛去的都是次要的人物,留下的都是刻骨铭心的人。至死,他都不能忘怀丁玲,需要另辟一章,可以想见丁玲在瞿秋白心目中的地位。
丁玲说瞿秋白是在二重生活中苦苦地挣扎,很多人对《多余的话》有各种怀疑和恶意判断,甚至瞿秋白的夫人杨之华都不相信这是他的亲笔作,而丁玲却肯定了这一点,并且给予了深刻的理解:丁玲和瞿秋白的心是相通的。
对这位早年的师长、朋友,或者说催开自己爱情蓓蕾的恋人,丁玲一日不忘。1942年4月25日身在延安的丁玲,提笔写《风雨中忆萧红》,写道:“昨天我又苦苦地想起秋白……他那种二重的生活使他在临死时还不能免于有所申诉。我常常责怪他申诉的‘多余’,然而当我去体味他内心的战斗历史时,却也不能不感动,哪怕那在整体中,是很渺小的。”
知己难得。真情可贵。阅读丁玲和瞿秋白,我的心里满怀敬意。
“摩登女子”爱上“乡巴佬”
1925年,那个春天很烂漫。丁玲为痛失爱弟时常啜泣,胡也频用一长纸盒装满一大把黄色玫瑰,并在花下埋着一个小小的字条:“你一个新的弟弟所献。”黄玫瑰和新弟弟没有打动丁玲。她回到常德老家。一个蝉声叠起的夏日,一辆人力车将身着长白衫的胡也频送到丁玲家门口。车费是丁玲支付的。
一无所有的胡也频,送来了他的满腔热忱。两人结伴回北京。人皆以为丁玲和胡也频为同居关系,丁玲生气了:同居就同居。叛逆的丁玲以非凡的勇气,和胡也频开始一段柏拉图式的纯洁同居史。
胡也频献全盘的爱给丁玲。没钱时,他典当唯一的衣物;有了钱,他为丁玲买漂亮的本子、漂亮的笔,倾其所有。
胡也频全力支持丁玲的创作,他鼓励她,承担着生活的负重,使丁玲全心投入创作心境——对于女作家,最大的爱莫过于珍视她的才华。丁玲是幸运的。萧军和端木等人对萧红的创作,那么不屑,萧红一直在他们的猜疑和打击中创作。而丁玲,却在爱人欣赏和包容的目光下从容创作。丁玲的笔下,没有萧红那种哀愁。丁玲的第一部小说结集出版,在后记中丁玲说:“不敢说是便把来献给我的频……但为了他给我写这本书的动机和勇气,我愿做为了我另外的一部分,在频的心上,是奢望盘踞一个地位的。”丁玲的《梦珂》和《莎菲女士的日记》,令文坛震悚。
丁胡二人计划去日本。“湖畔”诗人冯雪峰来教丁玲日文。在有“摩登”写作之誉的丁玲眼中,这位日文教师何其丑也,何其穷也——比胡也频还要穷:“一个笨拙的农村型的人。”但就是这样一个人,以其特有的文学天才磁石般吸引了丁玲,令她几欲疯狂。于是,“一个伟大的罗曼史”拉开了帷幕。
丁玲爱冯雪峰的革命气质——瞿秋白身上也有这种特有的气质,在丁玲,是未竟情感的二度燃烧,能量更强。丁玲爱上冯雪峰,并以主动的姿态展开攻势,几乎是必然。从心理学角度来说,爱一个人未遂,便会心心念念,潜意识里其实一直在寻找替代品,终有一日会在同样气质的人身上寻求爆发点。丁玲也爱冯雪峰身上的文人气质。这种气质瞿秋白也有。沈从文也有文人气质。在冯雪峰之前,丁玲和沈从文便过从甚密,但沈从文是白面书生,过于文弱,丁玲更欣赏一种“铁血”男儿。所以,丁玲和沈从文没有擦出火花。胡也频牺牲后,沈从文冒着风险陪丁玲母子回湖南老家,患难见真情,却是兄妹情。后来,丁玲误听传言,对沈从文存有偏见,在她有相当地位时,这份偏见形成巨大的阴影,沈从文一度便黯然在这种阴影中,致使这份乱世中可珍贵的兄妹情出现了裂痕,这是可痛心的。
冯雪峰身上有革命气质和文人气质的高度融合,鲁迅很欣赏他——鲁迅更视瞿秋白为知己。丁玲和鲁迅的气质还是相通的。鲁迅喜欢的人,她都喜欢;鲁迅不喜欢的,她也有意见。他俩在识人上有着惊人的共同性。这真是值得玩味的事。
鲁迅对沈从文的误会很深。1925年春,丁玲给鲁迅写信,鲁迅拿给孙伏园看,孙伏园说,这个人的字迹他相当熟悉,他接到多篇这种字迹的投稿。那个人署名“沈从文”。恰逢胡也频登门拜访,说是丁玲的弟弟。鲁迅很生气,以为沈从文在装神弄鬼,从此不待见他。孙伏园也连带着对沈从文的作品不感冒。据说,孙伏园在编辑会上,拿出一撂作品,对大家介绍道:这是沈从文的;然后又拿出一撂,道:这也是沈从文的。最后,包在一起,统统扔到废纸篓里。沈从文真是冤枉啊。幸而徐志摩回国接任编辑之职,他在一大堆自由来稿中刨出了沈从文的作品,发表出来,并附《志摩的欣赏》,向读者重点推介。沈从文自此走上文坛。
沈从文在认识丁玲之前,便被迫接受了这个老乡的“连累”。这真是无法可想的事。但我想,鲁迅不接受沈从文,可能更是文学态度的问题。沈从文是自然之子,关注的是人性,是“非革命”类写作。在鲁迅看来,是太过游离于现实与时代了。但,恰是沈从文的文字,最具民族性、最具世界性。沈从文如果能挺过1988年,还可能是那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丁玲对胡也频说:“我必须离开你,现在我已懂得爱意味着什么了,我现在同他相爱了!”胡也频很痛苦。冯雪峰原计划到上海去,因为丁玲,他决定留在北京。丁玲不同意,希望他先行离开。冯雪峰听从她的话,到上海。两星期后,丁玲投奔冯雪峰。但是胡也频也找来了。
沈从文目睹两人为了冯雪峰激烈争吵的情景。胡也频是那么暴怒,丁玲哭得那么伤心,将沈从文送给她的一副美丽的羊毛手套用牙齿咬烂了。
三人决定到杭州。杭州浪漫三人行,定是丁玲最幸福最恣睢的一段时日,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都陪侍在侧,一个血管里涌动的都是对她的炽热和爱恋,另一个极力克制着,却也深深地被她吸引,谨慎地回应着她的爱。
大约一周之后,胡也频突然一个人回到了上海,沈从文了解到胡也频和丁玲同居数年,却还是在“客气”情形下过日子,便对他普及了一下科学性的生理知识,让他快回到杭州。
胡也频和丁玲在杭州生活了三个月。这是他们真正的蜜月。从这时起,丁玲决定与胡也频白头到老。丁玲告诉冯雪峰,她不能离开胡也频,因为他们过去那“纯洁无疵的天真”。离开她,他会自杀的。她和冯雪峰的爱情必须是“柏拉图式”的,虽然不在一起,但,“我俩的思想是分不开的”。这个决定使冯雪峰非常痛苦。他要的,不是抽象的思想。丁玲退还了冯雪峰写给她的所有的信。美丽的杭州没有成全冯雪峰,却成伤心地。他唯有黯然离开。
1929年春,冯雪峰与小他六岁的学生何爱玉结婚。次年秋,女儿出世。
1931年,胡也频遇难。丁玲与已为人夫人父的冯雪峰再度相逢。沉睡在丁玲心里的爱,“春风吹又生”。她幻想着能和冯雪峰生活在一起,“想着我们在一张桌上写文章,在一张椅上读书,在一块做事……想到你的头发一定可以洗干净(因为有好几次都看到你的头脏)……”《不算情书》便是在这种情形下写出来的,是一部细致刻画了心灵挣扎史。“和也频的许多接吻中,我常常想着要有一个是你的就好了。我常常想能再睡在你怀里一次,你的手放在我心上。”她甚至动过和他私奔的念头,到上海,到日本,只要他有足够的勇气和热情,她会不顾一切地和他走。“我尤其当有着月亮的夜晚,我在那些大树的林中走着,我睡在石栏上从叶子中去望着星星,我的心跑到很远很远,一种完全空的境界,那里只有你的幻影。”
信里署名“你的‘德娃利斯’”——“同志”一词的俄语发音。
“我不愿因为我是女人,我来用爱情扰乱别人的工作”,更“不愿在一个弱者身上取得胜利”。丁玲最终离开了冯雪峰。
冯雪峰,是丁玲精神领域最高层次上的爱人。丁玲从不避讳,以此为荣。和瞿秋白在一起,丁玲想的是不能伤害王剑虹,克服着自己,不敢放飞心中的热情。和胡也频在一起,丁玲是被爱,只管接受。只有冯雪峰,她自己承认,是追求的心态。
1933年秋,丁玲被捕。冯雪峰为营救她而四处奔波。他在《文学》杂志上发表《不算情书》。香港一位学者对丁玲的这些信评价相当高:“这可能是中国女性最赤裸的自白了。但没有一点肉麻和卑污的感觉,被她那纯洁的虔诚的情思所牵引,读着她遍历那哀欢交织、凄艳卓绝的精神历程。在两性关系上,虽然不够严肃,可是在爱情上却十分认真和炽烈。”(司马长风《中国新文学史》)
不论是1937年和斯诺夫人敞开心扉吐露“最爱是冯雪峰”的丁玲,还是奋笔疾书“不算情书”中的丁玲,都是能爱、敢爱,并且直面心灵的五四新女性。不虚伪,不造作,更没有丝毫的道学气。沈从文后来在《记丁玲女士》中,便力图塑造出这样一个新女性。但,恰是这部作品彻底得罪了丁玲,她曾生气地说,看他把我写成什么人了!我想,或许正是向胡也频“普及科学常识”那一节及透露她入狱时尚与史沫特莱的翻译冯达同居——如果他不写,世人少有人知。可,正是这些构成了真实的丁玲。我以为,她应该感谢沈从文,他笔下的丁玲如此鲜活,比她的作品更能走进读者的心灵。
丁玲能够成功营救出狱,与沈从文的这部作品及冯雪峰提供的《不算情书》的及时发表有很大关系。
从另一个角度说,是友情和爱情营救了丁玲。
姐 弟 恋
萧军和萧红感情闹饥荒时,萧军数次说:我到延安,和丁玲怎样怎样,其实,这都是自恋者的呓语。彼时的丁玲,有陈明。丁玲勇敢地爱上了这个小她14岁的男人。可能,陈明身上,有胡也频的影子吧。
任中国文艺协会主任的丁玲,观看独幕话剧《母亲》时,陈明扮演的主人公巴威尔(伯夏)吸引了她——后来,丁玲一直把“伯夏”作为对陈明的爱称。两人迅速坠入爱河。当然引起喧哗:在世俗眼中,二人存在资历及年龄的隔阂。丁玲却不在乎。陈明问丁玲:“你为什么爱我?”丁玲回答:“和你在一起我觉得自己变得年轻了。”
重压之下,陈明避开。和剧团一女演员恋爱,闪婚。他和新婚妻子去看望丁玲,丁玲强笑着祝这对新人幸福,妻子对陈明说:我们俩人都做了一件错事,我们来改正它吧——让我们为这位通情达理的妻子喝声彩吧。她的成全,对这位饱经沧桑的才女,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他们心平气和地办理了手续,结束了这短暂的婚姻。1942年2月,春节放假的日子里,在延安蓝家坪一间窑洞中,苦恋了五年的丁玲和陈明终于结合了。这一年丁玲38岁,陈明25岁。他们的邻居、作家罗烽的母亲心疼地说:“你们爱得很苦!”
陈明和丁玲患难与共,挨过最艰苦的岁月。丁玲说,“如果没有他,我是不可能活到今天的;如果没有他,我即使能活到今天,也是不可能继续写出作品来的。”
爱情,再次成全了丁玲。
1986年3月4日,丁玲离世前,对陈明说,“你再亲亲我,我是爱你的,我只是不放心你,你太苦了。”字字真情,思之令人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