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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鸿伤影:民国才女传奇
1.17 蒋碧微:红云出岫非有意

蒋碧微:红云出岫非有意

20世纪80年代,彼时,我尚懵懂无知,看电视剧《徐悲鸿》,对蒋碧微印象很不好。我犹记得一个画面,蒋碧微恼恨徐悲鸿埋首作画,不陪她玩乐,生气地扭身跑开,高跟鞋一歪,摔倒。徐悲鸿扔下画笔,来拉她,她却撒娇地双手抱住他的脖颈,要他抱她……屏幕外的我很生气。在一个少女的印象中,蒋碧微不仅不可爱,反而讨厌极了。简直是虚荣拜金又多情,甘愿对国民党高官张道藩投怀送抱,遭其抛弃,纯属活该。

及长,阅读相关书籍,发现,事实绝非如此。这才以全新的目光打量蒋碧微。

20世纪风云女性排行榜中,蒋碧微无疑最强势。民国才子佳人分分合合,如走马灯。但如蒋碧微这般能干,处丈夫婚外情之变而不惊,索重金休夫、另寻怀抱者寥若晨星。蒋碧微最让我佩服的是,她没有传统女性软弱的劣根性,她不迁就男权,丈夫不待见自己时绝不作怨妇吟,不打落牙齿自个儿吞,将前尘往事拾掇得干净利落,携细软决然走爱情路线,且得以情终。

蒋碧微虽系大家闺秀,且身处贞节牌坊林立的宜兴城,但封建礼教在她身上似没有多大影响力。得遇青年才俊徐悲鸿,芳心暗许,遂弃少奶奶的未来生活方式,毅然与徐私奔日本,足见蒋家二小姐追求爱情、渴望新生活的行动力。

蒋徐携手私奔,是当时一大事件。其实,蒋徐二人个性并不合,为什么一见钟情一拍即“奔”?细分析,18岁上的闺阁少女,有如白鸽般驯良的眼神及无助的闲愁,在青年徐悲鸿眼中自有一种艺术的审美。吸引他的,与其说是人格魅力,不如说是这种以大家风范作底的闺阁娴静。从蒋碧微的角度看过去,艺术气质的徐悲鸿的魅力,无疑远高于世家子弟,她想必冷眼观看了太多少奶奶有钱无爱的惨剧,害怕被以同样的方式“活埋青春”。辽远的日本,前程无量的艺术青年,这些,都那么新奇而蛊惑着她。对她来说,这是与新生活接轨的唯一方式。私奔,是压抑在内心的意愿的出口与喷发。她是以主动的姿势戴上那枚刻着“碧微”的水晶戒。将一个少女对于爱情和婚姻、理想和未来,诸多期待与期冀打包,绑缚在这起事件上。她意欲借此展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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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悲鸿为蒋碧微画的肖像

美人迟暮的蒋碧微,著回忆录《我与悲鸿》,满纸辛酸,对私奔却无悔。18岁上的邂逅,如同神佑,他是她的一个机会,此后,一切艰难险阻,皆“关山度若飞”。她从此接触了大世面,有了质的飞跃,思想境界全面升华。

蒋碧微,适宜做高朋满座宾客如云的沙龙夫人,而非视艺术为生命的徐悲鸿理想中的红袖添香红颜知己式的伴侣。她对他,终觉隔膜,不理解,也懒得花智力及精力去理解。对他耽于金石字画,由不耐到腹诽,由买裘皮衣挑衅到吵闹。儿女绕膝,他手上赫然多了枚红豆戒——红豆系他的高足孙韵君所赠,他用金子镶成戒指,上刻“慈悲”二字,并刻一印章:大慈大悲。她冷眼旁观,觉得可笑:他惯会给心爱的女孩改名,善用情侣戒示爱,当初,给她的是水晶戒,而今,又戴上孙多慈的红豆戒。爱情道具大同小异,爱情手段如出一辙。

蒋碧微作出挽救家庭壮举,1932年12月,徐公馆建成,孙多慈以学生身份购枫树苗百株作贺礼,蒋碧微让佣人砍根作薪。聪明如蒋碧微,岂能容枫树以形象代言的姿态公然红艳在房前庭后、卧榻之侧?

徐悲鸿为孙多慈画“台城夜月”图,以玄武湖畔台城为背景,画中徐悲鸿席地而坐,孙多慈侍立一旁,围巾飘扬,天际一轮明月。真乃神仙中人!蒋碧微见到,怎一“酸”字了得!陪读法国时,他以她为模特,留下诸多经典画作。曾几何时,画中女主人公偷梁换柱!蒋碧微的醋意及委屈,皆可想象得到,她是那样一位眼睛一直插在额角上的大家小姐!但她没有撒泼,更没有给他更多难堪。她单是将画作没收,冷冷道:“我在世一日,此画便不能面世。”她以这种掩耳盗铃手法按摩业已被漠视的自尊。蒋碧微独自一人时,是否常观画喟叹,对旁观者,画作呈现艺术之美,于当事者的她,却是剜心之痛!

毕业前夕,徐悲鸿发动多年人脉替孙多慈印画册,为其造势,亲自出马为孙多慈争取官费留学名额,这次,蒋碧微不再选择隐忍,她写信给负责留学事宜的中方代表褚民谊,不失时机在褚那儿告夫状。孙多慈留学一事泡汤。徐悲鸿火之。他写信给友人,云“为内子暗中破坏,愤恨无极”,愤恨滔滔,终覆夫妻情舟。

回过头来看,蒋碧微当时种种举措,虽有“女人何苦为难女人”之诟,却也可体恤。毕竟,她是以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挽救家庭。她放弃养尊处优少奶奶阔太太的优渥生活,与他私奔,绝不是为了和另一女人共享他的!她历来非传统意义上的贤良女子,做不出《浮生六记》里沈芸那种亲自为夫纳妾的神经质的悦夫之举。女人如灯,她非省油灯,非节能型,甚至可以说,她是一盏颇耗油的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夫妻经年,他岂掂量不出?尔自“愤恨”,干卿何事!

徐悲鸿得遇与孙家人亲密接触之机,遂在《广西日报》声明与蒋碧微脱离同居关系;托友到孙家提亲,孙父断然拒绝。

1942年,客居新加坡等地达三年之久、在孙家碰壁的徐悲鸿回到国内。6月,徐悲鸿来到重庆,他本人及众友人都希望谱写夫妻破镜重圆的佳话。徐悲鸿来到蒋碧微居处,却见堂上镜框上赫然挂着与他断绝同居关系的申明!这种作派,是典型的蒋氏风格。她已挺身为矛,化意志为戟,以斗士的姿态公然应战接招。徐悲鸿唯苦笑,但他的表现仍可圈可点,当众承认一切皆是自己错,表达羁鸟恋旧林之意。但,蒋碧微已不耐做枉自守候的寂寞森林,鸟儿飞离时,没有想到这点么!何况,他的手上,仍戴着红豆戒!

1945年底,蒋碧微开出分手费:一百万赡养费和一百幅画。青春损失费、管家费、养儿育女费……想必都折算在内。在很多人眼中,蒋碧微是拜金的,物质化的——果然如此,她当初便安心等着查家来迎娶,做查家少奶奶,岂会跟着赤贫的他私奔!在国外,她像土拨鼠,简直见不得光,有客来,则躲入卧室。陪读岁月不堪回首。总算盼到他出人头地了。她可以放松一下了。她为什么不可以奢侈一下,用自己丈夫的钱?她是最有权利挥霍他钱财的女人!蒋碧微其实是个爱情至上者,重金休夫,只是不容她的爱情受到颠覆。

爱情和物质,是蒋碧微的两大抓手,非此即彼;没有爱情,她便为物质化女人。事实证明,蒋碧微是明智的。这些钱物切实保证了她的余生不受冻馁之苦。她理直气壮地要,他也心甘情愿地给。据说,他每次都像小学生一样,恭敬地将画作送给她看,任其挑选,不好,苦笑,下次再送来。大家都觉她过分,一日夫妻百日恩,相煎何太急。我总觉得,在蒋碧微飞扬跋扈的背后,是复杂难言的不舍之情。当年捆缚着自己远飞梦的男人,就这么放手,从此再无瓜葛吗?恨也罢,怨也罢,最后了断之前,下意识地拖挨着,见面和折磨,皆历历可数,因而备觉珍贵。那种幽微难言的心理,岂是外人能揣摩的?

作证律师是沈钧儒,著名的七君子之一,他说你们不存在什么关系,又没结婚。但两人兴师动众,离婚仪式比当初新婚都隆重。可能是她逞强,也未尝不是一种将两人婚姻合法化的良苦用心。前尘往事,借此立碑,诸多怨恨,一笔勾销。

还是销不掉。尽管离婚之时,蒋碧微已与张道藩出入如夫妇,但,对徐悲鸿的婚外情在先,她仍愀愀于心、耿耿难忘。“我从18岁跟他浪迹天涯海角,20多年的时间里,不但不曾得到他一点照顾,反而受到无穷的痛苦和厄难……”蒋碧微著回忆录,留在记忆里最鲜明的,还是一片穷苦和怨责。往事扑面,其味如嚼楝树果。大师们艰苦打拼期,给妻子的,都是情感的不堪和物质的尴尬。前妻口中的大师,都颇不敬:她们见证了大师皮袍下的“小”。

攥着可观的分手费,蒋碧微不至于做爱情的乞丐,她一手打造和张道藩长达31年的爱情生涯。在这场旷日持久的马拉松恋爱中,她一直端着姿势,爱得颇有尊严。跨越半个世纪的相守,2000余封情书,爱情含金量之高,海峡两岸都掂量出来。在这场为人津津乐道的爱情航班中,她一直是爱情的舵手。

有一种说法,张道藩答应过蒋碧微,在她过完60岁生日后迎娶她。但顾及名利(其妻在蒋介石面前告御状),所以两人不欢而散。更有说法,蒋碧微美人迟暮,被抛弃。事实是,张道藩嘱托蒋碧微做三件事:一、出一部他所著的剧本专集;二、为他出一本画册;三、告诉世人一则真实的张道藩蒋碧微爱情苦旅故事。

1965年10月起,蒋碧微在《皇冠》杂志发表回忆录。张道藩逐期细读了《皇冠》杂志发表的“我与道藩”回忆录,于1966年9月6日致蒋碧微一函长信,从中可以看出,张道藩离开蒋,回到妻子素姗身边,完全“遵照蒋的意旨”,分别七年后,电话中听到她爽朗、甜脆的声音时,他犹心跳不已!蒋碧微比张爱玲强悍,张爱玲离开胡兰成,便“枯萎”了,离开张道藩的蒋碧微,声音还是“爽朗、脆甜”,抛弃之说不攻自破。

去信后,张道藩又常去拜访蒋碧微,张道藩为蒋碧微完成他的第三项嘱托深感欣慰:“藉由你的回忆录,我可以不朽了。”他历来激赏蒋碧微的能干。蒋碧微曾一手打造中西合璧的徐公馆。当然,蒋碧微也未能达到有些人所拔高的那种思想高度。张道藩与法国妻子没有孩子,女儿张丽莲原是蒋碧微姐姐之女。蒋碧微安排人将姨侄女送养给张道藩的妻子素姗。这种做法,是恶作剧,还是善解人意?或者兼而有之?不得而知。但,这种举动,无疑将势如水火的两家人糅合得更紧密。放张道藩回妻女身边,这种成全,不乏个人亲情因素在其中。

1953年10月,一代大师徐悲鸿谢世了,当蒋碧微得知徐悲鸿直到去世时,身边还珍藏着早年与她同在巴黎生活时购买的怀表时,泪断如珠。

谁活得长久谁便是最后说话的胜利者。

一位著名画家研究蒋碧微得出这样的结论:蒋碧微回忆录合订本,《我与悲鸿》占三分之一,而《我与道藩》占三分之二。前一部纯粹叙事,后一部情深意长。她对徐悲鸿指责甚多,对张道藩却无微词。我是这样理解的:她始终将徐悲鸿视为丈夫,以妻子之心,求全责备;她始终将张道藩视为高等调情的理想对象,以恋人心理,宽恕一切。

两张画无言地说明这一切:徐悲鸿为她画的肖像《琴课》悬于卧室;张道藩为其画的肖像悬于书房。女人的心若可以一劈两半,那卧室,定是丈夫所有;那书房,则是情人所有。蒋碧微没有责怪张道藩,一方面,他爱得很卖力,另一方面,焉知不是因为在她的心灵上,他根本没能登堂入室?

1968年6月,张道藩去世,享年71岁。1978年12月,完成了张道藩的三大愿望,蒋碧微含笑去世,享年79岁。

爱情的加减乘除账,留待天堂,细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