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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小曼，1903年农历九月十九日出生在上海南市孔家弄，比张幼仪小三岁，比林徽因大一岁。

陆小曼是幸运的女子。她与同时代的很多女子不同的是，她有机会受到最好的教育。她从小在上海上幼稚园，六岁那年随母亲到北平与父亲生活在一起，进北平女子师范大学女子附属小学读书。13岁转入法国人办的贵族学校：北平法国圣心学堂读书。陆小曼有艺术的慧根，精通英法两国文字，会弹钢琴，写得一手刚劲秀丽的毛笔字，长于画油画，还擅长音乐、舞蹈，又习京剧、昆曲。

陆小曼曾与徐志摩合作剧本《卞昆冈》。她还有诗才，能写散文、小说。《爱眉小札》里她谦虚说写得不成样，不能与徐志摩的放在一起，但笔下究竟也差不到哪里去，没有文艺腔，有一种不饰雕琢的质朴美。赵清阁主编的《现代女作家小说散文集》再版，便以陆小曼的小说《皇家饭店》为书名。我早年曾买过这部书，惊叹陆小曼文笔之细腻。小说主人公婉贞受过高等教育，过惯了一种有秩序又清静的生活，一切是朴实的简单的。但迫于生计，她决定出去做工，赚钱养家。婉贞到一家最贵族化的旅馆皇家饭店当女职员。她虽然感到这里的浮华世界与她的实际生活格格不入，她内心排斥奢靡的空气，但迫于生计，还是矛盾地做着，她甚至开始喜欢她的职业了。庞大美丽的屋子，比家里那黑沉沉的小屋要体面多了，但当她踏上黄包车回家的时候，她又觉得那个华美的世界离她太远，内心挣扎得很厉害。

可能，她潜意识里怕被抓进那不属于自己的华美中去，从而丢失自己吧。

世界打开了它的另一扇窗口，婉贞在皇家饭店见识了阔太太的排场，一些女人因丈夫薪水少不得不出来以玩的名义寻外快。她们的掏心之语都是对婉贞的现世教育：“我只有想主意另寻出路，我才不拿我的青春来牺牲呢。”婉贞看着这些奇怪的人，听着这些奇怪的对谈，如同看戏。最触动婉贞的是一群阔太太为了替丈夫捞利谋位，共同陷害一个单纯的女孩，婉贞同情那女孩，“现在她觉得这个地方十分可怕，坐都快坐不住了，柔媚的空气压不住她内心的爆火。”婉贞害怕自己的精神被摧残，前途被毁灭，怕她管不住自己，在“阔太太”们的拉拢下改变了本性，她最终选择告别这个霓虹灯的舞场。

婉贞最终战胜了物欲，守住了自己。

如若能狠下心让婉贞在生活的重压下绝望地放弃自己，和文中的“胖太太”之流同流合污，一定更震撼，更具讽刺意味，小说的批判意味及社会意义一定更大。但，因为本性宽厚，因为对同性的悲悯，陆小曼不忍让婉贞堕落，她的笔留了情，让婉贞又回到良家妇女的生活故道，悲剧没有上演，读者也松了口气。和张爱玲等专业的女作家相比，她的笔不够刻薄。

陆小曼活画出那帮彼此算计的太太群像，因为她周围尽是这些人，她所遇的尽是这些事。陆小曼并不耽于这种奢靡，她冷眼来看人事，用自己的头脑和心灵来审判人性，她的心中常怀真善美之念，她心地纯正，并非交际场中一花瓶。

陆小曼，美，慧，多才多艺，且为人真挚，让人着实嗟叹“造化钟毓秀”。

1920年，北洋政府外交总长顾维钧要圣心学堂推荐一名精通英语和法语、又年轻貌美的姑娘去外交部参加接待外国使节的工作，年方18的陆小曼成为不二人选。她从此踏入社交界，风头甚健。有一次顾维钧当着小曼父亲的面表扬小曼：“陆建三的面孔一点也不聪明，可是他女儿陆小曼小姐却那样漂亮、聪明。”

北平外交部常常举行交际舞会，陆小曼是跳舞能手，几乎逢舞必跳。据说如果舞池中没有她的倩影，北洋政府官员们便闹情绪。“中外男宾，固然为之倾倒，就是中外女宾，好像看了她也目眩神迷，欲与一言以为快。”

陆小曼凭着自己的“十八般武艺”构筑了一道独特的人文风景线。

余生也晚，没机会亲睹陆小曼芳容。或因期望值过高，总觉她不够美，至多清秀二字，单从照片上看，她显然没有林徽因的天生丽质及书卷气。但据熟悉她的人说，她是不上相，本人比照片要美许多倍。这一定是真的，否则她又岂能收服三个优秀男人：前夫王庚、爱人徐志摩及同居情人翁瑞午。

与陆小曼相从过密的王亦令回忆，翁瑞午曾当着陆小曼的面对她说：“晓得哦？小曼可以称为海陆空大元帅。王庚是陆军，阿拉是海军少将，徐志摩是飞机上跌下来的，搭着一个‘空’字。”堪将“海陆空”三军一网打下。

陆小曼的驭夫秘诀，在一“真”字。

当初，徐志摩追回国内，而林徽因已名花有主。内心被掏空的徐志摩对情感有着超乎寻常的需求，一般女子很难让他折服。只有陆小曼有此“魔力”。彼时，小曼犹在围城中，夫婿王庚是父母钦定的上流社会有地位有前途的青年俊杰。“虽然当时也痴长了十几岁的年龄，可是性灵的迷糊竟和稚童一般。婚后一年多才稍懂人事，明白两性的结合不是可以随便听凭别人安排的，在性情与思想上不能相谋而勉强结合是人世间最痛苦的一件事。当时因为家庭间不能得着安慰，我就改变了常态，埋没了自己的意志，葬身在热闹生活中去忘记我内心的痛苦。又因为我娇慢的天性不允许我吐露真情，于是直着脖子在人面前唱戏似的唱着，绝对不肯让一个人知道我是一个失意者，是一个不快乐的人。这样的生活一直到无意间认识了志摩……”

徐志摩洞察到，陆小曼华衣下包裹的是一颗“蓝布旗袍情调的朴素而高贵的心”。而陆小曼也惊奇，他竟照出自己宇宙洪荒般混沌的情感。“叫他那双放射神辉的眼睛照彻了我内心的肺腑，认明了我的隐痛，更用真挚的感情劝我不要再在骗人欺己中偷活，不要自己毁灭前程，他那种倾心相向的真情，才使我的生活转换了方向，而同时也就跌入了恋爱了。”

徐志摩历来将爱情作为一项大工程来大制作，他认为，“恋爱是生命的中心与精华；恋爱的成功是生命的成功，恋爱的失败，是生命的失败。”他是屡败屡战。认识陆小曼，他发现，“幸福还不是不可能的”，陆小曼果真没有辜负他。陆小曼没像巴尔扎克笔下《人间喜剧》中的交际花，玩弄感情玩弄男人——在昔日的十里洋场，这样的爱情泡沫剧满天飞，陆小曼理解、配合徐志摩，两人并肩携手，向世俗挑战，誓死打爱情攻坚战。在致刘海粟的信中，陆小曼道：“他给我的那一片纯洁的真情，使我不能不还他整个的从来没有给过人的爱！”这便是《诗经》里“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的爱情，有着伟大的单纯和可喜的天真。《红楼梦》里贾宝玉有段呆话：“女孩儿未出嫁时是颗无价的宝珠；出嫁后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陆小曼虽为人妇，却并非贾宝玉所说的“死珠”，仍是水做的女儿：无浊气，令人感到清爽。她有颗女儿心。

在为爱而战期间，陆小曼一直保持着爱情的心态与状态，响应灵魂的燃烧人性的召唤，向着理想的高处，向着光明处走，这一点，不是一般的阔太太和交际花所能做到的。坐实婚外恋却使人分外感动的《爱眉小札》深受读者喜欢的原因：爱情审判，认真者历来无罪。

1926年8月14日，即农历七月初七，传说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陆小曼和徐志摩在北海公园举行订婚仪式。10月3日，他们在北海画舫斋举行了结婚典礼。证婚人梁启超发言：“徐志摩，你这个人性情浮躁，所以在学问方面没有成就。你这个人用情不专，以致离婚再娶。以后务要痛改前非，从新做人！……徐志摩、陆小曼，你们听着！你们都是离过婚，又重新结婚的，都是过来人！这全是由于用情不专，以后要痛自悔悟，希望你们不要再一次成为过来人。我作为徐志摩的先生——假如你还认我为先生的话——又作为今天这场婚礼的证婚人，我送你们一句话，祝你们这是最后一次结婚！”徐志摩呆若木鸡。他怎么也料不到老先生会如此超常发挥。当着这么多来宾的面，糗大了。

陆小曼是背着“不道德”的坏名声走向徐志摩的。

陆小曼是真正意义上的享乐型物质女人，恋恋于物质的欢愉。她离开了王庚，却离不开王庚给她设定的物质套子。徐志摩曾盛赞着蓝布衫的陆小曼，希冀将“素朴是真的高贵”的理念木楔子般嵌进她的心灵，刷新她的物质观。将阔太太打造成知性女人难度系数有多大，徐志摩显然没有估算，但他却真的希望能亲手打造一文艺女强人。徐志摩一厢情愿却不乏良苦用心，这份努力，至今让人感动。

陆小曼的挥霍和成长背景有关。陆小曼打小体质偏差，三天两头生病，一受刺激便晕厥。在《爱眉小札》里，徐志摩多次为陆小曼的身体头疼。生理原因可能激发她“人生苦短，不如及时行乐”的念头。而优越的家庭环境又将这种意愿变成了可能。亲人的溺爱、对人生的幻灭感，使陆小曼耽于感官享受。她是一个宠坏的孩子，大家把她养息成这样，她有着客观上的无辜。有享受的习惯，便有享受的欲望，这种欲望自由舒展，已成多年生植物，根深叶茂，要铲除，怎一“难”字了得！

我对徐志摩的好感，还因他对陆小曼的鸦片友翁瑞午态度。“昨夜大雪，瑞午家初次生火”这样的句子出现在他的日记里，翁瑞午是他和陆小曼情感生活的幽灵。翁瑞午是陆小曼的宠物。家中的火腿、人参，是备给翁瑞午的，徐志摩动不得。关于翁瑞午和陆小曼，有多少闲话！但，徐志摩以西方绅士的胸襟来对待翁瑞午，他认为，只要曼和翁躺在烟榻上共吸鸦片，两人就“一片冰心在玉壶”，因为，吸食鸦片，最多不过说说情话，绝无性爱的可能。徐志摩历来视男女共桌的牌桌为龌龊之地——脸上声色不动，腿与腿早暗暗生春色。徐志摩的理论自有一番道理吧。

徐志摩想必也是吃过醋的，日记里有句“朋友走进你屋子东张西望，他不是诚意来看你的”。我总怀疑，那“东张西望”之人乃翁瑞午，唯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他克服了小我，愿意相信陆小曼，说明徐志摩并非委琐男人，他有着向善向上的心。

徐志摩开始为支付爱妻用度而疲于奔命，丢失了诗心。这让爱他的人心痛。据说江冬秀曾劝徐志摩和陆小曼离婚，徐志摩拒绝了，他说：“我不能这么做，小曼是因我而离婚的，我离开她，她会毁掉的。”

徐志摩是真正的绅士。

徐志摩知道陆小曼人很真。他“押”着她看自己写的东西，只要她说“这篇不大好”，他就不肯发表。有时陆小曼也很抱歉，问他：“你怪不怪我老是这样苛刻地批评你？”他说：“我非但不怪你，还爱你能时常的鞭策，我不要容我有半点的‘臭美’，因为只有你肯说实话，别人老是一味恭维。”

徐志摩和陆小曼大吵一通，提箱出门。徐志摩告诉友人，陆小曼说：“如果你坐飞机失事，我就当风流小寡妇。”朋友们都哈哈大笑。在胡适家楼上，徐志摩和沈从文谈了很长时间，婚姻的悲苦，写在他的脸上。

这次，他真的一飞冲天。

“小曼害了志摩，志摩也害了小曼。”此语出自陆小曼母亲之口，毫不偏倚爱女，的确做到了视志摩为子，设若陆小曼没有遭遇徐志摩，顶多也就在风月场上逢场作戏罢了，不会闹到和王庚离婚这一步，而王庚，有着足够的物质底子供她享受，志摩不会因搭飞机误了卿卿性命；徐志摩的红粉知己，谁也不会奢华到如此地步，让一代才子，为了生活用度辛苦恣睢——才华的惊人浪费。有此真性情母亲便有此真性情女儿。

徐志摩升天后，胡适劝陆小曼离开翁瑞午——在友人眼里，他是一不堪男人。但，陆小曼拒绝了。她对友人说：“瑞午虽贫困已极，但始终照顾得无微不至，廿多年了，吾何能把他逐走呢？”陆小曼说她对翁瑞午“只有感情，没有爱情”——她的爱情，都给了徐志摩。但她对待感情，也决不怠慢。看到这一节，我默默颔首：这才是陆小曼啊，她的真性情，历来不打折扣。翁瑞午纵然不堪，也不堪得正大光明赤胆忠心，他是招之即来的精神创可贴——在翁瑞午那儿，陆小曼是整个的天空，阴晴圆缺，取决于己。翁瑞午倾尽家产扶助陆小曼，病穷不离衰老不弃，不堪已镀上爱情的光华，试问胡适能做到吗？廉者不受嗟来之食，性情中人不受嗟来之爱，她宁与胡适断交，也不离翁瑞午，我以为，那是小曼骨子里的真与傲使然。

翁瑞午变卖典当所有古玩字画，不肯委屈陆小曼。小曼拥有一段恣睢的繁华盛世。陆小曼不喝牛奶，翁瑞午遂雇年轻健壮的奶妈挤人奶给她喝……人奶、牛奶都没啥了不起，了不起的是他那颗多年如一日的宝爱之心。实则，彼时的陆小曼已让鸦片噬空了身子，牙齿黢黑，脸浮肿苍白，一个美的残骸，仍是他手心里的宝，33年不离不弃，可嗟可叹。

陆小曼只肯与瑞午同居，不肯嫁给他。1961年，翁瑞午临死前，向赵清阁和赵家璧抱拳：“今后拜托两位多多关照小曼，我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不尽的。”陆小曼听到，大恸。翁瑞午是陆小曼的另一株爱情菩提树。

1932年，海宁硖石召开徐志摩追悼会，陆小曼因阻未能参加，她以亡妻身份送了一幅亲笔写的挽联：“多少前尘成噩梦，五载哀欢，匆匆永诀，天道复奚论，欲死未能因母老；万千别恨向谁言，一身愁病，渺渺离魂，人间应不久，遗文编就答君心。”

1933年清明，陆小曼独自一人来到硖石，给徐志摩上坟，这是陆小曼第五次到海宁硖石，也是最后一次。从硖石归来后，陆小曼作诗一首：“肠断人琴感未消，此心久已寄云峤。年来更识荒寒味，写到湖山总寂寥。”沉痛之情，尽在其中。

徐志摩英年早逝，亲友痛惜，陆小曼自己也负疚终生。她在许多文章中都忏悔，说自己欠徐志摩，她悔恨自己过去因身体不好嗜抽鸦片对他关心不够，口口声声说她对不起他。她愿用自己的后半生以实际行动赎自己的罪。陆小曼决心把徐志摩的书印出来，“让更多的人记住他，认识他。”她为之苦苦奋斗了20年。

徐志摩去世后，她将华服散尽，洗尽铅华，荆钗布裙，素服终身。友人眼中的她从此不穿红衣，闭门不出，谢绝一切阔气的宾客，也没有去舞厅跳过一次舞。她的卧室里悬挂着徐志摩的大幅遗像，每隔几天，她总要买一束鲜花送给他。她说：“艳美的鲜花是志摩的，他是永远不会凋谢的。所以我不让鲜花有枯萎的一天。”她还在玻璃板下压了一张她用正楷写的白居易的诗：“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她力求照徐志摩满意的知性女人的模子再铸自我：戒烟，画画。这样的她，徐志摩是欢喜的——可惜，已不能亲见。

她还是爱他的，以她独有的方式。

1965年4月3日，陆小曼在上海华东医院过世，享年63岁。灵堂上只有王亦令撰的一副挽联：“推心唯赤诚，人世常留遗惠在；出笔多高致，一生半累烟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