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惊鸿伤影:民国才女传奇
1.13 张幼仪:将沙粒包裹成珍珠

张幼仪:将沙粒包裹成珍珠

梦魇般的康桥岁月

徐志摩《再别康桥》: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1920年初冬,一艘打中国来的轮船缓缓驶向法国马赛港。一位中国少妇斜倚甲板,翘首人群。她,便是时值20岁、婚龄五年的张幼仪,此次奉公婆之命打家乡硖石来,投奔在英的夫君徐志摩。

海上颠簸三周,此时,她思绪如潮翻涌。

1900年出生于江苏省宝山县的张幼仪,祖父为清朝知县,父亲张润之为当时知名医生。张幼仪在兄弟姐妹中排行第八。她有个书香味颇浓的名字:嘉玢,生性倔强,有阳刚之气。从小受二哥(君劢)和四哥(公权)的影响,接近新事物,求知欲很强,1912年考入苏州第二女子师范学校。

她的人生因四哥张公权而转弯。辛亥革命后,张公权应浙江都督朱瑞之邀担任秘书。视察杭州第一中学时,发现有一个叫徐志摩的学生才华横溢。爱才心切的张公权便写了一封信给徐志摩的父亲、硖石地主富豪徐申如,想让妹妹张幼仪和其独生子联姻。徐申如很快答应了这门婚事。

徐志摩对张幼仪并不满意,第一次见到张幼仪的照片时,他便嘴角往下一撇,用嫌弃的口吻说:“乡下土包子!”彼时,徐志摩高中毕业后正计划进入大学,他根本不能接受这种包办婚姻。但他敌得过父母的软硬兼施,却敌不过满头白发的祖母的苦苦哀求,只得违心接受这门婚事。

1915年10月29日,15岁的张幼仪披上嫁衣,成为浙江硖石徐家少奶奶。

张家嫁妆极尽奢华——部分嫁妆系专门派人到欧洲去采购的,嫁妆竟多到火车车厢都放不下,只好用船海运。婚礼的豪华和阔绰,在硖石一直传为美谈。

豪华的婚礼却兑换不来张幼仪的幸福。

婚后,徐志摩从没正眼看过张幼仪。

张幼仪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型。熟识她的人回忆说:“其人线条甚美,雅爱淡妆,沉默寡言,秀外慧中,亲故多乐于亲近之,然不呼其名,皆以二小姐称之。”作为大家闺秀,她知书达理,对丈夫温柔体贴,对公婆恭敬孝顺,是理家好手。徐家是江南有名的富商,起初张幼仪只是帮助公公理财,后来公公干脆将生意全权委派给儿媳经营管理。但徐志摩全不管这些。张幼仪越是小心翼翼地侍候他,他越是厌烦她,婚后的生活不甚愉快。

三年之后,长子徐积锴呱呱坠地,徐志摩长出一口气:终于光荣完成传宗接代任务,从此,可以逍遥远游啦。他喜滋滋收拾行李,远渡重洋,去美国克拉克大学读书,后又转入哥伦比亚大学,接着到英国伦敦剑桥大学念书。

张幼仪成了留守少妇。

春闺寂寞。两年后,在哥哥张君劢的要求下,远在欧洲的徐志摩写来一封信,请求父亲让张幼仪出国伴读。于是,她怀着对新生活的憧憬,远渡重洋……

岸上鼎沸的人声打断了张幼仪的思绪,凝眸岸上,有人挥帽,有人扬巾,她急切地扫视人群,蓦地,她的眼前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紧身长黑毛大衣,脖子上围着条白丝巾,倜傥仍旧,不觉眼前一亮。但,她的眸子迅即黯淡,心里好似被泼了一盆凉水:他脸上分明写着万般不情愿。

没有想象中久别胜新婚的惊喜,她向他走去,悲欣交集。所有预期的惊喜,在这一刻降至冰点。

徐志摩皱着剑眉注视着一别两年的张幼仪,转身走向附近一家商店,替张幼仪重新买了一套衣服和鞋子。旧的衣鞋被他随手扔到箱子里。张幼仪望着揉成一堆的衣服,心里定也缩成一团:这些衣服可是她出国前费了很多心思选定的!当然,那时的她还未曾联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像这衣物一样,被团在一起一扔了之。她喜忧参半:忧的是,在他眼里,她依然还是那个“乡下土包子”;喜的是,他已着手改变她,换了这套洋装,他会稍稍看顺眼吗?

张幼仪顺从地随徐志摩走进一家照相馆,这里,他俩拍下一生中唯一的一张合影照。徐志摩带着张幼仪在法国草草兜了一圈,立刻坐飞机回英国。在由巴黎回伦敦的飞机上,张幼仪晕机呕吐,徐志摩把头别过去:“你真是乡下土包子!”话音未落,他自己也呕吐了,张幼仪嘀咕道:“你也是乡下土包子!”这样的对答,只应属于年轻的、负气的小两口。洒脱若志摩,可能耸肩自嘲一笑吧。相视一笑中,闪烁出原配夫妻那似有若无的幸福星光。

img14

张幼仪和徐志摩合影

徐志摩《我所知道的康桥》,仅有一语提及张幼仪:“初起我在离康桥六英里的乡下叫沙士顿地方租了几间小屋住下,同居的有我从前的夫人张幼仪女士与郭虞裳君。”不经意的话,硌疼了我的心。在他眼里,她仅仅是“过去时态”的“同居夫人”么?这种不掺一丝感情的句式,读来令人心酸,落笔时,那段光阴,会悄无声息地滑过心之原野,让他无语凝噎么?不,张幼仪始终不是徐志摩的主题,她只是他的附件,甚至,他理直气壮地认为,她冲淡了他爱情的主题。

无论徐志摩多么心不甘情不愿,张幼仪终于来了,成了他婚姻的“现在进行时”。沙士顿几间简朴的小屋暂时安顿下一桩旧中国的婚姻。

可能,徐志摩也想调整好心态去面对张幼仪,但他克服不了先入为主的厌烦。张幼仪就像一道阴影,投射到意属他心灵和情感的康桥;又似一个不协调音节,骤响在心空。在徐志摩眼中,张幼仪是封建婚姻的符号,她有多让公婆满意,便有多令他厌弃。他本能地抗拒她,连同她裹挟的故乡的空气。他不耐烦了解她,也根本没兴趣去读懂她,根本不给她机会展示个性之美。他不喜欢她,从头到脚,彻头彻尾。

沙士顿日子当然非意想中的郎情妾意。

老年的张幼仪回忆道:“我来英国的目的本来是要夫唱妇随,学些西方学问的,没想到做的尽是清房子,洗衣服,买吃的和煮东西这些事。”“他的心思飞到别处去了,放在书本文学、东西文化上面。”“我没法子让徐志摩了解我是谁,他根本不和我说话……我和自己的丈夫在一起的时候,情况总是:‘你懂什么?’‘你能说什么?’”结婚以来,他们很少说话,更不交流,关系异常冷淡。徐志摩硬生生地把“乡下土包子”、“观念守旧、没受教育”等标签贴在她身上,动辄出语,做“中国第一个离婚的男人”。冷冷的目光,冷冷的语言,像浸水的鞭子,抽打在她柔软无比的内心——见到蜗牛,她也很羡慕,至少,它可以躲到硬壳里去。而她,面对他的冷暴力,光天化日之下无处躲藏。自嫁他之日起,她便铁定心要与他白头偕老的啊。她告诉自己一定要忍受,熬过漫漫的“厌恶”期,说不定便能赢得相敬如宾的静好岁月。虽然如此,她还是痛苦不安,虽然人生态度严肃,可她非一架机器,也需要枕边人的情感;虽然低调坚毅,可她非不锈钢,目光和语言之刀,仍然剜绞内心。

张幼仪最豪华的两次记忆之一,徐志摩带她到康桥看赛舟。我不知道,徐志摩是在怎样的情形下带她看赛舟,我想,可能是他一时心血来潮?但我,更一厢情愿地以为,可能是她倚窗凝眸的寂寞牵动了他的柔肠,令他心生不忍,便将一顶礼帽扣到她的头上,陪她走入狂欢的人群中。无论如何,这一幕是温情的,于她,是了不起的回忆,在寂寞中年、幸福老年,一定如烟花,绚烂绽放在心灵屏幕。还有一次他带她去看范伦铁诺的电影。这次电影,却是一次不愉快的体验。“本来我们打算去看一部卓别林的电影,可是在半路上遇到徐志摩一个朋友,他说他觉得范伦铁诺的电影比较好看,徐志摩就说,哦,好吧!于是我们掉头往反方向走。徐志摩一向是这么快活又随和,他是个文人兼梦想家,而我却完全相反。我们本来要去看卓别林电影,结果去了别地方这件事,让我并不舒服。当范伦铁诺出现在银幕上的时候,徐志摩和他朋友都跟着观众一起鼓掌,而我只是把手搁在大腿上坐在漆黑之中。”

徐志摩是那么虎虎有生气,感情充沛,思维跳跃。他需要一位知性的美娇妻,挽着他的臂膀,在他身边笑闹,向他多多益善地索爱;而她,过于木讷,过于刻板,过于凝滞,像一位严肃的大姐,只能让他奔腾的情感受阻,不能激越他的情感。瞧,受严谨妇德教育的张幼仪,即使在漆黑中,也谨遵“手搁在大腿上”的庄严坐姿。笑语喧哗中,徐志摩偶尔一瞥,一定诧异她的拘谨与愚钝。在他眼里,她完全是按照封建礼教的标准来表演给人看,这种表演,在家乡有市场,可以博得公婆族人的盛赞;在这儿,只会遭到他的嘲笑。所以他笑得更欢了,带着嘲弄,带着鄙夷;她则一派茫然。她完全不能安放那一双手,她不能融入到徐志摩的欢乐空气中。

凡此种种,皆让他大撇嘴。

我总是不解,徐志摩对张幼仪的不满,以他对女人的热心及耐心,完全可以再塑一个理想的张幼仪——他后娶陆小曼,鼓励她画画、写作,引领着陆小曼向着艺术殿堂而行,可对张幼仪,在婚姻进行时,徐志摩好像压根儿没有动过“改造”的心思。可能,他以为,她天生在那儿,是那种旧礼教的模子,要想改变她,首先要打破这种旧式婚姻套子?

他的一帮朋友,让张幼仪那么陌生,那么隔膜。他的高质量的朋友,他的难能可贵的友情资源,都没有和张幼仪共享。

徐志摩本来可以安排更多的夫妻同游节目。他本来可以让她多一些快乐。他没有。

沙士顿时期的张幼仪,是那么惶惑,她想讨他喜欢,却苦于找不到途径;她想抓牢他,却眼睁睁看着他越飞越高。两情不能相悦,于女人,更多一份伤害——男人可以借工作学习以排遣,借朋友以抒怀,女人不能。不快乐的张幼仪,令我止不住地心酸。

女人都是敏感的。尤其是在徐志摩宣召性或威胁性口号中生活的张幼仪,他动辄宣布,要做“中国第一个离婚男人”,将她对婚姻的全部憧憬连根拔起,将她的后半世整个掀倒,她怎能不惶恐、惊悸。最要命的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知道如何取悦于自己的男人。

她从种种迹象中判断,他在英国有女友。每天清晨出外理发,一骑单车,神采奕奕往返于沙士顿和康桥间的徐志摩,真正自由如云中鹤。而困守家中的张幼仪,双手浸在肥皂泡里,无休止地劳作;一颗心浸在苦水,不知道会在哪一天被对她命运操有生杀予夺大权的丈夫抛在异国他乡。最要命的是,她不知道怎么才能在他面前打开自己,怎样才能让他知道自己的好。

“那榆荫下的一潭”即拜伦潭,相传拜伦曾在那里游玩。与拿破伦比肩,“贵族叛逆者”、“狂热分子”、“浪漫主义诗人”、“英雄崇拜”……这些字眼是拜伦的个性签名,于崇尚个人主义的诗人无疑有着磁石般的吸引力。那条康河,那座康桥,是徐志摩的伊甸园,却是张幼仪的炼狱。在青年徐志摩眼中和心目中,康桥显然非一座地质意义上的普通的桥,而是一座人文之桥,是通向理想世界的彩虹。那段以特别生的资格在伦敦剑桥大学随意选科听课的时光,被其谓为“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这种幸福,显然来自于精神丰收的愉悦。康桥富有自然美和人文美,是徐志摩理想的化身和象征物。他违背其父当银行家的意愿,从军阀混战的国内走出,理所当然地将人与自然和谐一体的康桥视为开启性灵之门的钥匙。他自由呼吸着这里的人文气息,与自由主义者卢梭、文豪哈代脉脉相望——他总是自觉地向东西方超凡脱俗的重量级人物接近,稍后,他和泰戈尔有段为人称道的忘年交,泰戈尔亲切地唤诗人为“苏萨玛”(孟加拉语,意谓雅士)。他以此方式拔高自我、向珠穆朗玛式的精神峰巅渐进。

徐志摩“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其喜洋洋者矣;而张幼仪的婚姻,“黑云压城城欲摧”,她陷在空前的惶惑与惊恐中。

思想不在同一跑道,情感之驹注定南辕北辙。

解罢婚姻烦恼结

徐志摩致张幼仪信:“自由离婚,始兆幸福,皆在此矣。”

晚年张幼仪吐露隐忍多年的真相:“除了履行最基本的婚姻义务,他(指徐志摩)对我不理不睬。就连履行婚姻义务,他也只是遵从父母抱孙子的愿望罢了。”

结结实实的现实来了。来年春季,伦敦大雾初霁,徐志摩宣布带女友来家做客。“女友”对张幼仪来说,无疑是敏感字符。她立即想到男人娶小老婆的旧例。“我那一整天都面临着徐志摩女朋友的威胁,她正在英国一所大学读书,所以比我有学问多了。我料想她会讲流利的英文,也可能和徐志摩一样雅好文学。”“有一会儿,我想到徐志摩女朋友说不定是个洋女人。他认识不少洋妞,说不定迷上了她们豪放的举止,大笑时把头往后一甩的姿态,还有穿着露出脚踝的裙子的模样……

“我从早到晚不得不一再向自己保证,我在徐家的地位是不会改变的:我替他生了个儿子,又服侍过他父母,我永远都是元配夫人。于是我发誓,我要以庄重高贵的姿态超脱徐志摩强迫我接受的这项侮辱,对这女人的态度要坚定随和,不要表现出嫉妒或生气。”

这样的心理煎熬,对一个已有三个月身孕的女人,真是残忍。

晚年的她回忆那女友出场情景,没有欣赏,更没有惊艳,有的只是挑衅与诧异。她眼中的情敌:短发,暗红色的口红,毛料海军裙装。让张幼仪差点笑场的是,伊绣花鞋里的小脚!张幼仪是以“正室”目光打量这位女友的。所以,她有较好的心理优势。张幼仪迅速评估了各自的优劣:对方是小脚,而自己是天足;对方受过极好的教育,自己没有。她第一次思考自己的命运:“他为什么不鼓励我上学?为什么不让我学英文?我并没有双小脚,也读过书,我学的东西可以和这个女人一样多!”

这种声音,对弱势的张幼仪,多么难能可贵!他将她逼至人生的墙角,反逼出她的质疑与诘问。

有人揣测,前来拜访的女友是林徽因。我以为,不足信。其实,这位神秘面孔的“明小姐”是不是林徽因并不重要,于张幼仪而言,正是这种隐性婚姻杀手的悍然出场,让她心生不甘,激发她的斗志,试图超越自我。

捅开窗户纸的时刻到了。徐志摩劈头便问张幼仪对那位小姐有什么意见。虽然张幼仪已经发誓要采取庄重随和的态度,可是冲口说出的却是:“呃,她看起来很好,虽然小脚和西服不搭调。”张幼仪说的是现象,但徐志摩一下子引申到本质。“徐志摩突然停下来,把脚跟一转,宣泄出来似的突然尖叫说:‘我就知道,所以我才想离婚。’”从这句话,我差不多可以断定,这位张幼仪称之为“明小姐”的女友绝对不是林徽因,以林徽因的聪明和傲骨,不可能将自己送到张幼仪面前任她参观。林徽因临去世前要求见张幼仪,那是她俩唯一一次会面。这位女友可能正是徐志摩特意挑选的一个媒子,徐志摩欲借她这双小脚,来表达“西服不配小脚”这个谈话主题。

这样的设计,算得“用心良苦”。

争吵中,张幼仪从后门逃出,徐志摩一路追着她到阳台,气喘吁吁出现在她身边说:“我以为你要自杀!”徐志摩的想象力发达,以为她太保守,担心她会一头撞到阳台栏杆上。正是这句话让张幼仪冷静下来。

当知道她怀孕时,他的反应那么激烈:“打掉!”张幼仪担心道:“我听说有人因为打胎死掉的耶。”徐志摩冷冰冰地说:“还有人因为坐火车死掉的呢,难道你看到人家不坐火车了吗?”从逻辑上说,徐志摩是以“归谬法”来驳斥张幼仪的观点,驳得真令她哑口无言。但作为读者,作为女人,我的心为这句话战栗!徐志摩一生说过许多聪明话,这是最不诗意的混账话!

谈判不成,徐志摩想到“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撇下身怀六甲、妊娠反应厉害的张幼仪,云游四方。

徐志摩是我最喜欢的诗人之一,我也曾试图站在他的立场上考虑:既下定离婚之决心,心便不能太软,必须要伤她,让她彻底断了和他相依一生的念头,让她恨他,让她断然离身……但,他竟能下决心并真的作出行动离弃身怀六甲的妻子,这种行径,仍令我发指。

不难想象张幼仪的困境。经济、生理、心理的多重危机。这种状态下的女人极易患上忧郁症。在几个房间走来走去,张幼仪控制不住地想失声尖叫;邻居偶尔出现在草坪,她也惊吓过度……张幼仪曾想结束自己和腹中胎儿的生命。

当她在硖石的闺房中向伦敦遥望,心生憧憬。哪曾料,康桥之旅使婚姻走入绝境……

往事如落英缤纷,当她披上嫁衣那一刻,绝没想到如今这一切!绝望的她,想结束自己,结束这个烦恼的人生。但腹中胎儿的踢腾,唤起了母爱的本能。为了孩子,她必须活下来。

她给二哥张君劢写信,告诉徐志摩离家出走、逼她离婚的消息。张君劢大为痛心,复信:“张家失徐志摩之痛,如丧考妣。”由此可见,张家人对徐志摩的看重。张家兄弟和徐志摩皆是一生挚友。1926年10月,徐志摩和陆小曼在北平结婚,张幼仪八弟张嘉铸西装革履出席婚礼。晚年,听说侄孙女张邦梅写《小脚与西服》,特意叮嘱,对徐志摩笔下留情,此书出版不久,张嘉铸去世,遗嘱:“告别仪式上不要放哀乐,朗诵几首徐志摩的诗。”——徐志摩的个人魅力由此可见一斑。

张君劢一再叮嘱:“万勿打胎,兄愿收养。抛却诸事,前来巴黎。”张幼仪抹着眼泪退了租屋,这段陈旧的婚姻,终于“雾失楼台”。

不久,张幼仪带着一颗破碎的心辗转德国。化离弃之“耻辱”为最大动力,发愤图强,边工作、边学习,学得一口流利的德语,她严肃的人生理念契合德国人严谨的工作作风,很快如鱼得水,找到了自信,找到了人生支撑点。

1922年2月24日,柏林,张幼仪二子出世,当疲惫的她被人从产房抬出,便收到徐志摩的信。信中,徐志摩只字未提离家出走、扔下她独自在伦敦的事,也没有提及眼前这个刚出世的孩子,她的心,因伤透反更见坚毅。

张幼仪答应见徐志摩。

徐志摩在好友吴经熊和金岳霖的陪同下,与张幼仪会面,离婚像是一出喜剧。离婚文件赫然写着:“男女双方已经决定终止他们的婚姻。”徐志摩签名龙飞凤舞,即使是离婚签字,他也不改名士作派啊。张幼仪的心刺痛了。她抬起头,一字一顿:“如果你觉得离婚这件事是对的,我同意。”她拿过笔,郑重签上自己的名字,掷笔,微笑:“你可以替自己找一位理想的太太了。”

随后,《新浙江》副刊《新朋友》上刊登了《徐志摩、张幼仪离婚通告》,还有一首《笑解烦恼结——送幼仪》诗:

这烦恼结,是谁家扭得水尖儿难透?

这千缕万缕烦恼结是谁家忍心机织?

这结里多少泪痕血迹,应化沉碧!

忠孝节义——咳,忠孝节义谢你维系

四千年史髅不绝,

却不过把人道灵魂磨成粉屑,

黄海不潮,昆仑叹息,

四万万生灵,心死神灭,中原鬼泣!

咳,忠孝节义!

东方晓,到底明复出,

如今这盘糊涂账,

如何清结?

莫焦急,万事在人为,只消耐心共解烦恼结。

虽严密,是结,总有丝缕可觅,

莫怨手指儿酸,眼珠儿倦,

可不是抬头已见,快努力!

如何!毕竟解散,烦恼难结,烦恼苦结。

来,如今放开容颜喜笑,握手相劳;

听晚后一片声欢,年道解散了结儿,

消除了烦恼!

多么慷慨激昂。但,张幼仪不买账。晚年,回首这段前尘,张幼仪已心平气和,她说,如果他真是那种彻底的反封建战士,她会佩服他,但他不是。张幼仪坚持认为,徐志摩有林徽因在先,他纯粹是为了林徽因而离婚,所以,这诗打动不了她。

或许是心存内疚吧,徐志摩致信:“自由离婚,始兆幸福,皆在此矣。”希冀为张幼仪打气。读了这样的信,张幼仪会怎样,摇头?苦笑?她是实干家,听不进去任何空话,尽管那么冠冕堂皇。

说不定,我最爱他

徐志摩:“我将在茫茫人海中寻访我唯一之灵魂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小脚与西服》张幼仪与张邦梅话说徐志摩:“你总是问我,我爱不爱徐志摩。你晓得,我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我对这问题很迷惑,因为每个人总是告诉我,我为徐志摩做了这么多事,我一定是爱他的。可是,我没办法说什么叫爱,我这辈子从没跟什么人说过‘我爱你’。如果照顾徐志摩和他家人叫作爱的话,那我大概爱他吧。在他一生当中遇到的几个女人里面,说不定我最爱他。”

离婚后的徐志摩将自己的爱情传单撒得满世界都是。如今咀嚼,只见慷慨之后的心酸。和林徽因有缘无分,和陆小曼虽成正果,却并没有出现希冀中的伉俪并飞的理想图景,他的苦与泪,只有自吞……

张幼仪被迫将自己的人生从徐志摩身边硬生生抽离开来,她开始艰难地思索自己的道路:“没有徐志摩,我依然要精彩地活下来。”

张幼仪将自己一生分为“去德国前”和“去德国后”。去德国以前,凡事都怕;到德国以后,变得一无所惧。

我同情那个如鼹鼠般躲在婚姻地洞、惶恐不可终日的沙士顿主妇;我更喜欢那个“一无所惧”的张幼仪。人生的风雨劈头打过来,她笑出了强者的风采。

张幼仪没让自己沦为怨妇,她入裴斯塔洛齐学院,专攻幼儿教育。她终于从小脚的阴影里走出,成为着“西服”出入社交界、大脚行走天下的知性女人。

1926年3月19日,张幼仪次子、三岁的彼得因患腹膜炎夭折于柏林。志摩欧游,于26日到柏林,未见最后一面。志摩致信陆小曼,称张幼仪“挂着两行热泪”等他前来,“好不凄惨”。对次子夭折的痛惜,令两人的心首次靠近。6月3日,徐志摩在佛罗伦萨作悼文《我的彼得》:“就是你妈,彼得,她也何尝有一天接近过快乐与幸福,但她在她同样不幸的境遇中证明她的智断,她的忍耐,尤其是她的勇敢与胆量;所以至少她,我敢相信,可以懂得我话里意味的深浅,也只有她,我敢说,最有资格指证或相诠释——在她有机会时——我的情感的真际。”

离开后,他将她举到了制高点。

彼时,张幼仪已完全摆脱了离婚的阴影,历经凤凰涅槃,她以一位干练的现代女性面貌出现在他眼前,令他大为激赏。他在给陆小曼的信里不吝溢美之词:“(张幼仪)可是一个有志气有胆量的女子,她这两年来进步不少,独立的步子已经站得稳,思想确有通道……她现在真是‘什么都不怕’,将来准备丢几个炸弹,惊惊中国鼠胆的社会,你们看着吧!”陆小曼看信后是什么滋味?他可不操这份心,他只恨不得与全世界的人共同分享因张幼仪“新生”而带来的快乐。

张幼仪已成功刷新自己在徐志摩心目中的形象,从这时起,他以张幼仪为荣。

当然,对于张幼仪的进步,他也有点沾沾自喜:“这是朋友的好处,老K的力量最大,不亚于我自己的。”看来,徐志摩一直在关注张幼仪,虽然没有守在她身边,但想必一直通过好友对张幼仪施加积极的影响;在往来信件中,徐志摩一定发挥了“力量源泉”作用,他是张幼仪的加油站。张幼仪前进的道路上,有徐志摩热切的目光作探照灯。

1926年,徐志摩和陆小曼大婚前夕,徐申如急召张幼仪回国:他要当面听张幼仪的意见。他认为,徐志摩和张幼仪在德国的离婚没有征得双方父母的同意,一概不算,他仍视张幼仪为徐家媳妇。张幼仪认为这是徐家给她的一个极大的面子,她不愿为难徐志摩,当着徐家父子两人的面表明立场:离婚纯属自愿,亦不反对徐陆二人的婚事。

次年,张幼仪受聘东吴大学,教授德文。青春尚未退场的张幼仪让时人眼前一亮。梁实秋称赞她“极有风度”,风流倜傥的罗隆基对她一见倾心,可惜张幼仪的心水波不兴。

1928年,张幼仪担任上海女子商业储蓄银行副总裁,很快反亏为盈,名噪一时。张幼仪还担任了云裳时装公司的总经理,此为上海第一家时装公司,徐志摩力劝众人投机并带头入股。张幼仪把欧美的新款引入“云裳”,并因裁剪缝制考究,成为一流时装店。顾客多为大家闺秀、上海名媛,在社交场中,无不以穿着“云裳”所制服装为荣。张幼仪的事业登上顶峰。

在胡适家,张幼仪见到了陆小曼。亲见陆小曼的小女人作派,亲见徐志摩对陆小曼的呵护与宠溺,这一幕,竟成为长戳心头的暗刺,晚年提及,仍辛酸不已:“我没有个人魅力,不会撒娇,不会讨人喜欢……”她总是以为自己够强壮,她努力了那么久,却发现她引以为豪的坚强,在前夫与新妇面前如此不堪一击……那一天的午餐,张幼仪食不知味。她努力维持着教养,不让自己失仪,不让那噙在眼里的泪夺眶而出……宴终人散,作别一对新人的她茫然地走在街头。小鸟在她耳畔啁啾,落叶打她身边飘落,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她伸出手,却挽不到爱人的臂膊!她的泪终于滴落,在无人处,滴给自己看。她再次体会到痛失徐志摩后的剜心挖肝的痛。如果可以,她多么愿意将自己替换成陆小曼,只求那万千宠爱集一身的眼神!

她从来也没有忘记过徐志摩,从来没有。

硖石的前公婆到上海,看不惯陆小曼的作派,竟搬到她这儿来。在两位老人家的心目中,她才是张家真正的媳妇。徐志摩偶尔也来看爹娘。他在娘面前还撒着娇啦。在这一瞬间,她总是有点恍惚,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她拥有一个完整的家……

1931年11月18日,徐志摩乘坐的飞机失事。

张幼仪送的挽联:“万里快鹏飞,独憾翳云遂失路;一朝惊鹤化,我怜弱息去招魂。”

不惯抒情的张幼仪,偶尔真情流露,令人动容。她一诺千金:尽心服侍徐志摩的双亲(认作寄女),为徐家二老养老送终。她说:“因为他们是我儿子的爷爷奶奶。”她精心抚育儿子徐积锴,终使其成才。直到1949年上海解放,张幼仪赴香港定居,方中止寄钱接济陆小曼,她说:“因为照顾陆小曼是我儿子的责任。”

img15

老年张幼仪

56岁的张幼仪居住香港期间,与房客苏季子医师“竟能引出一段良缘”,张幼仪写信给儿子徐积锴:“母拟出嫁,儿意云何?”徐积锴回信:“母孀居守节,逾三十年,生我抚我,鞠我育我,劬劳之恩,昊天罔极。今幸粗有树立,且能自瞻。诸孙长成,全出母训……母职已尽,母心宜慰,谁慰母氏?谁伴母氏?母如得人,儿请父事。”

这段话,多次让我泪流满面。我以为,这是徐积锴代徐志摩作出的响亮回答。徐积锴如此体恤受苦大半辈子的母亲,如此通达,真令人感动。光荣属于张幼仪。若非她苦心培养,他焉能如此感恩!张幼仪应该得到幸福。徐积锴不愿做文人,也不愿写作,但这封信,却胜过洋洋一部书!他的文风,疑似慈父徐志摩;品咂个中味,人性之光,熠熠生辉!我想,拆读信,饶是理性过人的张幼仪定也热泪横流,半生辛酸,值!

1954年,在儿子的全力支持下,张幼仪再披嫁衣,在日本东京举行婚礼,婚后不久,夫妻双双飞返香港,欢度蜜月。

张幼仪迎来了迟到的爱情!

1967年,张幼仪与苏医生一起重游康桥、柏林等故地,她坐在康河河畔,欣赏这条绕着康桥大学的河流,才发觉康桥之美,而以前她竟没有心情领略。重返沙士顿那处租屋,她怔忡:“我曾那么年轻过?”

1969年,张幼仪亲赴台湾,找到梁实秋、蒋复璁——梁实秋是赏识徐志摩的文友,蒋复璁是徐志摩的表弟,她说:“志摩和我离婚了,我不便出面,希望你们两个出面,给徐志摩编一套全集,资金由我来出,材料你们来收集。”30多年后,徐志摩全集终于面世。

1974年苏医师去世,张幼仪搬往美国与家人团聚,尽享天伦之乐。1996年,在夕阳的余晖中,张幼仪以沉静的语气,向侄孙女张邦梅讲述业已尘封半个多世纪的往事,百般滋味仍在心头,只是少了一个人。一个生命中最要紧的人。他给她的生命刮起沙尘暴,却又教会她,如何将沙子裹起来,凝成一枚晶莹的珍珠……

她终于正视了自己的情感:“说不定我最爱他。”她是深爱徐志摩的,以她特有的方式,非索取,而是奉献;非怨恨,而是积善。她对与徐志摩有过情感纠葛的几位女人,有着独特的评价体系:陆小曼因终嫁徐志摩被她原谅,而对有忽悠徐志摩之嫌的林徽因耿耿于怀。

这年9月,由张幼仪口授、侄孙女张邦梅执笔的口述自传《小脚与西服——张幼仪与徐志摩的家变》(Bound Feet and Western Dress)在美国出版。

真相,是那么令人酸楚。这个看似弱小的东方女子,她化茧成蝶的努力,她涅槃的姿势是那么动人。

1998年1月21日,张幼仪因心脏病突发病逝于纽约的曼哈顿寓所,享年8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