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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鸿伤影:民国才女传奇
1.12 林徽因:我懂得,但我怎能应和

林徽因:我懂得,但我怎能应和

“最要紧的还是有个人来爱我”

林徽因的眼里汪着民国——我一直视为“中国文艺复兴时期”的两泓清泉。这是林徽因魅力经久不衰的源泉。

看林徽因少年、青年、中年的照片,不由惊叹,这才是真正的美女;了解林徽因在文学、建筑学方面的造诣,再惊叹,这才是真正的才女。女人多敬重离异后自尊自强的张幼仪,羡慕或不屑备受宠溺的陆小曼,但若能选择,我们会不约而同做林徽因。林徽因站至女人理想的高度,她拥有的才华的广度、爱情的深度、人生的厚度,令人叹为观止。

林徽因身上有大唐公主的遗韵,亦有维多利亚风情。

同时代的才女冰心,历来宣扬“童真、母爱”,清洁浓酽而单纯透明的家庭底子足以令一个女人津津乐道一生。林徽因不爱谈家事,她的家庭要复杂得多。

林徽因1904年6月生于浙江杭州一官宦世家。祖父林孝恂进士出身,在浙江金华、孝丰等地为官。父亲林长民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擅诗文、工书法,曾任北洋政府司法总长等职。

五岁的林徽因由大姑母林泽民授课发蒙。无疑,有着风铃草一样亮晶晶眼睛的林徽因是深得祖父母及姑母宠溺的。她的眉宇间有飞扬的灵气。她是旧式家族庶出的大小姐,来自亲情的倾轧与磨难,是她的必修课。林徽因一定将祖父母及姑母敷衍得很好,与失宠的母亲相比,他们才是可倚重的亲情树干。在林泽民女儿记忆中,母亲爱表妹林徽因胜过其亲生母亲。可想,这样的表妹,是令众姐妹“侧目”的。大家小姐的日常生活中无时不发生着微妙的情感拉锯战,而在决赛中,林徽因拔了个头筹。聪慧,自不消说,另一方面,林徽因一定有着超乎寻常女子的心劲。于某些女人而言,讨人喜欢是件巨大的工程;但也有一些人,有着与生俱来的天分。林徽因是人中翘楚。“讨”里有“寸”,林徽因能拿捏出个中分寸。

若一定要以《红楼梦》里的十二钗来对应林徽因,则非探春莫属。探春早慧,打小便站对了队,向来不做无用功,将有限的精力投入到无限的承欢贾夫人、王夫人的事业中,从而赢得了做人的尊严。

林徽因在复杂的家庭里也做足了功课,亲情方面,博取掌声一片。1920年随父游历欧洲这样的头彩,终于砸到她头上。

这是林徽因一生最大的转折点。

步出国门,林徽因的眼界大开,她的性灵之门也豁然洞开。

林徽因善于吸纳他人之长。她在伦敦受女建筑师房东的影响,立下了攻读建筑学的志向;这一年,她结识了诗人徐志摩,激发了对诗歌文学的热情。

抗战时期,林徽因致信沈从文:“差不多二十年前,我独自坐在一间顶大的书房里看雨,那是英国的不断的雨。我爸爸到瑞士国联开会去,我能在楼上嗅到顶下层楼下厨房里炸牛腰子同洋咸肉,到晚上又是在顶大的饭厅里(点着一盏顶暗的灯)独自坐着,垂着两条不着地的腿同刚刚垂肩的发辫)一个人吃饭一面咬着手指头哭——闷到实在不能不哭!理想的我老希望着生活有点浪漫的发生,或是有个人叩下门走进来坐在我对面向我谈话,或是同我同坐在楼上炉边给我讲故事,最要紧的还是有个人来爱我。我做着所有女孩做的梦。而实际上却只是天天落雨又落雨,我从不认识一个男朋友,从没有一个浪漫聪明的人走来同我玩——实际生活上所认识的人从没有一个像我所想象的浪漫人物,却还加上一大堆人事上的纷纠。”

读信,我的头脑里幻化出伦敦时期二八少女林徽因的形象:伦敦的雨雾剪不断闺阁少女的春愁,穿着淑女衣裙、肩上垂着系有蝴蝶结辫子的林徽因凭窗远眺,便是哭,也是“咬着手指头”;便是忧郁,也是那么优越,那么优雅,那么高贵,让灰姑娘们望尘莫及。这种物质与精神打成一片的公主式的雅致,不正是少女们所梦寐以求。我得说,当我通过文字去模拟那种生活时,心里痛了一下。我算了一下,当我这么大时,还在为积劳成疾的父亲病瘫于床而揪心扯肺,还在为学业而烦恼,还在为“脱农脱贫”而苦战,根本不能想象那种“小资情调”的富裕的青春闺愁。可,这种能上时尚刊物封面的春闺剪影,却又是那么打动我的心肠!因为,它是所有女子心底的梦。

长林徽因七岁、俨然叔叔辈分的徐志摩显然非林徽因意想中的那种冒雨前来,用鲜花装点客厅、用爱情装饰寂寞的白马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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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林徽因

当然,我们也疑惑:徐志摩的爱情飓风不正是因林徽因而骤起的吗?徐志摩不正是“浪漫聪明”的人吗?可惜,他的身后,却有“一堆人事上的纷纠”。少女林徽因的爱情是有洁癖的——尤其是庶出的身份,令她更向往纯粹的爱情,彼时的她,心理上不能接受为人夫为人父的徐志摩,这是无疑的。她的生活需要的是锦上添花,而不是风雨欲来的污渍霉斑。即使徐志摩净身出户,这份爱情也失去最初的纯度。但,徐志摩的狂热唤醒了她的情感需求。她希望有一身世干净利落的人来爱她,梁思成无疑是最好的人选。本来,像梁思成这种木讷的理工科男生,林徽因未必看得上——当然,他是《少年中国说》作者梁启超之子,身世显赫,林梁二家,门当户对。但我以为,像林徽因这种少小便浸润西洋文明的女子,是轻视“身世说”的。梁思成最大的优越性是:他的爱情之花,是开天辟地头一枝——徐志摩的复杂凸现出梁思成的简单之弥足珍贵。

徐志摩爱林徽因,这已成为公论。林徽因是否爱徐志摩,一派人理直气壮地说“是”,一派人理所当然地说“不”。说“是”者,持的是爱情公平论;说“不”者,考虑的是妇德。不论是二八少女的林徽因在伦敦与已有妻子的徐志摩相爱,还是已为人妇的林徽因与逼迫张幼仪离婚的徐志摩旧情复燃,林徽因都要接受道德家的诘问,背负沉重的精神枷锁。因此,林徽因的亲人及爱林徽因深切者都说:“徐爱林,林不爱徐。”如此,拥林派便取得精神的大捷。

从理论上说,林徽因是爱徐志摩的。因为,他完全值得她爱。梁实秋曾义正辞严驳斥“徐志摩纨绔弟子”论:“有人说志摩是纨绔子,我觉得这是不公道的。他专门学的学科最初是社会学,有人说后来他在英国学的是经济。无论如何,他在国文、英文方面的根底是结实的。他对国学有很丰富的知识,旧书似乎读过不少,他行文时之典雅丰赡即是明证。他读西方文学作品,在文字的了解方面没有问题,口说亦能达意。在语言文字方面能有如此把握,这说明他是下过工夫的。一个纨绔子能做得到么?志摩在几年之内发表了那么多的著作,有诗,有小说,有散文,有戏剧,有翻译,没有一种形式他没有尝试过,没有一回尝试他没有出众的表现。这样辛勤的写作,一个纨绔子能做得到吗?”

这些话并非出自徐志摩铁党胡适、沈从文之口,而是与徐志摩私交一般的梁实秋之口,可信度当然高。时隔70多年,我们再来看梁公的评价,的确很公允,令人信服。徐志摩在学业上是下过一番苦功的,有着过硬的童子功。并且,他是为数不多的具备西洋绅士精神内核的中国文人之一。

在友人圈,徐志摩最讨人喜欢。韩石山如此诠释“讨人喜欢”内涵:“讨人喜欢不是一件容易事,须要出之自然,不是勉强造作出来的,必其人本身充实,有丰富的情感,有活泼的头脑,有敏锐的机智,有广泛的兴趣,有洋溢的生气,然后才能容光焕发,脚步轻盈,然后才能引起别人的一团高兴。”

我喜欢“容光焕发,脚步轻盈”一说,容光焕发的是内心的美,轻盈脚步踩的是唯美的鼓点。

无疑,林徽因和徐志摩都有着焕发的容光、轻盈的脚步。

我们有理由相信,1920年初秋的一天,伦敦大雾初霁,23岁的徐志摩,便是以焕发的容光、轻盈的脚步走入林长民家客厅的。林徽因以燕雀般跳跃的身姿掀帘走出,打量着“不速之客”:出现在她面前的徐志摩,至少裹挟三个证书,1918年北大毕业证书、美国克拉克大学历史学学士学位证书、1920年哥伦比亚大学硕士学位证书。而徐志摩反身打量林徽因时,一定怔忡不已:面前的少女,有着驯鹿般清亮柔美的眼睛,分明有一股异样的灵气,在她的眉宇处飞动。

林徐初见,两人一定有“好像前辈子见过”的感觉。心里一定有个声音告诉他们:我们是同类。

这样一个青年才俊,林长民当然不敢小觑,引为座上宾。徐志摩本来就健谈,在忘年交林长民那儿更是灵感迭起,况有林徽因助兴,可想,徐志摩是真正的唾珠咳玉。闲倚窗棂、聆听父亲林长民和徐志摩倾心畅谈的林徽因间或一颦一笑,这样的一幕,可以入诗,可以入画。

徐志摩从林家出来,是怎样的情思翻涌?他一定对为夫为父的双重羁绊恼羞成怒,“恨不相逢未娶时”啊。满腔情思,急欲寻找喷薄的出口。他给林徽因写信,林徽因将信交给林长民——这也可见林徽因的单纯,她对父亲的依赖,这样的父女关系真令人羡慕啊。林长民果然是深得西方文明精髓的民主绅士,面对这样一封突兀的情书,他没有滥用家长专制权杖责爱女,也没有怨责友人,而是以严肃的态度来对待这起爱情公案。父女俩商定,决定由林长民代为回信。

“志摩足下:长函敬悉,足下用情之烈,令人感怵,徽亦惶恐不知何以为答,并无丝毫mockery(嘲笑),想足下悮(误)解耳。星期日(十二月三日)午饭,盼君来谈,并约博生夫妇。友谊长葆,此意幸亮察。敬颂文安。弟长民顿首,十二月一日。徽音附候。”

我们已无从知道徐志摩用怎样“浓烈”的字眼宣泄自己的情感,但,我们能感受到,令林家父女俱感“悚惶”的情书——或曰首枚情书导弹,摧毁力何等之强!

捧读林长民代回的信,徐志摩是什么表情,苦笑?羞愧?

回信有林徽因的附言。委婉拒绝,徐志摩会有所收敛吗?

“徐爱林,林非得爱徐”的逻辑式诘问还将随着历史走向深入。爱林者,恨不能遥控英伦时期的林徽因,不让她走进有妇之夫徐志摩的情感漩涡;而亲徐者,如我等,却乐意乘一匹想象的快马,驰骋康桥,亲睹河畔金柳下斜倚着的林徽因的倩影,她才是令诗人怦然心动的夕阳中的“新娘”,伊在波光里的艳影,在诗人和读者的心头荡漾……

其实,没有必要去考证林徽因有没有爱过徐志摩,这并不重要,关键是,她曾被徐志摩深深吸引,她的情感,被徐志摩启蒙过——她所谓的“富于启迪性的友谊”,他俩有过“交会时互放的光芒”,这才是至关重要的。是的,徐志摩的爱情圣火,是少女林徽因点燃的;徐志摩的诗情,也是少女林徽因剥茧抽丝的。同样,林徽因的文学灵感,也来源于徐志摩,林徽因的情感,因徐志摩而丰沛,这是不容置辩的事实。林徽因放弃徐志摩而走向梁思成,逃脱了“人事的纷纠”,但她显然没有料到,感情的枝蔓却交结一起,一息尚存,纠缠不止。

“即使嫁给了梁思成,也一直爱徐志摩”

林徽因不是傻瓜,她知道,和徐志摩在一起,自己可能成为一枚导火线,随时引爆他的旧式婚姻。这种结局非她所愿。

理性一旦扬头,感性便黯然退场。

与此同时,一位青年才俊便显得不可多得。

随父欧游前,年仅14岁的林徽因在家中邂逅了长她三岁的梁思成。秉承家学的梁思成是“芝兰玉树”型的书香子弟,是林家女儿最理想的夫婿人选。玲珑的林徽因,才情的林徽因,亦令梁思成眼前一亮。林徽因起身离去时裙摆一旋宛如百合盛开的一瞬,成为一幕动人的图景,鲜明在梁思成一生的记忆中。

1921年10月,林徽因随父亲林长民提前回国,她没有当面向徐志摩吐出那句温情的“沙扬娜拉”,她想以不辞而别的方式冷冻他那癫狂的热情。

痛苦的巨石历来让诗歌的枝叶拔节抽长。

原载1926年5月27日《晨报副刊·诗镌》第9期的《偶然》,历来被看成英伦时期徐林“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分手诗。“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芒。”

时隔五年,这首诗被翻拣出来,带着呛人的情感辣椒粉,便是局外人读后,也觉胸口发紧,林徽因读之,更是悲欣交集吧。

林徽因回国后两个月,“净身出户”的徐志摩追回国内。两个月,60天,“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林徽因的情感,已非徐志摩所能左右。林梁恋爱如映山红,红艳在公众视野中。梁启超在北海快雪堂的办公院落时常响起热恋中人的喁喁切切。

徐志摩徘徊在院落外,一次次“小叩柴扉久不开”。终于有一天,当他举手欲敲时,发现门口贴了一英文版爱情宣言:“Loverswanttobeleftalone.”(情人不愿受干扰。)不难想象徐志摩呆若木鸡的长脸。

当林徽因亲眼见到梁思成张贴这张纸条,内心深处是否有着深深的歉疚?

她在院墙内捧书而读,聆听徐志摩沉重的脚步渐行渐远,内心果真静如秋水?

像喜剧,也像闹剧,更是“苦”剧。

恋爱场中,谁陷得深,谁将“偶然”当成必然,便注定陷入被动,注定间歇性、可持续性被伤害。

1923年,徐志摩、胡适等人在北平成立新月社,林徽因常参加新月社举办的文艺活动。1924年,泰戈尔访华期间,徐志摩和林徽因以金童玉女的形象相伴左右,与老人的鹤发相映生辉。徐林二人曾登台演出印度诗人泰戈尔的诗剧《齐德拉》,徐志摩演爱神玛达那,林徽因饰演主角齐德拉公主,流利的英语和俊秀的扮相,举座皆惊呵。

1924年5月20日去太原的火车启程前,徐志摩给林徽因写了封没写完的信。信中透露,两人在17日有一次长谈,林徽因明确表示结合的不可能,因为下个月她就要和梁思成一起去美国留学了。林徽因直到1928年8月才回国。这期间,徐志摩经历了与陆小曼结婚、迁居上海等人生变故。

在梁启超的安排下,林徽因和梁思成同时赴美攻读建筑学。爱情,总是在回忆时熠熠生辉。1927年3月胡适赴美即将回国,15日林徽因给他的信中说:“请你告诉志摩我这三年来寂寞受够了,失望也遇多了,现在倒能在寂寞和失望中得着自慰和满足。告诉他我绝对的不怪他,只有盼他原谅我从前的种种不了解。但是路远隔膜误会在所难免的他也该原谅我。我昨天把他的旧信一一翻阅了。旧的志摩我现在真真透彻地明白了,但是,现在不必重提了我只求永远纪念着。”显然,林徽因开始懂得这份情感的弥足珍贵。

世间有多种形式的收藏,有人收藏古玩字画,有人收藏笔墨纸砚,也有人收藏爱情。在众多收藏中,唯有爱情最难收藏。因为它本是抽象的。不以心灵相交,何以感受个中心跳?即将作新嫁娘的林徽因,将如何收藏这份远逝的爱情呢?

1928年3月,相恋五年的林徽因和梁思成在加拿大渥太华举行婚礼。当时梁思成的姐夫周希贤在此地任中国驻加拿大使馆的总领事。因为在加拿大买不到中式的婚礼服,林徽因又不愿意穿着千篇一律的西式婚纱,她就自己设计了一套旗袍式的裙装。惹人注目的是头饰的设计,别出心裁,冠冕似的帽子两侧,垂着长长的披纱,既古典又富于民族情调。帽子正中的璎珞,美丽而别致。这是她一生所追求的“民族形式”的第一次创作尝试。常痴想,设计婚纱时,林徽因的脑际有没有闪过徐志摩的身影?

陈从周《徐志摩年谱》载:“一九三零年冬,徐志摩曾到沈阳探林徽因的病……后来遵志摩的意思,回到北平养病,于是徐志摩就住在她家中。”“后来”指1931年春天,徐志摩回北平执教,林徽因打沈阳回北平香山疗养肺病,徐志摩时去探望林徽因,一时“浮言”四起。陆小曼不悦,徐志摩屡次向陆小曼剖白心迹。1931年3月7日,徐志摩致信陆小曼:“至于梁家,我确是梦想不到有此一着;况且此次相见与上回不相同,半亦因为外有浮言,格外谨慎,相见不过三次,绝无愉快可言。如今徽音偕母挈子,远在香山,音信隔绝,至多等天好时与老金、奚若等去看她一次(她每日只有两个钟头可见客)。我不会伺候病,无此能干,亦无此心思:你是知道的,何必再来说笑我。”“香山侍病”说非空穴来风。但也非外界所说的那般不堪。

与徐志摩、林徽因皆过从甚密的沈从文1931年6月19日《寄冒雨上×山的诗人》一文,便是“香山侍病”的实录:“自然你上山去不只做诗,也是去读‘诗’的。我算到天上虹还剩下一只脚时,你已经爬上山顶了。若在路上不淋雨自然很好,若淋了雨也一定更好。因为目下湿湿的身体,只是目下的事,这事情在回忆里却能放光,非常眩目。回忆的温暖烘得干现在的透湿衣裳,所以我想你不会着凉的。

“虽说想象中的烛不能使翅膀烧焦,想象中的热情也还依然能把我绊倒。”

纯粹是文友间的调侃,歌颂的是那种恋人般的热情,仍是干净的,没有丝毫的龌龊。

1931年9月,林徽因创作出《深夜里听到乐声》一诗:“这一定又是你的手指,轻弹着,在这深夜,稠密的悲思;我不禁颊边泛上了红,静听着,这深夜里弦子的生动。一声听从我心底穿过,忒凄凉我懂得,但我怎能应和?生命早描定她的式样,太薄弱是人们的美丽的想象。除非在梦里有这么一天,你和我同来拨动那根希望的弦。”

“我懂得,但我怎能应和”,一言道尽平生憾。

三个月后,徐志摩飞天。梁思成将飞机上的一块残骸带回来,林徽因将其挂在卧室的墙上——民国学者的胸怀多么博大!徐志摩的爱情,已成为一根暗刺,林徽因愿意生受个中之痛。

林徽因的悼文,读来令人心痛,她原是最懂得他的。“志摩认真的诗情,绝不含有丝毫矫伪,他那种痴,那种孩子似的天真实能令人惊讶。源宁(林姐夫)说,有一天他在校舍里读书,外边下了倾盆大雨。唯是英伦那样的岛国才有的狂雨,忽然他听到有人猛敲他的房门,外边跳进一个被雨水淋得全湿的客人。不用说他便是志摩,一进门一把扯着源宁向外跑,说快来我们到桥上去等着。这一来把源宁怔住了,他问志摩等什么在这大雨里。志摩睁大了眼睛,孩子似的高兴地说‘看雨后的虹去’。源宁不只说他不去,并且劝志摩趁早将湿透的衣服换下,再穿上雨衣出去,英国的湿气岂是儿戏,志摩不等他说完,一溜烟地自己跑了!以后我好奇地曾问过志摩这故事的真确,他笑着点头承认这全段故事的真实。我问:那么下文呢,你立在桥上等了多久,并且看到虹了没有?他说记不清,但是他居然看到了虹。我诧异地打断他对那虹的描写,问他:怎么他便知道,准会有虹的。他得意地笑答我说:‘完全诗意的信仰!’

“志摩的最动人的特点,是他那不可信的纯净的天真,对他的理想的愚诚,对艺术欣赏的认真,体会情感的切实,全是难能可贵到极点。他站在雨中等虹,他甘冒社会的大不韪争他的恋爱自由;他坐曲折的火车到乡间去拜哈岱,他抛弃博士一类的引诱卷了书包到英国,只为要拜罗素做老师,他为了一种特异的境遇,一时特异的感动,从此在生命途中冒险,从此抛弃所有的旧业,岂只是尝试写几行新诗?

“朋友们,我们失掉的不止是一个朋友,一个诗人,我们丢掉的是个极难得可爱的人格。”

林徽因笔下的徐志摩,是那般的可爱可敬,有着完整的人格和健全的情感。一位文友驳诘我:“这样完全的徐志摩,林为什么不嫁?反而为了金岳霖,和梁思成摊了牌!”

我沉默半晌,问她:嫁,果真是爱情的最高境界吗?

徐林二人高蹈于世的爱情,世俗的尺度岂能丈量!

接着发生著名的八宝箱事件,两大才女凌叔华和林徽因闹翻了,凌叔华真正将林徽因恼着了,林徽因致信胡适:“我从前不认得她(指凌叔华),对她无感情,无理由的,没有看得起她过。后来因她嫁通伯,又有‘送车’等作品,觉得也许我狗眼看低了人,始大大谦让真诚的招呼她,万料不到她是这样一个人!真令人寒心。”林徽因还引用志摩话:“志摩常说:‘叔华这人小气极了’,我总说:‘是么?小心点吧,别得罪了她’。女人小气虽常有事,像她这种有相当学问知名的人,也该学点大方才好。”

在信中,林徽因坦言:“关于我想看那段日记,想也是女人小气处或好奇处多事处,不过这心里太Human了,我也不觉得惭愧。实说,我也不会以诗人的美谀为荣,也不会以被人恋爱为辱。我永是‘我’,被诗人恭维了也不会增美增能,有过一段不幸的曲折的旧历史也没有什么可羞惭(我只是要读读那日记,给我是种满足,好奇心满足,回味这古怪的世事,纪念老朋友而已)。

“我觉得这桩事人事方面看来真不幸,精神方面看来这桩事或为造成志摩为诗人的原因,而也给我不少人格上知识上磨练修养的帮助,志摩inaway不悔他有这一段苦痛历史,我觉得我的一生至少没有太堕入凡俗的满足,也不算一桩坏事,志摩警醒了我,他变成一种Stimulant在我生命中,或恨,或怒,或HaPPy或Sorry,或难过,或苦痛,我也不悔的,我也不Proud我自己的倔强,我也不惭愧。

“我的教育是旧的,我变不出什么新的人来,我只要‘对得起’人——爹娘、丈夫(一个爱我的人,待我极好的人)、儿子、家族等等,后来更要对得起另一个爱我的人,我自己有时的心,我的性情便弄得十分为难。前几年不管对得起他不,倒容易——现在结果,也许我谁都没有对得起,你看多冤!

“我自己也到了相当年纪,也没有什么成就,眼看得机会愈少——我是个兴奋tyPe(类型)accomPlishthingsbysuddeninsPirationandmasterstroke(任凭突发灵感和妙举完成事业),不是能用功慢慢修炼的人。现在身体也不好,家常的负担也繁重,真是怕从此平庸处世,做妻生仔的过一世!我禁不住伤心起来。想到志摩今夏的insPiringfriendshiPandlove对于我,我难过极了。

“这几天思念他得很,但是他如果活着,恐怕我待他仍不能改的。事实上太不可能。也许那就是我不够爱他的缘故,也就是我爱我现在的家在一切之上的确证。志摩也承认过这话。”

通篇剖白,颇多自责,亦有自辩,胸怀坦荡,令人同情。

徐志摩离世三周年,林徽因偶然由浙南路过他的家乡硖石,在昏沉的夜色里独立火车门外,凝望着那幽暗的站台,默默地回忆许多不相连续的过往残片,回来后,在那间“太太的客厅”里,她一反常例地沉默着。友人问她,她情绪激动地反诘:“非要整天说个不停吗?”第二年,她在悼文《纪念徐志摩去世四周年》中,点明途经孕育诗人之地时的沉痛:“如果那时候我的眼泪曾不自主的溢出睫外,我知道你定会原谅我的……”

1937年抗战爆发,日本人主持的一个协会给梁思成发邀请函,让他去参加座谈会,梁思成非常愤怒,很快带着全家老小离开了北平。逃难之路,苦不堪言,而他们在北平可以生活得很优越。当梁思成和林徽因在李庄的时候,梁从诫和母亲聊天,梁从诫说如果日本人打到四川你们怎么办?林徽因特别平静地说:“中国读书人不是还有一条老路吗?咱们家门口不就是扬子江吗?”当我们读到这一节时,方大悟:徽因之美,原来糅合了巾帼之风,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气节在她身上婉约呈现。

这样的徽因,是值得徐志摩一生追求的。

梁思成也有精评:“林徽因是个很特别的人,她的才华是多方面的。不管是文学、艺术、建筑乃至哲学她都有很深的修养。她能作为一个严谨的科学工作者,和我一同到村野僻壤去调查古建筑,测量平面爬梁上柱,做精确的分析比较;又能和徐志摩一起,用英语探讨英国古典文学或我国新诗创作。她具有哲学家的思维和高度概括事物的能力。”他又笑了笑诙谐地说:“所以做她的丈夫很不容易。中国有句俗话,‘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可是对我来说,‘老婆是自己的好,文章是老婆的好。’我不否认和林徽因在一起有时很累,因为她的思想太活跃,和她在一起必须和她同样地反应敏捷才行,不然就跟不上她。”

这就是林徽因的魅力。

张幼仪的自传中提及,林徽因在1947见了她一面:“一个朋友来对我说,林徽因在医院里,刚熬过肺结核大手术,大概活不久了。连她丈夫梁思成也从他正教书的耶鲁大学被叫了回来。做啥林徽因要见我?我要带著阿欢和孙辈去。她虚弱得不能说话,只看著我们,头摆来摆去,好像打量我,我不晓得她想看什么。大概是我不好看,也绷着脸……我想,她此刻要见我一面,是因为她爱徐志摩,也想看一眼他的孩子。她即使嫁给了梁思成,也一直爱徐志摩。”

两个女人,隔着20多年的风尘,潦草地相见了。彼时无声胜有声。

所有的前嫌,都在临终的眼里雪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