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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鸿伤影:民国才女传奇
1.8 万种风情向谁低诉:同学少年都不贱

万种风情向谁低诉:同学少年都不贱

将《对照记》、《小团圆》和《同学少年都不贱》放一起读,读出了不少新内容。

恩娟的家庭背景一塌糊涂。恳亲会上出现的父母,是那样不般配。其母高个子,“长得简直像圣母像,除了一双吊梢眼太细窄了些。人也斯文。”是拉斐尔的圣母像吗?想必一定有贞洁的面孔、无邪的眼神、端庄的体态。一切的圣母像,永远是少妇成熟的胴体及少女无辜的神情——圣子倒似乎是试管婴儿。看到这里我“咦”了一声,知道张爱玲笔下的圣母,不是要读者肃然起敬的,是反讽。果然,“圣母”有个叫李天声的男友,从前两人感情一直非常好,在遗物里发现他的照片。我差不多要放声大笑了。张爱玲是存心要人信仰坍塌的。看她的小说,我有足够的警戒,所以,我只微笑,意会,不崩溃。

而恩娟写信给母亲总称“至爱的母亲”!

“父亲年纪大得多,胖大身材,前面头发秃得额角倒插,更显得方肥大面,横眉竖眼的。穿西装,开一爿义肢拐杖店。”每走过花圈店、义肢拐杖店类,总发糁,生理上、情绪上立马起反应,我总是忍不住想,开这些店的人,何来那么坚强的承受力?对“非常事件”的司空见惯,可会让人的感官异常麻木?而张爱玲偏让恩娟家开了这种店,是否暗示着她骨子里的世俗与反宗教?

恩娟父亲“另外有个家,生了一大窝孩子。母亲知道了跟他闹,不是孩子多,就离婚了。”母亲果然是受难圣母。怎么会结婚的?“他会骗。”一切不幸婚姻的副标不外乎“无行男子行骗、无辜少女蒙骗记”。

而极具嘲讽意味的是,他们皆是内地教会培植的。

母亲在外做事,“房产或股票掮客”。

家庭空气,是狭邪的。

在这种空气中成长的恩娟“单眼皮,小塌鼻子,不过一笑一个大酒涡,一口牙齿又白又齐。有红似白的小枣核脸,反衬出下面的大胸脯,十二三岁就‘发身’了”,“中年妇人的体型”,生理上,成熟如西瓜,几乎炸开来,而心理上犹是半大孩子,何况又置身教会学校,可以想象的激烈冲撞。恩娟的生理特征无疑取自于炎樱。

起初关于赵珏的地方,一概从简。我一度以为,赵珏是恩娟婚姻的清醒旁观者、婚姻道德审判者。后来知道,对赵珏这个人物,张爱玲经过一番挣扎。可能,最初,赵珏是有张爱玲影子的,有自传性质。但写到最后,她被缩在白纸黑字上的小扁人似的自己惊骇住。出于对自我的刻意隐瞒,使她对赵珏也狠了心肠。先看开头。她是矜持到了处处委屈的地步。不会说上海话,听软而糯的“强苏白”,浑身便起鸡皮疙瘩,不肯老着脸来学——真是奇异的自尊。“国语发音不好,也不好意思撇着‘话剧腔’”,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将自己逼到无所适从的尴尬地带,自卑与自傲的拉锯战,分明是倔强的、敏感的少女张爱玲的翻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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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和同学炎樱

赵珏语言上受了歧视,归入“非国语非吴语”的江北话族——人力车夫一流。当然没有朋友,“除了恩娟”。

“恩娟人缘非常好,入校第二年就当选级长。”分明将港大、圣约翰时期的炎樱拖拽回至青涩少女期。赵珏的初恋,戏中18世纪的贵族。迷恋的分明是那种旧的空气。张爱玲的口味。恩娟惯会隽语秀,且能让隽语广泛传播,“你那个但尼斯金从来没张开嘴笑过,一定是绿牙齿。”从此同房间的都叫他绿牙齿。1995年,炎樱四处打听胡适:“喂,你那位胡博士……”一样的措辞风格。

恩娟似乎又不全是炎樱。恩娟会跳舞。炎樱似乎更擅长唱歌。港大暑假,修道院附属小学,俄国女孩纳塔丽亚,“两臂上伸,一扭一扭在雨中跳起舞来了。”还有个暹罗女孩子玛德莲,家在盘谷,会跳他们家乡祭神的舞,“纤柔的棕色手腕折断了似的别到背后去。”我疑心,是将纳塔丽亚和玛德莲的舞技糅合嫁接到恩娟身上。所以,恩娟可能是个拼盘。她的身上有炎樱的影子。但不全是。是张爱玲的再创造。

恩娟“玉臂作怪”时,赵珏“笑得满床打滚”。笑时,伴以如此激烈的肢体动作,非张爱玲莫属。黄逸梵从国外回来时,家里曾有一段异常繁荣的文艺盛世,黄逸梵和一个胖伯母并坐在钢琴凳上模仿一出电影里的恋爱表演,八岁的张爱玲坐在地上看着,“大笑起来,在狼皮褥子上滚来滚去。”童年的记忆偏是那么奇怪,不屈不挠地钻入作家的笔下,一有机会便“灵魂附体”。

恩娟歌喉又大又好,唱女低音,唱《啊!生命的甜蜜的神秘》、《印第安人爱的呼声》。听得赵珏“一串寒颤蠕蠕的在脊梁上爬”,一定是美声唱法吧。恩娟有喜剧天才,常摆出影星胡蝶以及学胡蝶的“小星”们的拍照姿势……

《同学少年都不贱》里记录下男生在宿舍外喊请女生唱歌的事,恩娟多次被点名。

《小团圆》有两处提到比比(即炎樱)唱歌。

之一:比比又在低唱吉尔伯、瑟利文的歌剧:“巫婆跨上了扫帚满天飞……”

之二:有一天散了学,九莉与比比懒得上楼去,在食堂里等着开饭。广东修女特瑞丝支着烫衣板在烫衣服。比比将花布茶壶棉套子戴在头上,权充拿破仑式军帽,手指著特瑞丝,唱吉尔伯作词、瑟利文作曲的歌剧:“大胆的小贱人,且慢妄想联姻。”(“Refrain,audacious tart,our suit from Pressing”)

也有男孩子以唱歌向女生求爱。

“夏夜,男生成群的上山散步,距她们宿舍不远便打住了,互挽著手臂排成长排,在马路上来回走,合唱流行歌。有时候也叫她们宿舍里女生的名字,叫一声,一阵杂乱的笑声。叫赛梨的时候最多,大都是这几个英文书院出身的本港女孩子,也有时候叫比比。大概是马来人唱歌求爱的影响,但是集体化了,就带开玩笑的性质,不然不好意思。”

中学时代男生的求爱歌给张爱玲留下了深刻印象。

“只有赵珏家里女佣经常按期来送点心换洗衣服”,张爱玲在上海圣玛丽亚女校时,保姆何干每到星期三便给她送去换洗衣裳和零食。

恩娟和赵珏之间,夹着个芷琪。芷琪在两头跑,存心离间似的,可是有时,也会和赵珏“剖心挖腹”。芷琪的话题,总是涉“黄”,比恩娟要解人事的多。

“心涨大得快炸裂了,还在一阵阵的膨胀,挤得胸中透不过气来,又像心头有只小银匙在搅一盅煮化了的莲子茶,又甜又浓。”写暗恋,没有比这更好的。

赵珏的爱情观,亦是张爱玲的——“有目的的爱都不是真爱”,“那些到了恋爱结婚的年龄,为自己着想,或是为了家庭社会传宗接代,那不是爱情。”

赵珏的再恋,是赫素容。有两次疯狂之举,一次拉着赫素容那件咖啡色绒线衫的一只袖口,贴在面颊上,依恋了一会。还有一次,她在赫素容坐过的马桶上坐了一会,似乎是变态,倒像是真实。

对赫素容终于幻灭。

芷琪探病、赵珏逃婚等节,又分明不是张爱玲的。赵珏也是个大杂烩。老之将至的张爱玲,意绪纷沓,常将人看成重影。人物形象不复纯粹。

接着发生的是,芷琪哥哥的朋友,整天和她在弹子房里。恩娟师从一自中欧逃出的音乐家,“那样子很滑稽,非常矮,还有点驼背,红头发,年纪大概也不小了。”结果,提琴老师“误会了”,恩娟只得辍琴。同学、犹太人汴·李外叫恩娟到内地去,“因为洋行都搬到重庆去了,在那边找事比较容易。”“内地”一词,在港战后屡被提起,带着神秘色彩,迟早会被她编排在小说人物上。

恩娟终于到重庆去。芷琪结婚了,就是哥哥那朋友——太在意料中。

战后恩娟回上海,赵珏盛妆:“穿着最高的高跟鞋,二蓝软绸圆裙——整幅料子剪成大圆形,裙腰开在圆心上……既伏帖又回旋有致。白绸衬衫是芭蕾舞袖,衬托出稚弱的身材。当时女人穿洋服的不多,看着有点像日本人。眼镜不戴了,眼睑上抹着蓝粉,又在蓝晕中央点一团紫雾,看上去眼窝凹些,二色眼影也比较自然。脑后乱挽乌云,堆得很高,又有一大股子流泻下来,悬空浮游着,离颈项有三寸远。”虽然花哨,一词“乱挽乌云”却将她扫到潘金莲之流。乍看我很诧异:难道,对赵珏,张爱玲也是不喜的?随即顿悟:张爱玲否定了赵珏,将自己从中拔了出来,这以后,她笔下虽乱,心态却从容了。依据她一贯写实的作风,往深里挖自己,她会受不了。张爱玲一掌将赵珏推开,任她信步走去,离张爱玲十万八千里。读者要是存心在赵珏身上找张爱玲,势必要失望的。张爱玲好不容易推出一个较像样的纯情人物,运载着自己特有的爱情观行事,但写着写着,自己也心虚起来,索性给她抹了点黑,让人不屑,增强她入世的抵抗力——与其让人家诟病,不如自己先下手。由“乱挽乌云”一词,我便预感:赵珏的下场不会很妙,她的情路尤其坎坷:注定因纯情而沧桑。

“恩娟终于曲线玲珑了,脸面虽然黄瘦了些,连带的也秀气起来。脂粉不施,一件小花布旗袍,头发仍旧没烫,像从前一样中分,掖在耳后,不知道是内地都是这样俭朴,还是汴·李外喜欢她这样,认为较近古典式的东方女人。”

两人的衣着,似乎完全颠倒了。不过也只能如此,婚后的,安分守己;未婚的,且容她恣睢飞扬。

赵珏的衣着上藏掖着一个高丽浪人崔相逸,一段情事,“完全是中世纪的浪漫主义。”在外人眼里,因为爱情对象的不堪,赵珏成了爱情的落魄者,有浮言,她要下海做舞女。张爱玲真厉害,一词“乱挽乌云”,不经意地点出了风尘味。

赵珏本人一定高估自己的爱情指数。因为有着崇高的爱情理论的支撑。她显然不看好恩娟的婚姻,只问她“你跟汴话多不多?”结论是“至少作为合伙营业,他们是最理想的一对。”

对恩娟,赵珏有着心理上的优越感。世俗生活,恩娟当然更趋于完满。

不复是“玉臂作怪”时在床上笑得滚来滚去的一对年少朋友——小时候干的营生,不提也罢!两人谈话,总是有着“隔”。恩娟将孩子丢在赵珏处,赵珏很不耐烦,用对付笼中鸟的方法对付小人,将报纸罩在他的背上。赵珏果然是不喜欢孩子的。她连研究孩子几分像恩娟,几分像汴·李外的兴趣都没有。缺少母性内存,这又是张爱玲了。张爱玲的不爱孩子,是真的不爱。否则,一定有关于孩子肖像的细节勾勒。

恩娟一定是责怪赵珏的。替自己孩子委屈,以为赵珏太缺少女人味,甚至想:这样的女人不配当母亲。所以恩娟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她邀请赵珏到自己住处:“虹口一个公寓里,还是我们那里地方大一点。”

潜意识里,恩娟在转移“战场”。她希望能转移到自己的领地,打赵珏个下马威。两个女人一相逢,便有硝烟的。即使是曾经无话不谈的少年知己。

对恩娟的丈夫,赵珏还是有着好奇心。好奇心真害人。如若没有好奇心,赵珏不会在恩娟家遭到冷遇。

汴·李外率先向她发难,问她,什么叫intellectualPassion?这是赵珏对恩娟的婚姻的定语,纵有爱情也是“理智的激情”。这个词一定硌在恩娟心里已久。因为,从赵珏口里发出,带点侮辱性。

恩娟的邀请并不真诚,因为,她没有摆出长谈的姿势。赵珏只略坐了坐,他们两人轻声说着自己的事,视赵珏为空气?恩娟一定时时向汴·李外提及赵珏,所用的,一定是揶揄的语气,汴·李外的不够尊重,显然是恩娟背后态度的折射。但赵珏后知后觉地以为,汴·李外是在吃自己的醋。

其实,根本是拿赵珏无所谓。恩娟的幸福建立在粉碎赵珏爱情观的基础上。

姨妈替赵珏向恩娟摇头:“这股子少年得意的劲受不了!”又是姑姑张茂渊的口气了。

赵珏和恩娟,已经不可更改地朝着两条人生通道飞奔。没有交叉点。

赵珏离开大陆去找恩娟的父亲,要她的地址。

直到这时,我们才知道恩娟姓邵。父亲开着邵家义肢店。提到恩娟眉花眼笑道:“恩娟现在真好了!弟弟妹妹都接出去了,也都结婚了。汴家里人去得更早。”

赵珏出了大陆写信,打听去美国的事。“恩娟回信非常尽职而有距离,赵珏后来到了美国就没去找她。”1952年,张爱玲赴港,不久赴日,投奔炎樱,1955年,同炎樱去见胡适。一直都有联系的。

80年代,炎樱来信,张爱玲竟放置很久才拆阅。不是生活重心。

对照赵珏和恩娟,似乎有了答案。

《对照记》中的友情世界是完好的。《同学少年都不贱》里却有了残伤。我联想到,张爱玲连续遭到了潘柳黛、苏青等人的刺伤,友情系统可能遭到重大破坏,甚至崩溃。对友情,她也没有了信心。所以《同学少年都不贱》的友情摇摇晃晃。从中可以看出张爱玲的犯疑与不确定。《小团圆》里何故有那么多的“肚皮官司”,答案可能正在这里。心气极高偏又长期落魄的张爱玲,后来变得相当的多疑,宁可在心里猜测,也不与人交流共融。

12年中,赵珏和萱望同居,在华府分居,不名一文,没有学位,明知恩娟也在华府,却没去找她。随后,和萱望又同居。最后,萱望将一大家老小丢在台湾,只身返回大陆,赵珏不肯和他同去。在《时代周刊》上看到关于汴·李外的特写,赵珏重又鼓起勇气写信给恩娟,底气是“刚巧住在这文化首都,又是专供讲师院士住的一座大楼,多少称得上清贵。萱望回大陆了,此地租约期满后她得要搬家。要托恩娟找事,不如趁现在有这体面的住址。”多么冷峻的写实作风。看来,只让人悲怆。已经和张爱玲八竿子打不着。这种虚荣,张爱玲没有。在炎樱介绍下,张爱玲入住救世军办的救济贫民的职业女子宿舍。胡适来看她,觉得她没有虚荣心,一直道“好”。

是的,从“乱挽乌云”那句,我便知道,张爱玲和赵珏分流了。张爱玲知道,没有人可以代替自己行走江湖,力行自己的爱情主张。张爱玲守住了自己。赵珏是信笔所至,或者,身上有着熟人的痕迹。

赵珏和恩娟境遇的不同,当真是因为爱情信仰的原因吗?赵珏是信奉“纯粹心灵的结合”的,而恩娟,在母亲死后,因为不受父亲待见,只是奔一个“收容所”。对汴·李外,甚至没有幻想。

但,赵珏爱情一再受挫,她的两位同居爱人,高丽浪人和萱望皆结过婚,有家小。她不是为了目的和结果而爱,理应是高尚的吧,结果,却惨败于现实版的恩娟。恩娟夫贵妻荣,汴·李外是“在季辛吉国务卿之前,第一个入内阁的移民”,那个在恩娟眼里,连刷牙都在看侦探小说的落魄犹太人,终于逮着机会,飞黄腾达了。当然,汴·李外的腾达是打了基础的。早在重庆时,他便是个热心人,“忙。就是忙。有时候也是朋友有事找我们。汴什么都肯帮忙。都说‘李外夫妇的慷慨……’”这样的人,在早期的美国是有市场的——人性蛮荒的美国,很容易将“热心”等同于“人道”。

赵珏并非那种不识眉眼高低的人,“她信上只说想找个小事,托恩娟替她留心,不忙。”没说见面的话。现在境遇悬殊,见不见面不在她。恩娟回信:“不见面总不行的。”显然以为赵珏怕见她,妒富愧贫。这样多着心,见面无趣是意料中事。

她又去信说:“我可以乘飞机到华府来,谈一两个钟头就回去。再不然你如果路过,弯到这里来也是一样。在这里过夜也方便,有两间房,床也现成。”

隔了些时,恩娟来信说月底路过,来看她,不过要带着小女儿。他们有四个孩子,一男三女。一派繁荣衬得赵珏格外孤寒。

赵珏和恩娟的见面,写得格外细。细到令人不忍卒读的程度。替赵珏难堪。赵珏的窘境,多少看得出张爱玲的影子。当初,她在上海的公寓,那股逼人的富贵气,震慑了胡兰成。现在,只有不堪。

在赵珏和恩娟的谈话中,涉及到了萱望的私生活的糟糕,穿插了赵珏亲睹的东北部一个小大学城一大群男女学生的“集体野合”。或许是张爱玲的亲见,或者从“垃圾”报刊上看来的。赵珏认为自己应当去买只电筒,萱望咕哝了一声:“有——干电池用光了。”联系到后面的情况,我才明白,这句话并非闲笔:萱望是一直参与这类“野合”事件的。干电池当然用光。他的热情恐怕也耗尽了。作为“纤巧神秘的东方人”,萱望在小城里让女生有“艳异”之感。重要的物证是,“赵珏在汽车门上的口袋里发现一条尼龙比基尼衬袴,透明的,绣着小蓝花——毋忘我花,偏偏忘了穿上。”后遗症是:以后她坐上车就恶心。“萱望倒诧异她的反应:‘人家不当桩事,我也不当桩事,你又何必认真?随乡入乡,有便宜可捡,不捡白不捡。”

这是西方文化的“混搭”——中西方文化,因各自保留有石灰岩,无法高度融合,却又相吸相碰,姑且称之为混搭吧。其实,在行文之初,已经有了端倪:女生男相的好莱坞小星的游泳照的细节,芷琪吐出的“雌孵雄”,芷琪对教钢琴的李小姐胸部的妙评“给男人拉长了的”……

正是因了这些地方,张迷觉得有碍观瞻。我亲听过一新新人类抱怨:“祖师奶奶笔下怎能如此……不嫌脏吗!”连带着否定了《同学少年都不贱》。我觉得是一种损失。

张爱玲仍是诚实的写实。生活是那样的。她只是无遮掩地写出来——其实已经有了遮掩。

我清楚地记得,读书时期,灭灯后,女生们拉下帐子,议论的多是“非礼勿听”话题。那时我也抗议,掩耳,觉得脏。有一位女生,借《红楼梦》,直接翻到“宝玉初试云雨情”那章……

生活使然,非张爱玲的杜撰,我们只有尊重。

实则,阅读文学作品,读者自己要带着清洁设备的。《金瓶梅》、《海上花列传》不必说,便是《红楼梦》里的大观园不也非清净之地?妙玉因暗恋贾宝玉还走火入魔呢。淫者见淫,清者自清。

后来就是那沁娣。

“沁娣”应该是混血儿。

“人是天生多妻主义的,人也是天生一夫一妻的。”这句话似乎有点玄,其实是写实的。男子奉行多妻主义。性情女人当然视一夫一妻为理想。

一切都在冲撞挤压赵珏的爱情观。她好像决定投降,却也枉然:“即使她受得了,也什么都变了,与前不同了。”

赵珏一再低头,低到尘埃里,尘埃里却开不出花,也结不出酸涩的果。赵珏的爱情,就此破了产。赵珏,一个坚守爱情者,每次都爱得那般潦草——她和萱望怎么相爱的,一句也未提,不必提,反正也分手了。

张爱玲否定了赵珏,是否意味着否定了自己的爱情观?也不尽然。张爱玲只是写实。现实生活是这样的。她只是尽职尽责地描摹。唯其如此,更觉悲怆。

赵珏和恩娟见面,恩娟三次起疑,便将少年友情整个摧毁。“倒是人穷了就随便说句话都要找铺保。这还是她从小的知己朋友。”这样的话,几乎就是从张爱玲心底里喊出的。张爱玲在美国的那些年,真的是非常惨。

感恩节到美国女人家里吃烤鸭后,炎樱再无消息。或许,炎樱和恩娟一样,遇到一位犹太人,忽然一天富贵逼人,没有“双声”,只有猜疑的眼神,遮掩的微笑,躲闪的机锋。同学少年都不贱,被践踏的,是穷困下极度敏感的自尊。不对等的人生,使两人怎么努力都无法焊接上年少时的友谊。

这位George,是否是汴·李外的原型?炎樱来信:“Eileen,我知道你一定很有名气……”“我知道你一定很有名气”其实是一种主观臆想,事实上,在美国的张爱玲并没有多少名气。她的名气在台湾,在大陆。这样的措辞,会刺痛张爱玲的心吧。对张爱玲的久不回信,炎樱有了抱怨,可是这种抱怨,在张爱玲看来,也是一种有闲阶级的富余情感。张爱玲已经一无所有,她拼命捍卫的,是自尊。

恩娟透露想带小女儿到法国去住,“在巴黎她可以学芭蕾舞。我也想学法文。”赵珏以为,恩娟和汴·李外要分居——她根本就不认为恩娟会幸福。

赵珏思绪极快地想到:“当然现在的政界,离婚已经不是政治自杀了。合伙做生意无论怎样成功,也可能有拆伙的一天。”如果真是这样,赵珏是否会长出一口气,替自己的爱情理论?

有机会,恩娟还是愿意敲击一下她眼中麻木不仁的赵珏的——恩娟最恨赵珏对她婚姻的俯瞰。恩娟提及在上海日据时代的名交际花汪嫱在纽约,还是很阔。“说着一笑。”这一笑,便让赵珏几宿睡不着觉的。恩娟弦外之音是人家至少落下一大笔钱。这是对赵珏清高爱情的间接否定。“赵珏不大爱惜名声,甚至于因为丑小鸭时期过长,恨不得有点艳史给人家去讲。但是出自恩娟口中,这话仍旧十分刺耳。把她当什么人了?”当什么人呢?爱情的空想家,到头来,赔了青春,一无所有。

这些年,赵珏虽然落魄,可是她早些年便高高挑起的爱情旗帜还在那儿,虽然破败,但还在猎猎作响。这是最让恩娟刺心的。恩娟一定愿意,将这竿子踢倒,将旗子扯掉,撕碎。

赵珏有什么资格轻看她?

倒是恩娟自己,有千万个理由折辱赵珏。

但恩娟,提及芷琪,几乎泪下,让赵珏大大骇异。赵珏自己,对赫素容早已淡漠。对同性的暗恋,与男子恋爱过了便冲洗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不留。而恩娟的恋恋不忘,是一辈子都没恋爱过!

张爱玲给了恩娟世俗的幸福,贵为内阁大员夫人,名利、权势、财富、儿女,应有尽有。独独没有爱情。赵珏呢,只有爱情。赵珏身上,有着天涯沦落人的沧桑。早些年,她家里是阔过的,后来,逃婚,在北平和上海之间跑单帮,在华盛顿做着朝不保夕的翻译工作。恩娟将青春投资给婚姻,得到了世俗的大丰收。是幸运女人。赵珏将青春给了爱情信仰,连连惨败,因为与有妇之夫姘居,战后浮言要下海做舞女。赵珏的爱情艳而不庄,少的是飞扬,多的是折辱。要多不幸有多不幸。她的冷色人生与恩娟的暖色人生形成鲜明对比。

对赵珏,我们格外悲悯。因为,她在奋斗。她是不屈服的。她的信仰,一以贯之。从这点上,她又是幸福的。这也是恩娟自知不敌之处。恩娟希望看到一个向命运低头的赵珏,赵珏低头,恩娟方能彻底昂头。恩娟拿汪嫱来打击赵珏,使赵珏几乎要愤怒起来。可惜,赵珏是倔强的。失败的奋斗者,至少比荣耀的享受者受人尊重些。

赵珏的失败在明白处,恩娟似乎风光无限,然而,那些藏在风光之外的潜流暗潮,不会少吧。恩娟又能归结到成功的范例中去吗?

结尾的时候,人生一路趔趄、倒退着的赵珏强打精神:“肯尼迪死了。我还活着,即使不过在洗碗。”我似乎看到她在扮鬼脸,一个恶毒的表情。狠狠的。是要有这种狠劲,才能坚实地过活。就像在雪洞里过活的张爱玲。1994年《对照记》出版,张爱玲获得台北《中国时报》第17届文学特别成就奖,她手握赫然印着黑体大字“主席金日成昨猝逝”的报纸拍照,发到台北隔岸领奖,她自我调侃“倒像绑匪寄给肉票家人的照片”,实则笑出了常青树的自豪。离她离开人世的日子不到300天。

活着,是最大的强势。

赵珏在《时代周刊》上看见恩娟在总统的游艇赤杉号上的照片:“一边一个大辫子盘成放大的丫髻——当然辫子是假发。”

如果恩娟果真是炎樱的“艺术真实”,那么,她俩的友谊在晚年想必无疾而终。贫富拉大了距离。张爱玲的后事安排里没有炎樱,这才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孤高如她,岂会让一满身名牌的美国太太来撒自己的骨灰呢。

如果恩娟果真是炎樱,那么,晚年的张爱玲对她的“幸福”是不以为然的。

如果结局可以预料,赵珏会不会选择和恩娟一样的道路?

我猜不会。即使那种云泥之感够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