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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鸿伤影:民国才女传奇
1.7 炎樱:生命的喜悦,容我一起领略

炎樱:生命的喜悦,容我一起领略

港大二人行

张爱玲曾参加由牛津、剑桥、伦敦三家联合招考的监考人组成的补习班。法蒂玛·摩希甸(Fatima ohideen)也在此补课。两人都被伦敦大学录取,后转上香港大学。

补课的英国人介绍张爱玲和Fatima结伴到香港。黄逸梵极力敷衍,重托Fatima照应张爱玲——在她眼里,张爱玲的“生活智商”几乎归零,没有人照顾,简直无法生存。

Fatima是超级可爱的女生。她总有奇招。天气冷,便将台灯放到睡袋里当热水袋用,还笑:“舍监知道要跳到半空中骂。”

她评论修女:“进修道院不容易,要先付一笔嫁妆,她们是嫁给耶稣了。”

Fatima做“出格”事,说大胆的俏皮话,张爱玲总露出会心一笑。

有Fatima在侧,天是那么蓝,树是那么绿,生活原本那么安宁和美丽,港大原本如此多姿多彩。

Fatima给自己取的中文名叫“莫黛”,“莫”是姓的音译,“黛”是她的肤色。虽然很贴身,听着却像“麻袋”。有一次在电话上又被人缠错了当作“毛头”,惊怒之下,索性改为“貘梦”。她从阿部教授那里来的灵感。她发现日本古传说里有一种吃梦的兽叫做“貘”,觉得很好玩,不用来做名字简直浪费这个美丽的传说。“貘”可代表她的为人,荒诞的,惊悚的,雷死人不偿命的。本人云鬓高耸,岂不是只带角小兽!她很得意,觉得此名够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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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皮的炎樱

换名频仍,是个不怕麻烦的人,或者说,是能将麻烦炸成清凉饮仰脖灌下的喜庆人。张爱玲给她取中文名“炎樱”:夏日热浪扑面而来,能闻见果肉的甜香,娇小玲珑晶莹剔透。名符其实的个性果语。炎樱认为“每一种情调,每一件事都可以用一个颜色来翻译”,可爱的女子怎么不可以用一种水果来诠释呢!

炎樱来港前在上海的英国女校任Prefect,校方指派的学生长,品学兼优外还要人缘好,能服众。她带着这骄人业绩到港大,信心满满,更兼热带风情个性,遂与同学及舍监都打成一片。

她和张爱玲,一矮一高,一胖一瘦,一热一冷,一动一静,处处对比鲜明,却相互欣赏,“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她是张爱玲的心理医生。张爱玲一直生活在母亲的“魔鬼式淑女打造”阴影中。她向炎樱提到母亲的种种,炎樱劝慰她:“也许是更年期的缘故。”

炎樱有思辨力,她说身边的事比世界大事要紧,从画图远近大小的比例来看,窗台上的瓶花比窗外的群众场面更大。

她是一只有思想的小鸟。叽叽喳喳的都是生命的哲学。她说:“自己知道坏就不算坏。”她认为伪君子也还比较好些,至少肯装假,还是向上。

港大期间,张爱玲和炎樱有许多双人节目,一起作画,张爱玲构图,炎樱着色。一道逛街,买零食,看电影。共同领略生之意趣,资源共享各自的艺术审美。正是如此黏糊,才发生著名的大哭事件:放暑假,炎樱径自返回上海,张爱玲倒在床上大哭大喊着,任谁也劝不止。痛彻心扉,像失恋。

炎樱的歌喉好,常有男生在宿舍外点她唱歌。她会画。但,最让她出名的却是胆大。

开战这天,炎樱和男生结伴冒死下山去看五彩卡通电影。她描述那种刺激:“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黑魊魊的,票房点着蓝灯,看了一半警报来了,照样看下去,不过电影好像加了点情节,有味些。”

流弹打碎了浴室的玻璃窗,大家都害怕得发抖。炎樱独自在楼上洗澡,在盆里从容地泼水,大声唱吉尔伯、瑟利文的歌剧:“巫婆跨上了扫帚满天飞……”

舍监大大地发怒了:她的从容是对大众公然的蔑视。

张爱玲当义务防空员。炎樱来看她,“你看我多好,走这么远的路来看你。”张爱玲要买食物招待她,炎樱反对买,东西又贵又差,不会说广东话那就更贵。张爱玲笑了:炎樱精明惯了,饿死事小,买东西上了当事大。

张爱玲用旧杂志当毯子,炎樱一来就设法找到两床军用毯回来。炎樱永远有办法。

战争中断了学业。张爱玲和炎樱结伴回上海。

爱玲喜欢炎樱的家庭空气

炎樱家充斥着活泼的响晴的热带的空气。对出身于“有太阳的地方使人瞌睡,阴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凉”亲情寒带的张爱玲有着奇异的吸引力。

炎樱家住上海成都路(南京西路口),是家门面很有规模的珠宝店,店名“摩希甸”,招牌上中英文对照。前门开店,后门出入,楼上住家。炎樱母亲,中等身材,肤色白皙,常穿一身中式裤衫,干净利索,上海常见的殷实人家的主妇。举止大方,谈吐得体,精明能干,持家有术。

因为她的天津卫精神,家里有市井的温暖,烟火的热闹。楼上拐弯处是亭子间。这里有八仙桌、凳椅等简单的家具,作进餐、会客之用。张爱玲与炎樱常在此会谈。张爱玲的诸多妙语,原产地就在这里呢!

闲时,炎樱陪着张爱玲参观店堂。玻璃柜里陈列的大多是钻石镶嵌的饰物,光彩夺目,站柜台的是炎樱的哥哥,与炎樱一样皮肤褐黑,鼻梁上架一副金丝边的眼镜,一位热带风情的青年。正在追求一位就读于圣约翰大学的上海小姐——又一个性情中人。炎樱的父亲也坐镇店堂。这里便是易先生陪同王佳芝进的珠宝店的原型。

炎樱还有一位妹妹,个头与炎樱相仿,小巧伶俐,不过炎樱是瓜子脸,她妹妹是长容脸,肤色白净,受惠于母亲。

张爱玲对炎樱母亲的爱情之举是激赏的。炎樱的大姨妈住在南京,张爱玲到他们家去过,感到也就是个典型的守旧的北方人家,大姨妈和炎樱母亲走的是截然不同的人生。如果炎樱的母亲没有毅然嫁给爱情,那么亦不过重复大姨妈的命运,过着北方守旧人家的黯淡日子。但炎樱母亲向着命运说“不”,将人生扳回到自己意想中的轨道,重要的成绩是,有了爱情结晶炎樱。炎樱是混血儿,聪明,思想背景混乱而有序,有勇气挑战一切现成的思想体系,高举的是“自我”的旗帜。无论何时,“我”自分明。她那些“此中之我,呼之欲出”的隽语,给了张爱玲多少灵感啊——她简直是张爱玲看世界的瞭望镜。炎樱对中国现代文学史有多重要,所有的张迷都知道。

炎樱的父母有段浪漫而结实的恋爱史。炎樱兄妹是爱情结晶,备受宠溺。父母爱情指数高的孩子多有文艺潜质。凤母岂有鸦女。性情母亲犹能挣脱婚姻羁绊,受过高等教育的下一代的思想体系自然解散开,自成一统。

炎樱较张爱玲幸运,她没有动荡的童年,未经亲情的严格拷问,身心一直比较囫囵,思维立体,情感也饱满。情感支离破碎的张爱玲喜欢炎樱原生态的感性,未经大一统训练与杀伐而体制健全的理性。

上海的双声岁月

1942年秋,从港大返回上海的张爱玲从父亲那里争取到学费,转入圣约翰大学文学系四年级,再次与炎樱携手校园。圣约翰大学时的张爱玲已有文名:她在《西风》杂志征文《我的天才梦》获奖,在德国人梅涅特(Klaus Mehnert)所编杂志《二十世纪》(Th eXXth Century)上刊登过一篇《中国人的生活与服装》。

在圣约翰大学,穿着鹅黄色缎子旗袍、下摆挂着长达四五寸的流苏的张爱玲时常惹来一声惊呼:“看哪,这位女同学穿得好怪!”的确,她的这种打扮只有在舞台上才看得到。那时周六下午开舞会,女生亦不会穿那种衣服,亮晶晶地耀眼。在场女生都相互又好奇又有趣地看着,又异口同声地问:“她是谁?”“是新插班生吗?”“哪个系的?”

张爱玲听了一定得意。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衣服是她的个性演讲稿。

炎樱读到毕业,张爱玲或许为了向父亲讨学费的琐碎难堪,或抱着“出名要趁早”之念,两个月后复又休学,张子静《我的姐姐张爱玲》说张爱玲曾将圣约翰古板的教学方式与香港大学做比较,认为“与其浪费时间到学校上课,还不如到图书馆借几本好书回家自己读。”这是事实,怕也是负气。张爱玲自道:“我半工半读体力不支,入不敷出又相差过远,随即辍学,卖文为生。”

张爱玲和炎樱,一个及早退学,成为卖文为生、自食其力的市民,一个以才智和过人的亲和力风光风靡校园,但不妨碍她俩的“铿锵二人行”进行时。张爱玲和炎樱还是一有机会便聚在一起,买鞋,喝咖啡,看橱窗,私语。飞扬的“双声”岁月的背景一定是橙红,有张爱玲素喜的紧紧的快乐。

炎樱是张爱玲的一个窗口。她在这里了解、吸纳时代资讯,扩大社会视野,整合自己的思想体系。有炎樱,张爱玲好像仍置身圣约翰大学失学之痛会得以缓解。炎樱也是一个精神容器,精神流离失所时,张爱玲要到炎樱心坎里坐一坐。

当然,张爱玲也是舍得给的。她愿意将自己的喜好与炎樱共享。张爱玲时常拉炎樱去看越剧,还到后台去看西洋景。在狭小嘈杂的后台,女伶们(那时越剧男女角色清一色都由女演员扮演)在化妆、打毛衣、补袜子、吃东西、洗洗涮涮……充满着日常生活气息的女性世界,与舞台上“私订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的传奇世界形成强烈反差。

炎樱看越剧电影《祥林嫂》,很欣赏祥林嫂被抢亲圆房时的一个细节。贺老六为讨得祥林嫂欢心,把一段布料送到她手上,她气愤地将布料扔向炭盆,回过神来又赶紧捡了起来,她舍不得白白糟蹋了这块布。

张爱玲去看地方戏曲,其实也带有洋人看京戏的色彩。带着经过欧美文化洗礼的头脑,加上对世俗文明的猎奇心理,挤在上海小市民的芸芸众生之中,屏气凝神地沉溺在另一个苍凉世界。这样做,她心里自有孜孜的欢喜。

在炎樱身上,有张爱玲有意无意打造的痕迹——这样更能方便与自己对话。但更多的是共融。如丝如绵,蘸了水,立即吸纳。她俩在一起,彼此受惠。

友情和爱情一样,能激发人性深处最崇高的一面。

张爱玲第一本书《传奇》出版,用的是自己设计的封面,整个一色的孔雀蓝,没有图案,只印上黑字,不留半点空白,浓稠得使人窒息。书再版的时候换了炎樱画的封面,“像古绸缎上盘了深色云头,又像黑压压涌起了一个潮头,轻轻落下许多嘈切嘁嚓的浪花。细看却是小的玉连环,有的三三两两勾搭住了,解不开;有的单独像月亮,自归自圆了;有的两个在一起,只淡淡地挨着一点,却已经时过境迁……”炎樱只打了草稿。为那强有力的美丽的图案所震慑,张爱玲心甘情愿地像描红一样地一笔一笔临摹了一遍。《传奇》增订本封面也是炎樱设计。借用了点石斋石印的一幅晚清仕女图。画面上“一个家庭主妇坐在灯下的圆桌边玩弄骨牌,一个奶妈抱着小孩在一旁观看,神态都十分安静舒泰。外边栏杆上突兀地画了一个现代女郎正在好奇地向她们俯视。”这个女郎便是张爱玲。张爱玲对没落贵族的好奇暌违,一打量便是一生。

能够和张爱玲一道发声,或者说,张爱玲愿意相携一道向世界出声的,一姑姑,一炎樱。那时没有“铁党”、“闺密”等词,张爱玲另有好字眼:双声。

炎樱和妹妹在同一所大学,姐妹俩人缘都非常好。但是她们在婚姻上受限制:上海对印度人的歧视比香港深,因为没有英帝国的一层关系在里面;本地的印度人大都是异教,不通婚;同教的也宁可回家乡娶媳妇,嫌此地的女孩子学坏了,不够守旧;英美人又都进了集中营。但炎樱一向不缺乏爱情。

“我真喜欢红绿灯。”过街的时候张爱玲抒情。

“带回去插在头发上吧。”炎樱道。

张爱玲对炎樱设计的奇装异服毫无抵抗力。姑姑看不过去,道:“最可气的是她自己的衣服也并不怪。”炎樱从小一直有发胖的趋势,个子又不高,不宜穿太极端的时装,但是她不愿意自我菲薄,只说张爱玲“苍白退缩,需要引人注意。”张爱玲索性将自己整个交给炎樱,满足她的“创世主”癖。姑姑笑她:“你简直就像是爱她。”

《小团圆》里炎樱化身为“比比”,其相貌、说话风格及行事作派皆与《炎樱语录》及《对照记》中的炎樱一脉相承。基本上可以将其视作炎樱。“比比”是炎樱的重要补充,有了“比比”,炎樱形象更为丰满。

张爱玲告诉炎樱,她爱上了胡兰成,他要想法子离婚,炎樱气愤地说:“第一个突破你的防御的人,你一点女性本能的手腕也没有!”随又笑道:“我要是个男人就好了,给你省多少事。”

张爱玲去照相,炎樱在旁导演:“想你的英雄。”张爱玲笑了。想起了胡兰成,人远,视野辽阔,有“卷帘梳洗望黄河”的感觉。胡兰成好生了得,一眼洞穿:“你这张照片上非常有野心的样子喔!”

炎樱是张爱玲的第三只眼。炎樱和张爱玲皆是在英美的思想空气里面长大的,好像没有什么断裂层,什么都可吞吐吸纳;又有着天然的免疫力,吃得有分寸,没有伤及脾胃。《双声》里,张爱玲和炎樱谈话的范围是广而深的,灵与肉的,贴身的,女性的,却又跳出自身,由中国至日本,而俄国而英美。似乎,没有什么是她俩不知的,是她俩不能评判的。两人的阅读面都够宽,两人的心性都够高,眼界都够远,思想的脚下没有太多的黏土,随时可以拔身出来,轻灵地翱翔,她俩好像站在世界屋脊上,一来就放眼全球。

张爱玲和炎樱对好的东西热爱而不沉溺,警醒而不排斥。我喜欢炎樱对新鲜事物的“态”,那么健康。炎樱宣布:“我对日本文化的迷恋,已经过去了。”令我佩服的是炎樱对日本文化的观感:“嗳,好的就是那种空气。譬如说山上有一层银白的雾,雾是美的,然而雾的后面还是有个山在那里。山是真实。他们的雾,后面没有山。”张爱玲也承认:“是的,他们有许多感情都是浮面的。”炎樱进一步分析:“看他们的画,在那圆熟嫣丽之中,我总觉得还有更多更多的意思,使人虚心地等待着。可是现在我知道,一眼看到的,就全在那里了。”

炎樱的目光真“毒”,早在40年代便看到大和民族有限制的美与精粹,先天性的不足致命却已入膏肓的缺陷。每看到那些一味赞美日本文化的文章,我便借炎樱的精辟之语对其大摇头。是的,日本文化美则美矣,可是他们有着太多先天性的痼疾,根治不了的硬伤,相较中国红的“喜庆”,日本的“物之哀”是短命的,日本文化,没有大的根系,注定走不了多远。日本人瞧不起中国人,骨子里却是满满的妒忌,原因就在于此。

炎樱的思想,未经训练,未经奴化,端的簇展新。“就连埃及的艺术,那样天高地厚的沉默,我都有点疑心,本来没有什么意思,意思都是我们自己给加进去的。”炎樱很容易跌落到怀疑的沼泽里,张爱玲立马轻拽上来:“啊,不过,一切的艺术不都是这样的么?这有点不公平了。”炎樱遂放声大笑了。

看炎樱和张爱玲对谈,感觉她俩穿着旱冰鞋,咕滋咕滋,滑过来滑过去,在地球的两极之间,在阴阳之间,在中西之间。

表面上看两人谈得轻松异常,见招拆招,实则,为了开展这样高深艰的谈话,她俩私下需要涉猎多少著作,做足多少功课啊。

有这样的朋友在侧,不进步才怪呢。

炎樱是张爱玲灵感的永动机。炎樱一定也很高兴有这样的顶级的“过招对手”。

有炎樱作陪,张爱玲用“洋人看京戏”的目光来看中国的一切,更加从容,格外明晰。

炎樱自谓“世俗社会的栋梁”,她能玩转现实生活。现实生活却是张爱玲失修的功课。

护驾使者

炎樱伴着张爱玲出席了一些重要的文学活动。

1944年7月21日,炎樱、张茂渊陪张爱玲出席纳凉茶会。算是众星捧月。张爱玲穿的一件喇叭袖洋服本来是姑姑保存的祖母的一条夹被的古董被面,“很少见的象牙色薄绸印着凤凰,夹杂着暗紫羽毛。肩上发梢缀着一朵旧式发髻上插的绒花,是个淡白条纹大紫蝴蝶,像落花似的快要掉下来。”炎樱穿玫瑰红上衣,像棕色画布上抹上一口胭脂,浓而艳。主持人提问,张爱玲犹在沉思时,炎樱热情地、声音响亮地插上一句:“可以听得见她的脑筋在轧轧转动。”接着做出手摇麦拉的姿势。

炎樱的救驾非常及时。

同年8月26日,炎樱还陪同张爱玲出席《传奇》集评茶会。

这次,张爱玲穿橙黄色绸的上装,蓝绿裙子,头发在鬓上卷了一圈,其他便长长地披下来,戴着淡黄色玳瑁边的眼镜,搽着口红。炎樱穿大红的上装、白色短裤,手上戴图案式的象牙镯,一派热带风情。

座谈会上有人以为张爱玲擅写短篇,不适宜写长篇。炎樱驳斥道:“张小姐写小说很辛苦,所以有这点成功是应该的。她的作品像一条流水,是无可分的,应该从整个来看,不过读的人是一勺一勺地吸收而已。她写作前总要想二三天,写一篇有时要三个星期才能完成。”

炎樱应急能力强,那“流水”和“勺子”之喻真是好,想必张爱玲在一旁听了,也暗暗叫绝。

充当证婚人

张胡恋,自始至终晃着炎樱的身影。

《一封信》里的“兰你”便是胡兰成。这封信写得非常活泼,谈到了色彩的“哑”与会叫,谈到人如驯羊般习惯性的顺从,谈到同张爱玲一道出去被女生追赶,绅士拦截,谈到路易士《记炎樱》对自己外貌描写,谈到日本的歌,崔承喜的舞,苏青,哦,还有长篇大论《战争与和平》,新鲜的,纯粹打心眼里流出的读后感……《一封信》中谈到了她初次去听弹词的情景,记录了父子双档所说的弹词内容,以及书场气氛,开列了小贩兜售的零食,计有金花菜、黄连头和弥陀芥菜等,皆是知堂老人所谓的“吃不求饱的点心”之类。真是五花八门,包罗万象。炎樱有一种潜意识,恨不能将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儿倒出来,将胡兰成大大地吓一跳,让他知道她的厉害,从而不敢小觑张爱玲。的确,友伴是可以为恋爱中人加码的。写这封信时,炎樱犹是圣约翰大学的学生,信中提到加入圣约翰的一个学生会,在准备社会学的预备考试云云。我想,此时胡兰成和张爱玲一定在热恋中。而张爱玲表现得一定够温吞,欲拒还迎的样子;在炎樱面前一定直夸胡兰成的聪明与才情。热心女子炎樱急了,恨不得跳起来替张爱玲征服胡兰成。

是的,这是一种征服的信。不过,是才情的征服。为张爱玲拉票性质。这封信当写在胡兰成与炎樱相识之初。对相熟的人,我们其实是没有拉杂冗长的长篇幅的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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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樱设计的《苦竹》

虽然张爱玲的燃点够高,但有炎樱一旁“煽风点火”,张胡二人的热恋遂如火如荼。

很多时候,炎樱是能当得了张爱玲的家的。张爱玲不是连老了时穿什么服装都要炎樱来定夺吗?炎樱的意见,对张爱玲很重要。虽则,不听时仍旧不听。时常想:没有炎樱的鼓励,张胡二人会“闪婚”吗?炎樱是张胡婚姻的证婚人。

“夏日之夜,有如苦竹,竹细节密,顷刻之间,随即天明。”这首日本俳句出自周作人《岛崎藤村先生》一文,是周作人翻译的西行法师的短歌。这首诗,张爱玲曾向姑姑推荐,姑姑回以隽永之语,遂有《诗与胡说》:“既然这么出名,想必总有点什么东西吧?可是也说不定。一个人出名到某一个程度,就有权利胡说八道。”关于这首诗,张爱玲一定同胡兰成和炎樱也相继提及过——或许,这首诗是胡兰成向张爱玲转述的也未可知,总之,一度,“苦竹”是张胡及炎樱三人座谈时的关键词。胡兰成撷取灵感,于1944年10月办《苦竹》杂志,胡兰成是惜才之人,尤其惜年轻的美丽的女人的才情。他当然不愿炎樱才同虚设。邀请炎樱设计封面:以大红作底,以大绿相衬,红是幽幽的中国红,绿是不尽的苍绿。这两种犯冲的色彩,却在这里调和成一种地老天荒的岑寂静美:很中国,很东方。像伊甸园里无花果般肥硕的竹叶子布满图画,一茎月白竹竿斜切画面,绿叶一丛披覆其面,翠色欲滴,上书这四句诗,参差有致,如歌吹,如曼舞。画里听得出如天籁的丝竹之声,古典的韵律声色汹涌。

第1期有张爱玲的《谈音乐》,第2期有《自己的文章》、《桂花蒸·阿小悲秋》——里面有炎樱语录“秋是一个歌,桂花蒸的夜,像在厨里吹的箫调……”在张爱玲的直接鼓励下,炎樱竟操笔为文:《苦竹》第1期有《死歌》,第2期有《生命的颜色》。另有《浪子与善女人》、《女装·女色》、《毛毛雨的春天》、《无花果》等文发表在其他报刊。

1947年,张爱玲寄出分手信及分手款——《小团圆》透露,张爱玲可能接受了胡兰成的几笔不菲的办报钱,分手款只是还债。胡兰成曾想通过爱玲的挚友炎樱从中缓和关系。他写信给炎樱:“爱玲是美貌佳人红灯坐,而你如映在她窗纸上的梅花,我今唯托梅花以陈辞。佛经里有阿修罗,采四天下花,于海酿酒不成,我有时亦如此惊怅自失。”

又有一封:“她是以她的全生命来爱我的,但是她现在叫我永远不要再写信给她了……”

炎樱一脸为难的神气:“这叫我怎么样?”张爱玲道:“你交了给我你的责任就完了。”

胡兰成不愿捉去蠢动在婚姻袍子上的虱子,张爱玲只好从尘埃里站起,扔掉这千疮百孔的外衣,重新做清坚决绝的女子。

《对照记》之炎樱

1944年,古稀之年的张爱玲回顾自己一生,像临海面山之渔夫,将人生打捞又打捞,过滤又过滤,遂有了《对照记——看老照相簿》。《对照记》隐去胡兰成和赖雅,张爱玲有情感洁癖呢,可能,她想让这部借重电影蒙太奇手法的照片体的自传持有相对的清洁,具备相当的纯度与厚度吧——倒是《小团圆》里有生命中的两个男人的聚焦镜头。“一只小脚横跨两个时代”的新女性黄逸梵是头彩,多幅玉照,张张惊艳。一直被“仇恨”着的张志沂也闪亮登场,后花园吃茶,一派斯文。从父亲家逃离,惊魂甫定,张爱玲遂将这“惊险的经验的实录”发表在1938年英文《美晚报》上,牛刀小试,亦不乏“声讨”意味。张志沂家里订了这份杂志。他能读懂英文。他惊怒,却无可奈何:女在外,父命有所不受也。他无法将她捉回再关禁闭。1944年,她在《天地》月刊第十期《私语》中再次抖出这段历史,他更无能为力了,她已是走红上海滩的女作家。将父亲的“劣迹”两度公开后,张爱玲从此丢开,再不裹缠,这是她的节制。张爱玲历来宣布不喜欢父母。其实是情深反被情伤后的情怯。晚年,她选择了回归。感情的回归,血脉的回归。

能得张爱玲温柔一瞥,有幸入选《对照记》的人,皆是张爱玲心底最亲最爱的人。

母亲姑姑之外,自己是真正意义上的主角,婴儿肥,少女瘦,青年奇装炫人,中年妆容犹精,晚年瘦骨嶙峋。此三人之外,隆重推出炎樱。

“和同学炎樱,一九四四年。”炎樱面向镜头,笑得如夏花绚烂。炎樱着高腰裙子,韩服风格。张爱玲像被炎樱拉拽来的,左脚犹悬空,偏脸笑着,无可无不可的神情。张爱玲穿得很休闲,碎花衣,会在腰间系一蝴蝶结么。猛一看,像七分裤。没打算照相的样子,许是同学好友的抢拍?1944年,张爱玲曾出席章珍英家的文艺沙龙。集会主题是众星捧月,“月”自然是张爱玲,“星”多来自沪江大学、圣约翰大学的同学。夏志清也在座。非正式同学文友间的不定期集会想必亦有。这样的聚会,张爱玲一定乐意携炎樱出场。

两人合影是在屋顶阳台上。若是炎樱家的阳台,拍摄者可能是炎樱的哥哥或妹妹,用的想必还是炎樱的那台小照相机。

在胡兰成和路易士(纪弦)等人的文章里,屡次将炎樱写成印度女子,《对照记》里张爱玲特此更正:“炎樱姓摩希甸,父亲是阿拉伯裔锡兰人(今斯里兰卡),信回教,在上海开摩希甸珠宝店。母亲是天津人,为了与青年印侨结婚跟家里决裂,多年不来往。”

《对照记》的文字,简省到极致,是张爱玲尤为推崇的“平淡而近自然”的笔法。却能于不动声色中拨乱反正。比如,有张照片,张爱玲特地说明,她没有任何珠宝首饰,草帽借炎樱妹妹的,项链借炎樱的。和李香兰合影的项链也是从炎樱处借的——《小团圆》里再次强调了这一点。熟悉潘柳黛和张爱玲桥段的人自然明白她这闲闲一笔的分量。潘柳黛有文嘲笑张爱玲珠光宝气:“手镯项链,满头珠翠。”潘柳黛夸张的大嘴后有张爱玲淡定的凝睇,令读者大快。张爱玲不喜欢与人打笔墨官司,但有机会,她也会给“敌人”以有力一击。

双声余韵

炎樱家后来搬到加拿大。炎樱在日本谋生。

1952年,张爱玲以在港大恢复学业为由来港,9月注册入学,等待港大承诺的千元奖学金,迟迟未有回音。张爱玲惦念好友,便以牙牌叩其近况。“问炎樱事,时不知彼已乘船赴日”。当然更不知有位船主向炎樱求婚事。不久,炎樱来信,表示可以替张爱玲在日本找工作,张爱玲决定在炎樱定居美国之前赴日。之前,张爱玲起课问吉凶:中下、下下、中平。

“求人不如求己。他乡何似故乡。蓦地起波澜。迂回蜀道难。黄金能解危。八九得平安。”

“解曰:人情更比秋云薄。蜀道何如友道崎。故园荒径犹堪念。何必风霜访故知。”

“断曰:积雪为山。囊萤作灯。小者有用。大恐不胜。临深履薄。战战兢兢。三数俱卑。宜小不宜大。临履战兢。占者当如是也。”

预示张爱玲在日本求职会无功而还。

1953年2月,张爱玲乘船由日本返港。

1955年11月,张爱玲到纽约不久,和炎樱一同去见胡适。胡适夫妇都很喜欢炎樱。问她是哪里人,炎樱用国语回答,不过她离开上海久了,不大会说了。

炎樱像个包打听,四处打听胡适的消息,对张爱玲道:“喂,你那位胡博士不大有人知道,没有林语堂出名。”典型的炎樱语录。这里,炎樱将胡适“赐”给张爱玲。张爱玲转述原话,潜意识里是否有着孜孜的欢喜?

感恩节,炎樱拉张爱玲到一美国女人家里吃烤鸭——炎樱在美国一定得心应手吧。她能较快融入到陌生环境。对她来说,上海、香港,日本、美国,没有什么质的区别。此中有“我”,则现世安稳。

张爱玲通过炎樱入住救世军办的救济贫民的职业女子宿舍。1958年,张爱玲申请到南加州哈特福基金会去住半年,张爱玲写信请胡适作保——是炎樱出的主意吗?

炎樱在纽约做房地产生意,在美的日子,从1993年来信看,应该是富足的,至少在情感上如此,70多岁,还是爱人眼中一美少女。炎樱似乎没有帮衬张爱玲?或许遵循的是美国人的处世原则?或许自顾不暇?

80年代,久未通音讯的炎樱来信问候,张爱玲将其与夏志清的信一起原封不动收起来。张爱玲太多的时间都用于频繁搬家和治病上了。第一看账目,第二看业务信函,亲友来信都排排后。夏志清的来信,她三年后才拆阅,炎樱的估计也延迟很久才拆阅。1993年炎樱来信之前,张爱玲想必有迟到的信给炎樱,否则,炎樱不会有这种熟稔的口气。

炎樱道:“Eileen,我知道你一定很有名气,但我不能够为此而高兴,因为我不能够请你写的。那有什么办法呢?我唯有去学中文吧。”原信是英文,翻译成中文总是有些“隔”,我试着用自己三脚猫功夫的英文底子将这段英翻汉,看到了老年炎樱满是皱纹的嘴角撅起,是兴冲冲的抱怨。

炎樱估摸着张爱玲挣出了自己期望的名气——毕竟,她最了解张爱玲,但她认为自己不能享受因这种“名气”带来的乐趣,非但不能像40年代那样,与张一道出席文艺集会,不能主动地打入对方的生活圈、文友圈,甚至连张爱玲的回信已日渐稀少了。所以,她很无奈,甚至动了重新学中文的念头——实则,中文来信,张爱玲也是不愿多回的。

炎樱道:“很怀念从前与你一起度过的生活。”这句话好不令人伤心。是作结了。

友谊和生命一样长。真好。

对张爱玲而言,不必回信,炎樱永远在那里的。

炎樱想拍张性感的照片,迟疑地把肩上的衣服拉下点。上海摄影师用不很通顺的英文笑问:“Shame,eh?”羞耻,羞愧,可耻的人(或事物)。是一种手势,以手刮脸:羞羞羞。这张照片里的炎樱,有着清亮的眼神,俏皮的笑容。更见心地纯净。

1993年,炎樱致信张爱玲:“你有没有想过我是一个美丽的女生?我从来也不认为自己美丽,但George(炎樱丈夫)说我这话是不诚实的——但这是真的,我年幼的时候没有人说我美丽,从来也没有——只有George说过,我想那是因为他爱我。我父亲没有说过,我兄弟没有说过,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也没有说过,那我怎么觉得自己美丽呢?”

年已古稀的炎樱,尚在向张爱玲求证自己的美丽,够性情。这种性情,和张爱玲不屑为的那种“有系统的天真”,或曰“生活的戏剧化”有着质的区别吧。

炎樱当然非严格意义上的美女。但在读者心目中,她因可爱而美丽。炎樱健忘了。早在40年代,她和张爱玲上海铿锵二人行的结晶《双声》里提到炎樱之美。炎樱告诉张爱玲,圣诞节的一个跳舞会:“向最智慧的鞠躬,向最美丽的下跪,向你最爱的接吻。”张爱玲反应极快:“哦,许多人向你下跪吗?”——间接地夸炎樱的美丽,亦是考证炎樱对美丽的自我认知能力。炎樱“在微明的红灯里笑了,解释似的说:‘那天我穿了黑的衣裳,把中国小孩旧式的围嘴子改了个领圈——你看见过的那围嘴子,金线托出了一连串的粉红蟠桃。那天我实在是很好看。’”

看,炎樱完全懂得并能享受自己的美丽。

她向张爱玲求证,不是缘于不自信,乃是少女式的撒娇。但我格外替张爱玲多心:对寄居美国公寓、急于让生命倒计时的孤寡老人,撒的好像不是时候。

彼时,张爱玲正在着手《对照记》出版事宜。1992年秋天她将初稿寄达“皇冠”,照片或大或小,十分古旧,泛黄破损,工作人员得先把它们拍成幻灯片,再把片子修补完全,颇费了一番力气。整理好的图片及文字,于1993年11月在《皇冠》开始刊登,连载期间,张爱玲一再修正,校对了一个多月,方大功告成。1994年6月此书出版。

1992年,张爱玲致信林式同,请他做自己的遗产执行人。让宋淇夫妇继承她的所有遗产。一切和炎樱无干。炎樱应是张爱玲最适合的遗嘱执行人——或许,张爱玲格外考虑到炎樱年迈?但炎樱至少可以作治丧委员会顾问。若是友情有裂缝,随后推出的《对照记》不可能有炎樱篇。我注意到一细节:张爱玲在40年代文章里,提及炎樱,皆冠之以“朋友”字样,《对照记》淡化为“同学”。张爱玲惶惶地拖着纸袋到处搬家逃避虫患,可以依赖者唯林式同,炎樱似乎“不作为”。是不能,是不愿?看来,90年代,张爱玲和炎樱的友情走向了式微。或者在反刍往事中,张爱玲忽然心存芥蒂。《对照记》保留炎樱篇,是对豆蔻年华的宝爱与尊重吧。

1995年的烟花三月,张爱玲掐断了和外界的联系,连仅有的几位老友的信件也不回了,其中就包括炎樱的贺年卡。9月张爱玲溘然而逝。是张错手捧玫瑰花瓣,和林式同一起将骨灰撒入海中。张爱玲拒绝炎樱参与其后事,这件事一直硌在炎樱迷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