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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鸿伤影:民国才女传奇
1.5 黄逸梵:鸢尾花在歌唱

黄逸梵:鸢尾花在歌唱

将门出凤女

黄逸梵籍贯湖南长沙,祖父是著名的三等男爵长江水师提督黄翼升。父亲黄宗炎生于1868年,系监生。黄宗炎在黄翼升去世三年后袭了爵位,并被选授为广西桂平梧盐法道。黄宗炎是胖子,去南方赴任,暑热难当,乘船时便将双脚放于水中,到了桂平后正在拜官就患了疟疾,一病不起,于1898年去世,享年31岁。

报信报到家里,大太太带着大姨太二姨太坐在高椅子上绣花,连人带椅一头栽倒于地,昏了过去。三个妻妾里只有二姨太有喜——黄宗炎婚后一直没有子嗣,赴任前,大太太从长沙家乡买了一个健康粗实的庄户人家女子给他做妾,不久即有孕在身。本家不信,要分绝户的家产,要验身子。哪敢给他们验啊——动了胎气如何是好!一时闹得天翻地覆。族人见她们态度强硬,不肯验身,疑孕事有假,有人拿刀弄枪要赶她们出去,有人抱柴执火要烧房子——这些还都是从前跟随老太爷的湘军。

二姨太分娩期快到了,湘军围住房子,把守着前后门,进进出出都要查,房顶上都有人虎视眈眈。全家人都关注着姨太太的临产。从未生育过的大太太手足无措:万一生下来是个女的,黄家岂不断了香火?女婴一落地,满室寂然。女婴倒也乖巧,不哭也不闹,衔着二姨太的乳头香香睡去。大太太镇静下来,叫来一个女佣,如此这般地耳语一番,女佣迅即拎着个篮子走出大门。

女佣提着篮子回到内室,揭开蒙在上面的布:一男婴正躺在上面。是从逃荒来的一对山东夫妇手里买的。两个婴儿并排躺在二姨太身边,算龙凤胎。闹事者这才悻悻撤兵。大太太长出一口气,瘫软在高椅上。那女娃便是黄素琼——才炫上海滩的张爱玲的母亲。在惊悚的气氛中悄然出世,这注定了她今后人生的跌宕精彩。那个给全家带来福祉的男孩,便是黄定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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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逸梵

大太太去世前留下遗嘱:要对这位义救孤女寡母的女佣另眼看待,养她一辈子。黄定柱谨遵母命,对这位女佣一直不错——倒也不穷追内情。

这是《小团圆》所透露的黄定柱的身世。

而在张爱玲弟弟张子静及黄定柱孙子的笔下,却是另一种版本,女婴出世后,大太太几乎昏厥,全家也慌作一团,却见接生婆不慌不乱地抽了一口烟:别急,这里还有一个呢。接着生下来的是个男婴,便是黄定柱。

张爱玲一直和母亲生活在一起,常听她“话说黄家那些事儿”,她笔下的黄定柱身世属于“参考消息”,真实性强,却与“正史”完全是两条道。再则,张爱玲无须杜撰黄定柱的身世,又不想同他打官司争家产——母亲告诉她这个秘密时便告诫她不要和舅舅打官司争家产。母亲的考虑似乎不无道理,张志沂、张茂渊兄妹曾将同父异母的二哥张志潜告上法庭。这份戒备令张爱玲很受伤:一则是对她的未来太没有信心,以为她潦倒至此,靠抢遗产过活;二则是不信任她的人品。

对娘家,黄素琼一直是张开双臂护卫的姿态。黄家姐弟关系一向好,黄定柱能当黄素琼面说别人不敢说的话。黄家几位表妹历来崇拜黄素琼,视姑母为“灰姑娘的仙子教母”,几位乘龙快婿都是黄素琼牵线的成绩。

关于这个秘密,姑姑张茂渊早年曾含糊地暗示过张爱玲:“龙凤胎实际很少”,“二婶(姑姑随张爱玲喊黄素琼二婶)和舅舅长得像,是因为喝的都是二姨太的奶。”黄素琼之所以告诉张茂渊,是深信张茂渊可以守口如瓶;告诉张爱玲,是因她将香港大学历史教授佛朗士奖给张爱玲的那笔800元小奖学金当作赌资输掉不免心虚,“需要缩短距离,所以告诉她一件秘密。而且她也有这么大了,18岁的人可以保守秘密了。”

黄素琼由大太太亲手抚养。黄家是守旧人家,黄素琼被裹了脚,接受最严格的旧式大家小姐的礼数教育。《小团圆》中列举诸多黄素琼的忌语,有些讲究简直令人瞠目结舌——因为毫无逻辑性,少数纯粹是一种愚妄。不许说“碰”字,一定要说“遇见”某某人,不能说“碰见”。“快活”也不能说。“快乐”也不能说,因为不自然,永远都是“高兴”——《水浒传》里“快活”似乎是性的代名词。“干”字当然也忌。此外还有“坏”字,有时候也忌,这倒不光是黄素琼,张茂渊也忌讳,不能说“气坏了”,“吓坏了”。张爱玲揣测:大概与处女“坏了身体”有关?那一代的淑女思想不自由,言论也处处如履薄冰。

黄素琼便在这种看似清洁实则狭邪的空气中长大。

有人来提亲,李鸿章外孙张志沂,两家门第相当,两人岁数又相同,再加亲上加亲,一说即成。黄素琼长大后激烈反对,她读了许多文艺书,憧憬自由恋爱,便产生逃婚之念,写信给其时正走红的鸳鸯蝴蝶派代表作家周瘦鹃,希望得到“道义上的援助”,却没有收到回信。那时男性作家常化女性名来吸引读者眼球,更有男性作者化名某某女士投稿——以为这样稿子命中率便高一些。周瘦鹃收到信一定是当作无聊读者冒充女性,来同他开玩笑。

大太太知道后,在黄素琼面前只是哭,弟弟让她生气,只盼姐姐替她争口气。黄素琼的“逃婚”心便冷却下来。

1915年,黄素琼嫁给了张志沂,成为深门宅院的张家少奶奶。她这才发现,张家根本不是媒人介绍的那么回事。李菊耦去世,坐吃山空的恐惧还在。大嫂子当家,一味节俭,连肥皂都省,保姆何干胆子小,怕受训斥,用完了不敢去讨要,马马虎虎地洗一下了事——素有洁癖的黄素琼一躺进被窝便皱眉头,连枕头都有唾沫臭!她只得开箱,拿出私房钱让何干买生活必需品。菜呢,简直不能入口,又得开箱取钱,来添小锅菜。

左添右贴,荷包见瘪,烦恼日长。

好在身边尚有小姑作伴。虚龄15岁的张茂渊视嫂子黄素琼为天仙,黄素琼身上带着非张家的空气,明朗的,娇媚的,使人见而忘俗。有魅力的女人身上有黏性,让人只想贴过来,拔不开脚。张茂渊回忆这段日子,也说“简直就像爱上她似的”。张茂渊一有空就跑到新房,满是好奇,在新郎官张志沂眼里,自然是高强度电灯泡,他一发急便背着手,绕室踱步。新娘子黄素琼只抿嘴浅笑。虽有琐碎的烦恼如虫般爬上心头,年轻夫妇倒也两情相悦。新婚的空气是甜蜜的。

1920年,张爱玲出世。黄素琼肺弱,医生告诉她唱歌可以增加肺活量,她便师从一位意大利人学唱歌。与其说是她娇媚的歌声,不如说是她美丽的容貌及东方女性特有的贞静吸引住了这个意大利人,他着实教得殷勤。第二年,张子静出世。

黄素琼背地和张茂渊掏心:张志沂倒是有一点好,子静这样像外国人,倒不疑心。可能黄素琼本人头发不够黑,皮肤不够白,深目高鼻,薄嘴唇,像外国人的缘故吧。黄家姐妹有点拉丁民族风味,黄家是明朝时从广东搬到湖南来的,可能有南洋混合血统。子静继承了母亲的特点。

黄素琼之所以敢触及这类敏感话题,也是持一份“心底无私天地宽”的坦然。

敢于直面内心最幽微之处,不遮不掩,时常清洗灵魂,拥有一份精神上的清明澄澈——这是黄素琼永葆魅力之所在。

拒做怨妇,为飞翔热身

张爱玲《对照记》里有许多黄素琼的玉照。有一张题为“我母亲,一九二○初叶在北平”,是20年代初期的惊鸿一瞥。我惊奇于她的清俊俏寒。她面前的花不知是牡丹还是鸡冠花?若是牡丹,当在四五月时盛开,那时,想也春寒料峭,她的衣衫,显然有点单薄。从她的腰身根本看不到妊娠迹象。想是在张爱玲出世前或早已出世后。我倾向于是鸡冠花,是金秋时节,桂花初开,张爱玲已呱呱坠地多时,刚熬过月子的黄素琼便热心张罗着秋游。她着的是秋装。

庸俗如我者,初为人母,恨不能一天24小时举着小人儿向众人示意,带着刚产下圣子圣女的圣母的骄矜。照相,自是以襁褓婴儿为主角,自甘退为背景。我细看女儿初生时的照片,许多张中不见我身影只见我伸出的一只手——怕女儿跌倒。我的许多女友都自道升级为母亲,心理上便自甘退居二线,老树让位于花骨朵。但这种意识,黄素琼没有。她仍维持着清纯少女状。

母性和妻性,都是太陈旧的套子,她不耐烦过早套上。

从这张照片里可以看出,黄素琼还有精神洁癖。她历来和“人母”、“人妻”谨慎地保持了适当的距离。她目光警惕,像有些怕,怕生活的污水不意泼了一身。

因为心志高远,黄素琼的少妇岁月并不如意。张爱玲回忆中,母亲神情里总是怏怏不乐:“我记得每天早上女佣把我抱到她床上去,是铜床,我爬在方格子青锦被上,跟着她不知所云地背唐诗。她才醒过来总是不甚快乐的,和我玩了许久方才高兴起来。我开始认字块,就是伏在床边上,每天下午认两个字之后,可以吃两块绿豆糕。”张爱玲认字当是两岁左右,黄逸梵给女儿打下过硬的“童子功”,让她比同龄人超越在起跑线上。

“才醒来总是不甚快乐”,此时的黄素琼有了难言之隐。1921年春,堂哥张志潭任交通总长,第二年替张志沂谋得津浦铁路英文秘书一职,这是个实权在握的有闲有钱的肥差。亲戚前来贺喜,满口“铁道长”、“铁道短”的,小小的张爱玲印象深刻,她后来撰写《摩登红楼梦》,便有“宝兄弟,去向你琏二哥道个喜吧!老爷栽培他,给了他一个铁道局局长干了”的俏皮话。张爱玲笔下,随时可见家庭生活的浮影。家庭多一点枝节,作家的笔下便多开一些花。

1923年,张志沂率全家由上海迁到天津,住在“英租界一个宽敞的花园洋房里”,这座花园坐落在英租界31号路61号,有心人查阅《天津市和平区地名录》一书,发现即现在的睦南道。天津的家充满着“春日迟迟”的空气,一个合身的家,最稳妥的港湾,童年的快乐如花般次第开放。张爱玲经常跟着何干认字、背唐诗、逛法国花园。小爱玲孺子可教,张志沂便在她三四岁时,请了私塾先生,让她接受系统的古典文化教育。除读四书五经外,还听先生讲一些有关《三国演义》、《西游记》的故事。后来,在黄素琼的坚持下,还学了英文和数学——这两项私塾老师想已不胜任了,执教的另有其人。院子里有个秋千架,她喜欢在秋千上悠来荡去。夏天,她“穿着白地的红桃子纱短衫,红裤子,坐在板凳上”看谜语书和儿歌选,还缠着保姆讲故事,唱皖北农村的童谣。

张爱玲尽情地享受童年的欢悦。黄素琼却是痛苦的。因为“公务”在身,张志沂一下子脱离了黄素琼的势力范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随一帮同事好友出入三教九流场合,捧戏子、抽大烟、私设小公馆……寡母李菊耦生前最担心的事如狰狞恶兽一一露头了。张志沂小时,李菊耦特意给他穿得花红柳绿,鞋子满帮花。《对照记》里张爱玲替祖母解释:“怕他穿着入时,会跟着亲戚的子弟学坏了,宁可他见不得人,羞缩踧踖,一副女儿家的腼腆相。”李菊耦用心良苦,却只是延迟张志沂“遗少痼疾”的发病期。

张志沂对淫逸之风没有免疫力。并且因为早年太压抑,爆发力更强。他贪恋着旧时代给他准备的毒膏,五脏六腑都浸了毒性。

黄素琼为此激烈吵架。没有效果。满腹心事的她只有和女儿玩上半天,才找到一点生之趣。她历来不肯耽于母性。她愿意脱离角色,在自己的世界里天马行空。现实世界里能让自己精神一振的东西太少太少。唯有聪慧的女儿如一轮红日,让她看到新生的光明。

张志沂看重西洋化的物质文明,黄素琼显然更关注精神文明。

她的精神内存中,感性和理性均衡。身随心走,心随身至。她没有身心割裂之痛。她知道自己要什么,怎么要。张志沂捧戏子、吞吐阿芙蓉、馆藏姨太太时,她的和美新式家庭梦便玉碎,她本来可以力求瓦全的,以一双儿女的名义,做一个衣食无忧的怨妇,安全地享受原配的待遇,像《花凋》里的郑夫人。或许她也试图以美丽、才情为抓手,拽住向旧轨道滑去的丈夫,夫妻并肩向光明处齐飞。她终于明白,不是自己不够美丽,不是自己不够可爱,不是丈夫不够爱自己,而是,遗少身份的他,在新时代里无法安置自己,只能向着那个业已消逝的旧时代鞠躬,麻醉尴尬畸零人的痛感。他严重缺少新生活所必需的意志软件,渐渐失去了爱一个新式女子的能力。她也曾以一再回娘家的方式软抵抗,但她没有以恶习抗恶习,当她明白,凭她个人的力量,无法拉住随波逐流的张志沂的身心时,她便顿悟:走自己的路,由他折腾吧。

她全力打造着自己,她有上等生活的硬件,她缺乏的是软件:流利的外语、娴熟的琴音……她便将暗自饮泣的时间都用来练习唱歌、弹琴。学习是枯燥的,可她是学校迷,因为迷恋,所以尽兴。她尽情呼吸着文明的空气。

看起来,黄素琼为出国就准备那么几天,实则,自她嫁入张府,甚至,在她待字闺中时,便准备向另一个自己完全陌生的而又无时不向往的天地飞翔。

她为了这一天,准备得太久太久了。

她做好准备,这一天便来了。

吹响新生活的号角

1924年,22岁的张茂渊出国留学。

张茂渊要留学,当然是为自己着想。她不愿任青苔丛生的深深庭院霉锈自己的青春,她要做新式女子,要在广阔的天地里让羽翼试飞。但,回过头来看,这个留学事件,倒特别地成全了黄素琼。

小姑要留学,在黄素琼听来,这是新生活的嘹亮号角。小姑从此可以不必重复自己的命运:嫁给所谓门当户对的遗少,如绣在精致屏风上的彩凤,表面光彩内心黯淡呕心沥血地过活。张茂渊具有我行我素的心理承受力和行动力。从她70余载方才将自己嫁掉等事上,可以看出,张茂渊不是一个受人胁迫的人。她至少拿世俗的眼风及长舌不当回事。她想留学,是一定可以留学的。即使一定要征得哥嫂允许方能出行,那也不成问题。因为,黄素琼在物质和精神上都绝对地支持她。黄素琼的兴致甚至比张茂渊还要高。因为不能,所以高亢。让我们尽情想象,美丽的嫂子黄素琼拉着年华正好的张茂渊兴冲冲奔走在布铺和裁缝铺之间,挑选好衣料,设计好款式,置办行头:这是多么喜人的图景。但,热情过后,黄素琼的内心一定陷入悲凉。小姑走了,剩下自己还在“屏风”上嵌着,如何心甘!

忽然,一道霹雳在心头炸响:何不和小姑一道出国?

她被这个念头震悚了。小姑待字闺中,可以求前途名义留学,她有家有儿女,提出来,会遭人嘲笑;若是一意孤行,则失去人心,甚至亲手毁掉家……

黄素琼是湖南人,在她的理念中,“湖南”与“勇敢”是同义词。她受想象蛊惑,却不会被想象吓倒,她感性有余,却也不乏理性。接下来,她开始冷静地考虑伴姑留学的可行性。

她告诉自己:小姑留学,这是天赐良机,是老天对自己的有意成全。她一甩额前刘海:没有什么不可以,只要有足够的智慧和策略。

是在不经意间吧,她向张茂渊笑道:你这么小,虽然冰雪聪明,毕竟阅世不深,独自到英国留学,我还真不放心。张茂渊笑:要不,你和我一道,做我的安全顾问!黄素琼击掌:这个主意真不错,我怎么没有想到,我真乐意做你的监护人,只怕……她轻咬朱唇。张茂渊道:怕我大哥不同意?我来和他说。张茂渊本来就有飒爽男儿心,她真的跑去和张志沂说,张志沂的烟枪“啪”掉落地上:和你嫂子一道出国?亏你想得出!

黄素琼倚门幽幽:不走,陪你一起吞阿芙蓉吗?

张志沂看了一眼她,觉察到她拖长的湖南腔里满腹怨幽,想到自己失检的作派,失语。

黄素琼浅笑:征求你意见,是对你的尊重——你能拦得了我吗?

张志沂陷到烟榻上,兀自喘着气。

论行事的机智与周全,黄素琼自有可圈可点处。

没有人能拦得住她。张茂渊乐意嫂子作陪。再说,她有满满几大箱古董壮胆,对欲指责其抛夫别子的家族尊长,这个理由够冠冕堂皇;对亲见她内心苦闷的佣人,这个理由够理直气壮。遗少丈夫张志沂,虽然不满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撇下四岁的女儿张爱玲、三岁的儿子张子静,和小姑逍遥欧游。

痛哭后的笑脸更为灿烂

让我们看看黄素琼的民初时代。同时代的张玉良经潘赞化赎身,方才取得自由身,高擎“潘”字旗,以示最隆重的感激。为了向知性路上奔,她不事脂粉,在画室里埋头打拼三载,方才取得官费留学的机会。大家闺秀蒋棠珍,戴上那枚镌着“碧微”字样的水晶戒指,以私奔的方式与徐悲鸿同赴日留学……

与小姑同行,以圆自己的“学校梦”,梦无须以不堪的方式寄寓在异性身上。比起张蒋二人,黄素琼何其有幸。小姑留学,成了她飞翔的最合理化借口,她以丈夫干涉不得、娘婆二家非议不得的最正规渠道开启了自己的梦之旅、文明之旅。

丈夫放行,心愿实现,却也非奔走相告喜欲狂,倒是觉得有痛哭的必要,新妇的委屈,为人母的歉疚,都化作咸泪,展览给一家子看。张爱玲心里,一直定格着幼时亲见的一幕:上船前,母亲犹伏竹床痛哭,绿衣裙上亮闪闪的装饰小片颤颤地发光,佣人几次来催说已经到时候了,她像没听到,佣人把小爱玲推上去,叫她说:“婶婶,时候不早了。”(大伯父没有女儿,张爱玲在名义上过继给这一房,所以喊父母为叔婶。)母亲只是哭,趴在那里,绿衣绿裙上抽搐发光的小亮片仿佛像船舱的玻璃上反映的海,绿色的小薄片里有海洋无穷尽的颠簸悲恸。

黄素琼是以痛哭的方式庆贺自己的留学梦成真。

这种哭,当然也有割裂前的不舍,毕竟和张志沂是结发夫妻,新嫁娘崭新的憧憬曾寄放在他身上,且为他生下一双可爱儿女,但,这种哭,音韵嘹亮,更是奏响新生活乐章的过渡曲。

哭罢后整顿衣裳起敛容,登上前往英伦的客船。从那时起,她改名黄逸梵,“逸”,是行走的姿态,插翅的轻捷;“梵”里自有禅意,“清净”,“净修梵行”。“逸梵”当是开启她蓝绿时代的笛音。

可想,在豪华的游轮上,当优雅的男士前来请教芳名,她轻启朱唇,吐出“黄逸梵”三字——英文名“Yvonne”,人生就此展翅,独属于她的蓝绿时代訇然拉开了序幕。

飞扬的欧游岁月

黄逸梵投身新生活的姿势,如此曼妙优雅。

没有经过魔鬼式学习生活操练的她,对学校怀着罗曼蒂克式的迷恋。她迷恋学校的空气,向上的,积极的,文艺的,多情的,有着无数的可能与转机。张爱玲,是在学习上花过苦功,稳打稳扎一路考过来的,对于学习本身的枯燥性及个中乐趣,体会要比其母深刻得多。因此,张爱玲没有抬举黄逸梵的“学校迷”,说“不过在她纯是梦想与羡慕别人”,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似乎是她没有亲力躬行,没有严格的学生生涯。在欧洲进美术学校,爱玲以为太散漫,不算真正的学校生活。

“1948年她在马来西亚侨校教过半年书,都很过瘾。”进美术学校和在侨校教书,在张爱玲视角里,都是玩票性质。重在参与,过过学校瘾罢了。张爱玲没有粉饰其母。

是的,黄逸梵的求学,和真正的女学者或艺术家相比,便显得轻飘。潘玉良留学时期的照片,哪有一点“青楼”风采,端的蓬头垢面,面容呆滞,身板僵硬。试图完成小妾向女画家飞跃的潘玉良,一心求学,在高深艰的专业领域匍匐前进,惨淡经营,任由红颜荒蒿。大舍,才有大得。

再看黄逸梵的照片,《对照记》里一张题为“在伦敦,一九二六”照片,可暌违到黄逸梵蓝绿时代的雪泥飞鸿。侧身照,卷发,或许是当时最流行的发式,眉如远黛,杏眼含愁,唇红灼灼。双手交叉抵于下巴,腕骨历历,灿灿的金镯子。膝上一角蓝绿外套。她在学油画,自己亦是油画中人。

黄逸梵坚持学唱歌。无论什么调子,由她唱出来都有点像吟诗(她常常用拖长了的湖南腔背诵唐诗),而且她的发音一来就比钢琴低半个音阶,但是她总是抱歉地笑起来,有许多娇媚的解释。不知为什么,谈到母亲的才情,张爱玲的笔调便有了调侃的意味。或许正是因了这份通透,当母亲将钢琴、音乐等作为淑女必备的才艺软件,要求爱玲务必掌握时,她有了抗拒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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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逸梵西湖赏梅

正如爱玲很早便洞察的,黄逸梵非学者,她是有艺术气质的社交界栋梁。

这对姑嫂曾和胡适同桌打过牌。战后报上登着胡适回国的照片,下飞机或者下船,笑容满面,笑得像个猫脸的小孩,打着个大圆点的蝴蝶式领结,张茂渊看着笑了起来说:“适之这样年轻!”张茂渊比胡适小九岁,这样直呼,是说明同辈,是亲昵。

黄逸梵是麻将桌上的尤物。她的荷包,她的希腊式的美丽,她的东方女性的风情,都令人倾倒。

麻将、舞场,游泳、滑雪、弹琴、吊嗓、油画、雕塑……黄逸梵没有专而精,却学得一系列泛文化。这些是跻身上流的精神道具与行头。对出国前连一句英语都说不周全的她而言,自由呼吸西方文明,便已大功告成。

经过英伦雾霭的洗礼,这位曾裹着小脚的旧式小姐更加西洋化。她踏着三寸金莲轻倩地横跨两个时代。

英伦的岁月无疑是飞扬的、放恣的。姑嫂联袂,到瑞士阿尔卑斯山滑雪,小脚嫂子比大脚姑子滑得还要好。可以想象,白雪皑皑的山路上,抛掷下多少你追我逐的愉悦笑声。姑嫂组合,别具魅力,无疑有着相当的回头率。

在张茂渊眼里,黄逸梵是可佩服的。只有惺惺相惜,没有哂笑。张茂渊乐意为她弹奏,任她按着自己的肩,“啦啦啦”地吊嗓子。姑嫂的敌意在她俩身上几乎不存在。她俩永远有默契,或许是古今最完美的姑嫂组合。

黄逸梵有充满优裕的伤感。她的书里夹着花。关于这朵花的历史,曾让张爱玲掉泪,显然涉及到感人的情事。然而能堂皇地说给女儿听,或许是友谊?

看见精美的童装与玩具,黄逸梵会欣然买下,寄回国内。她用物质遥控着母爱。

黄逸梵多了个心眼,她怕张志沂对她封锁儿女消息,嘱咐妞大侄侄与她众多的弟兄们(她们的祖父、最后一个两江总督张人骏是张爱玲祖父的堂侄),要他们常常轮流去看张爱玲和弟弟张子静,写信来告诉她姐弟俩近况。

在亲友中,黄逸梵也有人缘。

妞大侄侄将张爱玲姐弟的消息及照片源源不断地寄往英国。黄逸梵将张子静照片拿去制成明信片,亲自动手着色。

她的心里,有着一角温柔母爱。

1928年,张志沂因生活过于孟浪,已影响到张志潭的官誉,迫不得已辞了职。经济大受损失,还有面子问题。躲在家里生闷气,迁怒于姨太太,发生口角,被姨太太打了头。张志潜出面,请姨太太离开。姨太太走了,且拉走好几辆车银器物什。张志沂一得闲,便记起黄逸梵的好处来。

有一天,黄逸梵收到了一封信。内有张志沂的一张照片,在照相馆的硬纸夹上题了一首七绝:才听津门(金甲鸣),又闻塞上鼓鼙声。书生(自愧只坐拥书城?),两字平安报与卿。(括号内是张爱玲回忆时添加)

唯有古体诗方能抒发如此蕴藉的相思之情。

以往催她回来,寄来答应戒毒、遣散姨太太的保证书,她也是一笑了之。然而,看了这张照片,品咂这首绝句,黄逸梵的心,还是动了。

一声“书生”一声“卿”,“画眉深浅入时无”的新婚时光宛如在眼前。

黄逸梵怀揣着新女性的十八般才艺,和振兴全家的梦想,携小姑踏上了回国的道路。

心碎的屋

张志沂决心洗心革面。他从天津搬到上海,在新的地方,以全新面孔,隆重迎接黄逸梵的回国。

裹挟着新鲜的空气的黄逸梵回来了。

面对在英国贵妇丛里打过滚的黄逸梵,张志沂有了久别胜新婚的心跳。

无疑,他受到了震撼。孔子云:“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其实,很多时候,我们都是慑于贤者的盛大气场,才反观到自身的龌龊与促狭。面对着被西洋文明洗礼的黄逸梵,面对着她身后“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时代气息,张志沂无疑有着相当的挫败感。鸦片、姨太太之流,在黄逸梵的烫发、西洋衫面前,多么黯淡呀。

再不努把力,自己会被时代淘汰,会被眼前的女人淘汰出局的。

张志沂有了思齐之心。与香浓软艳的娇妻共剪西窗烛时,他枕前发尽千般誓,表示要痛改前非。黄逸梵信了他。将他送到医院去。希望生理的心理的精神的一切痼疾都在医院里得以消毒。

花园洋房、狗、花、童话书、蕴藉华美的亲戚朋友,黄逸梵希冀打造一个文明的艺术的新式家庭。她有着成套的全新打造夫女计划,她在一一实施。她教张爱玲画画,弹钢琴,学英文。她很享受亲手打造洋式淑女的过程。

对于张爱玲,黄逸梵是宗教,与黄逸梵有关的一切都是有趣的,亲切有味的。黄逸梵让张爱玲和弟弟给自己的小房间选颜色,张爱玲终于能住进自己设计的色彩里了,那是紧紧的朱红的快乐。《小说月报》上正登着老舍的《二马》,杂志每月寄到了,黄逸梵坐在抽水马桶上看,一面笑,一面读出来,张爱玲亦靠在门框上笑。文艺的毛毛雨,随风潜入夜,润“人”细无声。如此润泽的文艺时空下,滋生出天才张爱玲似乎是必然。

张爱玲有件淡蓝色薄绸衫,印着一蓬蓬白雾。T字形白绸领,她以为穿着傻头傻脑的,并不怎么喜欢,只感到亲切。她穿着这件衣服照相,黄逸梵替这张照片着色。一张小书桌迎亮搁在装着玻璃窗的狭窄的小阳台上,北国幽暗的午后。张爱玲在边上仰头看着,杂乱的桌面上有黑铁水彩画颜料盒,细瘦的黑铁管毛笔,一杯水。黄逸梵把她的嘴唇画成薄薄的红唇,衣服也改填最鲜艳的蓝绿色。

黄逸梵一出手,总是蓝绿色调。

是的,没有黄逸梵的蓝绿时代,便没有张爱玲的大红大紫。但天才的成长,还需要一个硬件:激烈的戏剧冲突。

张志沂把病治好之后,又反悔起来,不拿出生活费,要黄逸梵贴钱,想把她的钱逼光了,那时她要走也走不掉了。我疑心,这是家庭中某个以“高人”自居的人出的馊主意。时代压迫张志沂,他可以躲进洋楼成一统,但,黄逸梵近距离的压迫,却使他惶惑不知所措。甜美的娇妻成了他的梦魇。他竟糊里糊涂地依计而行。

黄逸梵识破了他的伎俩。本来,这也并不高明。

黄逸梵是可以胁迫的吗?我替张志沂叹息:看来,他还是不了解自己的妻子啊。

久别重逢之喜,给两颗渐行渐远的心涂上一层蜜,蜜被贪婪舔舐后,只有离心离德。黄逸梵站在架设的理想长空里往下看,只看得满身满心的愤慨。于是,激烈地争吵。仆人惊恐。当初,眼见得姨太太拉走两塌车金银器具,他们还拍手称快:这下好了。他们都以为,姨太太才是家庭不睦的罪魁祸首。没有姨太太,怎么也会有争吵呢?张爱玲姐弟俩被拉了出去,两个人物在对峙,新式人物和旧式人物在拉锯;两个时代在对垒,新旧时代在发难在扬弃。仆人帮不上忙,姐弟俩帮不上忙。他俩在阳台上静静地骑着三轮的小脚踏车。两颗发紧的心。

一吵经年。好在,黄逸梵气急之下并没有忽视张爱玲的教育。她仍不忘将张爱玲“拐”送进新式学校。文学史证明,黄逸梵此举多么重要。

1930年,黄逸梵眼看救世主做不成,利索地拿出西洋作派,请了外国律师,协议离婚。张志沂绕室三匝,几欲拿笔签字,却又放下——一签字,她从此一飞不复返了。青年的他绕室而走,为挽留不住爱妻而惶恐。张志沂的面目历来漫漶,他留给我们的,只有一个绕室的苍凉背影。

绕室的张志沂是困兽。他的心,被一次次狩猎。童年时,向他发难的是张佩纶的遗孀、李鸿章的爱女、他的生身母亲。这次向他瞄准的,是他一直爱着却不知如何爱的妻子。绕室的张志沂,其实也是可怜人——所有的可怜人自有可恨处。

连外国律师也瞧得出,张志沂其实是舍不得黄逸梵的,转而问黄逸梵是否改变心意。所有的目光都投向黄逸梵。只要她一个心软,一切又恢复如初。但黄逸梵道:我的心意已经像一块木头。这句话应该是用英语说的吧。在英文里,有“我心之固,固不可彻”的效果。若是中文,则完全可用俏皮话缓解:枯木还逢春呢,像木头有什么打紧,只要不是石头!作为开展洋务运动最早的世家子弟,张志沂经受了西洋现代文明的熏陶,他有过英文家庭教师,他能处理英文文件、信函,会说英语,能用一个手指在打字机上打英文。萧伯纳的《心碎的屋》——我疑心是《伤心之屋》(HeartbreakHouse),自1926年起便成为他的枕边书的。这部戏剧里有段话很出名:“一个人对于世界的兴趣无非是对于自我的兴趣的泛滥。年少的时候,器小未盈,故而关心的只是一己的私事。长大成人,也就器大满盈,或成为政客,或为哲学家,或为探险家和冒险者。垂老之年,器内枯竭,再也无法泛滥,于是复为童子。”萧伯纳为张志沂器重,可能正是那句“自我的兴趣的泛滥”,他把自己的种种恶习都定义为萧伯纳所默许并怂恿的“泛滥”。

有着相当英文底子的张志沂岂品咂不出英文“木头”里的决绝。

面对着外国律师同情的目光,面上一红,自尊一伤,便是十分不舍,也只能咬牙签字。

这次,真的是一书成谶了。心,碎了。家,破了。

离婚的时候黄逸梵对张爱玲说:“有些事等你大了自然明白了。我这次回来是跟你二叔讲好的,我回来不过是替他管家。”黄逸梵的情感已另有所属。回国后,黄定柱告诉她,一次饭局上张志沂邂逅了下堂妾的姐妹,谈起那姨太太,张志沂竟大动感情。家里后来出现一把伞——是那姐妹送的?黄逸梵和张茂渊为此笑了好长时间。因为那小姐妹实在够老、够丑。

黄逸梵早已跳出张志沂的世界,不再吃无谓的醋,不再受无谓的气了。

但是,她回国没有立即离婚,逼着张志沂戒烟,在对他进行改造失败后才离婚。正是因为她的有情有义,张志沂一生对她都余情未了。

离婚后,张志沂曾将家搬到黄定柱家巷子附近,时常到黄家走动,也是希望能碰到黄素琼,希望她回心转意。但街角“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言情剧并未上演——黄逸梵又一次出了国。

黄逸梵一直叫张爱玲不要怪张志沂,这是她作为新式女人的大度与文明。但我总疑心,他的不够好,才是她独自试飞的外力。她恰好逮住了他的错,继续着自己的蓝绿时代;如若他够好,她岂非永做一只嵌在旧式家庭的屏风里的黯淡彩凤?

张志沂的不够好,才是对黄逸梵的成全。这点,黄逸梵飞得越远越高,看得越分明。

两 个 家

离婚后,黄逸梵搬往法租界居住。张茂渊在哥哥感情最脆弱的时候,没有宽慰,而是在他的心上又扎一刀:她干脆搬去和黄逸梵同住。

她俩买了白色汽车,请了白俄司机,还有法国厨师。多么值得抒情的单身生活。

真是铁三角——张爱玲时来凑数。

在黄逸梵公寓里第一次见到生在地上的瓷砖浴盆和煤气炉子,张爱玲大感安慰。父母离婚后,她反倒拥有了两个完全不同的家。两个家里,她都捧为重心。在两个家中,她各取所需,各乐所得。

中西冲突,新旧冲突,两个家冲突,多种不可调和的矛盾纠集一起,皆是一笔笔不可多得的成才资源,天津黄逸梵曾缺席的家、来自大洋彼岸的洋装和玩具构筑的亲情时空、黄逸梵回国后的文艺的家、黄逸梵和张茂渊组合的女子公寓式的家,姨太太、继母、遗少父亲、身心孱弱的弟弟……它们一起构成了张爱玲绚烂而广阔的成长背景。

张爱玲笔下人物多有照见性灵的幽默之语,因为她周围聚集着许多“国嘴”,张志沂、黄素琼、姑姑皆擅长清谈。张志沂的目光一向停留在人事的“意趣”上。他有许多隽语,比如黄素琼喜欢不停换新衣,他嘀咕道:“人又不是衣裳架子”,张子静和舅家孩子一道玩滑冰,他戏称为“马路巡阅使”……诸如此类可圈可点的词句信口而来。黄素琼对张家那些事儿不感兴趣,初时他和张茂渊说说亲戚间的笑话,张爱玲长大了,可以和他“过招”了,父女俩的“实话笑说”沙龙更是开展得有声有色。看父亲写给母亲的情诗,张爱玲也看得哈哈大笑。她深得父亲“撷趣”之风,观人察事,无趣免谈。黄素琼更是如此,她笑张志沂私拆她的信,有妙评:“自己生活乏味的人才对别人的私生活抱有好奇。”舅舅家更有一大批精英。黄定柱专会打趣别人,美丽的表姐妹们深谙世风,有成套的利己哲学,有一待嫁表姐道“嫁人就是嫁钱!”连小弟弟尿床都会有长篇宏论。姑姑更是妙语如珠,结集为《姑姑语录》。

所谓天才,就是这么炼成的。

黄逸梵走了,她独有的空气还充斥在张茂渊的家里。纤灵的七巧板桌子,轻柔的颜色,可爱的人来来去去——年轻时的张茂渊维持着较为庞大的交际圈。张茂渊将最好的一面呈现给了张爱玲,精神上的物质上的,这种维持对张爱玲很重要。

她赢回了女儿

黄逸梵想安排张爱玲中学毕业后投考伦敦大学。黄逸梵不便出面,托人找张志沂谈关于女儿留学的事宜,张志沂避而不见。继母孙用蕃也吃黄逸梵的醋:“你母亲离了婚还要干涉你们家的事。既然放不下这里,为什么不回来?可惜迟了一步,回来只好做姨太太!”舌越毒,那酝子陈年老醋越酸。

被出国留学景象鼓舞的张爱玲以演说的方式向张志沂表达自己的渴望。张志沂不愿意。他有“出国强迫症”。正是因为出国,黄逸梵如黄鹤一去不复返——虽然回来,但还是离了婚。情知张志沂不愿意,留学事宜仍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张爱玲要在上海西青会考两天试,黄逸梵让张爱玲到她那里住两天,不然无法接连两天一早出外赴考。

考试前一天,张爱玲对张志沂道:“姑姑叫我去住两天。”明知黄逸梵与张茂渊同住,张志沂旧情未断,躺在烟榻上只柔声应了声“唔”,继续吞烟。

张爱玲顺利考完试,回到家中。继母孙用蕃火之。其实孙用蕃未必有多稀罕张爱玲,但眼见黄逸梵来“抢”,本能地便捍卫。凭什么要让黄逸梵遂心?她分明在张志沂的眉眼中读出了对前妻的那份爱怜。其实,她和黄逸梵素无瓜葛,如果不是嫁给张志沂,或许,孙黄二人还会成为好朋友——孙用蕃和陆小曼是好友,家里挂着陆小曼画的油画瓶花。说到底,她们都是名媛。她本来可以跳出整个事件,不蹚这趟浑水的。但她将张志沂对前妻的珍视看成是对自己才情的侮蔑——继母微妙的心理错位,不能用简单的对错来评价。在她的调唆下,张志沂打了张爱玲一顿,关了禁闭。自打黄逸梵出国,一直相亲相爱的父女俩第一次有了这么大的冲突。我以为,继母的挑拨离间固然有之,更多的是,张志沂怕失去爱女的潜意识在作怪。他失去了黄逸梵,他不能再失去女儿——二者都是最牵动他柔肠之人。

被打时,张爱玲的耳边响起黄逸梵的交待:“万一他打你,不要还手,不然,说出去总是你的错。”

这句话传达出两个信号:一、黄逸梵料事如神;二、黄逸梵行事注重策略。

饶是如此,张爱玲因留学被关禁闭,黄逸梵还是始料未及。客观上,是她将女儿逼进家庭牢房。她看出留学可能是一场持久战。她和张志沂之间,要斗智更要斗勇。她在上海安营扎寨,体现了她的训练有素的稳健作风。我一直在想,张爱玲被拘禁期间,黄逸梵为何不请外国律师,直接将张志沂告上法庭?她完全可以这样做——她的男友也会这么怂恿。但她只是让张茂渊和弟弟黄定柱上门劝解。结果,张茂渊被张志沂的烟枪砸伤,愤然表示:再也不登你家门。黄定柱想必也热脸遭遇冷面孔,端的没趣。可能,黄逸梵还是顾及张志沂的面子。她替他难堪,他丢不起这个脸。任何时候,黄逸梵都是讲究分寸的,她不愿撕破脸皮。

黄逸梵的思维:不要和对方抢出错。对方越失控,自己越冷静,从而将对方的错凸现出来,给众人看,然后再化被动为主动。出国,离婚,争取张爱玲,她一直是按这种思路行事。

黄逸梵的确是个智慧女人。她不斗力,她斗智,斗理。

她总是先赢得理,再从容行事。

她要让所有的亲友知道,非自己“拐骗亲女”,一错再错的是张志沂。可能正是拿捏张志沂不至于真的枪杀亲生女,而又要为自己撇清,一贯雷厉风行的黄逸梵,耐心地等着张爱玲的投奔,而不是急吼吼地夺门而入。

实践证明,黄逸梵是高明的。

1938年初,张爱玲成功逃出父亲的家。没有对簿公堂,她赢回了女儿。

孙用蕃在背地里笑话黄逸梵收留张爱玲是件笨事,已经自顾不暇,还要把这样一个大包袱扛上身,是自搬石头自砸脚。孙用蕃其实是自说自话,替自尊遮羞。她可以低估黄逸梵的腰包,但不可以辱没黄逸梵的情商及智商。未成年的张爱玲是黄逸梵的甜蜜包袱,出名的张爱玲是黄逸梵最耀眼的光环——虽则,黄逸梵并不稀罕来自女儿的光照。

如果黄逸梵不是慷慨地将这个包袱扛上身,是否会有奇文炫世的张爱玲?捧读爱玲的文字,我的心,对着黄逸梵一拜再拜。我们珍爱才女,享受着才女的字字珠玑,也对扶掖才女的背景人物心存感激。

亲情的磨难

黄逸梵表现出了传统东方女性重亲情轻爱情的一面。她花了两年时间教女儿生活常识。黄逸梵以自己作为参照物,希望培养一位标准的西式淑女。张爱玲根本就不是黄逸梵臆想中的那种人才。张爱玲受着亲情的磨难——黄逸梵曾当着客人的面骂她“猪”。张爱玲越是想让母亲满意,越是露拙出丑。黄逸梵因失望而失控失态,在夸大的自鄙与自怜中,张爱玲的心理永远失去了均衡。现实是带着锯齿的轮子,在心头滚过来碾过去。黄逸梵怀疑自己的牺牲是否值得,张爱玲也怀疑着,怕拖母亲后腿,怕母亲不能出国,会失去那漂亮的法国恋人。“我亲手拆散一对恋人?”单是这种想法便让她的心如困兽。她敏感地捕捉到自己对母亲的爱在一点点消逝,一直饱受良心的责难。

有多少亲情经得起如此蹉跎。

黄逸梵渐渐手头拮据,母女生活陷入困顿。但她对张爱玲的教育一刻也不放松,为了张爱玲顺利考上伦敦大学,捉襟见肘的黄逸梵仍以每小时五美元的报酬替女儿聘家教,一位犹太裔的英国人为张爱玲补习数学。一补便是一年。由牛津剑桥伦敦三家联合招考的监考人自己教,学费当然贵得离谱,黄逸梵因为志在必得,所以咬牙坚挺着。在父亲那边是无法想象的。

在黄逸梵的悉心栽培下,张爱玲获得了伦敦大学入学考试远东地区的第一名(时逢二战爆发,张爱玲未成行,后转入香港大学)。

张爱玲到香港之前,张志沂还在托亲友疏通,想让她回去。他的理由是“我们张家的人就认识钱”,“小姐们住在一块要吵架的”。张志沂一直看重这个天才女儿,苦于财力不济,而又死要面子活受罪,不愿让人知道经济山体已坐吃而空,面临坍塌,迫不得已才以“关监闭”的方式断女儿出国之念。

谋爱的日子

黄逸梵回国后游西湖,拍了一张照片,在背面题诗:“回首英伦,黛湖何在?想湖上玫瑰,依旧娇红似昔,但毋忘我草,却已忘侬,惆怅恐重来无日。支离病骨,还能几度秋风?浮生若梦,无一非空。即近影楼台,亦转眼成虚境。”

在英国,她有固定男友。她曾和男友一道到英国湖泊区游玩。男友是外交官。这可能是她的“沉香屑·第一炉香”。张茂渊说出国之前还有个侄子,张爱玲以为那不能算,只能说是对张志沂纳妾的报复。

姑姑告诉张爱玲,黄逸梵是为湖泊区男友离的婚。他怕娶个离了婚的女人妨碍他的事业,便在南京和当地一个大学毕业生结婚了。婚后,他到姑嫂合住的公寓来,一见面,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眼睁睁对看了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本来也没有台词。在这种情形下。他来看她,自然是不能忘情于她,但却已非自由身。她的幽怨是长在睫毛上的青苔,让他的心霉湿阴凉。

但张爱玲不太相信这点:黄逸梵回国四年才离婚,如果是预备离了婚去嫁他,不会等那么久。想必男友回国不久就另娶,婚后到张家来看她,他的出现激起她的情感浪花,虽然物是人非,还是离婚——算是给情感一个交待。

黄逸梵有一次发恨声:“第一次恋爱总是自以为呕——好得不得了!”

这里的恨,有恼对方的薄情,有恼自己的全身心付出。

黄逸梵的身体是长翅膀的。

30年代初,黄逸梵刚单衣薄裙、小腿纤长在西湖边赏梅呢,秋季,便置身法国一座山下的石廓。她戴着珠链,连衣裙,高跟皮鞋,长长的披肩——或许,是她最喜欢的蓝绿色调?一起身,便蹁跹起舞。她真是一只让人惊艳的飞鸿。30年代末期,她又亮相海船上,交错的渔网,凭栏远眺,玉臂纤纤,腰身细细,身后,暗影浮动,像极一条美人鱼。

黄逸梵第二次出国,认识一法科学生,回国后,她的速写簿上有他线条英锐的侧影,戴眼镜,一个阳光大男孩。他在受军训,对打仗怀着恐惧,对德国人又怕又恨。没有安全感。黄逸梵那里有短暂的精神庇护。

张茂渊问黄逸梵:他在等你回去?黄逸梵道:“这种事,走了还不完了?”但她总是用蓝色航空邮简写信,不会写的字便问张爱玲。黄逸梵称张茂渊和张爱玲是她的两部活字典。为防她俩“刺探”,用两张纸掩住两边,只露出中间一段。热恋少女状。张爱玲曾在偶然的情况下偷看了那叠蓝色航空邮简,想知道是否是自己的原因使一对恋人相爱却不能相守。一头是女儿,一头是恋人,在这场拉锯战中,还是亲情占了上风。黄逸梵虽然时有抱怨,却在女儿身上可持续地投入财力和精力。

新加坡有个爱了黄逸梵多年的恋人。张子静听舅舅家表姐说是美国商人,《小团圆》里说是英国商人——总归是万丈红尘里的痴情人,莫如以“痴情男友”呼之吧。痴情男友做皮件生意。比她年轻,高个子,红脸长下巴,蓝眼睛眼梢下垂,说话总是说了一半就呵呵呵笑起来,听不清楚了,稍微有点傻相。有一次请黄逸梵、张茂渊及张爱玲去看他的水球队比赛去,西青会游泳池边排的座位很挤。黄逸梵灰蓝色薄纱衬衫上有宽的荷叶边,兴奋地笑着。

他对黄逸梵说:“应当有人照应你。你太不为自己着想了。”

他等了黄逸梵许多年,一定要跟她结婚。是黄逸梵石榴裙下最忠诚的情人。但不知为什么黄逸梵只肯和他同居。

人到中年的黄逸梵依然风韵满满,黄逸梵的照片,甚至比张爱玲都要珠圆玉润。当她抚着自己的臂膀,袭上心头的或是丝绸般凉滑的诗行:没有投入地爱,红颜怎肯老去。和痴情男友同居新加坡,黄逸梵来信告诉张茂渊和张爱玲,说想学会裁制皮革,专门搜集来自马来西亚的鳄鱼皮,加工制造手袋、腰带等皮件出售。这是夫妻店,多么有创意,多么有情意,满满的打算,满满的爱情。天长地久的打算,地老天荒的爱情。黄逸梵的蓝绿时代日趋饱满。

“二度蜜月”

1941年,珍珠港之夏,法国的里维拉正在二次大战中。港大放暑假,张爱玲为了省下路费到修道院附属小学代课,仍然住在宿舍里,管饭食。这是对分数打破港大纪录的她的优待。

炎樱回上海,打电话给黄逸梵,黄逸梵请炎樱喝下午茶。黄逸梵请炎樱多帮张爱玲的忙——黄逸梵总是希望身边的人能多照顾张爱玲,生病住院,也极力敷衍护士,希望张爱玲能多得一份优待。姑姑接纳张爱玲,也是因为黄逸梵出国前托了她的。这是一个母亲的私心。黄逸梵不是将“母爱”挂在口边,她注重行动。

稍后,黄逸梵与上海几个牌友结伴同来香港小住。黄逸梵这次来下决心不再纠正张爱玲的言行。张爱玲日日到浅水湾饭店去看黄逸梵,和她一起喝下午茶,如同一个尊贵的小客人。张爱玲很享受这种感觉,称之为“二度蜜月”。第一次是黄逸梵留英回国后。

母女这次见面在文学史上是要记一笔的:《倾城之恋》的主人公及背景鲜明在张爱玲心屏上。如果不是母亲入住这里,张爱玲本无机会深入到白流苏和范柳原看月亮的浅水湾饭店,那是香港最贵的饭店。

这帮牌友此后分头去新加坡、河内,有两个留在香港,就此同居了——那便是《倾城之恋》的原型。“白流苏”是张家的一个远亲,离了婚,拖着一个孩子,迫不及待地要找一个物质保障。黄逸梵本不大看得起“白流苏”,“叨在同是离婚女人”,竟也相处融洽。“范柳原”是外交官,这位外交官本奔着黄逸梵去的,希望有机会接近她。谁知黄逸梵多情的目光却被一位健壮英俊的年轻英国士兵牵扯过去。外交官一生气后果很严重:他赌气地和“白流苏”走到一起,并且果然结婚了。黄逸梵被怀疑是间谍,行李受到秘密检查,大使也不管不问。

香港陷落后,张爱玲每隔十天半月远道步行去看大使夫妇,打听有没有船到上海。战后,他们还来看过张爱玲,在物资紧缺的情况下送她一包腐竹。张爱玲笔下处处留情,想来印象不坏,否则笔一歪,他俩定要遗臭万年。

黄逸梵的香港之行也给了张爱玲不少刺激。张爱玲在港大做穷学生,周围都是橡胶大王子女,个个像骄傲公主,只有张爱玲没有自来水笔,天天端着墨水瓶来去。黄逸梵愿意拿钱给她做教育费,却不愿装扮她——或许怕她招男生注意,学习分心?黄逸梵的解释是:年轻女孩子不需要装扮。因为,年轻人有的是机会?她自己呢,常说“我们吃亏就吃亏在太迟了”,黄逸梵有补偿心理,或许有红颜紧迫感和危机感。这次来香港便有十一二只行李箱。那是名媛必须的行头。母亲住豪华旅馆,女儿却需打工才能寄居宿舍。对比如此鲜明,张爱玲一定感到辛酸。黄逸梵或许又用“年轻人”那一套理论来安慰自己,但或者也理直气壮:花自己的钱,还用看女儿眼色?也许,黄逸梵以为,学生受些苦,受些磨练不无好事;过早沾染上浮华,容易学坏。张爱玲的学生生涯一直很纯粹,无情感上的纠缠,焉知不是黄逸梵“让下一代与奢华保守距离”的教育理念下的硕果。

黄逸梵有西洋人的观念:下一代不能坐享其成,未来需要自己打拼。

令张爱玲大受刺激的是佛朗士教授给她颁发的800元小奖学金——她视为生存保障、世界上最值钱的钱,却被黄逸梵作为赌资赌输,连一句解释也没有。张爱玲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坚定还母亲钱的决心——要的便是恩怨两讫。这是黄逸梵始料未及的。

蓝绿时代的尾声

30年代末,黄逸梵曾绕道埃及与东南亚回国,在马来西亚买了一洋铁箱碧绿的蛇皮,预备做皮包皮鞋。上海成了孤岛后她去新加坡,丢下没带走。张茂渊和张爱玲一面抱怨着一面忠诚地拿到屋顶阳台上去曝晒防霉烂。

张爱玲眼中,那一张张狭长的蕉叶似的柔软的薄蛇皮实在可爱——经黄逸梵抚触过,寻常事物亦妙不可言。

1941年暑假,黄逸梵怀着挫败心理离开香港:与英国士兵周旋无果,反受香港当局调查;对自己殷勤在先的大使袖手旁观,移情别恋。这一切都使她郁闷。

黄逸梵带着显赫的行李转道新加坡。新加坡沦陷,痴情男友死于炮火,尸体横陈海滩。姑姑感叹:从前大家都说他说了一半就笑得听不见说什么了,不是好兆头。

黄逸梵坐着难民船逃难到印度,曾做尼赫鲁的两个姐姐的秘书。1948年她在马来亚侨校教过半年书。黄逸梵给张茂渊和张爱玲形容这段落难生涯,竟不觉惨淡,直呼“过瘾”。的确是奇女子也,令人诧异之余,大为倾慕。

黄逸梵结识一位英国医生,他在麻风病院任职,黄逸梵滞留马来亚是为了他。

黄逸梵战后回来,变得老丑,受到周围人的冷遇。她赌气地道出从前一段隐秘恋爱:“我那雷克才好呢,在我箱子里塞了200叨币。他总是说我需要人照应。”

张爱玲替母亲感到心酸:“四面楚歌中需要一点温暖的回忆。那是她的生命。”但是,关于雷克,她知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雷克是一个矮小苍白的青年。张爱玲猜测母亲和雷克或许是在爪哇邂逅。她从巴黎回来,顺便去爪哇,他从香港到东南亚度假。他是香港大学病理学助教,医科女生总说他“最坏”。

黄逸梵离开浅水湾饭店时曾交待张爱玲:“有事可找在医科教书的雷克先生。”但她又补充:“要是没事就不用找他了。”问起来,“你就说我是你阿姨。”

张爱玲在校园里走,有一天耳朵里便刮进来一句:“雷克最坏了。”没听出所以然来。医科女学生一天到晚除了谈上课与医院实习的事故,就是议论教授。教授大都“坏”,英国教授本来有幽默讽刺的传统,惯会取笑学生,不过据说医科嘲弄得最残忍。

炎樱也说雷克坏,问她怎么坏,只板着脸掉过头去说“Awful”:“不舒服的”,或“极坏的,极糟的”。是粘在意识上的苍蝇,给人不洁感吧。他教病理学,想必总是解剖尸体的时候轻嘴薄舌的,让女生不好意思,尤其是炎樱这样有曲线美的女生。

有一天,张爱玲路过一座小洋房,有人倚着木柱坐在门口阳台阑干上,矮小俊秀,看去不过二三十岁,苍白的脸,冷酷的浅色眼珠,那正是雷克,上衣后襟常年揉皱。手握酒瓶。便是颓废,也是“白种人式的优越”。

在黄逸梵恨铁不成钢的骂声中张爱玲多次发誓:“长大后把花的钱赚回来,再还给母亲,装在一只长盒子里,埋在一打深红的玫瑰花下。”

张茂渊帮张爱玲算过,黄逸梵总共大约为张爱玲花了二两黄金。后来张爱玲将胡兰成拎来的整皮箱的钱兑换成二两黄金,黄逸梵拒绝接收,张爱玲不以为然,“别的也没有了”,是说,她不可能爱母亲。黄逸梵流下伤心的泪水:“就算我不过是个待你好过的人,你也不必对我这样。‘虎毒不食儿’嗳!”张爱玲十分诧异,黄逸梵引这南京谚语的时候,竟是何干一类人的口吻。

没有当过母亲的张爱玲不能明白,黄逸梵的母爱指数可能不够高,但,她也有的。并且比普通的母亲更为大气。她历来抓主流,比如教育。

张爱玲的教育被黄逸梵视为一生中头等大事。

在对待张爱玲上学问题时,张志沂主张用私塾教育,请人来家里教。而黄逸梵坚决让女儿去学校接受严格的正规教育,在丈夫极力反对的情况下,她偷偷瞒着丈夫将女儿送进黄氏小学读书。这对张爱玲的一生至关重要。

离婚时黄逸梵视张家财产如粪土,却坚持拥有女儿的教育决定权。为了能让女儿去伦敦上大学,黄逸梵又一次特意回国。

黄逸梵让张爱玲的大学梦成真——张爱玲在《花凋》里不是说,非得等到父亲有多多的钱,多得要流出来,才肯花在女儿的教育上吗?大学,对于许多深闺小姐都是太过遥远的梦。而黄逸梵,却牵着张爱玲的手走进。她筹集学费,托付朋友照顾女儿,并放朋友处一笔钱,给张爱玲备用。她希望女儿独立自强,有精彩人生。这是黄逸梵作为母亲的精神点。

看《小团圆》我们并不绝望,因为,还有“治脓疮”的温馨细节。张爱玲一觉醒来,发现近脚踝起了个鸡蛋大的泡。老不消退,泡终于灌脓,变成黄绿色。

“这泡应当戳破它。”黄逸梵一向急救的药品都齐全,拿把小剪刀消了毒,刺破了泡。脓水流得非常急,全流掉了。她又轻轻地剪掉那块破裂的皮肤。

消了毒之后老不收口,结果请一个红外科医生来,每天在校中植物园里摘一片龙角树叶,带了来贴在伤口上,再用纱布包扎起来。天天换,两三个月才收了口。

等到张爱玲伤好,黄逸梵才动身去马来亚。黄逸梵料不到辛苦一场,倒折算成“二两黄金”。她气得连出世的心都有了——要到西湖去跟二师父修行。二师父是黄家的一个老小姐,在湖边一个庵里出了家。行期已定,临时搬到最豪华的国际饭店,赌着气。这次张茂渊把公寓的租费还了她一半。女儿、小姑都和她清算,她已经被孤立,不预备再回国了。

母女俩的心,都拔凉拔凉的。

痛失胡兰成、再失桑弧的张爱玲此时多么需要母亲的怀抱。可是,烟火人家的亲昵母女情,她俩皆演不了——太过陌生,深感恐怖。

其实,只要两行忏悔的泪水,一个温暖的拥抱,母女亲情便会得到洗礼。但母女俩个性都强,都不愿向对方屈服,便这样闹成僵局。其实,受伤的还是各自。

黄逸梵临走取出一副翡翠耳环,旁边另搁了一小摊珠宝,未镶的小红蓝宝石,叫张爱玲拣一份。她拣了耳环。“剩下的这个给你弟弟,等他结婚的时候给新娘子镶着戴。”

张爱玲将母亲留下的那包珠宝交到张子静手里,他脸上突然有狂喜的神情。“可能是因为从来没有人提起过他的婚事”,张爱玲“不禁心中一阵伤惨”。那是母爱的实体再现啊,明明白白地呈现眼前,放着光。对有母爱饥渴的他来说,多么难能可贵。

说起来,张子静够可怜:他生得美,且是男孩,连带他的保姆都在气焰上高过别人。若是在别人家,说不定惯成“混世魔王”。但在西风昌盛的家里却备受打击。张爱玲早熟、有天分,占去了父母姑姑的爱。剩余在他身上的,已是少之又少。他长期受着姐姐才华的压力,众人极力抬举姐排挤他。在才华上不能与姐抗衡,便搞些破坏:乘姐不备,在画上打叉;因姐到母亲那里住几天,便给来访的二哥哥递“家门之玷”的便条……心理不甚健康。他抽空在废支票上纸签,却被惊怒的父亲打掉笔,打掉他寄存在未来的梦——父亲早已将财产挥霍。父系和母系两大阵营森然对峙,姐姐站对了队;他也想效仿,捏着球鞋来投奔母亲,却被拒绝,母亲解释道:她的财力只够供养一个。

只能退回到烟雾腾腾的家里,扮成小猫样,向继母偎过去,构成烟榻前一家三口的“家庭行乐图”——这幅图里显然没有张爱玲的位置。她也不屑的。

姑姑说:“以后不知道给哪个年纪大些的女人拣便宜拣了去。”张爱玲以为张子静爱继母。他可以爱的人实在有限。

有段时间,张爱玲替弟弟的前途焦虑、流泪。后来,也就淡漠了。从母亲和姑姑那里承继来的理论体系:所谓智慧,多半是理智。枉充冤大头,害己又害人。

张爱玲成为自谋生路的职业文人,张子静倒是每隔一段时间就来“联络联络”。

出国后,更是从此丢开。只要一块手表便可成全张子静的婚事,他向美国的姐姐发出“SOS”求救信,张爱玲却置之不理:非不能,而是不为——70年代张茂渊和张爱玲联系上,张爱玲便寄去一笔钱。

张爱玲可能是怕麻烦:一块手表后面说不定是新娘子的高跟鞋,婴儿的银项圈……索性斩断他的念头。

张爱玲投出拒绝信,心里也是一片灰暗吧。

骨肉焉得小团圆

当年黄逸梵因为财力有限,不愿一拖二,为自己开脱:“不是我不管你弟弟的事,只有这一个儿子,总会给他受教育的。”“总会……总会……”,结果却都不会。她至死也没料到张志沂会一寒至此:搜刮亲生子钱,借住在侄儿家——理由是当初对簿公堂若不是张志沂倒戈,张志潜未必会是赢家。

可能,因为情感的失意或生活的倦怠,黄逸梵对张爱玲的态度过于粗暴,说出那些诸如“其实可以将你嫁出去”,“不如让你死去,活着反正就是害人”等让张爱玲有针刺感的无情话,但,她只是口上说说罢了,并没有这么做。她也不会这么做的。后一句话并非无缘无故,是她在作出重大牺牲后的纠结语——《小团圆》里有详细注解。“可怜天下父母心”,黄逸梵重敲重击,虽然语言粗暴点,也是希望张爱玲能自立,能成才,她犯的其实是所有盼女成凤的母亲都会犯的错误:爱之深,责之切!

至于过马路连拉手都犹豫不决之类,那或许只是张爱玲的多疑。

《倾城之恋》正式上映,张爱玲、张茂渊陪黄逸梵一同去看,黄逸梵很满意。黄逸梵神情牌上一直打的都是“不满意”,乍一亮出“满意”牌,张爱玲倒纳罕,感叹“她也变得跟一般父母一样,对子女的成就很容易满足。”

是因为期望值过大,所以才一路失望。怎知黄逸梵的内心不一直是以女儿为荣?尽管表面上,她是那么不屑。她一直是位矜持的母亲,不习惯在儿女面前真情流露。

张爱玲历来宣布自己不爱母亲,她的仇亲期似乎过长,一直延续到老,但她最在乎的却是母亲。她自己从来不评判母亲,亲友议论黄逸梵,略有点不敬,她便听得刺耳刺心,替母亲愤愤不平:“人怎么这么势利?她一老了,就都众叛亲离起来。”

是替母亲难过的。

黄逸梵拣了一张张爱玲的侧身照带走。这张照片,张爱玲认为太模糊,没多印,只有一张。长发清汤挂面,宽额头,低眉敛首,或许这一张比较像她心目中的女儿。黄逸梵有带女儿一道出国的打算,但张爱玲选择和张茂渊在一起。张爱玲舍不得自己辛苦打拼的天地,她像植物,黏土性极强。这年,张爱玲发表了《十八春》(后来改名为《半生缘》)。

黄逸梵最后定居伦敦。1951年在英国一度下厂做女工制皮包,“她的一切努力似乎都没有特别好的结果,主要收入来源还是靠变卖从中国带来的几箱古董。”

1956年8月,张爱玲与赖雅结婚。赖雅日记记载,黄逸梵送给他280美元的“红包”。窘境中的黄逸梵出手如此阔绰,还不是出于一颗母亲的私心,希望他好生善待自己的女儿。

伦敦的黄逸梵患了重病需要做手术,致信张爱玲,“现在就只希望见你最后一面”,张爱玲单寄去100美元支票。她无法面对母亲,只有逃遁。

1957年,黄逸梵去世。赖雅日记载,张爱玲伤心地生了场大病,一直到两个月后才有勇气整理母亲的遗物。当箱子被打开时,整个房子充满悲伤的气息。赖雅觉得那女士去世后,悲伤仍徘徊不去,尤其是她的照片,唇线分明,极具生命的张力。赖雅说:“那照片就像一部小说。”

在黄逸梵的遗物里,张爱玲看到了张志沂的照片,及他写的那首曾唤醒黄逸梵诸多柔情的七绝。它们伴着黄逸梵走遍万水千山。黄逸梵对张志沂没有怨尤,“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在她天鹅绒般的情感天地里,自始至终留有张志沂的一席之地。黄逸梵尊重那段属于自己的历史,从不妄加抹杀。

“我没赶上看见他们,所以跟他们的关系仅只是属于彼此,一种沉默的无条件的支持,看似无用,无效,却是我最需要的。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我爱他们。”迟暮之年,对着祖父母的遗像,张爱玲在情感上选择了回归。她显然宽恕了父亲,明白他一直承受着经济滑坡的巨大恐慌。《对照记》里,青年张志沂闪亮登场,提及他的地方,皆语短情长。《小团圆》里,她还是不肯原谅母亲。打掉和赖雅的孩子,是怕报应。

黄逸梵纵然过于苛刻,毕竟是为了雕璞为玉,张爱玲自己比谁都明白,为何就是不能原谅她呢?若没有母亲的搭救,她的学业能坚持下去吗,只怕和弟弟一样,成了畸零人……毕竟是母亲一手造就了她,换作另一个“风流小妇人”,或者在继母手,成为另一部《花凋》里的主人公,哪来文坛上大放异彩的机会……

张爱玲不能理解她的母亲,作为一个乱世佳人,她的流离之苦,她的情感之痛。据张茂渊说,黄逸梵曾多次流产,身心都惨遭重创,她的脾气自然就坏了。但,她自私也自私得有限,也动过“将余下的钱都留给女儿,另找归宿”之念。

写作伊始,张爱玲憧憬:等我的书出版了,我要走到每一个报摊上去看看,我要我最喜欢的蓝绿的封面给报摊子上开一扇夜空的小窗户,人们可以在窗口看月亮,看热闹。第一本书《传奇》出版,自己设计封面:整个一色的孔雀蓝,没有图案,只印上黑字,不留半点空白,浓稠得使人窒息。以后才听见张茂渊说,黄逸梵从前也喜欢这颜色,衣服全是或深或浅的蓝绿色。这一来,石破天惊,张爱玲骤然记起,墙上一直挂着的黄逸梵的一幅油画习作静物,也是以湖绿色为主——所有和母亲有关的事物,都和蓝绿有关。

1994年,年已古稀的张爱玲,在美国那间雪洞般的房间里抚摩着母亲的照片,喟叹:“遗传就是这样神秘飘忽——我就是这些不相干的地方像她,她的长处一点都没有,气死人。”不是老妪的絮叨,仍是少女轻俏的、撒娇的口气。千万不要被张爱玲的“不相干”给误导。要知道,在张爱玲的人生字典里,“不相干”是一个褒义词。她可是说过“人生所谓的生趣,全在那些不相干的事物上”的。不相干的像,才是血脉相融的、骨子里的像。这句抱怨,与其说是自嘲,不如说是自得。

蓝绿,“青出于蓝”是回归,“胜于蓝”是更胜一筹的自信。

蓝绿色里有青瓷的特质,是瓷器釉色之一。孔雀蓝,或蓝绿,是蓝色中最神秘的一种,几乎没有人能确定它正确的色值所在,是模糊色的一种,不同的人会对它有不同的诠释,代表的意义是隐匿。在印刷领域里,这种颜色会和设想形成很大的误差。在精神领域里,这种颜色是遥不可攀的神界的颜色,是除了金银以外的一种特殊色。

蓝绿是清如水明如镜不染人间烟火的清冽与纯净。只有内心趋于饱和、精神飞扬之人,才契合这种颜色。

若以一种颜色来比拟,黄逸梵、张爱玲无疑同属蓝绿色系。

让我们祈祷:终于一吐积压心中多年的怨气,心无芥蒂的张爱玲能在另一个世界取得骨肉亲情的小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