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天空逼仄,羽翼稀薄,我奋力飞过
萧红原名张乃莹,黑龙江呼兰县人,家境富裕。父亲张廷举受过很好的教育,毕业于黑龙江省立师范学校;母亲姜玉兰通文墨,熟读唐诗宋词,针线活做得出色,还打得一手好算盘。从理论上说,这样的家庭会培养出一代淑女。但萧红却走上了另一条路,虽为家族不容,却被现当代文坛欣然接纳。
1911年端午,家家户户忙着插艾蒿、佩香囊、包粽子、煮茶蛋、吃打糕,一阵婴儿的啼哭声打破了张家老宅的平静。这便是萧红。她自呱呱坠地时起便哭闹不休,放到水盆里洗,百般逗弄,还是哭,震耳欲聋,声嘶力竭。接生婆老石太太将她从水盆拎出,笑骂道:“这丫头蛋子真厉害,大了准是个茬儿。”萧红是长女,却“父不爱娘不疼”,一来由于父母满脑子男尊女卑思想,二来因为她出生日是屈原的忌辰,乡人认为,这一天出生的孩子长大后命运多舛。族人根据萧红的人生轨迹附会说她生下来便有反骨。
亲情的营养不良让萧红心生叛逆,她说:“我这一生,是服过了毒的一生,我是有毒的,受了害的动物,更加倍地带了毒性……”她服了哪些“毒”?幼小时受到父亲的精神虐杀,一长大便迫不及待地躲到爱人羽翼下,却受到男权荆棘的一再伤害。正是因为服了大剂量的“毒”,萧红的女性意识很早便抬头,由朦胧走向清晰。她是软弱的,却又无比倔强。觉醒的女权意识使她不宜于家,浪漫的天性使她甘愿做飞蛾,以扑火的热情寻找着光明。于是乎,萧红在24岁上便像块土疙瘩被踢出礼教整饬家规森严的张家族谱。
萧红的情场:越轨的情致
萧红: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
王恩甲、陆振舜、萧军、端木蕻良、骆宾基……如鸟般在萧红的情感天空滑过。
成长岁月中,母爱缺席,父爱贫瘠,如一株先天不足的株苗,萧红对于人生的温暖和爱有着超乎常人的贪求与依恋,表现在两性关系中,便成了“越轨的情致”。
14岁的萧红由父亲做主和王恩甲订亲。王恩甲的父亲王廷兰为国殉难前是黑龙江省呼兰保卫团帮统,后改为省防军第一路(驻呼兰)统带,骑兵团上校团长。这是门好亲事,沿袭“门当户对”的传统路线。
订亲后,萧红便失去了学习的机会。“又过了一年,我从小学卒业就要上中学的时候,我的父亲把脸沉下了……上什么中学?上学在家上吧!”
父亲在萧红眼里变成一具没有情感的动物。像鱼藻。
家,本来就不是温馨的,此时,更是“风刀霜剑严相逼”。“半年的工夫,母亲同我吵嘴,父亲骂我:‘你懒死啦!不要脸的。’当时我过于气愤了,实在受不住这样一架机器压轧了,我问他:‘什么叫不要脸呢?谁不要脸?’”
父亲的措辞是很严厉,但他用的未必是“不要脸”的深层意义,在他,很可能只是一句口头禅,他只是要维护父权。但,萧红却挑战了他的尊严。他将她打倒,她翻身坐起,痛得钻心,却不哭不闹,只用锐利的眼睛切割着他的尊严。父亲的权威在冷静地对视中被寸寸凌迟。
父亲加重了他的严厉,想更有震慑力。萧红却毫不害怕。
最终父亲让步了。
1929年,初中三年级的萧红在学生爱国运动中结识哈尔滨法政大学学生陆振舜。浑身洋溢着青春活力的陆振舜如一道阳光穿透了萧红情感的黑暗。她试着向父亲提出解除与王恩甲的婚约,遭到断然拒绝。萧红感到自己像深海里的一尾鱼,无法泅渡到岸。陆振舜决定以实际行动感召萧红。4月份,他毅然从哈尔滨法政大学退学,先行入北平中国大学,为萧红去北平读书铺路子。他一再来信鼓励萧红反抗包办婚姻。是与王恩甲完婚,过衣食无忧的少妇生活,还是随陆振舜去北平读书,在更宽阔的天地展翅?后者无疑是她所憧憬的,是熊掌,也是砒霜:一旦这样做,势必为家族所不容、不耻。她整天想着这件事,想得头痛欲裂,神思恍惚。想不出答案,她便麻醉自己,使意识处于休眠状态。她常常不去上晚自习,一个人躲在宿舍饮酒、抽烟。
青春不能承受之重。花季本该是无瑕的、天真烂漫的,但萧红的青春季却被熏得乌黑,弥漫着腾腾烟雾与醺醺酒意。至今翻读,还是呛得人流泪不止。
挨到初中毕业,回到家乡,触碰到父亲和继母因即将嫁女而兴奋的眼神,萧红的心一震:难道真的由着他们将自己当礼物去交换富贵吗?她痛下决心逃婚。
1930年7月,萧红以购买嫁妆为由走出家门,一到哈尔滨便登上前往北平的火车。陆振舜在车站迎接她。萧红入北平女师大附中高中一年级读书。
她与陆振舜同住——并非同居。两人对外以甥舅相称。萧红写信给好友沈玉贤:“我现在在女师大附中读书。我俩住在二龙坑的一个四合院里,生活比较舒适。这院里,有一棵大枣树,现在正是枣儿成熟的季节,枣儿又甜又脆,可惜不能与你同尝。秋天到了,潇洒的秋风,好自玩味!”
萧红一生中再也没有尝过那么甜的红枣了吧。两只叛逃的笼中鸟享受着展翅蓝天的兴奋。
陆振舜写信回家要求与妻子离婚,陆家哗然。
呼兰河沸腾了。王家借机发难。萧红逃出了舆论的裁决,家人却代为受过。父亲被解除秘书职务,姊妹们被迫转学。
张王两家派人赴京,四处打听,终于找到飘着枣香的爱巢。两家联手同陆家交涉,陆家勒令陆振舜将萧红遣回。陆振舜不听。陆家拿出杀手锏:向陆振舜实施经济制裁,断绝经济物质供给,两个年轻人陷入困境:在生存面前,爱情竟变得如此无足轻重吗?
临近寒假,陆家来信警告:放寒假回东北,就寄来路费,否则,从此撒手不管!雏鸟初飞便折翅。陆振舜向现实低了头,萧红责备动手整理行装的他为“商人重利轻别离”。萧红不愿走,可,捧书四顾心茫然:周围同学皆没有帮助她的经济实力。
1931年1月,萧红回到呼兰家里。她向父亲妥协,答应和王恩甲完婚。
王家却不乐意了。他们认为萧红已“不贞”,逼着王恩甲休掉萧红。
乡邻视萧红为异端。家人也疏远她。萧红再次借酒浇愁、借烟烧忧。她赌气地欲早日摧毁自己的身体,一了百了——这给她留下了病根,她的英年早逝和这两大不良嗜好不无关系。
继母冷冷地打量着躲避在酒精和尼古丁中的萧红,将其视为和美家庭的不洁物,她怕自己的亲生儿女受萧红影响走上歧途,便派人到乡下去请她亲娘舅来上“教育课”。萧红和舅舅一语不合,操起菜刀怒向舅舅。舅舅甩手走了。
目睹整个过程的乡人皆惊呆了。
萧红被彻底孤立。
3月,继母携萧红和她的异母弟妹到阿城县福昌号屯,暂居在堂伯父家。张家是大地主,视“传说中的坏女人”萧红为妖孽。萧红被变相看押,但她在家事上仍不甘装聋作哑。大伯父决定增加秋租,削减长工的工钱,佃户和长工联合起来反对。萧红同情农民,劝伯父不要再加租,萧红用新青年特有的演说腔调,满怀激情慷慨陈词,一串串新名词像美丽的泡泡从她口里吐出,在空中噼里啪啦炸响。伯父恼羞成怒:张家咋生此孽种!痛打萧红,还派人到阿城拍电报,令张廷举速回。伯父给张廷举施加压力,责令他将萧红勒死,以免危害家族。
萧红跑到七婶的屋里躲起来(当地习俗大伯子不能进弟媳屋)。夜晚,姑姑和七婶将萧红藏在一个长工家的柴火垛里。这一晚,头枕木柴,独对一空寒星与孤月的萧红,在想什么?次日晨,萧红藏在前往阿城送秋白菜的大车里被驮到阿城。她在晨曦中踉跄而奔,在阿城乘火车逃到哈尔滨,四处流浪。
为了平息众怒,张廷举宣布开除萧红族籍。这里,有对“不肖女”的愤恨,更有为父的无奈——我始终不能相信,张廷举会真的处死亲生女儿,尽管他永远理解不了那双燃烧着愤怒之火的眼神。将她交给这个世界,像一株草自生自灭,总强过惨死在家人手中!
流浪的萧红与王恩甲重逢。王恩甲执起萧红的手,将饱受冻馁之苦的她带入东兴旅馆。萧红虽恨王恩甲怯懦,关键时刻弃自己而去,但她却天真地认为,王家从单方面解除的婚约不具法律效用,只要王恩甲爱她,一切又可恢复如初。
王恩甲显然“罩”不住萧红。他缺少新时代的“血液”。萧红于二三月之间只身逃往北平,指望在同学李洁吾的帮助下继续读书。不久,王恩甲找到萧红,要她回“家”,萧红不愿做“笼中鸟”。两人谈崩。李洁吾无力挽留萧红,萧红卖掉毛皮大衣,只身返回哈尔滨。精神大受刺激的萧红吸上了鸦片。为了摆脱王恩甲,她到“东特女二中”去找堂妹张秀琴、张秀珉姊妹俩(二伯父之长、次女)。堂妹张秀琴、张秀珉目睹曾经激情四射的萧红如此萎靡不振,非常痛心,为了帮助萧红拔出泥淖,她们多方活动,终于让萧红顺利进入“东特女二中”,插班读高一。萧红又能生活在明媚的阳光下了!又能对同学们吟诵自己的诗歌了,她多么兴奋!但她吃惊地发现自己怀孕了,只好又回到东兴旅馆。
从二中到旅馆的那段路,萧红一定走得跌跌撞撞,一步一回头,一掬一捧泪。她为自己的轻率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6月间,萧红已大腹便便,王恩甲得知父亲在齐齐哈尔被日伪密探暗害,急欲返家,却一去不复返。
一直以来,王恩甲都被斥为始乱终弃的浪荡弟子,认为他和萧红复合纯属对她逃婚的报复,故特意赶在萧红即将分娩前一溜走之……曹革成《我的婶婶萧红》匡正了王恩甲形象,他丢下萧红留守旅馆,是因为他真正地失踪了——可能被害于日本人手下。
这种说法让爱萧红者——如我,松了口气。无论如何,我们不愿才女萧红的人生以如此不堪的方式拉开序幕。
萧红在东兴旅馆住了7个多月,欠旅馆食宿费400余元。旅馆停止饮食供应,扬言要把萧红卖给妓院抵债。
在萧红最不堪之际,萧军如超人般出现。
萧军发现了萧红的文学才能,积极设法营救她脱离困境。正值哈尔滨松花江决堤,监守她的人跑光了,她从窗口爬出,搭上一只柴船,攥着萧军为她留下的地址投奔一位友人家,与萧军会合。这才逃脱旅馆的债务纠缠。
萧红:我爱萧军,今天还爱。他是个优秀的小说家,在思想上是个同志,又一同在患难中挣扎过来的,可是做他的妻子却太痛苦了。
我不知道你们男子为什么有那么大的脾气,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妻子做出气包,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妻子不忠实!忍受屈辱,已经太久了……
萧军初见时的萧红过于狼狈,她怀着王恩甲的骨肉。无独有偶,萧红和端木蕻良相爱时,恰怀着萧军的骨肉,看似巧合,实则必然。萧红是“尴尬人偏逢尴尬事”,在短暂的31年中,她总是以被侮辱被损害的孕妇姿势,难堪地面对她试图抓住的男人。这是性格,抑或命运使然?如若她能以有钱人家小姐或清纯玉女的形象出现在这些男人面前,可能他们爱她会多一点。以我所洞察的男人的劣根性,我非常狭隘地认为。
男人,总是希望自己的恋人清纯可人,而非为沧桑妇人。
二萧关系中,萧红一开始便处于劣势——这种劣势还一路延伸至端木蕻良及骆宾基。
萧红是饥饿的。她曾困在欧罗巴小旅馆,饿了一天一夜,拂晓时分,却又像机警的麋鹿打床头一跃而起,爬上地下室高高的窗台,抓着窗棂,木头都快被她的手攥出水来了。她眼巴巴地望着过往的行人,视网膜里蓦地出现萧军伟岸的身影,萧红便觉得整个灰暗的天空一下子被他照亮。在热恋的女人眼中,爱人都带着神性,是发光体。
萧军带来了列巴圈、馒头。“黑列巴和白盐,许多日子成了我们唯一的生命线。”偶尔,手里突然有了“巨款”,两人会买点猪头肉开开荤,打打牙祭。两张狼吞的口,两张孩子般兴奋的脸。萧红此时格外能吃。她在吃两个人的饭——肚里的胎儿已经成形。
但,更多的时间萧红在练习肠胃的耐饥能力。“我不愿意我的脑浆翻绞,又睡下,拉我的被子,在床上辗转,仿佛是个病人一样,我的肚子叫响,太阳西沉下去,他没有回来。我只吃过一碗玉米粥,那还是清早。”“肚子越响了,怕给他听见这肚子的呼唤,我把肚子翻向床,压住这呼唤。”这种饿,也曾袭击过打半匪半军的部队里走出,独自在北平一家“窄而霉”寓所里打拼,希冀用一支秃笔犁耕出文学艳阳天的青年沈从文。
经过饥饿考验的作家,文字似乎格外清冽芬芳,山泉的清,麦菽的香。
或许是有意或许是无意,萧红一直有扮嫩的倾向。在鲁迅家,萧红梳着系有蝴蝶结的辫子,海婴喜欢和她玩,许广平说:因为他以为我们是大人,而你梳着小辫,蹦蹦跳跳,他以为和他一样,是孩子。在萧红听来,此话或许有点受用;许广平口里说出,或许是无心,然,在我等读者看来,不无揶揄:萧红并非孩子,而是已生育一女的少妇,只不过,女儿被萧军送人。
无论如何,萧红回不到烂漫的花季,她的身心满布着爱情的划痕——男人以爱情名义公然行伤害之实。可她,偏以这个形象,承欢鲁迅,甚至,迎合萧军。
有一次,许广平以粉红绸带来装饰萧红,萧红蹦跳着请鲁迅观赏,鲁迅很严肃地对许广平说:不要这样装扮她。萧红立即安静了。
鲁迅的目光,如CT般扫描了萧红的内心。
鲁迅懂得萧红身的不堪与心灵的疲乏。
萧红渴望爱情,每一次爱都是抵死缠绵。然而,她离爱人越近,爱情离她越远。爱,不过是一场遥不可及的苦旅。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鲁迅夫妇对萧红,关爱得近于溺爱。
但,他们毕竟是周边人物,萧红真正渴望的是来自枕边人的关爱。
萧军:她(萧红)单纯,淳厚,倔强有才能,我爱她,但她不是妻子,尤其不是我的。
萧军承认,在旅馆,读了那首“那边清溪唱着,这边树叶绿了,姑娘啊!春天到了”的小诗,看了萧红画的半身素描,觉得萧红很有才华,很美丽。于是,他的爱情来了——当初,接到她的求助信,在一帮热情的同事中,他表现得最为淡漠。但见到她的人,读了她的诗,欣赏了她的画,他的感情被激活了。萧红提一柄文学倚天剑在手,确乎有一种“越轨的情致”:她能在极短的时间内爱上男人,也能让男人爱上她。初次见面,她便以才华抓住了萧军。受命而来、对她本无兴趣的萧军和她一谈便是12小时。第二天晚上,他俩便形同夫妻。她离世前和骆宾基相处40余天,却令他刻骨铭心、回味终生。
起初,男人们的确爱萧红的才气。但,才女的那点炫目的光消失后,男人却又对她吹毛求疵,甚至让她向最普通不过的主妇看齐,这是一种潜意识的压制:不喜欢她在才华上超过自己。张爱玲悲观地叹息过:有几个女人是因为她的灵魂美丽而被爱的?男人得到了才女美丽的灵魂,却又觊觎着别的女人美丽的容颜。萧红的优势便是这样转化为劣势的。
萧军和萧红一起在街上走的时候,萧军大踏步走在前面,萧红在后面跟着,很少看见他们并排走。在外界看来,萧军是英雄救美,可能,萧军本人也有这种观感。对萧红,他有居高临下的心理优势。
萧军是义气的,他的拳头,曾数次痛击他所不耻者,他自诩,打架的次数比写的文章多,拳头是他打出的另一种文章。可惜,这种拳头一旦如雨点般落在共患难的妻子身上,便凸现暴力的狰狞面目。看见萧红左眼青了一块,梅志和许广平关心地询问,萧红掩饰说:“我自己不加小心,昨天跌伤了!”萧军冷笑:“什么跌伤的,别不要脸了!我昨天喝了酒,借点酒气我就打她一拳,就把她的眼睛打青了!”他说完,“还挥着他那紧握的拳头做势。”
这段文字,将人的心攫住。萧军的暴力,不仅在行动,而且在语言。那声“不要脸”从何说起?这个词想必如雷电击中萧红伤痕累累的心灵。当初,父亲信口吐出这个词,便拉开了父女对垒的持久战的序幕。而今,这个词又从爱人口中吐出,她却无能为力!因为,萧军对于她,是父,是兄,是弟,是子,是全部的世界。她只能捍卫这个世界,不能摧毁。于是,打人者洋洋得意,因出语坦荡而沾沾自喜,俨然真君子;被打者,妄想扯块谎言遮蔽自尊也不可能!
在挚友眼中,“他们的感情很坏,住在一起,三郎时常用拳头打她,有时把她的面孔都打青了。”
身体上的折磨或许可以很快痊愈,而精神和情感的磨难,却是无边的黑暗。
“我幼时有个暴虐的父亲,/他和我的父亲一样了!/父亲是我的敌人,/而他不是,/我又怎样来对待他呢?/他说他是我同一战线上的伙伴。”大打出手的萧军,此时恰逢桃花运。除了房东女儿对萧军暗生情愫,还有一慕名而来的女孩俘虏了萧军的心,萧红在《一个南方的姑娘》一文中称之为程女士,即陈涓。萧军创作之余,便去找陈涓,时常见面的二人,还通信。
饱受痛苦煎熬的萧红写下一组《苦怀》诗,“他给他新的情人的诗说/‘有谁不爱鸟儿似的姑娘!/有谁忍拒绝少女红唇的苦!’/我不是少女,/我没有红唇了,/我穿的是从厨房带来的油污的衣裳。/为生活而流浪,/我更没有少女美的心肠。”“他独自走了,/他独自去享受黄昏时公园里美丽的时光。/我在家里等待着/等待明朝再去煮米熬汤……”老实说,这些诗并不见得怎样优美,但它们却击中了我的心。已为人妇的我深切地触摸到了与萧军同居的萧红的痛苦,这种痛苦是这么真切,这么鲜明,令人动容。
“人生若只如初见”,萧红若正逢二八花季,遇到萧军,开始一段崭新的爱情,那么,萧军对萧红自然格外看重些——萧军骨子里有处女情结。萧军去世后,其妻王德芬撰文,总结萧军爱她的三大理由,之一便是她是处女。这段话显然是针对萧红所说。萧红不是处女了,在萧军之前,她还有陆振舜,还有王恩甲。她是一个沧桑的女人。这是萧红内心的隐痛。
一切少女都能击溃萧红的自信。少女之镜,照出了曾为孕妇的萧红多少的不堪啊。
萧军很容易便爱上了别的女孩,他以此向萧红示威吗?或表示他的不屑吗?
萧军曾目睹萧红产下王恩甲的女儿,整整六天,萧红没有看女儿一眼,奶水湿透了衣襟,萧红也没有喂奶一口!萧军暗叹萧红心如铁,焉知萧红内心的挣扎!身为女人,谁无母性,萧红狠心堵住母爱决口,因为她更看重萧军的爱情!为了赢得萧军的爱情,萧红牺牲了母爱。人们普遍认为,萧红迫于生计,才将女儿送人。我想,即使有物质条件,萧红也会狠下心肠,送走与王恩甲的骨肉的,一方面缘于萧红对男人本性的洞察,另一方面,爱情是萧红呼吸的精神氧气。萧红想以伶俐之身来赢得男人的爱情。
萧军有了外遇,萧红一定更愧对女儿,嚼读其诗“爱情的账目,/到失恋的时候才算的,/算也总是不够本的”,我在想,这个“本”,一定包括狠心抛弃女儿在内。以飞蛾扑火的勇气追求爱情的萧红第一次觉得不值吗?
萧红在香港病危时,交代后事,嘱咐端木蕻良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去寻找这个孩子——女儿,萧红何曾忘却一日。可以想见,每遇孩童,萧红内心的痛苦何其深重——萧红特别喜欢和海婴玩耍,她在他天使般透明的眸子里看到被自己遗弃的女儿那活泼身影了吗?
如若萧军对萧红一如既往地忠贞,倒也罢了,可惜,他的绯闻不断,萧红的痛苦无处可藏。1936年7月,萧红接受了鲁迅赴日本的建议。萧红离开,是希求借助别离的空间挽救濒临灭绝的感情,并非是不爱他。果然,离开萧军,她又开始牵肠挂肚,她记挂着他的头痛病,絮絮地叮嘱他买软被和软枕头,妻性十足。
40余年后,萧军同从维熙说到萧红:“你们后来人,难以了解她的心,她的心太高了,像是风筝在天上飞。用文学的行话说,空灵是高层次的艺术境界,那是无可厚非的;可生活是具体的,加上当时正处于战争年代。”
萧军说萧红的心太高,明褒实贬,意指她不切实际,文学大于生活。我不能赞同,从那些自日本寄回的信中,我们感受到了萧红低首尘埃的手势。她的言行,与普通妇女并无二致。若说萧红有何过错,那便是,用情太深。
友人黄源夫人许奥华(笔名雨田)回国,带来萧红的消息。许奥华与萧军闪电般相爱——萧军形容为“短时期感情上的纠葛——所谓‘恋爱’”。所谓恋爱,却比南方姑娘来得更为结实,许奥华有了爱的结晶!两人商量后,觉得有愧萧红与友人,决定分手。萧军拍电报给萧红,要她速回国。1937年1月,萧红从日本回来。许奥华住院,打掉孩子,萧军频频往医院跑,照料她。萧红情何以堪?
1937年8月,陈涓在上海看到了萧红的散文集《商市街》中《一个南方的姑娘》一文,对号入座,“真气极了”。1944年6月,陈涓在《千秋》创刊号上,署名“一狷”,发表了《萧红死后——致某作家》,把她与萧军的交往做了一个交待,据陈涓所说,为了证明自己清白,她携男友上门,孰料萧军偷吻她;后,她匆匆离去,初为人母后又主动看望了萧军、萧红,之后,“你得便也常上我家来玩,也常邀我去你家吃东西”,“我隐隐地觉得这事越来越糟,你那种倾向实在太可怕了”。陈涓说,她只能是“周旋”,只觉得自己有“说不出的委屈”。

1937年从日本即将回国的萧红
陈涓的委屈可能是客观事实,那么,萧红呢,她亲聆萧军和陈涓“切切察察”,只能装聋;她亲睹萧军往陈涓怀里塞信,却只能装瞎。先是房东女儿,接着是南方姑娘,继而是海归派友人妻……
1934年11月出现在许广平视线里的萧红“白皙,相当健康”,经一连串桃色事件后,“面色苍白”,头发更白了,头痛得厉害,每月的肚痛像一场大病。许广平回忆说,萧红夫妇搬到北四川路离他们家不远的地方住下,许广平不得不抽出时间陪她长谈,就这样也压不下去她“强烈的哀愁”。而萧红“个人生活的失调”,又影响别人的“生活也失了步骤”。这年夏日的一天,许广平为陪着萧红,忘了关窗,午睡的鲁迅受凉又病了一场。他已经很虚弱了,6月5日起,坚持多年的日记也中断了。自5月16日发病到月底,不过短短两周,却已“颇近危险”。追忆往事的许广平深责自己没有在紧要关头照顾好先生,对萧红,不无腹诽。爱戴鲁迅的萧红却直接危及鲁迅,这是文学界的“撞车”,是文学史的损失。
萧红去世后,已娶妻生子的萧军将和萧红的六年同居生活定义为“夫妻”,对萧红,算是一种安慰吧。在此之前,鲁迅去世后,萧红从日本发来纪念文章,萧军赫然注释为“田军同居恋人”。有意思的是,和萧红结婚后的端木,一度在友人面前极力否认和萧红结婚事实,但,建国后,萧军和骆宾基否认端木和萧红结过婚,端木却又唯恐他人不相信,指出人证,说出结婚细节。原来,承不承认,主要是看萧红给自己带来什么:带来羞辱,便否认;带来荣誉,便承认。
男人啦。萧红地下有知,是否泪流满面。
萧红恋恋不忘萧军。一次,胡风夫人说到萧军在甘肃结婚之事,萧红未听完便离开,回家“眼空蓄泪泪空垂”。友人回忆,萧红在香港重病期间,说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唯议到将萧军接来创办刊物,她立刻容光焕发,像注入了兴奋剂。离世前,她憧憬着:“如果三郎在重庆,我给他拍电报,他还会像当年在哈尔滨那样来救我吧!”她对萧军一直心怀幻想。据萧军子女所说,他们问过萧军:如若真的接到萧红的告急电报,是否会二度伸手?萧军断然拒绝:绝不会再救她。
是认为不值得?是因为萧红对他已无吸引力?抑或,这只是他的一份倔强,口上越否认,说明心里越在乎……
仍为萧红感到难过。
六年爱情生活,在萧军那儿显然大打了折扣。提及这段二萧神话,萧军何其冷静,“作为一个六年文学上的伙伴和战友,我怀念她;作为一个有才华、有成绩、有影响的作家,不幸短命而死,我惋惜她;如果从‘妻子’意义来衡量,她离开我,我并没有什么‘遗憾’之情!……也许可以这样说:在文学事业上,她是个胜利者!在个人生活意志上,她是个软弱者、失败者、悲剧者!”
是因为萧红选择端木刺伤了他的自尊心一直耿耿于怀吗?他出轨在先啊!又是一个“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实例,男权意识的可怕与可鄙可恨!何况,萧红还给萧军留下《生死场》的版权!这份沉甸甸的爱,萧军该掂量出来的。
萧军有一组怀念萧红的诗,其中有这样几句:“珍重当年患难情/于无人处自叮咛/落花逝逐春江水/冰结寒泉咽有声/万语千言了是空/有声何若不声声/鲛人泪尽珠凝血/秋冷沧江泣月明……”痴则痴矣,然,对照他的大白话,让人感到矫情。
萧红数次喟叹,“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是因为我是个女人”,“这个社会,萧军、端木,还有日本人的飞机炸弹,不管是谁……都是我的命运不好。我为什么生下来就是一个女人呢……我败就败在是个女人上。”
萧红作品里先天性的凛冽寒气何尝不是发自她的内心,被爱情冰冻过的心泉,自有股凄神寒骨的人生凉薄,汩汩流淌在字里行间。
萧红将端木作为感情的出口,对这份“越轨的情致”,萧红离世前颇感后悔。骆宾基持有一张萧红亲手写的纸条,赫然书有“我恨端木”四个大字,这张纸条让端木在版权一案中败诉。替萧红略感欣慰的是,溘然而逝前尚有骆宾基这缕情感慰藉。骆宾基后和萧军握手言和,却一直横眉冷对端木:他在替萧红出气。
1942年1月22日,萧红用颤抖的手留下最后的歌行:“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得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为什么我们的眼里满含泪水?因为我们对萧红爱得太深!为什么我们心如刀绞?因为萧红的命运太过凄惨!
萧红的文字场:越轨的笔致
“经过留著根的麦地时,她像微点的爬虫在那里。阳光比正午钝了些,虫鸣渐多了;渐飞渐多了!”“她的头发恰像田上成熟的玉米缨穗,红色并且蔫卷。”这是萧红笔下的麻面婆和老王婆,她们以爬虫的姿态、植物的灵魂,辛苦恣睢地爬行在人生的生死场临界地带。
这些文字,如秋露,一次次打湿我的心。
初读萧红的《小城三月》,颇不耐烦,笔调絮叨,对景物及生活细节不遗余力的描摹与铺陈,无疑挑战了打小便受正规小说理论教养的我的忍耐极限。对萧红的盛名未免有“其实难副”的疑惑,头脑打着问号一路读下去,问号全变成惊叹号,萧红敏捷的才思如一张网将所有的疑虑一网打尽,唯化作小羊羔,怀着欣悦与感恩的心,低头俯首,啃嚼着她文字里的营养。
《生死场》有一股北国特有的千里冰封的寒气自字里行间氤氲而出,攫住你的身,将你冻成冰箱里的一尾鱼,而灵魂兀自脱窍而去,穿越时空,抵达旧中国那个最东最北的偏远小镇,与个中人物共悲喜。麻面婆等愚妇的命运,如虬枝上滋生的藤蔓纠结在你的心头,让你几欲窒息;而这些文字,明明又是轻盈如高天的云,明艳如秋后的红高粱。
这就是萧红文字的魅力。
萧红的文字有股巨大的磁场。冰心的文字里,总洋溢着人间四月天的暖气;张爱玲的文字,凛然有冬的杀气;萧红,永远是春寒料峭的乍暖还寒。萧红不吝笔力地铺展她所熟悉的人事物景,为我们定格了旧中国东北一隅,奇寒天气,冷硬的、薄寒的人性,让你震悚,惊惧,而又警醒。
五四以来,真正意义上的原生态写作,唯萧红。
《生死场》劈头而来的是一只山羊。将动物人格化,将人物化,萧红驾轻就熟而又恣肆飞扬,带着不动声色的残酷。萧红的世界,鸡犬牛羊,蚊蝇蜂蝶,草堆柴垛,无不满蕴生活的况味。在文学的笔调下,纵然牛粪也清新,这种特有的牛粪味儿,在俄罗斯现实主义文学里浸淫过的人想必似曾相识。罗圈腿、二里半、麻面婆……被萧红艺术真实化的残伤世界,如此揪心扯肺感天动地,大地在阵痛,人性在呻吟与立正。
萧红,是现代文学史上一红色的符号。这个符号,上承鲁迅,下接萧军——在我的意识里,二萧不在一水准线,从狭义的文学审美意义上说。
与其说鲁迅是萧红的恩师,莫如说,他是萧红的伯乐。在时人对“萧红体”颇不以为然时,鲁迅精当地归之为“越轨的笔致”。“越轨”一词的内涵无疑是多元化的。其一,萧红一笔纤纤,超越了小说的范囿,将小说散文化,萧红代表作《呼兰河传》便为时人诟病“不像严格意义上的小说”,关于这点,茅盾站在现代文学史的高度,给予公允的评价:“要点……而在它于这‘不像’之外,还有些别的东西——一些比‘像’一部小说更为诱人些的东西,它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茅盾将读者视线与思维牵向了萧红的文字场,那才是萧红作品永久的魅力。在萧红的文字面前,狭义的小说理论是那么苍白,固守所谓严格意义小说创作的人,又是多么失意。
其二,这种越轨,还体现在萧红运笔的细腻大胆上,试看《生死场》上一段文字:“姑娘仍和小鸡一般,被野兽压在那里。男人著了疯了!他的大手敌意一般地捉紧另一块肉体,想要吞食那块肉体,想要破坏那块热的肉。尽量的充涨了血管,仿佛他是在一条白的死尸上面跳动,女人赤白的圆形的腿子,不能盘结住他。于是一切音响从两个贪婪著的怪物身上创造出来。”“发育完强的青年的汉子,带著姑娘,像猎犬带著捕捉物似的,又走下高粱地去。他手是在姑娘的衣裳下面展开著走。”原始的情欲,兽性的生命力,原生态的男女,越轨的笔致后面,是女性作者对于人性的深刻洞察。
萧红是女性的,又是博大的,萧红的意境是纤柔的,又是粗犷的。有一种凄怆,细细碎碎,却超越时空,到无穷大。评论家胡风看了《生死场》,从“女性的纤细”中,看到了“非女性的雄迈的胸境”。
支撑萧红“非女性的雄迈”的,是萧红对人性,尤其是对女人命运的深切体恤与悲悯。萧红曾经的情感沧海,她的一次次情劫,都已成了沧海桑田……
萧红多次喟叹女性天空的逼仄,羽翼的软薄,累赘的笨重。但她毕竟振起文学和情感的双翅,在灰暗的天空中,以婴童的天真与赤诚奋力搏翔,飞出了一道独特风景线。有着硬厚羽翼的须眉又如何!
萧红文字的前瞻性,让同时代人接受不了。萧军承认萧红的文学才华,但他会时不时来点打击,有一次,她躺在床上休息,萧军他们以为她睡着了,议论道:“她的散文有什么好呢?”“结构也并不坚实。”她为这背后的轻薄而伤心,竟然离家出走。端木也曾对萧红《回忆鲁迅先生》的文章大砸口水砖。但,鄙视她的端木与萧军皆无多少力作,31岁早逝的萧红作品却越来越受世人瞩目。他们,其实没有资格和权利对她指手画脚。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萧军、端木蕻良和萧红本不在同一水平线,尽管当初他们在同一起跑线。他们,远不如她。他们在蔑视她时已被她超越。他们须仰视她。
“菜圃上寂寞的大红的西红柿,红著了。小姑娘们摘取著柿子,大红大红的柿子,盛满她们的筐篮;也有的在拔青萝卜、红萝卜。”萧红的文字,经历时光的沉淀,愈加红,这种红,是寂寞红。萧红的文字,是吃着青草挤出的乳汁,原汁原味,滋养着一大批女性作者。越来越多的女性作者,受着萧红文字场的感召,在萧红的文字园里,摘取着柿子,或拔萝卜,盛满篮。读萧红,是文学上的自觉回归。萧红的“红”,是真正意义上的中国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