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金沙江边，一条谜一样的路线

10年时间的研究过去后，1930年中期，洛克结束了为美国《国家地理》杂志撰写论文的工作转而去撰写纳西文化的专著，他的著作包括了纳西族的历史、对纳西族宗教仪式的描述和对手抄本（东巴经书）的翻译。历经整10年的工作（1935～1945年），他完成了研究纳西族历史的书稿，出版了好几本东巴教仪式的书，并一起编入了他内容丰富的绝世之作《纳西——英语百科词典》。这项工作使他开始进入了一个离西夏字已经很近的境域了，由于他对根本不了解西夏，而始终没有开始对西夏学进行研究，他的迷茫由此生出。他根据历史资料发现“纳西族是西藏东北部一种古老的羌部族迁徙过来的”。但他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迁徙来的，是从哪个部落演化而来的，更不知道他们在抵达这里前发生过什么。

可以肯定的是，纳西族和古羌族是有着渊源的，而和建立西夏王朝的党项羌的关系，目前还是个谜。在中国的学术界里，较多的人还是主张纳西族源于羌族。早在1935年，章太炎就在他为《纳西象形文字谱》一书写的序言里明确指出“麽些者，羌之遗种”。同样在为这本书写的绪论中，方国瑜说：“纳西族渊源于远古时期居住在我国西北河湟地带的羌人，向南迁徙至岷江上游，又西南至雅砻江流域，又西迁至金沙江上游东西地带。”这个流徙空间的南端正好是费孝通先生所说的“藏彝走廊”。

纳西人和羌人的关系已经得到了专家和史学界的认可，那么，逃亡到川西木雅一带的西夏党项人和这里的关系是怎样的呢？从历史上的藏彝走廊提供的流亡通道上看，首先，西夏人有了往这里来的道路；从追杀西夏人的主要蒙古军队力量来看，负责追杀西夏残余力量的忽必烈带领的军队在川西捣毁了西夏人在那里建立的短暂政权后，一时也对突然间遁迹的西夏人失去了追杀的方向。这就诞生了一个推测：西夏人为了保存实力，开始分兵两路，一路沿西北方向逃往和他们一直修好的西藏地区，另一路则选择了南下，到他们的祖先早先就来到的云南西北地区。前者是今天的川藏线的北线，沿着德格进入西藏地区的；后者则接着南下逃往有着共同祖先的云南西北地区。那么，他们在这一带逃亡的集中地方在哪里？能否通过忽必烈军队的追杀方向来寻找呢？

1253年，元世祖忽必烈率十万铁骑从四川木里、盐源出发。元军在永宁稍事休整后，翻越瓦哈山直下金沙江边，面对滔滔江流，蒙古军凭借革囊和羊皮筏，神不知鬼不觉地“革囊渡江”到了对岸的丽江县奉科乡，元军随即顺利翻过太子关，挥师进驻丽江坝。关于这里发生的一切，史料只是这样匆促地一笔带过。

至今，忽必烈进军云南时选择的线路是“一条谜一样的路线”。1252年，忽必烈受到宪宗出兵川西接着南下的命令，当时，这一带并不是宋朝的政治、文化、经济、军事重要地区，而是贫瘠、民族复杂的地方，从政治、文化、经济、军事的角度考虑，完全用不着去那里，而且宪宗也率兵南下攻打南宋，完全可以让忽必烈同路的，为什么派善战的忽必烈出兵这一带？一个答案可能就是为了完成成吉思汗亡前留下的遗言——追剿西夏人。

忽必烈在今天四川省雅安和康定交界的地方，又兵分三路，兀良合台带西路军，自旦党龄进入云南，在今天的云南永胜县接受当地酋长唆火脱因和塔里马的投降，到达金沙江边。从《元世祖本纪》看，他的线路是和忽必烈分手后，西越夹金山、大渡河、折多山，经过今天的康定县向西一直到理塘县，然后南下到达中甸，后到大理和忽必烈会合，一方面完成了对西夏后裔的灭绝性追剿，一方面完成了对沿途地区的征服。抄合带东路军，向东扩展，这一路没有和西夏人发生关系。忽必烈自己带中路军从九龙县进入今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的木里县，经过盐源县进入云南，抵达纳西地区，到达永宁一带。

“过大渡河，又经行山谷二千余里，至金沙江，乘革囊及筏以渡。摩萨蛮主迎降，其地在大理北四百余里。”这段《元史·世祖本纪》的记载里，透露了怎样的信息呢？两个月后，忽必烈的军队就攻占了大理，证明其主力并没有深入到今天的泸沽湖一带，只是一小部分军队到达泸沽湖的北边——四川境内，这也是如今的泸沽湖北边仍有蒙古人的来历。

在丽江采访结束后，作者与我国著名的音乐学家、丽江中国大研纳西古乐会会长宣科合影。

早在从六盘山（《元史》中记载的地名为祃牙）出发时，忽必烈手下的不少谋臣就建议他别再动辄屠城，加上沿途地区是少数民族地区，应该扩充军员。其中谋臣袁湘就建议他注重兵源建设。在进军云南前，谋士徐世隆就以孟子“不嗜杀人者能一之”的道理劝阻他，忽必烈逐步接受了这些人的意见。《元史·徐世隆传》中记载，忽必烈听完徐世隆的建议后高兴地说：“诚如卿言，吾事济矣！”进入云南境内后，面对大理这样的大城市及其周围的地界，忽必烈的军事重心逐渐转为为元帝国扩充疆域上，对西夏后裔的追杀逐渐退而其次。他匆忙地向大理方向进发，没有在丽江周围地区继续寻找西夏人隐匿的地方，加上逃亡到泸沽湖一带的西夏人所选择的地方非常偏僻，这使得他们能够隐身而居。

在开基河边的日月和，当地话称为“剌巴堆”，忽必烈曾经带领蒙古军队抵达这里宿营。然后从俸可（今奉可）附近渡过金沙江，在剌宝（现在的太子关或雪山石门关）和纳西人发生了第一次战斗。如果说西夏人逃亡到泸沽湖附近，那么，蒙古军队可以说很快就能完全消灭他们。为什么西夏人能在蒙古军队的眼皮下生还？唯一的解释是：这时忽必烈接到了进攻南诏的命令，只好命令一小支部队对周围地区进行搜捕，自己带主力部队南下，沿金沙江到丽江，接着从东南方向的永胜县进攻大理。这样，位置偏西的泸沽湖一带没有进入忽必烈的征服范围。

历史再次留下了谜团：20世纪初，管辖泸沽湖一带的永宁总管阿云山，是永宁土司的一个近亲，他和永宁所有姓阿的人一样，宣称自己是忽必烈于1253年征服云南时留下的蒙古官员的后裔。如今，在泸沽湖对面的四川境内，就有一批蒙古族人。如果他们真是蒙古人，那么为什么没能征服一水之隔的泸沽湖呢？如果他们不是，那么，他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宣称自己是蒙古人？

破解这个谜面的是他们的家谱。出现在他们家史上的第一个祖先并不是蒙古名字，洛克认为是一个十足的纳西人的名字。我认为倒像是西夏人的名字：卜都戈基（pu-dtu），翻译成汉语是“编得很密、不透风、不漏水的篮子”。他们一直在元朝统治时销声匿迹般生活，明朝建立后，他们知道消息时已是洪武年间。1381年，卜都统率永宁州的所有臣民归顺明朝，皇帝任命他为永宁土知府。皇帝后来给他的儿子各基八合下诏书，改永宁州为永宁府。为什么他们在元代一直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当元朝政府一消解，他们便立即向明朝称臣？

关于木氏土司的资料，汉文史籍中找不到，木氏家族内部于明代修的《木氏宦谱》里记载“肇基始祖名曰爷爷，宋徽宗年间到雪山，原西域蒙古也。”开始是隐名埋姓的，到1382年，明代皇帝赐姓为木。据洛克考证，纳西最大的木姓人家，其始祖“‘爷爷’是一个外乡人，是从蒙古来的陌生人”，到达丽江一带的时间是1253年，这时是西夏亡国26年，和西夏人到这里的时间是吻合的。

2006年10月12日傍晚，在一地秋雨里，我再次走进了泸沽湖，走进摩梭人的世界，探究他们和西夏后裔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