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夏尔巴,生活在最高海拔的族群
对任何一个陌生的来客,我想,樟木都会以它的美丽与和善迎接。2003年的夏天,经过5000多千米的长途跋涉,我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祖国最遥远的小镇,沿途的荒凉和这里秀美的风景形成的反差并没带给我多少视觉上的惊喜,重要的是我隐约感到,自己逐渐接近着西夏后裔去向的探寻中最隐秘的一个部位。
在1984年以前,樟木的政治角色定位也就是一个边陲小镇,国家于这一年把樟木定为一类开放口岸,从此边贸迅猛发展,各种小规模的边贸成了当地人增加收入的最有效手段,边贸税收占聂拉木全县税收的80%以上。现在这里是西藏最大的陆路口岸。
樟木,这个挂在山腰上的小镇,如今集中了中国和尼泊尔陆路出口贸易80%以上的货物,所以,整天集中在路边等待装货卸货的尼泊尔大卡车,成了这里的一个奇特的风景。风景里最显眼的是,那些大部分在印度制造的卡车,由于受英联邦国家的影响,方向盘全设置在右边,他们行驶车辆总是要靠在左边,这给樟木的交通带来许多的不便。那些等待验关或装卸货物的车辆,总是在路的左边,和中国的司机与车辆总发生冲突,但大家在这样的一个平和的地方,总能很快地在一脸灿烂的笑容后,化解所有的矛盾。从2001年这里出现第一辆出租车和第一家超市“乜乜超市”开张,2003年3月21日第一部小灵通投入使用以来,它的发展使樟木出现拥有日喀则地区其他乡镇甚至别的县都无法比拟的三项发达指标:出租车多、小灵通多、超市多。


樟木镇外景
从人文角度看,这里是中国唯一一个被承认族群但没肯定成民族的夏尔巴最集中的生活地区,不少人说自己是西夏党项人最后的皇裔,他们至今仍保持着许多内地汉族人的生活习俗,从他们的建筑、语言、风俗、宗教信仰看,这是个很特殊的群体。夏尔巴翻译成汉语是“来自神秘的东方人”,他们明显地知道也承认自己绝对不是藏族人,也不是尼泊尔人,那么“我们到底是谁?我们来自哪里?我们为什么来到这里”,一次次的追问被深远的米尼雅山和缠绕在它四周的云雾遮住了方向。他们和这里的藏族人、尼泊尔人多年来一直平安相处,他们一直把自己的真实身份掩藏着,游弋于两个不同国家的两个民族之间,置身于西藏甚至中国和尼泊尔甚至印度两大文明折冲樽俎之地,现在,他们又置身于传统和现代社会之间,尤其是精神生存空间越来越显得逼仄。他们的生存一直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对外,他们不算一个民族,但在中国的高考教育制度中,西藏当地政府给了他们一个政策,如果持有夏尔巴身份证明,高考录取就比藏族学生低20分,可他们就是不能算一个民族。
在樟木,我看到了一本叫《夏尔巴社会组织与宗教研究文献汇编》的藏文书籍,请人翻译后,才知道这本书上讲,尼泊尔索卢、昆布的夏尔巴的祖先,来自中国多康六岗中塞莫岗谷底的弭药日芒。这个弭药日芒是不是西夏人呢?因为西夏人在藏语中是被称为mi nia的,对应的汉语发音也是弭药,“日芒”似乎应该理解为人的意思,相当于藏语中的“巴”。“多康”又在哪里呢?成书于1564年的藏文史书《贤者喜宴》说,下多康即今青海东南部及四川西北部。而这一带恰好就是党项人生活的最初地带。“塞莫岗”又是指哪里呢?藏史《安多政教史》中说,塞莫岗即今四川的石渠、邓柯、德格和白玉等县境。夏尔巴认为弭药日芒乃其民族发祥地,故自称“弭药巴(minag-pa)”。
“弭药”一词,最早见于《旧唐书·党项羌传》中:“其故地陷于吐蕃,其处者为其役属,吐蕃谓之‘弭药’。”由此可见,7世纪下半叶,吐蕃强盛,强迫居住在弭药地区的党项人迁到陕北和宁夏一带,他们后来建立了西夏王朝,而留在故地弭药(今四川地区)的居民称“弭药”(或“弥药”),藏文史书称之为“蕃弭药”,意即辖属吐蕃的弭药。
唐以后,随着“弭药”人的繁衍、发展,“弭药”的含义已比较广泛,除党项羌中弭药人的后裔外,后藏贵族顿珠康萨、锡金王室皆自称为弭药王的后裔,后藏南木林的一部分人以及四川的“木雅巴”也都认为自己是“弭药”人的后代,但他们都不称为“夏尔巴”,只有南迁至尼泊尔的一支“弭药”人,自称来自东方,所以叫夏尔巴,以别于周围的其他族体。
《夏尔巴社会组织与宗教研究文献汇编》一书,不仅详细介绍了夏尔巴的来源之地,还介绍了他们到西藏甚至尼泊尔的流向:由于战祸频繁,为了逃避战乱而流落各地,约于蒙古人第一次攻打西夏的1205年至1255年前后,始迁至西藏。至元、明之际,又迁到尼泊尔的索卢、昆布等地。到索卢、昆布后,有的东迁东尼泊尔的阿龙河流域、印度的大吉岭、噶伦堡和锡金等地,有的西迁至耶尔穆巴康和博克拉以及樟木等地。
善于经商的夏尔巴成了当地的“贵族”,他们总在举手投足间显露出一种贵族后裔的气质。当然,小小的镇上,每天都有从国外来这里的游客,也有印度来的打工者,尼泊尔来的朝拜者,口岸的特殊地位也吸引着国内各个省份的商人和游人。在这里既能买到国外免税的香烟,也能吃到国内很多地方的风味小吃,各色人种和各种商品的集散,使这里越来越“国际化”。
夏尔巴能歌善舞,曲调悠扬而文雅,其舞蹈与尼泊尔、巴基斯坦的民间舞蹈相似。男女都穿白毛线织成的镶黑边的短袖外套,白色是他们最尊贵的颜色,这和当年西夏建国后,元昊仍然继承羌族对白色崇拜,只允许自己与以后的帝王穿白色长袍一样;也和至今生活在四川西北地区众多的羌族人对白色崇拜一样,他们在居住的碉楼和其他形式的民居顶部还保留着供奉白石头的风俗。
我入住的白玛宾馆,老板白玛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夏尔巴。白玛身上体现着中国境内的夏尔巴的变迁,下面是我们的对话。

樟木镇的夏尔巴民居
问:你知道夏尔巴的来历吗?
答:不知道,我们这里的人都不知道,我们很想知道这个答案。据上辈们口口相传下来的说法,我们是内地来的人。可以肯定的是,我们不是藏族人,也不是那边的尼泊尔人。
问:你说你们不是藏族人,理由是什么?
答:我们的习俗、建筑、语言等方
面都和他们不一样的。比如过年,他们是藏历年,我们和内地的汉族人一样,每年农历的十二月,我们就过春节,而他们过的是藏历年。
问:羌族很重视他们的羌历年,过年的具体日期是农历十月一,在西夏国的旧都银川市至今仍保留着这一天要祭奠祖先,给亡去的祖先送“寒衣”的习惯,当地人也叫“鬼节”,你们对这个重视吗?你们小的时候过年是什么样的?
答:我们也有这个节日呀,夏尔巴也很重视这个节日,你说的这个习俗这里也有,有的节日夏尔巴甚至举办得很隆重。这是一种习俗的延续,而周围地区的藏族人或尼泊尔人,他们不这样的。那时过年人们很穷的,一年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穿上新衣服,当然,我们的衣服和藏族人也不一样,村子里的整体条件不好,人们吃不饱,耕地少。
问:你们的主要经济来源靠什么?
答:我们和周围地区的藏族不一样,他们主要靠牧业,而我们的祖先一直是靠农牧业,农业占主要的,我们的农作物一年有三次收入,主要是玉米、小麦和土豆,而藏族和尼泊尔人是不种庄稼的。流传在我们夏尔巴中间的说法是,我们的祖先从汉族地方来这里时,带来了这些庄稼的种子,让我们世世代代耕种。
问:气候呢,原来和现在的区别大吗?
答:祖先们来到这里,当初是避难的,选择这里也是看上这里偏僻的地理和好的气候条件。我去过汉地很多地方,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20世纪80年代的一个冬天,这里发生了一场大火,听说是加拿大的一个考察队来这里进行考察,在林里生火烧水,不小心引起火灾,山上的许多树木被烧了,气候就变得冷了起来。我们小时候,到了冬天,都不知道穿棉衣这个概念的,房间里也不生火,水也不结冰,鸟的种类有上百种,现在,鸟都跑光了,冬天时,水有结冰的现象了。
问:这么偏僻的地方,这里人出去到内地吗?
答:以前没人出去,可以说是个完全封闭的地方,出去要靠步行。解放后,这里修路了,有车了人们才往出走,我是第一批走出去的。夏尔巴有做生意的天赋,我去过广东、陕西、重庆、四川的成都、甘肃的兰州。那时做生意,1997年,中央电视台的经济半小时栏目还采访播出过我。我小学是在樟木镇读的,老师全是支援西藏来的汉族人,同学中也有汉族的孩子,所以我从小就接触汉族的东西多,夏尔巴语反而说的不如汉语。小学毕业,我就退学了,主要原因是家里贫穷,回到家后,办过牧场,养了30头奶牛,全死了,讲迷信的话,我不是个养牛的人,吃不了那口饭。后来,学会了开车,是村里第一个开汽车的人,从尼泊尔拉香水,到拉萨转卖,我是这里夏尔巴中第一个做贸易的,现在开这个旅馆,也很成功的。
问:语言上的差别和藏族的大吗?
答:各有各的语言,有区分的也有基本相同的。比如都把水叫qiu,我们把山叫康巴,他们叫囊,我们把脸发音为且,他们叫冬巴,我们把妹妹叫奴姆,他们叫均姆。我们把下雨叫恰巴叠松,他们叫且巴党松等。
夏尔巴来源于党项羌,从其婚俗也可以得到佐证。夏尔巴人重视“族姓”(ru,意为骨系或父系氏族)的血缘传统,夏尔巴人以族姓定亲疏,叙长幼,虽非同一族姓,而自称夏尔巴者,也视为同种而有别于相邻居民。夏尔巴奉行氏族外婚和部落内婚制,同姓间不婚。《旧唐书》说党项羌“其种每姓别自为部落,一姓之中,复分为小部落”,“不婚同姓”。可见,夏尔巴人至今仍保有其祖先婚俗的传统。
我曾经就这个问题问白玛,他说:“我们的婚姻和藏族人完全不一样,我们几百年传下来的婚姻风俗和周围地区的藏族人不一样,我们实行一夫一妻制,他们不是这样的,可以一夫多妻的,也有一妻多夫的。我们和内地的汉族人在家庭里一样的是,兄弟中大的和弟媳妇是不开玩笑的,而小的可以和嫂子任意开玩笑的。藏族人把哥哥的妻子叫姐姐,而我们叫参姆,他们把哥哥叫乌臼,我们叫臼,臼部。”
结婚前的程序,夏尔巴也和西夏旧地的汉族人一样,不像藏族人有很大的随意性,在婚前的性行为和贞操观上,他们和汉族人一样严格,姑娘在结婚前后穿的衣服上也有明显的区别。青年男女如果互相看上了,男方会拜托人上门去女方家里提亲,第二次上门就要拿酒、拿东西,订婚。第三次或者几次后,就决定结婚,所有的亲人这天来给新郎新娘送哈达,祝福他们婚姻美满,从男方到女方家,要走着去,迎亲时,要在女方家门口唱歌,有夏尔巴流传下来的,也有自己编的。
在夏尔巴地区考察后,我发现这里的丧葬形式和藏族人也有很多的区别。夏尔巴去世后,都要先请喇嘛念经,为祝愿逝人早日进入极乐世界,然后举行火葬或土葬,但不搞藏族盛行的天葬和水葬。这也是夏尔巴区别于西藏人的一个标志。
在饮食和住房建筑上,夏尔巴主要食物为玉米稠饭,称为“贡折”,不用筷子,用手抓着吃,还吃大米,喝酥油茶、玉米酒和大麦酒。也吃各种蔬菜和水果。房屋是木板盖顶的二层阁楼,用石头或木料垒墙,壁间开一小窗,楼下多用以关牲畜,楼上住人,房内有火塘烧水做饭和取暖。
巴桑罗布是我进入海关之外的立新村的夏尔巴向导,他当时的身份是镇上的一名兽医,由于他既懂汉语,也懂藏语,还能懂夏尔巴语,我进入夏尔巴村落,这样的人是最理想的向导了。

西藏最西南的边防站友谊关,传统意义上,出了关就意味着出国了。夏尔巴的立新村就在对面的山上。
我问起夏尔巴和藏族人在姓名上的区别,巴桑罗布谈了他的观点:藏族人大多是有名没姓,比如卓玛、次仁等;外界说夏尔巴人只有名字,没有姓氏,名字与藏族名字相似,但不冠名等等,是错误的。夏尔巴是有名有姓的,有5大姓,即格尔兹、色尔巴、撒拉嘎、茄巴、翁巴。如果没有姓,就不是夏尔巴。“如果我们真是当年逃亡到这里的党项人,那么,不难理解,可能是为了躲避当初蒙古人和西藏人的追杀,就把自己的姓隐瞒了。到现在,我们都有一个传统,姓记在心里,名要说出的。一般情况下,我们的姓名是不能说的,只有遇上结婚这样的大事时才能说,因为夏尔巴有一个传统,即同姓人不能结婚的,要是同姓人结婚了,要被赶出村子的。青年男女要是相爱,双方的家长就会问对方姓什么。我们的结婚仪式和内地的汉族人一样,很复杂,加上同姓人不能结婚,我们夏尔巴又少,所以,不少人就和藏族结婚了,这样下去,纯夏尔巴就很少了。”

散落在山腰上的白色建筑,是立新村民居,它与西夏旧地的建筑很相似。
对于夏尔巴的婚俗,巴桑罗布用了“很麻烦”来形容,“远的不说,就是在正式娶之前,男方给女方全部的亲戚拿一份哈达和酒,哪怕是女方家或亲戚家刚出生的小孩。结婚的仪式和甘肃、宁夏一些地方是一样的,刚结婚几天,新娘就要回娘家,这一点藏族人就没有的。新郎要陪着去女方家里,新娘在娘家住的时间长的,要十几天,这些天内,新郎要给新娘家干活。结婚3年内,过年必须给新娘娘家送礼,大年初一就要到娘家,初二去了,娘家人会生气的。3年后,娘家人允许的话,可以不按时去了。”
普尔巴,夏尔巴中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1992年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后来在西藏社科院工作过,在小镇上的小酒吧里接受我的采访时,他说:“西藏文献中有过夏尔巴的记载,以前,有个尼泊尔的夏尔巴,叫巴桑,在樟木的寺院里修行了十几年,翻阅了大量的西藏文献,回去后写了一本书,里面就提出过,说夏尔巴是西夏来的。在这本书里,记载夏尔巴和西夏是有联系的;藏文文献中称西夏为‘mi nia’而尼泊尔目前还有‘mi nia’这个姓,或族落的。”时间的因素,最主要的是我自身的经费只能勉强支撑我返回了,我无法走到尼泊尔去考证这些弥足珍贵的资料。我只能望着这几十公里的路途兴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