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隆务河,西夏疆域的西南倒影
从西宁出发,翻过海拔4300多米的拉吉山,夏天的内地已经是一片葱绿了,这里仍然是雪积群山,和青藏高地上的其他雪山不一样的是,这里的雪山在谷地里一直出现奇怪的地腾现象:山底部分不仅没有雪,而且一直冒着热气。一问车上的司机才知道,是山下遍布温泉,地热产生的巨大热量使地面上一直冒着热气,就是隆冬季节也是如此,和半山甚至山顶上的积雪形成了很大的反差。过了拉吉山,经过传说中的格萨尔王拴马桩处、江拉原始森林区、阿婶贡一带的丹霞地貌,就到了贵德,从西夏文献和青海的地方史料来看,这里是西夏政治统治力量范围里最西南的集中地。
黄河在这里,静静地、缓缓地将一身的清亮展示了出来。2000年7月,国务院副总理钱其琛到这里视察时,为这里的黄河奇特的景观所叹服,欣然题词“天下黄河贵德清”,黄河在贵德之清也就成了贵德旅游的一景。每年的4月中旬,贵德就开始举办“梨花节”,我赶到时,梨花节刚刚结束。2006年的梨花节邀请了国际著名钢琴大师理查德·克里斯曼在梨花树下,将动听的琴声和一段美好的回忆留在了贵德。

贵德是西夏王朝在青海的重点统治地区
梨花年年有开谢,西夏边地无故影。1139年,金灭北宋后,开始和西夏争战这一带,1138年,西夏军队正式占领了今青海贵德一带的积石州,并将这里改为祈安城。祈安城辖区居住的吐蕃最大部落是庄浪族,它下面的庞拜、陇逋两大门派背叛西夏,引起西夏政府于1166年出兵镇压。结果是这两大派的首领逃离西夏辖境,出逃到今甘南和青海黄南藏族自治州、果洛藏族自治州北部一带,投靠这一带的吐蕃首领结什角。这次背逃引起西夏一代权臣任得敬于1169年发兵包围结什角,夏军砍伤结什角的一臂,并将他的母亲俘虏。同年10月,西夏“发兵四万,役夫三万,修筑祈安城,增广其制,三月毕工”。金朝将今贵德县的积石州割让给西夏,只好在今甘肃省积石山县大河家乡西的长宁驿重设积石军。《青海通史》里记载金朝的积石州“北以黄河为界,西以隆务河为界与夏相邻”。这证明当时的西夏在青海一带的控制范围东边是以青海省的同仁县为限的。
西夏亡国后,这里和西夏的其他军事重镇一样,遭到了灭绝性的摧毁,整个城池被蒙古军队破坏殆尽。现在的贵德古城是1380年,在原来的基础上建立的,但已经明显带有内地汉族建筑风格,城墙内的建筑群也多是明代万历年间开始大规模修建的。和周围的其他藏族风格明显的几个县城比起来,这里的汉化进程是最快的,这和800多年前西夏人占领这里时将宁夏平原一带的汉族、党项族的民族文化带到这里有着很大的关系。作为贵德县的标志性建筑,玉皇阁的建筑风格和当初的西夏国都,今银川市的玉皇阁的建筑风格一样,它坐落在县城西端,整个建筑呈品字排列,底部以夯土筑实,外用青砖镶砌而成,顶端和银川市的玉皇阁一模一样,是歇山顶楼阁,内有梯级直达阁顶,通高28米,雕梁画栋、半拱飞檐,比银川市的玉皇阁高大、有气魄,且保护得完整,现在是国家级的文物保护单位。当地著名的地方志专家轩明西先生告诉我说:“玉皇阁在青南地区就这一家,这是内地中原文化带来的影响,可在明代之前,这种文化影响是怎样发生的呢?”

始建于明万历二十年的贵德文庙及玉皇阁,无独有偶,西夏王朝的国都今银川市,也有一个该城的标志性建筑——玉皇阁。
600多年的历史里,这个城池已经完全忘却了和西夏的关系,在这里问及很多人,都不知道它和西夏的关系。就是参与过县志编纂的轩明西,当我求教西夏和这里的关连时,也表示根本不知道。在县政协文史委办公室里,我们找到了一本《贵德县志》,上面明确记载了那一段尘封的历史:“1136年,西夏攻占今贵德,改积石州为祈安城。1131年,金政权在今贵德设积石军,后改称为积石州。”这是当地史料中对西夏对这一带进行正式的统治的记载。由此可以看出,这里是西夏政权在青海境内进行有效统治的最西南端。

银川玉皇阁
同仁县虽然在今天的行政归属上属于黄南州,但它的名气肯定比黄南州大,这是一座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为它赢得这个殊荣的因素很多,但最主要的原因是这里的“热贡”艺术名扬海外。早在西夏控制这里时,在隆务河流域就居住着12个藏族部落,被称为“热贡十二部”,它自从北宋时期就成为青海东部地区最繁华的地方。这里是青海出入甘南的门户,平均海拔3700米,是青南高原最低的地区。黄河出发源地后,逶迤西行入甘、川,在这里却逆时针绕行复回青海,将对青海最后的留恋留在了这里。这一留恋带来了这里丰饶的物产,青稞和油菜不仅是一道高原上的风景,更是这里的人与牲畜生存的最大的物质保证。重要的军事地利和丰饶的物产,使西夏政府一直没有放弃对这里的争战。
隆务,藏语是“农业区”的意思。在几千年的历史积淀下,隆务寺成了一个象征,一个巨大的符号,它的周围环绕着吴屯、年都乎、尕赛日、过麻日等热贡人集聚的自然村,使这里成了中国著名的“藏画之乡”和热贡艺术的摇篮,是一片被藏族艺术选择了的福地。这里90%以上的男人都从事热贡艺术创作,出现了“村村是画乡,人人是画匠”的情形。热贡艺术,对于内地的许多国人来说,是一个陌生的词汇,更何况这个词汇后面包含着的巨大艺术空间与内涵。热贡艺术是藏传佛教艺术中的重要流派,主要有唐卡、堆绣、壁画、雕塑、图案等艺术形式,内容多以佛教人物和佛经故事为主。仅就其中的唐卡而言,由于其核心部分的加工程序一直保持着“传内不传外”的传统,使得它就像中国川戏中的变脸艺术一样神秘,在这种情形下,隆务河畔的那些热贡艺人们的一项重要的生活内容就是尽心收藏好绘制唐卡艺术的颜料配置秘方。这里有座著名的隆务寺,是西夏灭亡100多年后建立的,它不但在安多藏族人的心中是神圣的,任何来这里的旅行者也会在透彻明亮的蓝天下,被那些神奇而绝妙的艺术品所感动。如今,那些美奂绝伦的热贡艺术中,掺进了多少当年西夏的艺术细胞,已经无法说得清楚了。

黄河在贵德境内清澈流过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同样,一片被艺术看中的土地,必然具备营养这片土地的养分。从青海黄南藏族自治州泽库县多禾茂乡的若恰山区发源的隆务河,在经过144千米的逶迤而行后,穿越了泽库草原的纯牧业地区、集很多植物与动物类群于一身的秀美原始林区,将海拔从4000米的高度降到了2000多米,来到了青南高原上的隆务河谷的纯农业地区。这种海拔上的下降不仅给她在这种海拔高度里停留的同仁县流域带来了丰饶的物产和原始林区,以及由此而生发的花草、树木、粮食、马匹等物质要素,更重要的是催生了伟大的“热贡艺术”。青海民族学院教授、长期从事热贡艺术研究的马承俊就认为:热贡一词的地域概念相当于1953年以前的同仁县,这个县成立于1929年,1953年,该县境内的和日、王家等区域分化而出,成立了今天的泽库县。按照这个理论,当年西夏统治这一区域时,当时的积石州所管辖的地理范围就不仅限于今天的同仁县了,还包括今天青海的循化、泽库、河南、尖扎、贵德等县的部分或全部地区。

挂有唐卡的隆务寺院
走进隆务河谷的吾屯上庄寺,这个虽然只有20多名僧人的寺院,却是一个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里面的《香巴拉之战》壁画是诸多表现战争的一个缩影,因为这里从两汉时期就被烧当羌等羌族先后争夺、控制。羌族是有文字记载占领这一带最早的民族。到了宋代,以藏族为主体的噘嘶啰政权建立,一度取得了在这里的军事控制权,随后引发了金、宋、西夏在这一带的争夺。从地理位势上看,这里北有滔滔黄河,南有广袤的青南大草原,隆务河从中间横穿而过,形成了青南高原上难得的既宜农又宜牧的地带,这样少有的天赐良地,任何政权是没有理由放过的。何况,当西夏军队从“青海小江南”的贵德赶走了金朝军队后,乘胜追击到这里,并将金朝军事力量赶到了黄河以东,既要考虑适宜种植粮食作物以补充远离都城的将士的军需之用,也要考虑选择适于大规模驯养牲畜的土地以供帝国的将士作战需要的良马战驹,更重要的是以黄河为屏,进可攻敌,退可守护,这样的地带就非隆务河流域的今同仁地区了,就此,同仁以这种角色走进了西夏的版图和当政者的视线。
如果说吾屯上庄的各种战争壁画为这里成为历代掌权者争夺的一个注脚,那么,位于隆务河西岸的年都乎村的民居就更加剧了这个注脚的可信度。这里的民居明显带着浓厚的军事防御色彩,每个村落的每一个巷道都是狭窄而弯曲,随便走进一条巷道,迎面就能看到伸向不同方位的小巷口,巷道与巷道之间看起来既互相串联,又指向模糊,没有人带路的话,外人是很少能够走出这个巨大的迷宫的。这里的房顶几乎是连在一起的,只要上到一家房顶,就能到达所有人家的屋顶。这种布局明显是带有击退来犯之敌和防御侵略者的作用的。从历史的角度看,西夏政权被蒙古人灭亡后,这里就一直被蒙古人占据,对一直钟情蒙古包的蒙古人来说,没必要建筑这么复杂的民居,何况,从蒙元政权以降,蒙古人一直在这里唱着政权掌控的主角,没有什么外来入侵之敌让他们建筑如此的民居。另外,西夏占据这里之前,一直是游牧的古羌民、藏族人占据着这里,他们没必要也没能力建筑这样的建筑。这些复杂的为了防御和击退入侵者而精心设计的民居,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答案只有一个:当年来到这里的西夏男人们,为了抗击外族入侵而修筑的。那些西夏将士和民众,在每一条巷道里紧张地穿梭、和入侵的敌人周旋的情形,已经随着战争的硝烟散落在历史的记忆碎片里了,那些建筑却意外地保留了下来,成了后来入住这里的人们享受的一项成果。他们有的是西夏后裔,有的是蒙古人的移民。政权将各自王朝下的臣民分成了不同王朝下的子民,但百姓在长久的生活中,还是在悄然进行的民族杂居中通婚、往来,随着时光的消逝,逐渐成了当地的居民。谁还在意各自属于哪个王朝呢?何况,后来的蒙古人对西夏军队的政策,使原本生活在这里的西夏人,采取了缄口沉默。于是,语言消失了、文字遁迹了、生活习俗掩藏了,只有这些“无声的化石”依然保留在生活在这里的民众中间,形成了这里民居独有的特性。虽然,在这里,我问起西夏,当地居民很少有人知道,但年都乎村的村民都深信一点:他们的祖先是被皇帝派到这里守边的。这种说法,在周围几个村里都存在。和我经过的许多西夏故地一样,当地的史料在北宋和蒙元之间都是一片空白或语焉不详。
13世纪初,蒙古军队围攻西夏国都中兴府,西夏国王向金国求援得到拒绝后,两个在北方的军事大国的盟友关系彻底破裂,双方开始进入了兵戎相见的历史时期。在对青海地区的争夺中,隆务河地区就成了西夏政权囤积军事实力的最重要的基地。在西夏当时的地形图上,这里是西夏在中国版图上最西南的前沿地区:西夏将士攻占了贵德县的积石州后,将金国势力从这里赶走,女真人与西夏军队隔河而治,在隆务河以东和东北的今甘肃省的积石山县、夏河县和青海的循化县境内设立了一县三城三堡。“一县”为今甘肃夏河县境内晒经滩一带的怀羌县;“三城”为今循化县东南的循化城和循化县细查汗大寺的大通城以及甘肃积石山县崔家干河滩古城的来羌城;“三堡”分别是青海循化县文都古城的通津堡、循化县道帏乡境内的来同堡以及甘肃积石山县吹麻滩的临滩堡。这样,就形成了《青海通史》里所记载的“金积石州北以黄河为界、西以隆务河为界与夏相邻”。从这段权威的历史资料记载里完全可以看出,当时的西夏控制区域而且向南、东方向主要针对的是金朝。
美丽丰饶的隆务河地区,给了从千公里之外的西夏国都来这里“戍边”的西夏将士以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补养,也给帝国在这里的积蓄增加了力量,西夏高层认为再次发动对金朝的军事攻击的时机成熟了。1213年,西夏政权两次越过黄河,攻击积石州,均受到挫败。经过8年的重新积累军事攻击力量,1221年3月,西夏再次发动攻取积石州的战争,攻破了金朝积石州下的今甘肃积石山县崔家干河滩古城的来羌城,但不久便被金人夺回。同年,金朝大规模地招募这一带的吐蕃人,以利用吐蕃人攻打西夏。这一消息激怒了西夏政权,随之,西夏于10月份发兵10万,分三路攻打位于今甘肃榆中县境内的龛谷寨、今陕西延安的鄜延和积石州,将战火再次燃到了这里。第二年,西夏军队占领了今循化县细查汗大寺的大通城。随后不久,就被金朝夺回。
1223年7月,对于任何一个进入青藏高原者来说,这个季节都是绝好的时令,西夏王国的国王尊顼亲自率领数万军队,从千公里之外的今银川发兵,直接攻打积石州,终于在西夏军队和金国军队双方常年拉锯战后,攻破了积石州,使青海东部地区全部归西夏所有。直到4年后,蒙古军队攻破积石州,灭亡西夏后,这里才彻底从西夏的视野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