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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族的背影
1.7.3 第三节 杂谷脑河边,历史的两个书写途径

第三节 杂谷脑河边,历史的两个书写途径

岷江一路奔流而下,一江流水见证了800多年前西夏皇室成员及其随从们仓皇出逃时的情形,一江流水也带走了那真实的一幕,留给我更多的是遐想和推测。缺乏有力证据的山川、河流、建筑、民俗等,在迎接我的到来时,是不是也在当初默默地迎来那些从黄土高原上败北而来的疲惫之师?他们在一路的南下中,是不是就保存着最后的也是最核心的那支血脉?带着这些疑问,我继续顺着岷江而下,将自己的脚步迈到岷江的更深处。

出茂县后南下到今天的汶川县城,有一条从西边流下来汇入岷江的河流,这就是杂谷脑河。整个杂谷脑河谷,沟深山大,适宜大部队的秘密行进和驻扎。桃坪羌寨,就位于杂谷脑河边。

对西夏后裔的追访中,我总是把桃坪羌寨作为一个化石般的标本去钻研。20世纪90年代,四川大学和日本早稻田大学联合作羌族文化研究时,也把这里当成一个标本来研究。因此,这个小寨子几乎每年都吸引着我的眼光与脚步。

《理县县志》这样记载:桃坪羌族人的祖先,远古时代就居住在甘、青一带,和党项羌族人一样,最早生活在这一带的羌族人是他们共同的祖先。在当地的年轻羌族人的普遍看法中,他们说自己就是当年的西夏流亡者在这里和当地人结合的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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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坪羌寨外景,杂谷脑河依寨流过。

对桃坪的进入,我是选择了不同方位的,这样完全可以从不同角度考证它与西夏后裔的关联。1997年,最早是从羌族人最初生活的甘、川、青交界处的黄河上游的玛曲一带,渡过黄河后,进入川西北的阿坝地区,沿着古羌族人最早南下的路线进入杂谷脑河的;2003年,我从成都出发,和我原来工作过的经济日报社的同事张兴武、许继红一起,到达汶川县,逆着杂谷脑河进入这里;2005年冬天,我考察西夏后裔线路,从成都到康定、丹巴、道孚、炉霍、色达,到达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地区首府马尔康,翻过鹧鸪山进入这里;2007年夏、秋,从茂县、汶川县抵达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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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儿纳吉

我第一次进入杂谷脑河腹地考察羌族地区的风俗时,写下的这首诗歌里隐含的忧思,现在已经变成了现实:

一块白色的石头领受时间之流的冲刷
站在碉楼的顶端,接受着膜拜和崇敬
石头旁的牧场安置着家族和梦想

是的,时间破坏了一切
那些不可撤消的发生,也不可预知
风中的声响,是时间发出的预言
丢失的或许是为了躲避惩罚
有了这样的前提,眼前发生的一切
还能让谁在离开时黯然神伤
结果告诉:没有最好的与最糟的
只有能否适合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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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坝州汶川县龙溪乡阿尔村羌族祭山会

桃坪羌寨,因了那些古朴的石头和深厚的文化积淀而变得厚重且美丽。然而,勤劳、勇敢、淳朴的羌族人给这里的厚重与美丽添加了更美丽的人文因素。羌族人,是这个石头山寨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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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集镇的羌民

桃坪淳朴的民风,独特的“庄房”,直插云天的古碉楼,精美绝伦的羌绣,充满激情与生命活力的羌族歌舞,总给走进这里的人意外地惊喜和震撼。不过,他们的这种惊喜和震撼大多是来自感觉上的视觉享受,对我而言,这些物化的景象与建筑后面,究竟有没有隐含着西夏后裔和这里的关联。

对于那些把美丽的碉楼和其他建筑建在半山腰的桃坪羌族人来说,山是一个巨大的秘密之帘,隔住的不仅是那些美丽的羌花容颜和羌歌神秘,也隔住了一个古老民族的神秘来向和脉纹,一群羌族人中的奇蕊丽葩。这些年来,桃坪羌寨的名声不胫而走,越传越大,越传越远。这种影响的扩大与在这里出生的龙小琼有关,她第一个带领这里的羌家姐妹,将这里丰富的旅游资源展示并推向外界。每次走进这里,也是她的帮助,在她家居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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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谷脑河畔的民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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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秋,小龙女应我之邀,来到银川,在拜寺口双塔前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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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 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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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 礼

第一次到龙小琼家时,只见她把手伸进门右边的一个小洞洞,手在里面轻轻一转,就用“木钥匙”打开了她家的门。羌寨人家不用铜锁铁锁,用的是木头锁,大门右面有一个容手伸进的洞,用一把木制的钥匙才可打开牢固的木门。木锁虽然简单,可你用李家的木钥匙绝对打不开张家的大门,羌族人的灵思缜密同样在一把小小的木钥匙上体现得淋漓尽致。2005年去寨子时,就发现许多人家的门上用上了锁子。对此,龙小琼很担心,她说,游客来这里游玩,应该尊重这个民族的历史与文化,不要在旅游开发中刻意改变这里,比如,这里的人多年来就没有锁门的习惯,大家在中世纪那种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氛围里生活着,可来这里的游客却一味要求他们必须安上锁,不少客人来,晚上酗酒,还要唱歌,影响了这里千百年来晚上形成的宁静。“他们来这里要唱城市酒吧里的流行歌曲,所以不少人家为了迎合他们,买来了很多的现在流行的歌曲,让一个古老的羌族寨子里飘的尽是流行歌曲。”2006年中央电视台组织的青年歌手大赛中,引起国人瞩目且取得第二名成绩的全国唯一的羌族多声部唱法,在这个古老的羌寨里竟然没人会唱了。假如这里真和当年逃亡的西夏后裔有关系,那么在这种“旅游文化”的摧毁下,这种关系会变得更加模糊与遥远。2006年10月3日,她带我去看“新寨子”时,指着从老寨子到“新寨子”不到1000米的小径旁客人扔的垃圾、从寨子里流出的清澈的水里漂着的游客们随手扔的东西,道出了她的担忧。所谓“新寨子”是村里人的说法,现在还没任何一个人住,也没能住人的建筑。村里那几家有能力接待客人参观古雕楼的人家,2006年准备在村子东边的台地上盖房子,“这样是为了让这些人家能够从碉楼里搬出来,免得自己做饭、生活破坏了碉楼。”村长如此解释。那些台地是村民们难得的一点耕地,本来人均就不到一亩的耕地,现在因为要盖新寨子,无形中加剧了人与耕地的矛盾。

2006年夏天,对羌族文化深爱的四川松潘县公安局干部张翔里(我们曾经在银川相遇过)和龙小琼组成了“桃坪萨格鲁原生态组合”,特意从松潘县的大山深处请出5名民间多声部唱法的歌手,向来这里的游人展示民族的这一瑰宝。他对旅游开发中民族音乐的消失表示出很大的担忧:“整个中国,羌族多声部唱法的分部只有100千米范围的歌乡有,其他地方都没了,如果像桃坪这样,一味地顺着外地游客的口味,只引进流行歌曲,那么,羌族本民族的唱法消失得会更快。”2007年5月29日,他通过电子邮件给我发来这样一个信息:在羌寨里发现了具有党项人风格的石敢当。这个石敢当我曾经在寨子里考察过,在当地的建筑中确实很独特,和我在宁夏盐池县惠安堡里发现的西夏风格的石敢当的风格十分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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羌族独有的多声部唱法,是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这是两个来自茂县的民间羌族歌手在碉楼里演唱多声部唱法。

小小的桃坪羌寨是羌族人生活的诸多山寨中的一个,一重又一重的玛羌山把这个小寨子拥在了怀抱里,一块又一块的石片筑成了古朴坚固的羌人民居,羌族人勤劳聪颖,在无砖无瓦的情况下,把毫无生气、有棱有角的石头变得灵性起来,修筑起了高耸的石头碉楼、整齐的石头房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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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阿坝州羌族地区石敢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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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贺兰县宏佛塔出土的力士像,头像高19.5厘米。

羌寨碉楼是羌族地区最有特色的一个表征。这或许也是西夏后裔逃亡线路中,将自己的建筑技巧带进当地人的建筑中的一个重要证物——因为碉楼出现的两极恰好是学者们说的西夏后裔在四川境内活动的南北两端:北端是四川藏族羌族自治州的松潘县境内,南端是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的九龙县境内。沿途上千公里的碉楼,因为迥异于周围其他地区的建筑,这些碉楼成了破解西夏和这里关系的一个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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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坪羌寨

生活在四川藏族羌族自治州的羌族人前辈在山寨中构建了复杂而又合理的水网系统,让冰凉清澈的山溪水按照他们的意愿在寨中游走,为他们淘米洗菜,涤衣涮桶。走在寨子的道路和巷道中,总有潺潺的水声,沿着水声探去,一下子你也探不出个究竟,问了当地的羌族老人才知道,这是羌寨独特的供水系统。从山上流下来的水,首先作为动力,经过磨房,用来磨面打米,然后通过由青石板砌成的暗沟水道流到各家各户作为生活用水,非常方便。“迷宫”和暗沟水道可以说是羌寨的两大特色,让小小的石头寨充满了灵性与秀气,那样,据说对防止地震也有很大的关系,这里坚固的石头碉楼加上水系的作用,使这里的建筑一次次地避免了地震的破坏。

在羌寨,羌族人的智慧同样通过这些古老的碉楼和地下水系得到了充分的发挥与体现。桃坪羌寨的碉楼,现在只剩下三座,其中的一座就是龙小琼家的,高约30米。经过无数的风霜雨雪和地震灾害,仍岿然屹立,像刚强的羌族汉子一样昂首傲视这个世界。那些被外国人称为“东方建筑中的精品”的古碉,现在早已没有这些功能了,唯一重要的功能就是供旅游者凭栏吊古,追思历史;或者被剧组作为外景地。走进碉楼,复杂如迷宫般的道路,让人一会儿拾步而上,一会儿又隐入黑暗的通道,曲折蜿蜒,如果是敌人来进攻的话,在这七拐八绕的迷宫里肯定是陷入处处受袭的境地。羌族人在建这些建筑时,不画图,不放线,全凭眼手的配合,虽说不是天衣无缝,却真的是规整坚固。然而,在“新寨子”里,我看到的是用水泥和砖正在建的民居,龙小琼说:“连建筑水平都在整体下降,我们再也建不出古人那样的房子了。而且,里面的装饰一定也是现代化的,后人在我们这一代的身上是看不到我们超越古人的建筑了,恐怕连祖先留下的那几座碉楼也守不住了(补注:2008年5月12日汶川大地震后,我一直着急地打听有关碉楼的消息,因信号不通,几经周折,最后听寨子里的人说,这三座碉楼安然无损)。”2007年夏天,他们已经搬进了新村,为了让老寨子更好地得到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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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甘肃武威亥母洞出土的西夏女性穿的鸳鸯鞋,又名鸟形鞋,体现了西夏人高超的刺绣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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羌 绣

桃坪羌寨就像一面镜子,我们也可以看出这个地方,在旅游开发和申报世界遗产方面走出的步伐,羌族人没有理由守着聚宝盆过贫穷的日子,但这种开发如果不得当也像和其他一些地方一样,在不成熟的开发中走向毁灭性的破坏之境。这里的旅游开发给当地老百姓带来了富裕,同时也带来了一种真实历史的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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羌 绣

古羌族人用汗水和生命筑成的远古文明,把他们与富裕连接起来的同时,也给自身带来了灾难,许多真实的东西被篡写着,真实的羌家文化正在商业的冲击中慢慢消失在现代文明世界的节奏里。看着那些羌族同胞脸上因为金钱带来的变化,我也看清楚了那些纸钞对他们心灵的侵蚀,我只能以自己的方式感到心痛。许多来这里的客人,总按照内地的或他们的需要,要求龙小琼他们做这做那,无形中改变着这里的文化生态与自然生态。一些人家在旅游开发中一味随应客人的要求,使一些水泥建筑出现在了古色古香的寨子里,流行与时尚面孔下的许多商业化的畸形消费使得商业气息逐渐弥漫在整个山寨,过度开发日趋严重,加速了这一古代文明的迅速消亡与落魄。村里有个叫王嘉俊的老人,多年来把自己的积蓄拿出来,用于收藏各种民间散落的反映羌族文化的文物和生活用品,并开办了一个羌俗博物馆,可惜的是这样的人,在当地越来越少了。一个民族真正的文化大堤正在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侵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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羌族端公

一个民族总有它的文化的传承者与续递者,他们是这个民族的文化代言者,在他们身上浓缩着所置身民族的历史精神和文化脉向。现存的羌民族中,释比就扮演着这样的角色,他是羌族有声有色的灵魂,也是羌族历史的另一个书写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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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释比杨步山在枕头山上

在桃坪羌寨,只要一提起端公(即释比),大人和稍懂事的孩子都会用崇敬的语气告诉你有关他的一大堆故事。他们会指着遥远而神秘的枕头山,说在那接近天神的地方就是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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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坝州羌族释比法器

枕头山由于地处高原、海拔高,所以看起来很近,但整个山又因为深远与若隐若现的云雾而显得极为神秘。2004年9月15日,我好不容易在寨里租了一辆内地已经很少见的那种老式四轮拖拉机,在这里,这是唯一能上山的“现代化”工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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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阿坝州羌族释比图经

拖拉机在崎岖的山路上走了两个多小时,这两个小时的路途,是我西夏之旅中最提心吊胆的路途之一,到离谷底有2000多米的地方,这里已经无法再行车了,必须再步行一程才能到老释比的家。站在这里回头看,远处的雪顿保雪山上依然是积雪皑皑,这里的群山积雪海拔一般在4500多米以上,从这可判断出,我们所站的位置海拔大概在3500米左右。羌族人的概念中,释比是联系羌族人和天神之间的梯子,所以他们生活的地方一般在最高的地方。经过近半小时步行,到释比家时已经接近黄昏了。老释比叫杨步山,85岁了,是周围寨子里年龄最长的人了,当地人尊称他为端公。逐渐昏黄的房间里,老人开始接受我的采访:从15岁开始,他花了3年的时间,才从师傅那里学会释比经文。当初是白天干活,晚上学,因为学习释比羌语难度较大,因而他每天晚上只能学6句。问他最后到底学了多少,老人骄傲地说:“我现在开始唱,你听,就是三天三夜不停地唱也唱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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羌族法事场面

释比的学习环境很艰苦,没有固定收入来保证他们的学习,他要边干活边学习,古老的释比语言又是一种“天语”,艰涩难懂,如今,释比的羌语连释比的儿子也听不懂。释比说,儿子和寨子里的人一样,被汉化了,听不懂他的话了,也不愿意跟他学做释比了。而在周围地方,也再没有人跟他学释比经文了,照他那样的年龄,如果哪天真的谢世了,这种古老的羌族文化就会消失,问他如何看待这个问题,他一脸茫然:“我也不晓得,说不定它到了该消失的时候了。”

2006年秋天,我去桃坪羌寨时,在王嘉俊家里,他正好从另一个寨子里邀请来了一个释比,谈起释比的缺失和后继无人,我们都是相对无言。

通过不同方位的出与进,对西夏后裔经过这里的线路,我有了这样大致的推测:西夏后裔从茂县进入川西后,沿着岷江南下,在杂谷脑河进入岷江的汶川县城,突然折向西,沿着190多千米的杂谷脑河向西行进,翻过海拔4772米的鹧鸪山、著名的米亚罗风景区,趟过来苏河、梭磨河,进入邛崃山地区,然后进入丹巴境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