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茂县,进入川西的第一驿站
博物馆应该是收藏历史的最真实的场所,一旦这种真实遭到破坏,那么,对历史的误读与讹传就更加不被人质疑,且这种误读与讹传在权威性的外衣掩护下,得到权力话语的有力保证。宁夏博物馆和西夏博物馆里的两幅党项人的早期迁徙图的错误,直接招致了研究西夏人来龙与去脉的方向性和前提性的失真。茂县,在研究西夏过程中,是一个被长期忽略但最不能被忽略的筹码,这里是党项人最早迁徙时经过并建立小规模政权的地方,而在西夏博物馆和宁夏博物馆的党项人迁徙图上,没有茂县。
为什么博物馆里的线路图是错的?在“析支之地”逐渐强大起来的党项羌,开始向富庶的东部农耕地区渗透其势力,他们从青藏高原上一路东行,在甘肃南部的宕昌县建立了党项人最初的规模型的地方小政权——“宕昌古国”。在宕昌考察时,我在《陇南地方志》中就查阅到这样的记载:“羌在秦时南迁到武都地区,称之为‘参狼羌’。其中的一支,因聚居于宕昌城(故城在今宕昌县东南)而称宕昌羌。”这段历史记载,明确了党项羌族人离开今甘肃、青海、四川交界的“析支之地”并建立“宕昌古国”的时间应该是秦朝。
党项羌族人在宕昌建立了疆域面积上千里的地方政权后,一直没有放弃扩张,宕昌政权被灭亡后,他们在今天甘肃陇南地区还建立过一个地方政权:邓至国。《陇南志》里同样记载这个古国“亦由羌部落组成”。这些羌族,因分布在白水流域,故称白水羌。邓至国的风俗物产、服饰等与宕昌国相近。党项人在宕昌政权消亡后,将自身势力继续向东部、南部扩张,控辖区域是今甘肃陇南和川西北一带,以白龙江流域为活动中心。史书记载的“汶岭以北”明确了它的疆域的南界,那就是今四川阿坝地区的茂县、汶川县一带。而在《茂县县志》里也明确记载,这里被党项首领拓跋宁丛占领过。
穿行岷江,是我21世纪初几年里寻找西夏后裔进入四川的孤旅开始。发源于四川松潘县的岷江,在川西高原上过松潘、穿茂县、经汶川,将341千米的美丽与壮观留在这片土地上,形成了世界上第五大大峡谷(世界上的第一大峡谷是雅鲁藏布江大峡谷,第二个位于尼泊尔境内的喀利根德格大峡谷,第三是西藏帕隆藏布峡谷,第四是秘鲁境内的科尔卡大峡谷,第五个就是岷江大峡谷。在寻找整个羌族的整体流变和西夏王朝的“前生今世”的过程中,世界上最大的五个大峡谷,我穿越了三个)。

茂县营盘山一带
亡国后的西夏后裔,是沿着这条峡谷南下的吗?岷江峡谷和羌族人的最早关系是怎样的?《四川古代史》记载:“这一带的羌族人,系秦汉及其以后时期从河湟一带迁来的羌族人与当地原有土著居民融合而成现在的羌族。汉代以后,西北部的羌族人经过两次较大迁徙,来到岷江上游地区。一次是魏晋南北朝时期,一次是隋唐时期,当时岷江上游已定居着被称为西山(成都平原以西,岷江上游诸山的统称)诸羌族人的羌族人部落。隋唐时期由于吐蕃王朝向东扩展,河湟一带的羌族人相继内迁,其中一部分到了岷江上游的茂州一带,这些人逐渐成为岷江上游羌族地区的主体民族。”这个记载从另一方面说明,羌族人来到这里并不是一次完成的,从最早的秦时开始,到魏晋南北朝和隋唐时期。党项人最大、最后、最集中的一次进入这里,显然是受到来自青藏高原上吐蕃民族的冲击时作出的无奈选择。

羌寨的人们

四川阿坝州汶川县萝卜寨民居(据说已毁于汶川大地震中,唯愿是误传)
在当地的羌族人中至今还流传着这样的传说:羌族人最初迁徙到岷江上游时,和原来生活在这里的“戈基人”发生了争夺地盘之争;身强力壮的“戈基人”一次次打败了羌族人,他们从迎春花开的春天战到岷江两岸雪花怒放的冬季,一次又一次的战争使族落中的男人逐渐死亡,屡战屡败的羌族人准备弃地远迁。一个寒冷的冬天的夜晚,大家都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远走其他地方,夜色最浓时,部落首领牟芯沧桑的脸上挂满疲倦,正沉沉睡去,谁也不知道,他那时正通过梦来接受神的谕令,一个白石神告诉他:用坚硬的白云石和木棍作武器,并在颈上系羊毛线作为标志,第二天就可以在羌河边出战“戈基人”;同时,“戈基人”的首领唛荩也在梦里得到了神谕——神的言说走进了他和后来羌族人的传说中:“上天赐予一场利于作战的大雪,羌族人已经没了御寒的羊毛毡氇,准备离开这里,他们冻得连武器都拿不动了,你们用雪捏出坚硬的雪团,在羌河边就可以打败他们。”于是,“戈基人”拿着雪团作为武器和羌族人开始了战争。战争的结果是唛荩被羌族人俘虏,“戈基人”被彻底打垮了。羌族人为报答神恩,奉白云石为最高天神,这种习俗相传至今,而且这种习俗在后来建立大夏国的党项人那里也一直保留着:李元昊不仅在登基那天身着白袍,成为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位白袍加身的登基者,而且还将白色奉为帝色。

萝卜寨祭祀塔
党项人到过这里的另一个例证是《隋书》卷83《党项传》中记载的一个事实:“(隋开皇五年,即585年,党项首领)拓跋宁丛等各率众诣旭州内附,授大将军,其部下各有差,十六年,复寇会州,诏发陇西兵以讨之,大破其众。”这是国内第一个以正史的方式明确记载党项人进入四川西部的茂汶地区的。也说明了隋朝时的党项人已经从黄河流域上游的青藏高原进入了白龙江流域后,开始了向岷江流域的渗进。这个记载也说明,进入这里的党项人数量庞大,军事力量很强,从585~596年之间的11年间,一直活动在这一带,自身势力强大后,便向今天的汶川县一带发起进攻,以致震惊了隋朝政府,从陇西调兵来镇压。同时,这个记录也透露了这样的信息,党项人当初抵达这里的军事势力是很大的。

四川阿坝州茂县三龙羌碉
茂县县委宣传部李明部长是一名羌族文化研究者,2004年冬天,从整个川西考察完后,我走进茂县的考察,得到了他的支持。他说,茂县有着悠久的历史,自古就留下了很多文字资料来见证历史,可自元代至清末这一段历史里,当地的文史资料却是断代的,是不是和党项人来到这里后,他们的后裔留在这里迫于蒙古人的高压政策而采取了缄口的生存策略呢?历史就这样留给后人一个巨大的谜,所有当年亡国后党项人走过的地方,几乎都是自元代后就没有留下什么历史纪录,就连当地最权威的地方志同样如此。

我国唯一的羌族歌舞团正在排练羌族歌舞
李明不仅安排我看到了当地也是我国唯一的羌族歌舞团正在排练羌族歌舞的场面,也使我顺利地找到了县志办的有关人员。在《茂汶羌族自治县县志·建置沿革卷》中,我查阅到了这样的描述:“隋开皇五年(585年),改蜀州为会州。唐高祖武德元年(618年),汶川郡改置为会州。三年(620年)置总管府。”而《隋书》中明确地记载了党项人第一次攻占这里的正式的历史文献记载是隋朝,茂县县志办的刘海波告诉我说:“这说明至少在隋朝时,党项人就攻占了这里,而会州当时的统治区域北边一直到今天的松潘一带,南边一直到今天的汶川县一带,形成了一定的统治规模与势力。”
党项人在亡国后是怎样从几百公里外的银川平原,冲破蒙古军队铁桶般的包围,成功地突围而出,又是顺着怎样的路线穿宁夏,过甘肃,进四川的呢?进入四川后,茂县又能提供怎样的证据呢?

茂州城是阿坝州的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茂县的羌族人家
对西夏的征战,使蒙古军队在付出巨大牺牲的同时,也有效地提升了自身的作战能力。1209年的围攻西夏国都之战,已经明显地显露出了蒙古军队的实力,消灭西夏已经成了时间上的问题。英国传记作家约翰·曼在他的《成吉思汗:生死与复活》一书中这样说道这次进攻:“这是第一个记录在案的有预谋的种族大屠杀的例子,当然也是一起成功的种族灭绝。西夏后继者的文化——蒙古和中国——没有兴趣保留它的记录、阅读它的文字或者保存它的遗迹。”在这种大屠杀前,西夏王朝的末代皇帝,付出的代价不仅是战争中被俘的高级将领和千万将士,从传统的道德尊严角度出发,他牺牲的还有作为男人的尊严:将自己的一个女儿献给成吉思汗,求得和平。这时,从常理来分析,西夏高层已经着手大撤退的事宜了。我们不妨再次推测,这样一个秘密计划开始付诸实施:在蒙古人还没察觉的情形下,实施战略大转移。具体的逃亡线路图的绘制与实施,也成了高层们一致讨论的问题。一派主张撤向甘肃的武威,从那里横穿甘肃南下;另一派主张从银川出发,逆着当年党项祖先的路线,从宁夏进入陇中地带抵达陇南,然后进入川西北地区。

四川阿坝州理县桃坪乡民居
没有历史资料说明最后的逃亡是从1209年成吉思汗围攻兴庆府开始还是1226年攻打兴庆府后,从人数之众的撤离来看,不排除西夏亡国前,就已经着手撤离事宜,以便顺利地实施主要兵力的大转移。20世纪初,四川大学的邓少琴、吴天墀以及英国的沃尔芬森等人,就提出并完善了西夏军队在亡国后利用川西的诸多峡谷顺利地完成了战略大转移的命题。而应证这一命题的人,一直没出现,没人穿行这里,通过田野调查的方式,对那些扑朔迷离的遗迹、散落在当地史料中的蛛丝马迹进行考证,于是,一个命题就一直这样被悬在空中。
岷江峡谷里,我在一片涛声中穿行在历史的腹地。遥想那些仓皇出逃的西夏将士与官员们,离开声色犬马与诚惶诚恐交错的王朝末日里的银川,来到这里,面对皑皑的岷山积雪映照出的冰冷与凄凉,这些逃亡者在700多年前的隋朝时祖先征战这里的辉煌与光荣前,心里是否更多的是一种惭然与咎责?当他们暂时离开蒙古人在黄土高原上设置的巨大包围圈,将逃亡的步履迈达这里时,那种暂时逃离生命危险的轻松无疑会添加在每个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