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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族的背影
1.4.3 第三节 统万城,黄沙深处的“泰坦尼克”

第三节 统万城,黄沙深处的“泰坦尼克”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这首诗里描写的是匈奴时期的中国北部草原上的情景,在900多年前的陕北一带,这种情景也常常出现。匈奴人出现在这里时,在阴山之南的鄂尔多斯高原一带,就建立了一个和后来的西夏有关的城池——陕北高原上的统万城。

1960年,整个中国都陷入了一片巨大的饥饿之中,成千上万的人挣扎在死亡线上,却有一位中年学者,带领几个学地质地理的学生,从北京出发,来到宁夏东部的沙漠地带,他就是开创了中国“城市历史地理”和“沙漠历史地理”研究先河的著名地理学家侯仁之。他们要考察什么呢?——“我看到了很多东西,包括一些古城址,都被沙漠湮灭了,只留下了荒废的废墟。有时候虽然相隔只有十几里路,一眼望去却全都是黄沙野草。一般的情形就是头上是蓝天,脚下是黄沙。”当年,他们一直往东行走,突然,沙漠中的一座古城废址引起了侯仁之的极大兴趣,他这样发问:“当时我想的是,为什么有人会在沙漠上建城?这座城是什么时候建的?建城的时候当地是不是沙漠?”这就是著名的统万城。侯仁之先生看到“荒废的废墟”,就是西夏人和宋朝对峙在这一带时,双方修建的城堡,他发问的“城”就是统万城,这是匈奴人留给西夏人也留给历史完成的最完整、最雄伟、最坚固的草原都城。侯仁之当时将研究的重心放在了沙漠地理上,这座当时被沙漠和历史双重湮没的废墟,自然没有引起人们的关注。

40多年后,当我来到这里时,侯先生笔下当年的这种情景,并没有多大改观。那些被黄沙掩埋的历史真相,也往往被学者忽视。我不知道侯仁之当年在这里的具体路线,我只能说我进入黄土高原上的陕北路线:离开银川向东,越过黄河,经过宁夏的盐池县就进入了陕西境内,这也是侯仁之先生在他的考察报告中所说的“宁夏东部沙区地带”。从陕西的横山县城出发,到雷龙湾后再逆着无定河向西,过小湾畔,便进入了一片沙丘连绵的地带。无定河边的稻田消失了,高大的旱柳树也逐渐稀少。南岸多是旺盛的芦苇和黄蒿、沙柳,北岸是一片沙漠。

公元前4世纪时,连年响彻这片土地的是匈奴人的征战之声,他们活跃在北方大地上,曾一度占据了陕北一带。秦始皇时发动的大规模战争,使匈奴人在汉族军队的强大攻击下退守到了阴山之北地区,留给这里的是战争暂时消隐后的荒凉和沉寂。西汉初年,冒顿单于统一了匈奴各部,夺回了河套地区,并建立了历史上第一个草原军事帝国——匈奴单于国,控制的地区南起阴山,北抵贝加尔湖,东到辽河,西逾葱岭。匈奴政权的建立,结束了我国北方游牧部落的分散局面。匈奴逼近了陕北一带,双方发生的著名的“白登之围”,使汉高祖采取了和亲政策,把女儿嫁给了冒顿单于,不仅换来了暂时的太平,还使冒顿单于的子孙随母亲的姓氏改姓刘。汉武帝时期,卫青、霍去病等杰出军事将领抗击匈奴,才稳定了这一带的战乱局势。

391年秋天,从内蒙古到陕北的大路上,“大夏国”的开国皇帝、冒顿单于的后代赫连勃勃(汉族名字叫刘屈孑),带领一支疲于奔命的逃亡队伍匆忙行走,当时仅11岁的刘屈孑为什么会落得如此狼狈的局势呢?

赫连勃勃的父亲刘卫辰此前一直驻屯在代来城(故址在今天的榆林市榆阳区巴拉素乡白城台村)。391年,刘卫辰率领数万人攻打北魏,魏太祖拓跋珪率军迎战,击败刘卫辰后乘胜攻入其领地,刘卫辰父子等仓皇弃城而逃时,内讧的部下杀死刘卫辰,他的三儿子刘屈孑则逃出虎口,投奔薛干部,在那里过了4年的寄居生活,逐渐出落成一个英俊少年,被后秦当政者姚兴赏识,封为安远将军,帮助莫弈于镇守高平(也就是今天宁夏南部的固原)。莫弈于赏识赫连勃勃,便把女儿嫁给了他。

406年,一直想图谋东山再起恢复匈奴政权的赫连勃勃,杀死了岳父莫奕于,率兵北上,来到了统万城所在地,被这里的景色和重要的军事位势所吸引,不禁赞叹道:“美哉斯阜,行广泽而带清流,吾行地多矣,未见若斯之美。”于是,在这里,开始打造这个沙漠中的“泰坦尼克”。据说在筑城的时候,每筑一段城墙就用铁椎扎一扎,扎不进去有奖,扎进去就杀工匠,然后拆了重筑,并且把人也筑到城墙里面去。这等残忍是否属实有待考证。当地人介绍,统万城是用一种三合土建造的,因而整个城呈白色且坚固异常(这也是当地百姓称为“白城子”的原因)。这种三合土在现代建筑中仍然大量使用。世代居住帐篷的匈奴族在当时并没有那么发达的建筑技术,也就是说,统万城的建造有汉族知识分子与工匠的直接参与,不仅建筑需要非常严格的程序,就是建成后的奢华程度也是超出平常人想象的,据说,统万城完工以后,其奢华与宏伟,甚至叫后来破城的北魏太武帝慨叹说:“奢侈浮华到这种程度,怎么能不亡国呢?”——“真正的古城是近10万民夫整整干了5年才竣工的。”统万城文物管理所的高所长这样补充。

经过一年的城池建筑和军事上的休养生息,27岁的赫连勃勃在这里自称天王大单于,定国号为夏,建立大夏国,并恢复自己的姓为赫连氏。人间繁华在长安,男儿自当谋帝王。417年,“大夏”立国后的第十个年头,并不满足坐在黄土高原上的小城做小皇帝的赫连勃勃,率兵南下攻占咸阳,继而挥戈东进占据长安。418年,赫连勃勃带领大军大举入长安城,登坛长安灞上,实现了他的梦想,但仍以统万城为都。此时的大夏,疆土“南阻秦岭,东戍蒲津,西收秦陇,北薄于河”,也就是占据今天的陕北、关中、甘肃东部以及内蒙古河套地区,是北方最大的地方政权之一。

425年,赫连勃勃,这个几乎把一生的时光都投进了战争的匈奴领袖,病死在统万城里。两年后,北魏太武帝带领军队再次攻夏,一举攻破统万城。北魏攻占统万城以后,光从城中获得的马匹就达30万之多,可见,这一带当时是怎样的富庶啊。

统万城被后来占领这里的魏政权降格为不如一个县的统万镇,彻底结束了显赫的国都历史。后来,随着与中原王朝的频繁交往,生活在这里的匈奴逐渐演化,一部分与汉族等民族融合,一部分则远走中亚与欧洲。到6世纪时,曾经在中国历史上有着巨大影响的匈奴渐渐飘失在历史的视野之外。从军事地理来说,匈奴走了,但统万城的战略价值并没有降低,北魏太和十一年(487年),它重新被升为夏州(后为化政郡)治所。到了隋唐时代,特别是“安史之乱”后,由于战争和乱垦滥伐,塞北草原生态遭到恶化,这里逐渐失去了昔日水草丰茂的景象,草场开始沙化,“眼见风来沙旋转,终年不省草生时”、“茫茫沙漠广,渐远赫连城”的唐诗,就描绘了这时统万城的萧瑟之景。五代十国到宋初,塞北一带成了中国北方最残酷的战场,各个民族之间的征战激烈达到了历史上的最高程度,战争的频繁与残酷也跃上了最高的尺度。而这时的统万城已处于沙漠包围之中,虽属州郡之治,但已岌岌可危,先是自然的沙漠埋毁了它本来就脆弱的历史躯体,然后是历史的“沙漠”开始疏离与淡化它,它更像个失去姿色的宫女,在繁华与喧嚣中被逐渐忘却。这种忘却的时间竟是如此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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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万城

大夏亡国之后的5个多世纪里,这里一直是鄂尔多斯高原南部的政治、经济和军事重心,也是扼守“草原丝绸之路”的东西交通重镇之一。这里被党项人所占据,在此设立了州,成为与北宋前期抗衡的重要基地。

994年,大宋王朝的执政者以“深在沙漠”,常为少数民族“聚反中心”为名,对遗留的统万城居民采取移民政策,他们被强行迁入塞内,统万城彻底遭到捣毁,遂成废墟,这些或许还多少有些匈奴人血统的居民走了,统万城就彻底失去了匈奴人残留的那一丝精脉。党项人却发现了它的军事价值和历史价值,使之成了党项人的一个军事重镇。西夏人在统万城恢复了他们一直就想延续的“大夏”国号后,聪明的李继迁吸取了匈奴人的悲剧,他把发展的方向瞄准了宋王朝忽略的西边,这样,这个民族的脚步开始踏进了宁夏境内。党项人的离去,则彻底抽空了这个古城的最后一滴鲜活的血液。

在古城,夕阳里的城墙更显得残败与沧桑,经历了1500余年的风雨,却仍然保留了大部分的墙垣和高大的角楼台基。当地文管所成立前,古城四周三三两两地散落着一些农家,他们就地取材地在城墙下搭建了不少关养牲畜的棚厩,那些空荡荡的羊圈或马厩仍存在着,供一些偷偷地流动放牧的人来这里做短暂的停留。

古城的北墙被人挖了一排窑洞,但大部分的窑洞已经无门无窗,张着黑黑的空洞。只有两孔窑住了人家,因为门上有鲜红的春联,窗上贴满了红红绿绿的剪纸。一群绵羊卧在地上,嚼着干草的枝叶。听见有动静,一对夫妻模样的老人走出窑门。老人热情地招呼:“来啦!回家里坐吧!”我赶忙回答:“不了,就在院子里说话。”问古城的事,老人说他自小就住在白城子里。当我问到这里是和哪家王朝有最亲近的关系时,老人认为这里是西夏的城池,因为他们的祖先流传下来的这一带的传说中,把西夏和匈奴混在一起,都是“骑在马上打打杀杀的人”。由于实行退耕还林政策,国家实施禁牧,在统万城周围随意放牧的现象得到了改观。“祖祖辈辈在白城子周围的沙地里放羊,如今不行了,政府要绿化沙漠哩,我们只好买些玉米秸秆儿,割河滩里的荒草来喂养牛羊。政府的这个做法老百姓还是很支持的,要不,任北风把黄沙刮过去,最终就会把白城子给埋没了。”老乡说,如今这里已经住不得了,要搬到别处住,上面说了白城子要整治保护,准备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哩!老乡的话显然不是单纯带着民间臆想的空妄之言。陕西师范大学侯甬坚教授的话为这种美好的向往做了学术上的诠释:“统万城具有罕见的真实性和强烈的震撼力,表达了人类在沙漠地带追求生存和竭力发展的愿望。”1996年,统万城被国务院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当地政府准备将这个匈奴人所建的唯一都城申报世界文化遗产。陕西省文物局局长张廷皓认为,在陕西,除了秦始皇陵及秦兵马俑坑之外,在举世闻名的汉长安城、唐大明宫与西安碑林等预备或正在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名单中,统万城是最有希望获得成功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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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万城

如今的统万城,更像是一只巨大的但又破败的“泰坦尼克号”,白色的躯体和白色的历史双双被淹没在茫茫沙海之中,沙响过处,是一个失去了灵与肉、失去了梦想与记忆的古城,在日复一日地风沙流动与时间流失里渐渐苍老的容颜。沙响的背后,是匈奴和党项两个马背上的民族悲怆的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