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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族的背影
1.4.1 第一节 无定河边,党项人消失的背影

第一节 无定河边,党项人消失的背影

无定河,一条流淌于陕北黄土高原上的最长的河流。当我将探询西夏后裔的脚步送到这里时,我清楚其中的道理:如果说贯穿于青藏高原东南部、今天的甘肃南部临夏回族自治州和甘南藏族自治州之间的大夏河哺育了党项民族的童年,那么,无定河则培育了崛起于历史视野的党项民族的青年时代。无定河既是一条和西夏有着精神源头意义上的河流,也是伴随党项人在西夏建国之前奔波于黄土高原上最长的一条岁月之河。从秦、汉开始,直到宋、明时期,这里一直是中原汉族势力与北方大漠的游牧民族反复争夺的热土。古老的氐、羌、鲜卑、匈奴等民族在这里留下了征战的痕迹,但真正让史学界从一个王朝形成的乳汁般作用考察这里的,还是她和党项民族的关系。

罗丹曾经说过:“缓慢本身就是一种美。”悄然穿行在陕北黄土高原。隐在黄土里的无定河,以一种缓慢的姿态流淌在黄土的深处,慢慢地收容着这里发生的一切历史,其中包括党项人在这里完成的和汉族政权错综复杂的关系。它在唐代的天空下,缓缓地接纳了从青藏高原上来的党项羌。亦如后来缓缓地送走他们,默默注视着他们在宁夏平原上建立起一个后来和宋、金三足鼎立的王朝——大夏王朝。

永定河一直收留着党项人的记忆,忘却的只是后来生活在这里的人。李万顺老人一直居住在无定河边,身份证上明确无误地表明他的汉族身份,老人对西夏的历史一直很热心,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带有民间性质的研究,他的家里就有一些关于西夏的书,他也和当地的民众一样,喜欢把自己说成帝王之后,因为,在黄土高原上建立地方性政权的李继迁(西夏建国者元昊的祖父)确实出生在这里一个叫李继迁寨的村子,李自成同样出生在这一带。对我提出的这里有没有党项人后裔的问题,他反问道:“你说能没有吗?西夏建国前,党项人在这里生活了近300年的时间,比西夏存在的时间还要长出近100年。西夏的开国皇帝元昊的爷爷李继迁就出生在无定河边的,这个谁能否定得了?元昊的籍贯也就是这里!西夏建立后,这里也是西夏的疆土,西夏对这里实行过统治,前后加起来,这里和西夏的直接关系就有400年的历史,400年,怎能没有西夏人的后人呢?说成吉思汗死后蒙古人把西夏人杀绝了,能杀绝吗?我们就认为自己是党项人的后代。”老人说话时的激动与反诘后的肯定语气,显然在加重自己的族人和西夏皇室的关系。历史讲究的是证据,他们又无法拿出铁的依据来,但也正是这种扑朔迷离,造成了党项和这些人的族源之谜,引诱着我的脚步继续深入。

西夏王朝湮灭后,散布在整个中国西北的党项人逐渐消失,无定河边的党项人同样将背影留给了后来的历史。无定河在西夏消亡后的700多年的岁月里,逐渐将这里的民族风俗掩隐在越来越多的汉族主流文化影响下的历史表层上。如今,每年春节,无定河流域是一片狂欢:带有明显陕北一带民俗的秧歌、腰鼓、转九曲、燃火塔、玩社火、祭祖、祈神灵的庙会,和这里曾经生活过几百年的党项人的游牧民族遗风逐渐远了,只有拨开笼罩在这上面的雾霭,才能找到些许当年的党项人依稀的背影。

无定河,在唐代以前叫奢延水,从陕西靖边县白于山的中山涧发源,这一带山势高峻,地下水资源丰富,是陕北的洛河、延河、无定河等一些大的河流的发源地。洛河和延河都向东南流去了,唯有无定河由南向北淌进北方大漠,然后经过490公里的流程,汇入黄河。唐朝以前的无定河边,马蹄声里来来往往的是北方草原上一个个民族对这里的争夺或放弃,汉朝政权对这里的统治显得模糊而短暂,有时甚至是无力的放弃与无望的远眺,这里一直被战争和掠夺的阴影笼罩,一片富庶之地因此贫瘠,被中原王朝当作贫穷与落后的象征之地,唐朝就将归顺自己但让自己产生不安全感的党项人安置在这里。当唐朝、党项、无定河这三个概念涵盖下的因素叠加到一起时,无定河迎来的是怎样的新鲜或陌生呢?

党项羌生活在青藏高原的东南部,它的发展壮大一直对中原汉族王权的西部边疆构成威胁。历史的车轮碾到唐朝时,王朝的执政者对已经在几百年间给历代汉族政权一直构成威胁的羌族政权实行了新的政策,不再像以前那样采取单一的军事镇压,而是抓住强大起来的吐蕃人从青藏高原上逐步驱逐党项人的有利时机,利用党项人向其求援的契机,对党项人开始了长达百年的大规模移民政策。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少数民族整体迁徙,而且用了近百年的时间来完成。百年的时间里,从一些地名串联起来,可以看见他们迁徙的线路:甘肃的玛曲、郎木寺、宕昌,四川的松潘、茂县一带,甘肃的武都、天水、甘谷、庆阳,陕西米脂、横山一带。

唐朝为什么要将这些归附的异族安置在这里?从当时的历史条件来看,这里是唐朝疆域北部地区。半干旱的自然条件无法提供给让他们强大起来的马场,也提供不了农耕社会空间里充足的农业物产。唐王朝对这些随时都能起兵造反的异族势力无法完全放心,不能安置在王朝的内部地区,将这些人安置在这里,可形成北方少数民族进攻中原王朝的缓冲地带。就这样,无定河流域一带就扮演起了接纳唐时党项人的角色。

迁徙到陕北时,党项部族有八大种姓部落,其中以拓跋氏势力最强。从公元8世纪中期开始,迁徙的党项人经过10年多时间,到765年左右,以拓跋部为主的党项人以今天横山县无定河以北地区为居住中心,使这一带成为党项拓跋部兴起的基地。在唐代行政区域中,这里称为静边州,治所在今横山县党岔乡一带。唐政权眼中的不毛之地,却成了党项人很快兴起的“风水宝地”:往南的黄土高原厚土区成了他们的粮仓,往北的鄂尔多斯高原是天然而上乘的马场,加上唐朝对他们采取的不征税政策,党项人很快在这里兴起。唐朝对党项人的这种税收优惠政策在大诗人白居易《代王佖答吐蕃北道节度论赞勃藏书》里有明显见证:“且如党项久居汉界,曾无征税,既感恩德,未尝动摇。”从陇东到陕北的大片土地上,很快形成了党项六大部落。生活在今天甘肃东部的是南山部落,生活在无定河一带的叫平夏部落,党项拓跋部是平夏部的主力。南山党项在唐朝的政治评判中是不安分的一群人,唐宣宗颁布的《平党项德音》的诏书中就说:“南山党项为恶多年,化谕不悛,颇为边患。”对平夏部落则表扬为:“平夏党项素闻为善,自旬月以来,法使抚安,尤见忠顺。”后来,南山部落归顺唐朝后,被唐政府嘉扬为:“平夏、南山虽云有异,源流风俗本实不俗。”唐朝政府的好恶使位于无定河边的党项人中的平夏部落获得了发展的契机。

唐朝末年,世界上最大的帝国大厦开始倾颓,黄巢带领的农民起义军更是摧毁倾颓的帝国大厦最有力的推手,面对危及到帝国生命的颓势,唐僖宗调各路人马,前往镇压农民起义,骁勇善战的党项人被抽调到镇压的前列。党项首领拓跋思恭带领着的上万名党项热血男儿,离开无定河流域,南下参战。战争以唐王朝的胜利而告终,流居在陕北黄土高原上的党项人终于得到了唐王朝的认可,为一直在生存条件恶劣的地区辗转流徙的民族赢得一个新的生存与发展空间——唐王朝决定奖赏年轻善战的拓跋思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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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无定河边

局势稳定后,901年,唐僖宗在宫廷里召见有功的拓跋思恭,一番赏赐后还问他有什么要求,这位有远见的党项人回答说:“自从唐王朝政府下令将党项人安置在内地,使我们远离了吐蕃人的压迫,但我们一直没有自己固定的地界,能否将夏州一带地方赐予给我们?”唐僖宗答应了这个要求,党项人合法地拥有了夏州。拓跋思恭将夏州的治所选择在无定河边、匈奴人修建的坚硬城池统万城,并开始了对这里合法的开发、经营。这是自从来到黄土高原上后,党项人第一次合法地拥有地方政权,这个政权也就像个跳板,提供着党项人在后来的发展中,从不同方位的出击的可能。

在黄土高原上生活了150多年的党项人,得到了汉政权的承认,其首领拓跋思恭也被赐封为李姓,这是在正统的唐王朝统治者眼中,“野蛮”的党项人第一次有了大唐帝国帝王的赐封之地与赐封之姓,此后的多少年间,他们一直以这个姓为荣,这也是今天我们提起西夏王朝时,总将西夏王国的建立者赵元昊称呼为李元昊的一个原因(宋朝时,曾经赐封党项人的上层首领为赵姓,直到1038年,登基建国的元昊像扔掉一件不再合身的衣服一样,将这个他认为是耻辱的姓氏扔在了身后,命名了自己的党项姓氏:嵬)。

从公元10世纪初开始,被唐王朝大规模移民到这里的党项人,循着这无定河水的脚步往外走,寻求着一次次的扩张机会,他们和这条河流一样:先从内蒙古鄂托克前旗的边缘掠过,给黄沙起伏的沙漠滋润出一条绿川,使后来越来越多的党项人在这条绿川上生活、蔓延。

这条缓缓流淌的河流,也开始缓慢地改变党项人的生活,居住场所的变化或许就是其中一个:游牧民族的帐篷被这里的窑洞所替代。如今,这里的居民大多仍是把窑洞建在半山上。我在这里走访,就曾住在当地一位叫李明尺(音)的农民家里,确切地说是住在他家的窑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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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土高原上的民居

李明尺说,无定河在陕北,算是数第一的大河,自古以来就是和外界交往的通道,当年的党项人也是顺着这条河,走出这个闭塞的地方。老人也同样骄傲地炫耀说自己也是当年元昊的后人,他的依据是元昊的爷爷李继迁就出生于不远处的继迁寨,他们是同宗同祖的。

无定河穿过内蒙古乌审旗的一角,在毛乌素沙漠和黄土高原的接缝处又返回陕西的横山县界内。进入横山的无定河已经有了真正的河的模样和气势。党项人在这里也开始完成自己在黄土高原上的历史命题:形成了地方割据势力,并使这里成了党项人统治的核心地区。

千年的时光过去了,当年的党项人生活的影子已经完全不见了,无语但见证了党项人生活的无定河却没有多大改变:河床在这里宽过百米,两岸的景致也不一样了。对这里的考察,我选择行走在河北边的路段,顶着酷热,穿行在这片因为和神秘的西夏历史保持了相当距离而变得陌生的河谷。河南岸是成片的柳林,有的地方竟然开辟了成片的稻田;北岸的大片地段是沙丘连绵,呈现的是一片半荒漠地貌。

沿着无定河向东走,从鱼河到定仙一带,已经成了完全的黄土高原地区。许多路段不通公路,很适合我这样的徒步穿越者。定仙是这一带著名的九龙山的主峰,也就是方圆数十公里的最高处,这里是俯瞰黄土高原典型地貌的“观景台”。当地至今仍有这样的传说:当年,党项人首领李继迁在这里曾经布过兵,抗击过宋朝军队。走出定仙30千米后,又见深峡中的无定河,和无定河上游的沙漠地形以及中游的黄土高原地形不同,这里全是两岸高耸的断崖,由万千层青石板岩组成。这种地貌显然对当初从这里出兵扩张的党项人有利,易守难攻的地形,使外界攻打这里的难度也随之加大。从军事攻守的角度看,无定河也是党项人的一条福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