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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浑贺兰 多彩银川
1.2.8 紫花沟纪事(外二章)

紫花沟纪事(外二章)

葛 林

紫花沟无水,但却生得一种湿润润的石头。把这硬物磨成粉末,上到庄稼地里,是可以肥田的哩。

于是,便有众多的青年人,结了帮伙进得沟来采矿。先来的一伙便先客为主,选好矿点盖房子,放炮轰石修矿路,矿路就修在山脚处,选下的矿脉很丰厚,是十年百年也采不完的了。

后来的一伙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后来者居上,后来者只有把矿路修在山上面,矿点也选在山腰里,山腰里的矿脉浅而薄,且上山下山多有不便。于是,山上的就怨恨了山下的。骂山下的不该把好矿点都抢了去,占山为王,是土匪嘛。

山下的一伙原本就属一军马场,这些曾经骑马挎枪驰骋草原的家伙们,想当初是何等的风光啊。无奈天地变了,现代化武器的高速度发展,是任何马队也追不上的,骑兵落后了。落伍的骑兵被永远地从军队的序列中裁减了出来。军队不要马了,马场便改了农场,这些昔日的马上骄子们,是彻底失了威风的。这些着装混杂,有的穿的是半旧的军服,有的着的蓝帆布工装,有的干脆挂的是光板羊皮,是这样的一支队伍,武器还是要有的,眼下称为民兵,一色儿用的都是一种老式步枪,且说话蛮横气粗,一身子的匪气。

山上的一只狗子,跑下来偷吃了山下人啃过的肉骨,山下的人就用枪把那狗子放倒了,狗肉吃进了肚里,狗皮挂在树上。山上的就来寻事,山下的就把狗皮挂在百步开外的树上,一枪打去,狗皮应声落地。山上的便惊呆了,待清醒过来,便拎起狗皮慌慌逃去。从此,两家结怨,势不两立,成了仇家。

山上的有意无意地往山下放石头,心想,狗日的山下人再日能,你还能把石头给推到山顶上来。

山上放下的石头砸弯了山下的路轨。矿车路过时就翻了几回,山下的就扯了嗓子骂山上的无德。山上的就扯开裤带对着山下的撒尿,是那长长短短大大小小的一排齐射,心想你们有枪我们也有“枪”;又想你狗日的再日能,你还能把尿水尿到天上来吗?

山下的便恼羞成怒,恼怒了却不说话,终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挟了崩矿石的炸药,潜上山,轰的一声响,把山上的矿路炸塌了好长的一段。于是,山上的队长就约定了山下的队长,两个队长坐在那塌陷的矿路上举行了一次外交会晤。山上的队长是共产党员,山下的队长也是共产党员。山上的就骂山下的是土匪,只有土匪才破坏生产的。山下的则骂山上的是流氓,只有流氓才耍流氓的。

两个队长话不投机,谈判终于破裂,山下的队长就被山上的队长从山上抬着胳膊腿儿扔了下来。

山下的队长伤筋动骨,卧在床上十天半月动不了窝儿,两家的怨恨愈结愈深,两家的人路途上相遇了,便冤家路窄怒目而视。

山上的又养了一只狗子,山下的也养了只狗子。山上的狗子是母狗,山下的狗子是公狗。狗子不懂人类的仇怨,却偏要不顾羞丑,偷偷地约会了,做了些苟且交合的事。山下的见了很解气,又觉得是占了很大的便宜了。

谁料得一年以后,山上的狗子就繁衍成了一群,且个个凶猛如狼,见了山下的人就追着撕咬。山上的人就立在山上开心地笑了,山下的人这才明白最终还是上了山上人的当了。

受了气的山下人就找了山下的狗子出气,把狗子踢了两脚砸了一石,责骂狗子的无耻。狗子负气,便叛逃而去,跑到山上和它的那些狗儿女厮会了,长长久久不肯再回来。

过了一些日子又过了一些日子,是丁香花盛开的日子,山下的终于发现山上的人群里多了一个穿红衣服的人,有风从山上吹过来,山下的便伸长鼻子嗅出一股淡淡的似花而不是花的香味儿,有笑声歌声从山上流下来,清脆悦耳,山下的惊呆了,分不清了那是溪涧的水声还是塔楼的铃声。

紫花沟无水,紫花沟的男人都是焦渴焦渴的,俗话说女儿是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紫花沟的山啊树啊花啊为之一新。

山下的原本有一架望远镜,是当年牧马时找马用的。马放南山军马转业为民马以后,此物已尘封多年,这一年就派上了用场,他们拿着那物对准了山上不住地看,在那万山之中搜寻着那一点红。他们把望远镜的倍数调到了极限,一下子就把那着红装的女孩儿拉到了近前。那女孩儿眉眼儿俊美,且身姿窈窕。女孩笑时,就像是对着你笑的。山下的被倾倒了一片。

山下的队长就骂属下没有出息,不停地赶打那些露着呆相的后生娃儿。把属下赶着干活去了,队长便也拿那望远镜瞄了一眼,这一瞄不打紧,活活儿地把个队长软到石头上半天没能起来。

山下的多数都做了叛徒,背过队长偷偷潜到山上去,到山上不是出卖什么机密,而是专一地找了那女孩去瞧病的。

山上的红衣女孩是个医生,救死扶伤是医生的职责,在医生眼里,只有病人没有敌人,且红衣女孩天性随和,见了山下来人依然以礼相待,伸出手来号脉,挽起衣袖打针。红衣女孩的手是温温的、柔柔的,山下的后生娃子心里就很美了。

山下的都学了乖,有了病的上山去看病,没有病的找个病由儿也往山上跑,唯有队长不去,队长心里也想去,但因了上次谈判决裂,脸面上的事儿抹不开,队长不能去。

但队长有队长的办法,队长就叫了电影队来放电影。在这山野里,文化生活原本就贫乏,看电影是比过大年娶媳妇还要景致的哩。山下的队长向山上的队长发出了友好邀请。山上的队长就笑了,笑着下山来看电影了。山下的就都忙乎起来了,他们备了茶水,掀了床铺,把支床板的木凳都腾出让给山上的客人坐,木凳不够了,就自家坐在石头上,客人坐得舒坦了,他们也就舒坦了。他们一面看电影,一面看那红衣女孩儿,女孩儿坐在场子中央的一把椅子上,皇后娘子一样地尊贵着。

两个队长也坐在场子中央,两个队长坐的是一条板凳。山上的从腰里掏出了香烟,山下的也掏了香烟,山下的说抽我的,山上的说抽我的。两个队长就交换着抽了对方的香烟,抽着烟的工夫,一项和平共处的协议就达成了。

国庆节要到了,山下的队长和山上的队长就商议着这节日是个大节日,山上山下就来个联欢会吧,普天同庆。于是,山下的到山上去猎了两只野羊下来,山上的则到山下去弄得几箱酒来。联欢会气氛十分地热烈,大碗的酒大块的肉。吃饱了喝醉了,山上的山下的就倒成了一片。

红衣女孩儿不喝酒,红衣女孩儿就抱了个醋瓶子,扯了一帮醉鬼的耳朵往嘴里灌醋。山上的队长首先清醒了,指着山下的队长笑着骂道:“狗日的一准是狗子转世,喝醉了就是喝醉了,咋就抱着我的脚咬了一口呢。”挽起裤脚看时,果真就有一排青紫的牙印。山下的队长就笑了,笑着说:“我还以为我啃的是一个猪蹄子呢。”

山上的山下的便都开心地笑了,自此山下山上再无事生矣。

游干沟赏皇城玫瑰

要进得干沟,必要经过那山门,那山生得奇绝,鬼斧神工般的惊险。两厢高耸壁立的崖体,像两个思盼已久的恋人,急匆匆走来。走来了,就要相拥在一起了,相拥着的那一瞬间,却突然凝立,是这样相向而立了千百万年。

两崖之间,只留得窄窄陡陡的一隙,从下往上看时,天就成了清亮亮一条小溪,脚下是鸡卵大的、鹅卵大的砾石,马蹄踏上去,发出一种金石的响声,并时有火花从那蹄铁和石头之间迸出。

一马惊鸣,嘶叫声从这面的石壁撞击出去,又从那面的石壁弹射回来,几经折射便声声不已。

不时有山鸡从石壁中窜出,惊翅扇动,噼噼啪啪地响。总让人惊心了会有险石从天顶坠下,抬头看时,那禽鸟已飞得远了。

正是夏日,从谷底吹出的风,到这里变得急劲而有力,且极凉爽了,直到逼出人一身的冷汗来。

干沟无水,行三二十里,终不闻水声,那草木便生得艰难。山上也有树,树是杂树,山榆居多,且多不成形。直到到了皇城台子,那山便猛地绿了一下,空气也湿润起来,山坡上便有了野百合,红红艳艳地开着,由不得让人的心为之激动起来。

顺了一条羊肠小道,蜿蜒而行。马是不能再骑了,轻了装的马却突然激奋起来,是感受到了皇城台子的那股泉水了吗?

走遍干沟,就这一个皇城台子生得好,宛如一把坐椅,后面的山陡高大,作了这椅的靠背,面前的坡台平坦,作了这椅的面儿。一脉清泉从石隙中涌出,出来就跳下山去,在石壁上形成一个小小的瀑布,哗哗哗地笑着,一派欢快的样子。只是那水路极短,终行不到数百步,便倏尔逝去了。

皇城台下多松树,密匝匝结成一个阵,总疑心是千百兵士手持了戈矛卫护了这森严的皇城。

同行的某君就说:皇城乃古时皇家宫苑呢。一语惊人,细观这皇城山水,果真是一个好去处哩。

站在这皇城台上放眼长望,天高云阔,整个银川平原,尽收眼底,如面对了一巨幅山水长卷,茫茫苍苍,气象万千。临风抒怀,令人激动不已。

皇城台上绿草如茵,草莽深处,残砖碎瓦历历可数。偶拾得一瓦当,观之,上有拙朴的纹饰;击之,似有钟磬之声。

微风入怀,暗香袭人,循香四顾,便觅得玫瑰数株。皆秀骨丽质、花繁枝疏,似有孤傲独立之态。想这荒僻之地,人迹罕至,竟有如此花事,实乃一奇矣。

花世界中若有隐士,这便是花中的隐士啊;花世界中若讲静修,她们便都是修女了。世间唯隐士唯恐距尘世不远,唯静修之人唯恐居世不静。干沟皇城既远且静,生活着的这群玫瑰,是怎样的一颗颗傲洁清雅的女儿身心呢!

某君朋友,折得玫瑰花一枝,却被玫瑰刺扎了一下,伤处有豆大的血珠渗出。我笑着说这花乃千百年精魂,高洁之极,岂是汝等花贼所能亵渎的吗!

皇城草厚密且松软,人躺在上面,如卧毡毯之上,草香花香,诱人入醉。不知不觉,便酣然入梦。

梦醒时,红日西沉,霞光染山。有鸟鸣于枝间,其声清脆而婉转。再看那玫瑰时,在晚风中怜怜地开,让人由不得顿生一种怜惜之情。

两匹骏马,两位少年,歌咏而归,归而作《皇城玫瑰》一文。

银湖岸边的那一头牛

这湖不大,岸是用青石砌过的,曲折有致的样子,水清澈如镜,映出岸上的绿柳以及草坪上卧着的那一头。牛是头好牛,有着一身丰腴有力的筋肉,似乎那每一块肌腱里,所包含着的都是一种无穷尽的耐力。牛很忠厚,很亲近人的。尤其是那些乡下的农民,站在这牛的面前,就倍感亲切呢。如今乡下的牛也不多见了,那些拉车的犁田的已不再是牛了,是一种被人们称作“铁牛”的拖拉机。人们把那物件也冠以“牛”的名称,并不仅仅是它所负担的是牛的活儿,而实际上也是人们对牛的一种怀念。千百年来,是牛和人相依为命,度过了那漫长而寂寞的岁月。至今,人们相亲相近的依然是牛啊。

这头牛最初是作为一种象征走进城市里来的。牛驻足的地方是一处公园,有很好的风景。一方花砖草坪,长满了水嫩的青草,草丛里开满了各色的小花,星星点点的。牛对人们把它安置在这地方很满意,牛知道这是因为人们敬重它才把它放到这儿来的。这地方最醒目,使所有来公园游览的人都能看到它,像看一座纪念碑似的。

牛面对着的这座湖,有一个极富诗意的名字——银湖。冬天里,湖面上结了冰,冰上面又覆盖了一层银白的雪,湖岸上的柳树枝儿上也结满了冰雪树挂,风儿一吹,琼枝相触,就有一种清脆悦耳的玉音。啊,牛终于明白了,这湖为什么叫做银湖了。

当然,牛最喜欢的季节还是夏天。夏天里,湖里生满了荷,田田连连的荷叶上便有了许多晶莹透亮的水珠儿,风儿推动荷叶时,那些水珠儿就活了,在荷叶上团团地动着,任你怎样碰撞,水珠却不碎不散。太阳出来时,你可以看到水珠儿里有一颗闪光的核儿呢,这是那荷的魂灵儿吗?

如今的银湖已是扩大了好多了,新开挖了几处水湾河汊,使得那些泛舟于湖面的游人,终也有一种曲径通幽的感觉了。

变化似乎还不仅仅是这些,就在牛反刍着往事迷糊着两眼打盹儿时候,蓦地一睁眼,发现身边的拱桥也变了,那座旧桥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座新桥,新桥比旧桥更美更趋于艺术化了。这就让那牛惊叹不已了。那时候的它欢快地叫了一声,尽管那叫声里充满了激动之情,但那些前来游园的人都没能听到。游园的人很多,红男绿女,老少长幼,摩肩接踵不止。那些大路小径已不再是路,是一条条胀满了潮的河流了。

这头牛自然知道,这么多的人到这里来,是要来参加一项节日庆典的啊。

就在银湖的南岸,穿过那片树林,那里原本有一片低矮的平房,如今平房拆了,建了一个广场,人们叫它光明广场。广场很大,也很美。左边一座大厦是体育场。广场设有灯光喷泉,有花池、有草坪。草坪上的草又肥又嫩,站在草坪的边上,就能闻到一种甜甜的草香味儿。一想到那些草,牛就垂涎三尺了。

到了晚间,广场上灯光辉煌,人声鼎沸,天空中礼花四射,是万紫千红的一个世界了。

那头牛原本也是喜好热闹的,想当初在乡下的时候,牛就喜欢看农民在麦场上闹社火,为那些激越欢快的鼓乐所激动,牛也会踏出一种舞蹈来的。

当然,乡下自然是不能和城市相比的了,城里人闹起社火来要比乡下人更热闹更红火。牛多少是有些待不住了,牛就想走到那广场去和人们一同欢乐,可几经努力,牛却没能站起身来。那头牛这才意识到,现如今的它已不是往日的在田野里拉车耕耘的那头牛了,现在的它只有牛的身形,却没有了牛的那一身活络的骨肉,是一座铁铸的牛啊。铁铸的牛是能走动的吗?

那头牛,由不得就叹息起来。

葛林,祖籍河南省夏邑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家协会理事,一级作家。银川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银川文学院院长,著有《大气炜黄》《远去的马群》《天鹅海》《年轻的太阳谷》《鲜花盛开的村庄》等小说、诗歌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