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钱没钱你回来
查 舜
走出了省文联的大门,我没有显示像是无家可归的样子。尽管我的工作关系是在省城,可如今这里还没有我的哪怕是只能摆下一张床的栖身之地。记得,在我的工作可否调往省城的时候,省文联的一位老领导曾既像是慷慨大度又像是颇为难地对我谈起过,文联欢迎我到其下属部门的作协当专业作家,只是住房问题恐怕一时难以解决。我了解目前这年头像文联一类单位的处境,我也知道老领导的为人,我甚至都可以想象出老人刚刚说这番话的时候,那心里是曾攒足了怎样的一番劲。看得明白,说罢话的老人,那眉目、耳式也可以说是全副的神情,都处在一种等待之中。我能感觉到,那种等待时间愈长,对老领导来说将意味着什么。于是,我连忙表态,我不要房子,我在省城不要房子。
其实我的这番话,并不是要讨什么暂且之好的骗语,也并非是其他性质的戏言,而全然是发自由衷。因为我知道,当专业作家主要是出作品,一般来说是不怎么提倡坐班的。这些年里,我能到省城工作的机会也不算少,但我却唯有盯住了专业作家。对其他单位不愿问津的主要原因,倘认真理一理,恐怕也还是一来为了爱好,二来舍不得丢掉乡下那个家。所以,当老领导对我的话正表现出疑惑的时候,我便举例说,我在京都求学的那些年,就知道那里有不少人每天仅上下班坐公共车都需要三四个小时。言外之意,我每月从灵州乡下坐车跑几趟省城,那又算得了什么。
除罢偶尔的颇能磨炼人意志的各类长会之外,一般但凡本单位有什么当日就结束的活动,返回时间最晚我也不敢错过下午5点。因为我清楚,到灵州去的末班车是5点30分。30分钟作为从文联到省城汽车站的机动时间,而今天因为我要从钟鼓楼站点所乘的1路和11路车,不知什么缘故都来得太迟,当赶到南门汽车总站时,去往灵州的末班车早已开走。在离车站近些的东环路路口处想拦一辆顺车也未能如愿时,我的心情便顿时沮丧起来。
尽管省城里也有我的亲戚朋友,尽管文联虽经费紧张但领导还是同意特殊情况之下可以给我报销一些住宿费,可我仍是没有住下来的决心。依然站在东环路路口处的暮色里和寒风中,渴望能有所新的发现。此时此刻,那灵州乡下家里的情景又不时地在脑际浮现。亦土亦穷的家,亦土亦穷的人,唯一能够让我引以所谓自豪的小果园,这时不也是杆光枝秃了吗?即使连那被我常常幽默为是最富有的由小果园所制造出的新鲜空气,这时不也是随着那杆光枝秃而飘光散尽了吗?眼前面临的是可谓豪华的都市,而人一味思念的却是那穷乡僻壤。人的感情原来是混沌的,而当它偏执到哪一方的时候,竟连人的极清醒的理性,也不能不感到不可思议和莫名其妙。
细想想,人也真是一个怪物。每每我在乡下呆得久了,竟感到大自然那玩意儿还是太过于自然了,是那样地渴望着人为,当然是人为的程度愈浓愈好,渴望着去进一趟城,最好是大大的城,去到那里大些的图书馆里泡一泡,去到那里大点的电影院里坐一坐,去到那里大大的舞场里哪怕只是溜达上一圈,去到那里找几位有深刻见解的人哪怕只是进行一时半刻的思想交流以至交锋。而当一旦扑入到她的怀抱,我却又不能够久呆。这里人多得竟然不能不让人开始讨嫌起了人,包括极漂亮和潇洒的人;这里车多得竟然不能不让人开始讨嫌起了车,包括极豪华的车;这里声音多得竟然不能不让人开始讨嫌起了各种各样的声音,包括那极有些名气的歌唱家的声音。还有那很不怎样的空气,以及比那空气还要差劲得多的是是非非。
天色渐渐暗将下来,这时行进中的车号已很难认得准确了。更何况这种时辰回灵州的便车也是很稀少了。无奈中我便不能不决定要住下来。随着这种决定,我的心便立刻像是罩上了一层痛苦的阴影。我像个幽灵一样,在省城的街上毫无目的地飘来荡去。我不想打搅亲戚或朋友,我也不想去住旅舍以至宾馆,为本就很拮据的文联增加额外的负担。大概快11点钟了吧,我在一家影院门口遇见了我的学生小王。如今他已大学毕业并有了一份很好的工作。近期被省城一家单位借调来编写一部极其重要的辞典。他带着我住进了专家小楼的宿舍。这里条件自然是很好的,但这一夜,毫不夸张地说我简直像是小死了一次。因为怎么也睡不惯那极软的床,我糊里糊涂地像是总要寻找什么实在,也因为怎么也嗅不惯那由于离锅炉房太近而被极燥热的暖气处理过的空气,我像是得了夜游症似的总要捕捉什么清新,于是好几年再未犯过的重感冒,便像是恶狠狠地报复了我一次。好不容易盼到天刚刚有了一些亮色,我服了他给我找来的药,便趔趔趄趄地出了门,去赶返回灵州的客车。
由于多种干扰,而当回到我家所在的村庄附近时,暮色已经来临。可我还是大老远地就发现了我们家房上那烟囱里冒出的烟柱儿。瞅着它,我浑身的病痛顿时好像减轻了许多,眼睛也灵敏起来了,呼吸也流畅起来了。就连心境,也明显感到敞亮了许多。于是,我便立刻加快了脚步。随着这冬日颇像是想来就随便而来的小小晚风,那烟柱儿就朝着我这边弥漫开来,而当被她缠绕着和轻轻抚摸着的时候,而当我情不自禁慢慢吮吸一口进入到胸腔里的时候,我便有了一种被她那极质朴的爱意深深陶醉了的感觉。醉意中,无疑又是他们拉拉扯扯的缘故,便将我交给了我的妻。
妻正在用柴禾烧着炕。屋里散发着唯高温里的柴禾才能创造出的那种淡淡奇香。明明灭灭的火光里,丝丝缕缕的香味中,妻对我说,昨一夜她的神也像是被我带走了。她没有戴眼镜,但她却说,你像是病了,还不轻呢。我不知是妻的母亲给妻曾教下的,还是她本人的一种悟觉,她最关心我的,仿佛第一就是吃喝。不一会儿,小碟子大碗便都摆上了炕桌。家里有的是地桌和凳子,但她从不让多用,尤其是冬天,我坐在靠炕桌里边的炕上,已经感觉到炕已有了些热上来的劲儿,靠炕桌的其他边儿,坐着妻和儿女。我说,我怎么俨然像个皇帝了。妻说,家里是该有个主儿,威威风风的。你一天不当主儿,这家里的活泛气儿,连人的心儿,也像是全蔫了呢。
一顿极合口味的酸汤辣面疯疯乍乍地吃下,一盅漂着许多种泡头的盖碗碗花茶一气儿继着一气儿地品罢,额上和鼻尖上也似乎是周身那一茬儿续着一茬儿的微汗出过,我竟感觉不到了病的存在。而妻却又给我找来了药,还伸出两把颇像是满有力的手对我说,头痛脊背胀的话,她就上炕给我好好生生地按按捋捋。我说,算了算了,你快别趁机沾咱的便宜了。
晚间,睡在妻烧的温度极合适的热炕上,我竟是那样的惬意。正因为借助了它,尽管屋外到处的大地都冻得结结实实,而我的身心依稀仍和大地的深处以及地气保持着通融和联系。也因为屋里只有关闭了门儿的简易炉子,空气里便没有什么燥热暖气的因素,我不论醒着还是睡熟,所面对的仍是一个比较扎实的冬的季节,我所呼吸到的也仍是真真格格的冬的气息。因此,一年四季对于我确没有白来。我,我的生命里我的年华中那许多确也没有白去。我们都尽量给了对方真切的体验。
就在即将熟睡而去的时候,也许正是妻给我往严实掖被角的原因,我又醒明白过来。大概也正是妻方才那举动启示的缘故吧,我便猛地想起了她曾给我唱过的一首民歌里的两句词:有钱没钱你回来,尕妹妹的热炕你睡来。尤其在人和人的关系都涂抹上了极浓重的商业色彩的岁月里,在有吃有花好夫妻没吃没花没分离的现象司空见惯的年代里,想起这样的歌词来,无不叫人心动。我让妻现在时刻就给我唱,她说不能唱。我说,这就怪了,刚结婚过来那些年,你怎老爱给我唱哩。她说,那时候嘛也还傻傻的呢。现在人上些岁数了,才猛然想起来,怪不得做姑娘那阵,每当学唱到那两句歌词时,娘总要嗔怪地说,傻子,那话里头可是有那种话呢,丫头人家唱使不得。我轻轻地噢了一声,心里头便顿时涌出一股股甜甜的暖流来。
查舜,回族,宁夏灵武市人。毕业于宁夏教育学院中文系、鲁迅文学院创作专业本科班、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学士学位。宁夏文联副主席,宁夏作家协会副主席,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常务理事。作品和个人曾6次获省级文学奖,2次获全国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