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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文学界普遍认为，劳动歌是民歌的最初形式。为了减轻劳动的疲劳和提高劳动效率而唱的歌谣叫做劳动歌。劳动歌通常是人们在劳动过程当中演唱，并具有统一工作节奏、集中力气、激发劳动兴趣、提高劳动效率等功能和目的。劳动歌与劳动经验的密切关系也是劳动歌与其他民歌相区别的重要特征。劳动歌与特定民族从事的经济生产有直接关系。“劳动歌是一种由体力劳动直接激发起来的民间歌谣。它伴随着劳动节奏歌唱，与劳动行为相结合，具有协调动作，指挥劳动，鼓舞情绪等特殊功能。”^[1]这个定义基本概括了许多民族生产劳动过程中传承的民间歌谣的共同特征。但是，蒙古民族自古以来经营的畜牧业生产是一种特殊的劳动，牧民在放牧的时候并没有协调动作、统一步调的要求，在野外放牧寂寞了可以唱任何一种歌谣；而套马、驯服烈马等生产劳动过程则过于激烈，即来不及唱歌也来不及协调劳动节奏。因此不能用薅秧号子、打夯号子、伐木号子、行船号子等协作性较强而节奏、速度又经常变化的集体劳动中唱的劳动歌的类型来衡量蒙古畜牧业生产中唱的民间歌谣。而应该从蒙古游牧生产本身的性质和特点出发考察蒙古民众在劳动过程中所唱的歌谣。

众所周知，蒙古人的传统经济基础是游牧经济，蒙古民族的劳动歌通常表现了畜牧业劳动、生产中体现的人与牲畜和谐相处的关系。蒙古民族劳动歌中最具特色的歌是劝羊歌和劝驼歌。劝羊歌和劝驼歌是在劝说遗弃小羊羔或驼羔的母羊或骆驼接受初生的幼畜仪式中唱的劝说歌曲。在春季牲畜繁殖时期劝说遗弃羊羔的母羊接受自己的羊羔的目的而唱劝羊歌。我们认为，蒙古民族中广泛流传的感化母畜摧奶的一组歌谣可以看作是最典型的蒙古劳动歌。在卫拉特蒙古人接驼羔的季节中，当母驼嫌弃刚生下的驼羔不予哺乳时，骆驼的主人就请来马头琴手唱《劝驼歌》。一般是两位马头琴手同时伴奏，另外两人一人拍打着母驼的身体，一人拉着被弃的驼羔，两个妇女同声吟唱下面的《劝驼歌》：

催人泪下的马头琴声中唱着悠伤的《劝驼歌》往往能“说服”母驼，唤起它的爱子之情。这种唱给牲畜听从而感化牲畜，以此提高仔畜生存率的歌谣，无疑就是辅助生产的劳动歌。并且，只有游牧民族中才有可能产生这种特殊的劳动歌。在哈萨克民间也流传类似的感化母羊、母牛催奶的歌谣。^[3]在北方游牧民族的劳动歌之间进行比较研究将会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课题。

在牧区接羔季节，每当母绵羊嫌弃羊羔不予哺乳时，蒙古妇女就把母绵羊的奶水涂抹在被遗弃的羊羔脊背上，把羊羔抱放在母羊的乳房下，让母羊给羊羔哺乳，同时吟唱下面的劝羊歌：

在多数情况下，悠扬悲伤的劝羊歌能感化母畜喂起自己的小羊羔来。

牧民帮助和劝解羊、骆驼等母性动物接受、哺育自己的幼畜，建立正常的母子关系，保护牲畜生存繁殖的自然规律，保证了牧民正常的生产利益和人与牲畜和谐发展。牧民通常在马头琴伴奏下唱劝驼歌或劝羊歌。每到春季接羔季节牧民专门请马头琴师到家里举行劝说接受羊羔或驼羔仪式。

在戈壁地区游牧的蒙古人中最具代表性的劳动歌是劝驼歌，蒙古著名的长调民歌《孤独的白驼羔》就是蒙古民间广为流传的劝驼歌。这里，我们想介绍一位蒙古国青年女导演杜格尔苏伦导演的《哭泣的白驼羔》。影片记录了蒙古国戈壁地区生活的普通牧民家庭举行的一次劝母驼接受驼羔的劝驼仪式。电影中，蒙古国戈壁牧民一家三代七口人，祖父母、父母和三个孩子共同生活。这一家人没有摩托车、拖拉机甚至没有电视机，主要交通工具还是骆驼。戈壁蒙古人一家过着平淡的牧人生活。他们牧养的主要牲畜是羊和骆驼。这家今年最后一峰母骆驼难产，主人表现出极大的担忧。母骆驼痛苦了三天三夜，驼羔的前腿先伸出来了。主人帮助母骆驼慢慢地把驼羔拽出来。一只雪白的驼羔终于来到了世界，由于生产过程的不顺，白驼羔十分虚弱。经历了生产痛苦的母骆驼不愿意接受自己的驼羔，不让驼羔接近自己，拒绝哺育驼羔。刚出生的驼羔饿得可怜，渴望得到母驼的爱抚和哺育。白驼羔在母驼身边撒娇，可怜地寻找母驼的乳房，想吃母驼香甜的乳汁。可是母驼抬起高傲的头，无情地驱逐自己的驼羔。可怜的白驼羔悲伤地哭泣。主人几次把母驼和驼羔牵到一起，劝母驼接受和哺育驼羔。可是主人的几次尝试都没有成功。可爱的白驼羔面临着饥饿和死亡。主人派两个儿子骑着骆驼去省府所在地请马头琴师。一个十二岁、一个六岁的两个男孩骑着骆驼赶一天路程到省府，请来了艺术学校的马头琴老师。这一家男女老少穿戴整齐的盛装举行了劝驼仪式。主人把母骆驼拴住，把驼羔牵到母骆驼身边，先把琴师的马头琴挂在母驼脖子上，让母骆驼熟悉马头琴的声音。接着，劝驼歌手拉起悠扬、哀伤的曲调，主妇一边轻轻地抚摸母驼，一边唱起低沉而忧伤的劝驼歌。歌声悠扬、哀伤，母骆驼听着无限忧伤的歌曲逐渐变得安静、温柔，浑浊的大眼睛里流下眼泪，爱抚地舔小驼羔的身体。主人把白驼羔牵到母驼的身边，可爱的白驼羔幸福地吸吮着母驼香甜的乳汁。这家男女老少和琴师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劝驼仪式便接近尾声。戈壁蒙古人一家摆上满桌子的食物和奶茶举行了宴会，主人们在琴师伴奏下唱起悦耳动听的民歌。蒙古民间广为流传的长调民歌《孤独的白驼羔》歌声悠扬、哀伤。

1.孤独的白驼羔啊，

　早晨醒来就哭泣，

　遥望苍白的杭爱山，

　悲伤地哭泣。

2.小驼羔咀嚼着荆棘

　悲伤地哭泣，

　寻找母驼的乳房，

　可怜地哭泣。

3.小驼羔啃着草叶，

　悲伤地哭泣，

　思念母驼的乳汁，

　可怜地哭泣。

4.有父亲的驼羔，

　跟着父亲玩耍。

　没有父亲的驼羔，

　孤独地哭泣。

5.有母亲的驼羔，

　跟着母亲撒欢。

　没有母亲的驼羔，

　孤独地哭泣。

6.可怜的白驼羔啊，

　渴望越过山岭，

　跑到母亲身边，

　吸吮她的乳汁。

7.可怜的白驼羔啊，

　渴望越过柳木岭，

　跑到母亲身边，

　吃那涌泉般的乳汁。

8.白色的驼群啊，

　可怜的白驼羔啊，

　想念母亲而哭泣。^[5]

另外，通过戈壁蒙古人一家举行的劝驼仪式，我们亲眼目睹了对骆驼弹琴以及骆驼对音乐的理解和感悟。不仅人类会欣赏音乐，而且骆驼、羊等牲畜也懂得感受音乐。蒙古人恐怕对于“对牛弹琴”这一汉语成语的解读与汉语成语词典中的解释不同。汉语《新华成语词典》中解释“对牛弹琴”是比喻说话不看对象，对外行说内行话或对不讲理的人讲理。^[6]讽刺和取笑对牛弹琴是愚蠢而徒劳的行为。而戈壁蒙古人对遗弃驼羔的母骆驼弹琴而且得到母驼的感悟和积极回应，达到了帮助和劝解母驼接受驼羔的目的。这一事实说明，“对牛弹琴”在蒙古游牧文化中是一种积极有效的文化现象和民俗行为，这就是文化的多样性和差异性。

劝驼歌在蒙古民间广为流传，歌词的意义大同小异。劝驼歌的一种变体是这样唱的：

卡尔梅克蒙古民间也流传着劝驼习俗。夜晚月亮升起时把被母骆驼遗弃的驼羔带到家门口，琴师用唱英雄史诗《江格尔》的曲调，用低沉的嗓音唱《宝恩宝恩宝珠海》的歌：

宝恩宝恩宝珠海

娇嫩的脖子上，

稚嫩的驼峰上，

宝恩宝恩宝珠海

宝恩宝恩宝珠海。^[8]

这里浸透了牧民对母骆驼和驼羔的爱抚和怜惜的感情，同时体现了史诗《江格尔》与卡尔梅克人生活和生产仪式中的劳动民歌的密切关系。史诗《江格尔》是卫拉特蒙古人和卡尔梅克人在仪式中唱的民间文学。劝驼歌也是在劝驼生产仪式中唱的民歌。

牧民举行让其它母骆驼接受失去母骆驼的驼羔的仪式，太阳升起时在驼羔身上洒凉水边拉琴边唱道：“孤独的白驼羔啊/你想过饥饿吗？/长毛的黄驼羔啊/你想过饥荒吗？”

据说在有的地方，骆驼的主人在瓷器里放入少量水，用浸湿的手指头在瓷器的口边上绕着画时会发出奇特的音乐，并用这种音乐让母驼接近驼羔。在失去驼羔的母驼栓马绳旁边堆土，在土堆上面盖上死去的驼羔皮，并洒凉水后夜晚两个以上的人悄悄地来挤母驼奶。这是模拟小驼羔吃母驼羔的奶。^[9]

如果从人类学的角度看，劝驼仪式是帮助母驼认识自身作为母驼哺育驼羔的天经地义的身份和责任。牧民通过马头琴音乐和歌词劝说母驼，如果小驼羔离开母驼的乳汁就会可怜地哭泣，甚至悲惨地饿死的事实。也告诉母驼小驼羔如果得到母驼的爱抚和哺育就会健康快乐地成长的道理。劝驼仪式是典型的过渡仪式。帮助母驼从单身的雌性骆驼转变为驼羔母亲的身份的仪式。

劝羊歌也是在蒙古民间广为流传的代表性劳动歌。劝羊歌和劝驼歌的功能和目的相同，劝解遗弃羊羔和拒绝哺育羊羔的母羊接受羊羔，并承担哺育羊羔的天职。劝羊歌在各地区流传着不同的变体。喀尔喀蒙古民间流传着这样的劝羊歌：

歌中牧民把羊视为听懂人类语言和感情的有灵性的牲畜。牧民劝告和启发遗弃羊羔的母羊接受和认识哺乳羊羔的事情就如一年四季的更替一样，是宇宙万物间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劝羊歌的目的是帮助母羊认识到：不让羊羔吃奶它的乳房就会涨痛，羊羔就会可怜地饿死，它就会失去跟在身边撒欢的羊羔。劝羊歌中叫羊的语气词“浩思！浩思！浩思！浩思！”和“托格！托格！托格！托格！”在调节歌曲的节奏，同时也是劝羊歌词结构特点之一。唱悠扬、哀伤而动听的劝羊歌时还有相应的民俗行为，如劝羊的人挤母羊的乳汁，把乳汁涂抹在羊羔的尾巴上让母羊闻。另外一个变体中唱道：

这首劝羊歌的卫拉特变体中唱道：

据从事蒙古民间文学研究的前辈学者们的研究，蒙古有关畜牧业的民歌起源于赞词和祝词等蒙古传统民间文学形式。后来附上曲调之后在流传过程中歌词逐渐被遗忘，最后只留下了曲调。流传至今的劳动歌多数歌词被遗忘只保存了曲调。蒙古劝驼歌和劝羊歌在结构上主要以“浩思、浩思”和“托格、托格”等叫骆驼和羊的语气词来强调歌词意义和调节节奏。

通过劝羊民俗，诱导母羊重新接受其遗弃的小羊羔，就是确定和巩固母子关系或者重新建立母子链的民俗仪式过程，我们认为这个过程就是一个过渡仪式。一只母畜遗弃它亲生的仔畜，即使接受了它也拒绝哺乳，本是一个不正常的现象，这种母子关系是松散的、不恰当的，需要牲畜的主人借助唱歌、拉马头琴等补救手段促使母子关系重新得到确定和变得牢固。在仔畜身上涂抹母畜的奶水或者用母驼的鬃毛编制笼头套在驼羔头上，这种做法一方面有着实质性的客观作用，就是把母亲身上的东西、母羊最熟悉的味道移植到子畜身上，通过嗅觉母羊闻到自己身上的味道，可以认出那羔羊就是自己的孩子；另一方面还具有象征性的作用，其本身就是一种模拟巫术，通过物质的中介连接母与子，使二者合二为一，从而实现母与子之间谱系的连续性，促进母畜和仔畜之间的情感沟通，是一个象征性的做法。在蒙古人的传统观念中，牲畜的产品是最干净的，仔畜身上涂抹奶水可以消除沾在它身上的一切灾祸、秽气，可以达到净化的目的。从仔畜的角度考虑，仔畜身上涂抹奶水的做法实际上是给仔畜举行的洗礼仪式，意味着羔羊的第二次出生，象征着进入生命中一个崭新的阶段或状态。通过湿润羔子的皮毛，模拟刚生下来的样子，象征羔羊在母羊膝下的再次出生。身上涂有母羊的奶，表示它们之间有不可分割的关系，该羊羔就是此母羊所亲生。劝导母羊接纳它亲生羊羔时，通过涂抹奶水的“洗礼”仪式，羊羔得到再次出生的机会，它们微弱的、模糊的母子关系，现在得以确认和进一步巩固；劝诱母羊接纳它羊羔时，涂抹奶水同样象征小羊羔的再次出生，小羔羊在这个时候已经不再是其它羊的羔子，而是因为身上涂有母羊的奶水，它无疑是这只母羊的幼羔。

劝羊民俗这一过渡仪式调整牲畜群中的母子关系，并重新给予定位，明确母与子各自的责任，赐予新的任务，把母羊和羊羔从故有颠倒的、不和谐的、不完整的状态中解救出来，重新确立一个新的秩序。在遗弃亲生羔羊的母羊和被遗弃的羔羊之间重新建立关系，即将进入一个全新的阶段、加入一个新的母子链，先必需打破旧的秩序，从旧的关系中摆脱出来。表现这之间区别、不同阶段的最容易的方法就是援用事物的对立面，既对立两分法。《劝羊对羔歌》吟唱更多的是自然界的现象、鸟类的生育，并使之与母羊之间加以比较，劝导母羊给羔羊哺乳：

提起鸟类爱子养子的行为，劝导母羊赶快接纳自己的羔羊。在蒙古人看来，鸟不是吉祥的动物，因为它没有乳房、没有奶，劝羊歌中提到与之对立的鸟类养育幼雏的行为，一方面它们原有的面目应是相对立的、不给羔羊哺乳的母羊和鸟类是一样的，甚至鸟禽都不如，促使它摆脱旧的状态，与鸟一样的生活；另一方面，通过劝羊仪式，新一对母子将进入新的阶段、加入新的母子链，因此竭力使该母子成为大自然整个集体中的一员，将集体对子女、对后代的态度、认识编织到母羊的心智中去。提及四季变化、鸟类的养育后代的行为，强调与自然现象的联系、母子之间的整体性，劝导母羊加入新的集体应该服从集体的规则、完成自己的任务、尽到责任。

在劝羊和劝驼仪式中，体现着蒙古牧民对这一行为的价值判断和道德观念，为什么牧民如此重视一只被嫌弃的羊羔，举行复杂繁复的劝羊仪式，连续数天唱歌拉琴呢？因为蒙古民族赖以生存的生产资料就是牲畜，每一只羔羊都是一个生命，失去了生命便失去了畜牧业，失去了畜牧业就失去了生存的根基。因此，牧民因生活需要，为了繁殖牲口，从实用主义的角度出发，举行这种专门为牲畜举行的独特的仪式。另一方面，在蒙古高原艰苦的环境下幸存一个生命本非易事，所以牧民非常爱惜生命、重视劝羊唱羔歌，让每一个生命都实现生存的希望，是他们对生命的理解促使他们这样做的。^[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