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 第四节 洪水神话

第四节 洪水神话

世界上的很多民族都有洪水神话。一些学者认为,洪水神话是以世界的毁灭为前提,讲述现在人类的历史之开始的神话,其主题是由大洪水的混沌状态变为新的人类生活的秩序,因此是创世神话的一种。[35]蒙古民族中也有洪水神话,不过不突出,且零散。相比之下,受佛教影响,世界浩劫的观念在蒙古民间非常流行。随着佛教的传播,“嘎拉巴”(世界浩劫)的观念在蒙古人中占据了一定位置。这种观念认为世界的毁灭和形成,天地分开的虚空嘎拉巴、万物生成的元定嘎拉巴、长时期安定太平的栖息嘎拉巴、世界被毁灭的破灭嘎拉巴几种形态依次循环,无边无际。蒙古创世神话中也有附会这种佛教“嘎拉巴”思想,它反映了佛教把世界看作循环轮回过程的辩证思想。前引《巴巴额吉造人》神话中,人间发生洪水大灾,淹没了整个世界,创造神也无处藏身,他背着老母巴巴额吉登上了须弥山顶,找到一个石洞住下。过了多年,洪水退下,陆地重新露出水面。于是巴巴额吉用皮缝制人形,创世神为其吹入灵魂,从而繁衍了人类。[36]在这里,洪水只是一个前提,并没有交待发洪水的原因。但是已经说明了蒙古人中有洪水神话观念。而洪水与文化洗礼的关系在布里亚特蒙古人的洪水神话中体现得比较突出。

布里亚特蒙古人的洪水神话是比较晚的时候基督教观念传入布里亚特民间以后逐渐形成的。这一类神话在表面上也采用了一些《圣经》神话的母题,譬如用男人的肋骨创造女人的神话[37]和洪水神话。然而,这种神话在更深层意义上表达了一种基督教的救世主观念。同时,这类神话还带有佛教影响,因此文化构成因素上更加复杂化。这一类神话从文化意义上讲,集中体现了由原始宗教向人为宗教的过度。在布里亚特蒙古的一篇创世神话中讲:当我们的世界还不存在的时候,创造神从天而降,但尚未找到创造世界的泥土。这时候恶神过来问创造神:“您准备做什么?”创造神回答说:“我想在这水上创造世界。”恶神反问道:“那么你打算如何创造这个世界呢? ”创造神回答说:“我需要土和石。”恶神又问:“那么土和石又在哪里呢? ”创造神告诉他:“土和石在大海的深处。”于是恶神说:“那么我去取来土和石吧。”恶神潜入海底虽然拿到了土和石,但是由于手中抓土未能浮上海面来,于是把土和石塞进眼睛里才游到水上来。这样,恶神把土和石交给创造神,但作为取来泥土的回报,恶神向创造神索求报酬。创造神对恶神说:“我在大地上分给你一些土地。”创造神把土撒在水面上,并吹一口气说:“世界啊,形成吧! ”于是世界便形成了。创造神按照自己的承诺,分给恶神仅够插一根拐杖的土地。于是,恶神用木棍把这一块土地捅开,从地底下引出了各种毒蛇和害虫。[38]

这是一个典型的潜水神话。其中也体现了创造神与其敌对者的合作和斗争关系。这个神话中古老的善恶二元论观念是早已存在的,但是在古老二元论观念基础上该神话有了新的发展。我们认为创造神带上基督教神灵的神格之后,我们应该重新考虑一下作为创造神的敌对者和合作者的恶神的神格和宗教归属问题。无庸质疑,对布里亚特蒙古人来说,作为外来宗教神灵的创造神的敌对者不外乎就是外来宗教的敌对者——土著民族原有的宗教——萨满教了。因此可以推断,恶神实际上就是萨满教的神灵,或者就是一个大萨满。大林太良指出:“恶神具有明显的巫术和恶魔的性格,显示可怕的权力。”[39]另外,恶神从地下世界引出来的毒蛇等正是北方信仰萨满教的民族当中的萨满神灵。还有些神话中,恶神捅开地洞引出熊等动物,也是萨满的神灵。那么,这个神话究竟表达了什么主题?我们认为,除了普遍的创世主题外,神话中还表达了萨满教与基督教,或者说是本土宗教与外来宗教的关系。首先,创造神想创造世界,但不知道世界的根源在哪里。这里,作为世界根源的土和石实际上就是一种文化象征,而它的实际掌握者就是恶神,即萨满。因为布里亚特蒙古最古老的文化是由萨满掌握的。因此,作为创造神的基督教神灵要想在布里亚特蒙古创造一个世界,必须求助于原有的神灵——恶神或者萨满。但是,当他们合作完毕之后,恶神却从创造神那里只分到了插一根拐杖的土地。就是说,在传教权力的分配上,创造神做了不公正的分配,即基督教排斥布里亚特蒙古的萨满教信仰。因此,以恶神为代表的土著萨满教在只能插入拐杖的可怜的土地上把他的神灵从另一个世界引出来,以对抗创造神——基督教的神灵。

因此,我们可以说,这个神话中创造神所创造的是一个宗教意义上的世界。从混沌中创造世界实际上就是由无秩序向有序世界的转化。而这种有秩序世界就是基督教的世界,然而它无疑要受到来自布里亚特蒙古土著文化和固有信仰萨满教的抵抗。在这种情况下,古老的创世神话被赋予了新的宗教学涵义。

布里亚特蒙古人的洪水神话是蒙古民族洪水神话中最有特色的。其情节完全来自于《圣经》,但又有自己的特色。

在发大洪水前,神给某人传授了制作大船的技术。这个人每天早晨一起床就手持斧头上山砍树,按照神的设计图制作一艘非常大的船,日出而劳,日落而归。这样过了很长时间,他的妻子就问他:“你每天到山里干什么? ”丈夫回答说:“我上山砍柴。”有一次,丈夫进山造船去了之后,恶神就来到了他妻子身边,告诉了她丈夫并不是砍柴,而是建造一艘大船,并吩咐她说:“你丈夫的大船眼看就要建造完毕了。他回来叫你上船,但是你不要听他的话。他可能会打你。那时候你呼叫我,我就可以和你一同乘船保护你。”

没过多久,大洪水就来了。这个人就叫自己的家人都上船,可是妻子并不听从丈夫。他劝说妻子费了很大口舌,但是妻子不听,他就动手打了妻子。妻子就喊:“你为什么打老婆呀?恶神快来啊!”于是恶神就上了大船。

这个人在神的帮助下把很多动物带到船上,但是动物之王猛犸象说:“我的身躯大,大洪水不会淹死我的。”于是拒绝上大船。洪水越来越大,大船如同一片小树叶飘在滔滔大水中央。上了船的恶神变作一只老鼠在大船上啃出了许多洞。水从洞口灌进船舱内。这个人就开始堵那些洞,但是恶神又啃出更多的洞。神见此情景,创造出猫来制服了恶神。兽王猛犸象虽然在水中游了很长时间,但最后还是淹死在洪水里。因此,今天经常出土猛犸象的化石。大洪水过后这个人繁衍了人类。[40]

我们认为这个神话隐喻了布里亚特蒙古人的“文化再起源”,即基督教传入布里亚特蒙古以后本土文化受到基督教化的“文化洗礼”,大洪水就是基督教洗礼的象征。大林太良说:“洪水神话在未开化民族中比较流行,主要是基督教观念通过传教士活动给予刺激的结果。”[41]这个结论对于布里亚特蒙古人来讲,也是适合的。蒙古民族各部族中虽然也都有洪水神话,但是“挪亚方舟”类型的洪水神话是惟独布里亚特有。而且蒙古民族洪水神话的重点并不在于人类再起源,即婚姻主题,而更多的是文化再起源。而且洪水神话多与佛教浩劫观念联系在一起,并突出佛祖的救世主地位。大林太良又说:“救世主的观念属于发达的文化。”蒙古人的萨满教中没有救世主观念,萨满只是天神和人类的使者。而佛教和基督教都有救世主,并且在蒙古神话中都是通过洪水神话来体现出来的。

那么,我们就可以这样来解读布里亚特蒙古的上述洪水神话。大洪水就象征着基督教的文化洗礼。大洪水之前是布里亚特蒙古人信仰萨满教的世界,经过大洪水,布里亚特蒙古人中出现了一个基督教化的新的世界。因此大洪水就是一种文化变迁的标志。在这里,基督教化新世界的创造同样遇到了恶神——萨满的阻挠。实际上就是传教士在布里亚特蒙古传教过程中遇到了极力保护土著传统文化的萨满教的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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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希伯来语《圣经》中的洪水神话

这里,我们要特别注意猛犸象。其实,猛犸象是西伯利亚各民族神话中的创造神,[42]同时也是西伯利亚土著民族原始文化和传统文化的创造者和保护者。因此猛犸象拒绝上神指使人建造的大船——按照基督教教义建造的大船而被毁灭,实际上隐喻了西伯利亚土著文化对基督教文化的拒绝。洪水过后,猛犸象经常出土,象征了西伯利亚土著民族传统文化在基督教化的文化表层底下的沉积。洪水使人类和猛犸象切断了联系,即与最初创造世界的创造神切断了联系。

在《圣经》里,发洪水的原因是神不喜欢由亚当和夏娃繁殖的人类,于是发洪水毁灭人类以后重新繁衍人类。因此,人类再起源和婚姻是洪水神话最主要的主题。然而,布里亚特蒙古的洪水神话并没有提示发洪水的原因,只讲了洪水的过程。可以说,人类再起源并不是布里亚特蒙古洪水神话的核心主题(造船的人和他的妻子都上了船,不存在兄妹婚再繁衍人类的人类再起源主题)。其核心主题应该是洪水的过程,回到历史现实中就是基督教化过程和土著文化的反应。从这一点讲,马林诺夫斯基的话非常有道理:“神话是满足宗教欲望和社会服从的。”[43]洪水神话同时可能隐喻了民族国家中民族宗教和国家宗教的替换。[44]在布里亚特蒙古洪水神话中,作为民族宗教的萨满教经过一场大洪水,被国家宗教——俄罗斯的国家宗教基督教所替换,实际上沙俄政府强迫基督教化了布里亚特蒙古人。布里亚特蒙古人被迫接受了东正教。

【注释】

[1][蒙古]曾·杜拉姆著:《蒙古神话学形象》(西里尔蒙古文),国家出版社,乌兰巴托,1989年,第129页。

[2][蒙古]曾·杜拉姆著:《蒙古神话学形象》,第121~123页。

[3][蒙古]曾·杜拉姆著:《蒙古神话学形象》,第129页。

[4][日]大林太良著,林相泰、贾福水译:《神话学入门》,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8年,第53页。

[5][日]大林大良、伊藤清司、吉田敦彦等编:《世界神话事典》(日文),角川书店,平成六年(1994年)初版,第55~56页。

[6][日]大林太良著,林相泰、贾福水译:《神话学入门》,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8年,第53页。

[7][日]大林太良著:《神话学入门》,第49页。

[8][蒙古]曾·杜拉姆著:《蒙古神话学形象》,第143页。

[9][日]大林大良、伊藤清司、吉田敦彦等编:《世界神话事典》(日文),角川书店,平成六年(1994年)初版,第442~445页。

[10][蒙古]曾·杜拉姆著:《蒙古神话学形象》,第125页。

[11][蒙古]曾·杜拉姆著:《蒙古神话学形象》,第123~124页。

[12]《世界神话事典》,第343页。

[13][日]大林太良著:《神话学入门》,第52页。

[14][日]长尾雅人著:《蒙古喇嘛庙记》(日文),中央公论社,昭和六十二年(1987),第156~183页。

[15]J.Vacek,S.Dulam:A Mongolian Mythological Text. prague :CharlesUniversity,1982.11~14,79~82(英译文).

[16]满都呼主编:《中国阿尔泰语系诸民族神话故事》,民族出版社,1997年,第148页。

[17]满都呼主编:《中国阿尔泰语系诸民族神话故事》,第155页。

[18][苏联]谢·亚·托卡列夫、叶·莫·梅列金斯基等编著,魏庆征编译:《世界各民族神话大观》,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3年,第667~668页。

[19]《世界神话事典》,第442~445页。

[20]《中国阿尔泰语系诸民族神话故事》,第156页。

[21][蒙古]呈·达木丁苏伦编:《蒙古古代文学精华一百篇》(回鹘式蒙古文)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466~499页。

[22]《中国阿尔泰语系诸民族神话故事》,第172~173页。

[23]J.Vacak S.Dulam:A Mongolian Mythological Text.Prague:Charles Vhiversity,1982.1~2.

[24]萨囊彻辰著,道润梯步译注:《新译校注〈蒙古源流〉 》,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8页。

[25]《新译校注〈蒙古源流〉 》,第6~7页。

[26][日]大林太良著:《神话学入门》,第79页。

[27][日]大林太良著:《神话学入门》,第62页。

[28][日]大林大良、伊藤清司、吉田敦彦等编:《世界神话事典》(日文),角川书店,平成六年(1994年),初版,第442~445页。

[29][日]大林太良编:《世界神话》(日文),日本放送出版协会,昭和五十一年(1976年),第135~136页。另参见陈岗龙:《蒙古萨满神话简论》,《东方研究》,蓝天出版社,1999年,第359~366页。

[30]《阿拜·格斯尔——布里亚特蒙古英雄史诗》(回鹘式蒙古文),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81~83页。

[31][俄]热列宁著:《西伯利亚的翁滚崇拜》,《蒙古》(日文),昭和十八年二月号,第十卷第二号,第78页。

[32]乌丙安著:《神秘的萨满世界》,三联书店上海分店,1989年,第216页。

[33][蒙古]达·策仁索德诺姆著:《蒙古神话》(西里尔蒙古文),国家出版社,1989年,第149~150页。

[34][俄]道尔吉·班札罗夫著:《黑教或称蒙古人的萨满教》,内蒙古大学历史系蒙古史研究室编印:《蒙古史研究参考资料》,第十七辑,1965年3月,第23~24页。

[35][日]大林太良、伊藤清司、吉田敦彦等编:《世界神话事典》,第113页。

[36]满都呼主编:《中国阿尔泰语系诸民族神话故事》,民族出版社1997年,第156页。

[37][日]播磨梄吉:《布里亚特族的世界创造说》(日文),《善邻协会调查月报》,昭和十三年三月号,第37页。

[38][日]播磨梄吉:《布里亚特族的世界创造说》(日文),《善邻协会调查月报》,昭和十三年(1938年)三月号,第36页。

[39][日]大林太良:《神话学入门》,第118页。

[40][日]播磨梄吉:《布里亚特族的世界创造说》(日文),《善邻协会调查月报》,昭和十三年(1938年)三月号,第39页。

[41]大林太良:《神话学入门》,第62~63页。

[42]《世界神话事典》第436页。在雅库特神话中猛犸象创造了世界,但被神赶到地下世界。

[43]马林诺夫斯基著,李安宅译:《巫术科学宗教与神话》,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86页。

[44]吕大吉主编:《宗教学通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第42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