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蒙古创世神话
一、蒙古潜水神话——萨满创造世界
潜水神话（earth-diver myth）是创世神话的一个重要类型。潜水神话讲，神的助手潜入海底找来了泥土，神用这块泥土创造了世界。蒙古民族有丰富的潜水神话，并且与阿尔泰神话有密切的关系。布里亚特蒙古人的潜水神话中讲道：
原初，世界混沌一片，在黑暗中创造神额和·布尔罕（母亲神）飘浮在空中。创造神决定分离天地，就最初创造了野鸭。野鸭潜入水底，找来了泥土。创造神用这块泥土创造了大地乌尔根。又在其上创造了植物和动物。用太阳创造了善良的女神曼津·固尔姆，用月亮创造了邪恶的第二女神玛亚斯·哈喇。从善良的女神诞生了西方的天神，从邪恶的女神诞生了东方的天神。[1]
神话中的创造神是女性神——母亲神，其原型是女始祖和女萨满，可见神话之古老。另一个布里亚特蒙古神话中讲：
创造神命黄鸭潜入水底找来泥土。黄鸭嘴衔黑土，爪夹红土上来，把土交给了创造神。创造神用红土作地盘，在其上面用黑土创造了世界。黄鸭在潜入水底捞泥的过程中受到了螃蟹的阻挠。因为世界一旦被创造出来，它将被封在世界底下，所以它要阻碍创造神的活动，来维护自己的生存环境。[2]
喀尔喀（今蒙古国）蒙古人的潜水神话讲：世界之初为大水。瓦齐尔巴尼（金刚持）找来天上的白色潜水鸟，命令它潜入海底找来泥土。瓦齐尔巴尼用白色潜水鸟找来的泥土，凭其语言咒术力量创造了世界。白色潜水鸟还从海底拖来巨龟做创造神的落脚地。[3]在该神话中，创造神被换成佛教神灵瓦齐尔巴尼，但白色鸟潜水找泥土和用语言咒术创造世界的方式未变。
关于潜水神话，神话学家比较认可的有两种观点：一种是日本神话学家大林太良（1929—2000）认为，潜水神话是狩猎民的神话，潜水神话中创造行为的原型是萨满和巫医的行为。[4]一种是日本神话学家松村一男认为，潜水神话是由水底有土的知识和人类在儿童时期从水中捞泥捏造各种东西做游戏的记忆两者的结合编制出来的。[5]
内陆亚细亚各民族的潜水神话包括蒙古语族、突厥语族等各民族的潜水神话。其中，阿尔泰的潜水神话最著名：
最初，世界上只有水。神和最早的人（或者是恶魔）以二只黑雁的形体盘旋在最初的大洋上空。神命令人从海底拿些土来。人拿来土以后，神把它撒在水上并命令说：“世界啊，你要有形状。”说罢又让人再一次送些土来。可是，人为了把土藏掉一些来创造他自身的世界，只把一只手中的土交给了神而把另一只手中的土吞进了自己的口中。神把拿到手中的那部分土撒在水面上之后，土开始渐渐变硬变大。
随着宇宙的成长，人嘴里的土块也越来越大，简直大到足以使其窒息的程度。这时人不得不向神求救。被神盘问之后，人才坦白了自己所做的恶事。吐出了口中的土块，于是地上便出现了沼泽地。[6]
以阿尔泰神话作参照点考察的结果，在蒙古潜水神话中，布里亚特神话保持最古老的形态，喀尔喀蒙古神话中创造神被替换成佛教神灵，体现了佛教的早期影响。由此我们看到，蒙古民族的潜水神话离阿尔泰神话的中心越远，其发生的变化就越大。
神话学家们指出，创造神的创造行为，其原型存在于现实的人类世界之中，那就是萨满和巫医的行为。在潜水神话中，世界的创造往往取决于创造神的语言咒术力量和巫术，而在现实人类社会中，掌握语言咒术力量和巫术的无非就是萨满或巫师。而且在人类的早期，他们又多是氏族和部落的首领。潜水神话中创造神及其协助者的行为有了简单的分工，创造神的地位也表现出创造神与古代社会部落首领的相似品格。可以说，蒙古潜水神话和阿尔泰神话是同一母体中孕育出来的萨满创造世界的神话。而它们的共同点更体现在两者又是诸神神话的原型。
二、创造神及其敌对者
神创造世界的神话有创造神一个人创造世界和创造神在协助者即第二位神的帮助下创造世界的两种形式，而这位协助者有时指的是神格化了的最初的人类，有时指的是创造神的反抗者。[7]在阿尔泰的潜水神话和蒙古潜水神话中创造神及其协助者或敌对者的矛盾发展，为后来诸神神话中诸神之间斗争的起因。
潜水神话中创造神的创造行为是一种把无秩序的混沌化成为有秩序的行为，而这种有秩序的世界只容一个统一的世界，而不允许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秩序存在，在上引阿尔泰神话中潜水者私自藏起一部分泥土，想缔造自己的世界而受到创造神的惩罚，由此二者的矛盾开始。这种矛盾中创造神表现出了维护世界的统一性的无私的神格。这反映了创造神把原始和混沌转化为统一的一种秩序，而不是两种或多种甚至有可能互相矛盾和对立的秩序。
有时候创造神的创造行为一开始就受到他的敌对者的反对，因此世界的创造就进行得非常艰难。如布里亚特蒙古人的潜水神话中，黄鸭潜入水底捞泥的过程当中受到了螃蟹的阻挠。因为世界一旦被创造出来，它将被封在世界底下，所以它阻碍创造神的活动来维护自己的另一种秩序即无秩序的继续存在。同样，西伯利亚的潜水神话中讲，宇宙原是一片汪洋，猛犸象潜入海底用长牙掘土堆成土堆创造世界。但是它的敌人海龟把土推平，于是猛犸象创造的世界在水中消失了。这里，海龟的行为代表了无秩序和混沌的力量，神话体现了创造神在与无秩序和混沌的斗争中创造世界的艰难。神话反映了创造神从无秩序和混沌中分离出有秩序的世界之艰难，因为有秩序的世界——泥土就藏在无秩序中。
而在更多的潜水神话中，创造神及其敌对者是合作创造世界的。他们的矛盾是等创造完世界之后因创造成果的不公平分配而引起的。神话学家认为，这反映了原始社会瓦解时期的情况，表明私有财产观念的产生。[8]创造神和他的助手或敌对者合作，协助创造世界的过程中只体现了劳动分工，如助手潜水找来用以创造世界的物质原料——泥土，创造神则掌握着语言力量和巫术，最后凭语言力量和巫术创造了世界。即潜水者找到了无秩序和混沌中潜藏的有秩序世界的原型，创造神则是最后完成了宇宙由无秩序的混沌向有秩序的转换。但是，世界一旦被创造出来，情况就不同了。创造神把世界看作自己的成果。而提供物质原料——泥土的潜水者认为自己参加了创造世界的活动，应该分到自己的一份地。创造神却没有答应他。从原始社会史的角度看，氏族和部落首领独占集体劳动的成果，从而引起与其他氏族成员之间的矛盾。在创世神话中，创造神和部落首领一样，掌握着权力，命令助手去潜水捞泥；又掌握着语言和巫术的力量，其创造世界的形式就如同萨满、巫医的做法。而我们知道，人类的早期，部落、氏族首领同时又是大萨满和巫师。因此，创造神独占世界和创造神与其协助者之间的矛盾反映了原始社会末期氏族部落首领独占氏族成员集体劳动成果而引起的不平等分配。在阿尔泰神话中最高神乌尔根创造完大地之后，创造了恶魔埃尔力克，但是恶魔埃尔力克总是与最高神作对。埃尔力克请求最高神在大地上分给他一些领土，乌尔根就分给他只够插拐杖的一点点地方。于是埃尔力克把拐杖插入大地捅出了猪、青蛙和无数的爬虫之类的有害动物，将它们都引出地上来了。这更加引起乌尔根的愤怒，就把埃尔力克永远赶到地下世界去了。[9]
蒙古潜水神话中的很多母题明显来自于阿尔泰神话。譬如在一个蒙古神话中讲，创造神和恶魔合作创造世界之后，恶魔不满，就用木根捅开地洞，从中便冒出来很多可怕的害虫和动物。[10]而在更多的潜水神话中，创造神与敌对者的斗争结果与不断膨胀的大地有关。在蒙古神话中，两位腾格里神（天神）创造完大地之后以身堵住地洞睡在上面的时候，恶魔企图把他们同其创造的大地一起掀翻到水里。而在另—个蒙古神话中，恶魔埃尔力克虽然企图把熟睡的创造神扔进水里，但大地膨胀的速度比魔鬼奔跑的速度快而归于失败，这样，膨胀的大地就拯救了它的创造者和万物。[11]在西伯利亚乌拉尔语族民族的潜水神话中讲道：世界之初尽是水，没有大地。创造神用潜水者找来的泥土创造了大地和大地上的山川、森林等万物。当创造神把土撒在水面上的时候，恶魔就出现了。于是恶魔企图把创造神溺在水里，把大地向四面曳拉以弄湿，结果出现了很多洞穴和沼泽。被惊醒的创造神飞上天去，而恶魔则从他用拐杖捅开的洞坠落到地下世界去了。[12]这些神话有两个共同点，一个是不停地膨胀的大地拯救了它的创造者和自己；一个是创造神创造完世界之后就停止工作，进入睡眠。神话学家们指出，不停地膨胀的大地是潜水神话的一个重要特征。[13]而且创造神创造完世界就停止工作，不再做什么。
三、蒙古潜水神话的佛教化
蒙古潜水神话和阿尔泰神话是在同一个神话母胎里孕育出来的。但是，蒙古人的潜水神话在后来的发展中走上了一条佛教化的道路，离潜水神话原型越走越远。在喀尔喀蒙古潜水神话中，佛教神灵瓦齐尔巴尼替代蒙古原始潜水神话中原来的创造神，他用白色潜水鸟找来的泥土创造了世界。我们认为，佛教神灵瓦齐尔巴尼和潜水神话中创造神之间有相近的神格和功能是瓦齐尔巴尼能够代替创造神的前提。瓦齐尔巴尼即金刚菩萨，是藏传佛教中的胜初佛。据佛教密宗时轮教义经典《时轮经》认为，存在着一种作为所有佛的根源的胜初佛，由胜初佛流出和创造了诸佛、世界和人类的一切。胜初佛成为所有一切的原因和创造者，有学者指出，这是佛教从印度教吸收有神论思想之后，古代印度绝对最高神在佛教中的复活。[14]可见，瓦齐尔巴尼代替潜水神话中的创造神是佛教思想和潜水神话巧妙结合的结果。不过，就神话文本而言，瓦齐尔巴尼虽然代替了原来的创造神——萨满和巫师，但他仍然凭其语言咒术力量创造了世界。瓦齐尔巴尼创造世界的行为依然是萨满式的创世方式。在蒙古流传的一个创世神话中讲道：
天神霍尔穆斯塔将一把黄土交给世界的主人释迦牟尼，让他撒在水上创造世界。释迦牟尼把土撒在水面上，大地开始形成，渐渐变大。这时有只巨龟紧紧抱住这块逐渐膨胀的黄土不放。但是释迦牟尼是佛，不能杀生，后来经霍尔穆斯塔天神的同意，释迦牟尼射一支箭杀死了巨龟，在巨龟身上创造了世界。[15]
在这个神话中用来创造世界的泥土不是潜水者从水底找来的，而是天神霍尔穆斯塔交给释迦牟尼的，古老神话中宇宙之初汪洋大水底下潜藏世界原型的泥土的神话根基已经隐退而去。但是，释迦牟尼是创造神，他用黄土创造世界，而且黄土不停地膨胀成为大地，这些依然是潜水神话的重要因素。而这个神话的另一个认识论价值是它反映了佛教传播到蒙古，与蒙古固有信仰结合或取代固有信仰的历程中呈现出来的诸神灵之间形成的等级制度。佛教最高神灵释迦牟尼虽然是世界的创造者，但他尚从属于萨满教天神霍尔穆斯塔。创造世界的泥土在萨满教最高神灵霍尔穆斯塔天神的手中。这个神话的文化史意义在于，萨满教最高神霍尔穆斯塔的角色相当于潜水者，他找到了或已经掌握着有秩序的世界的根源——泥土，但最后完成有秩序的世界的创造任务的则是佛教最高神释迦牟尼。
在卫拉特蒙古人中流传的神话中讲，现世佛释迦牟尼在世界之初的汪洋大水中射死一只金龟，从口袋里取出一把泥土撒在金龟身上创造了世界。[16]与上文中的神话相比，释迦牟尼佛已经位居为最高神，把创造世界的泥土装在口袋里，潜水神话中萨满教最高神已隐退远去。但神话叙事中仍保留了一些潜水神话的要素，大地自然不停地膨胀而形成。乌龟神话讲述佛（创造神）在乌龟（巨龟、金龟）身上定宇宙并由乌龟化生构成世界的五种元素，是广泛流传在印度、中国西藏和蒙古地区的古老神话。从神话形态看，乌龟神话是由潜水母题和尸体化生母题结合而成的复合神话。在蒙古民间流传的乌龟神话中乌龟是世界最初的本源，具有孕育世界的功能。而且乌龟多以创造神的敌对者出现，而且创造世界的泥土藏在金龟的身体下。金龟是用来创造世界的泥土的拥有者，泥土被窃以后，它又成为创造神创造世界活动的敌对者和破坏者。金龟的角色和布里亚特蒙古潜水神话中阻挠黄鸭找泥土的螃蟹相似。巨龟破坏世界的创造，是因为世界一旦被创造出来，它将被封在世界底下，所以它阻碍世界的创造，来维护混沌世界原有的秩序即无秩序。在这一点上，乌龟是创造神的敌对者，是混沌和无秩序的维护者。而且乌龟神话中创造世界的泥土本来就掌握在释迦牟尼佛（创造神）手中，但他还是把泥土撒在水上——乌龟背上创造了世界。从这些要素可以看出乌龟神话所固有的潜水母题。
总而言之，乌龟神话中的创世方式和神话形象都具有双重的复合性质。释迦牟尼（创造神）把泥土撒在水面上——乌龟身上凭其语言咒术和巫术力量创造了世界，又射箭杀死乌龟完成了原人——乌龟尸体化生世界元素的神话叙事前提。在这一点上，佛祖释迦牟尼依然具有潜水神话中凭语言咒术和巫术力量创造世界的萨满式的创造神神格。而乌龟则是潜水神话中混沌和无秩序里潜藏的有秩序世界根源的拥有者和创造神的敌对者，它极力破坏世界的创造，阻碍无秩序和有秩序的最后分离和转换。乌龟又是化生宇宙元素的原人，创造神杀死它之后它自然化生为构成世界的五种元素。
蒙古神话具有多元性和多层次特征，蒙古潜水神话及其形态的发展说明了这一点。潜水神话是蒙古民族和阿尔泰语系突厥语族民族宇宙起源神话的原型，它是在这些古老民族萨满教文化的土壤中孕育出来的，是世界潜水神话流传带的重要组成部分。由于佛教在蒙古地区的传播及其在蒙古文化土壤中的进一步渗透，蒙古潜水神话走上了有别于阿尔泰神话的佛教化道路。由潜水创世类型和原人尸体化生世界的类型复合而成的乌龟神话逐渐代替了蒙古古老的潜水神话。可见，蒙古潜水神话及其发展演变的历程生动说明了蒙古民族与北方阿尔泰民族古老神话的渊源关系以及佛教对蒙古神话的深刻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