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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新说
1.5.6 好个三姑娘 ——也说“玫瑰花”贾探春

好个三姑娘 ——也说“玫瑰花”贾探春

贾府四姐妹“元迎探惜”四春在《红楼梦》中各有风采,而独以探春最为突出。三姑娘探春,是贾政与赵姨娘所生,宝玉同父异母的妹妹,贾环的胞姐。她是贾府女性中一个秀外慧中、有胆有识的杰出人物。她的结社、理家、反抄检等一系列果敢行为以及日常为人处事、言谈举止,使人们对她刮目相看。她是作者极力塑造的极其偏爱的闺中女儿,在贾氏姐妹中独冠群芳。

探春容貌出众,气质高雅,独具胸襟。小说第三回,作者通过林黛玉的眼睛描绘她的外貌:“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这里写出了探春的身材、体型、脸蛋、眼睛、眉毛之美,尤其是写出了她的神采和风度。一出场就给人一种气度不凡的印象:高雅、脱俗,迥异于一般庸俗之人。小说第四十回,作者又这样来描绘她的闺房:“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词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案上设着大鼎。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观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旁边挂着小锤。”这就是探春的住处——“秋爽斋”!案大、花瓶大、挂图大、鼎大,屋子也大。人如其斋,斋如其人。疏朗的气象,高雅的情调,一扫一般闺阁的庸俗与纤弱的气息,表现了探春高雅的性情和独特的风格。

探春既不是只知脂粉针线的大家闺秀,也不是愁绪满怀的贵族少女,而是一个胸怀大志、性格英豪而“阔朗”的非凡女子。她曾说:“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早走了,立出一番事业来,那时自有一番道理。”何等的英豪!第三十七回写她在菊花诗会中自名“蕉下客”,并宣称“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何等的气魄!第三十八回她写诗道:“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何等高雅的诗情和不同流俗的情操!第二十七回写探春喜欢“新奇精致”、“朴而不俗,直而不拙”的民间工艺品,讨厌那些“金玉铜磁没处撂的古董”。可见其审美标准之高和审美情趣之雅!所有这一切,都显示着她与以往贵族小姐只知女红或低吟浅唱、缠绵纤弱的不同。

探春机敏灵巧、精明能干,具有卓越的组织管理能力。“才自精明志自高”,“心里嘴里也来得”的。贾琏的小厮兴儿说她是“玫瑰花,又红又香,只是有些扎手”。脂砚斋评曰:“探春看得透,拿得定,说得出,办得来,是有才干者,故赠以‘敏’字。”确实,在她身上,我们看不到三从四德,看不到循规蹈矩。她首创贵族女子诗社,而她最出色的表演是第五十六回写凤姐病时,王夫人先是令李纨协理,因李纨制服不了众人,便命探春会同李纨裁处,后又特请宝钗来做监督,这样就有了“三驾马车”共同治家的故事。受命于贾府“代总经理”的“敏”探春,想用“兴利除弊”的微小改革来挽救贾府颓败的局势。探春上任处理的第一件事是,她的生母赵姨娘之弟赵国基死了,该赏多少银子呢?而老管家媳妇吴新登家的又故意刁难不说明往例,不提供办法,想难一难这位年轻姑娘。这不但考验着探春的办事能力,而且考验着探春办事是否公平。若办得妥当,大家则安个畏惧之心,若少有嫌隙不当之处,不但不畏服,一出二门,还会说许多笑话、风凉话来取笑。结果探春看了旧账,便对李纨说:“给他二十两银子。”此一决定虽然引起赵姨娘的吵闹,而众人无不心服口服;同时表现了探春的大公无私与英明独断。

探春所推行的改革,其内容主要包括节流和开源两个方面。节流是指免除经济上一切不合理的开支,减小财政压力。如她认为宝玉、贾环、贾兰等“爷们”的使用每月都有月钱,但在家学中上学,每人每年又可得到买点心、纸笔的公费银子八两,属重复不合理的开支。于是她立马果断地取消了这笔开支。又如,姑娘们每月已有二两银子的月银,丫头们又另有月钱,但头油脂粉费每人又是二两,这又和学里的八两一样重叠,属不合理开支,也一并取消。开源则主要是指开拓产出渠道,增加财政收入。探春看了她家的奴才赖大家的花园的管理方法,感到大观园所生产的稻米竹笋莲藕花果鱼虾完全糟蹋,提出了一个新的管理方案。她委托几个园中的服役的婆子媳妇分别承包,把大观园分包给她们,把一个消费性的大观园改造成了生产性的种植园,使大观园每年可收入“四百多银子”。开源与节流并举,兴利与除弊共存,不但节约了开支,而且还增加了收入。探春的这些改革,虽然无法扭转贾府大厦将倾的危局,但却充分展示了这三姑娘“精细处不让凤姐儿”!所以,平儿向凤姐儿汇报探春理家的情形之后,凤姐儿也连连夸道:“好,好,好!好个三姑娘!我说她不错。”正因为这样,她决心要和探春“协同”,拉她“做个臂膀”。

探春性灵敏锐,做事敏捷,心地敏慧,有勇有谋、有胆有识。第四十六回写贾母因贾赦要讨鸳鸯做妾而动怒责骂贾赦、邢夫人等,并且连王夫人也一并被责骂了一通。在这种情景下,众人都不敢发一言。这时在窗外的探春,便迅速分析了形势:“想王夫人虽有委屈,如何敢辩?薛姨妈是亲妹妹,自然也不好辩;宝钗也不便为姨母辩;李纨、凤姐儿、宝玉一发不敢辩;迎春老实,惜春小。这正用得着女儿之时……”这时,她便面带笑容走进屋来,向贾母说道:“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的事,小婶子如何知道?”一语未定,贾母就大笑着承认自己是老糊涂了,紧张的气氛立即缓和下来,大家又开始说说笑笑。这一描写体现出探春是一位聪明机灵的姑娘,她善于抓住时机来发挥自己的作用,真是有胆有识,令人佩服。

小说第五十五回王熙凤与平儿有一段对话,王熙凤是这样评价探春的:“他虽是姑娘家,心里却事事明白,不过是言语谨慎;她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利害一层了。” 第六十二回黛玉在宝玉面前评价探春道:“你家三丫头倒是一个乖人。虽然叫他管些事,倒也一步儿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就作起威福来了。”宝玉道:“他最是心里有算计的人,岂止乖而已。”这些评价充分肯定了探春的才干与敏捷,而且比王熙凤更胜一筹,因为探春“知书识字”,所以王熙凤不得不承认探春比她“更利害一层了”。凭着自己的聪明干练,探春获得了尊敬和信任。人们遵从她如同遵从凤姐一样,但她和凤姐又不同,正如蒋和森先生《红楼梦论稿》里所云:“凤姐给人带来的是恐惧,而探春给人带来的是严厉。”

探春头脑清醒,有独到的远见和卓识。在贾府的众多女儿中,她最早感觉出这个大家族所潜伏的种种危机,她清醒地看到了百年望族必然没落的趋势。第七十四回,针对“抄检大观园”之事,她愤怒地说:“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她由现在抄检大观园预料到将来抄检荣国府;由甄家的被抄预料到贾府的将要被抄;由外头一时杀不死预料到自我残杀才能一败涂地。这三层对比预料,如此深刻,岂是凤姐一流人物所能想到、看到、说出来的! 表现了她对贾府内部种种错综复杂的矛盾斗争及其所面临的大厦将倾的深刻危机有着客观、冷静、清醒的认识。

但探春是“庶出”,庶出,即妾生的儿女,是封建社会一夫多妻制的产物。在“妻妾不分则家室乱,嫡庶无别则宗族乱”的封建社会,在等级森严的贾府,由于“庶出”的身份,再加上她有一个人人不齿的母亲和一个近乎恶棍的弟弟,这无疑又增加了探春的一层压力。小说中曾多次对此进行过描绘:王善保家的在抄检大观园时就想过“况且又是庶出,他敢怎的”,兴儿也说过“可惜不是太太养的”,王熙凤是非常欣赏探春的才气的,可她在连夸探春三个“好”之后,也颇为惋惜地说:“只可惜他命薄,没托生在太太肚子里。”而且她对平儿还说过一句可以说是当时婚姻的一种约定俗成的风气:“将来攀亲,如今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还是庶出,多为庶出的不要的。”因此“庶出”这身份使探春在贾府的境地非常尴尬:一方面,她是贾府的主子姑娘,享有封建贵族的一切特权;另一方面,她又是封建社会最让人看不起的姨娘所生的,为世俗所轻。特别是她的生母赵姨娘在贾府又是一个罪恶而可怜,让人所不齿的人物。她由奴才出身而做了贾府的侍妾,始终处在很卑贱的地位,而她又不安心,经常搞一些闹剧、丑剧,如妒忌凤姐、宝玉,收买马道婆施法术加害姊弟;为了兄弟的丧葬费大闹议事厅;因芳官茉莉粉替去蔷薇硝与戏子们扭打成一片,出言不逊。贾府上下,没人说她的好话,什么人都可以数落她。这让探春脸上更加无光。再加上还有一个让丫鬟奴才都看不起的胞弟贾环,他诬陷宝玉强奸母婢、推倒蜡油烫伤宝玉等等。这一切,都让探春感到非常难堪。

对此现实,敏探春是认识得比谁都清楚的,对自己的优劣势她心里也是分析得很透彻的。她清楚地知道“庶出”这一致命伤深深影响着她的社会地位、婚姻生活等。但她不愿意活得像迎春那样懦弱,也不愿意活得像贾环那样窝囊。正因如此,她一方面是非常自强,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能赢得别人的尊重,维护自己的尊严,另一方面,这个缺憾又一直伴随着她,不时给她投以阴影,成了她一大敏感的隐痛。对此,她深感委屈、痛苦和不安,所以她竭力想摆脱这种境地。因为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在“男尊女卑”的社会观念下,身为女人已是非常不幸,更何况是“庶出”?因此,要想站稳脚跟,取得“主子姑娘”应有的尊严与地位,必须割断与偏房赵姨娘的天然关系,与正室太太王夫人接上一条人工关系带。所以,她叫自己的生母为“姨娘”,而喊正室太太王夫人为“母亲”,把自己的亲舅舅当作奴才对待。第五十五回写赵姨娘之弟赵国基死了,探春理家却不肯多拨一分银子,赵姨娘便向探春问罪:“你不当家我也不来问你。你如今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了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就不依你?”……探春没听完,已气得脸白气噎,抽抽咽咽地一面哭,一面问道:“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我倒素习按理尊敬,越发敬出这些亲戚来了……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也不知道谁给谁没脸?”这一段母女的对话中,我们看到了赵姨娘内心的愤恨,探春的痛苦。在这种封建等级制度摧残下,探春的身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脆弱的神经被抽打被扭曲着。作者通过探春,控诉了封建等级制度“吃人”的本质。

但探春不像迎春那样懦弱老实,毫无原则,任人欺负;更不像贾环一样不争上进,连丫鬟奴才都看他不起。探春是“庶出”,但探春自尊自强,在个个像乌鸡眼似的贾府里极力维护自己的尊严,她和姐妹丫鬟们相处时,连玩笑也不多说一句。迎春的丫鬟司棋为了要吃炒鸡蛋而大闹厨房,后来又出了与表兄潘又安恋爱的乱子。惜春的丫鬟入画也为了偷存哥哥的银物而获罪。探春的丫鬟却从没出过什么毛病。当抄检大观园的时候,迎春惜春都吓得不得了,独有探春对这件事的执行者给了一个迎头痛击。这就是因为她平日能注意丫鬟的管理,才能临危不惧。王善保家的起初并没有把探春放在眼里,“素日虽闻探春的名,那是为众人没眼力没胆量罢了,那里一个姑娘家就这样起来;况且又是庶出”,想在探春这里捞一点面子,于是放肆地“越众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笑道:‘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没有什么。’”岂不知这一“拉”一“掀”一“笑”的丑态,越过了主奴身份界限的雷池,“只听‘拍’的一声,王善保家的脸上早着了探春一掌。探春登时大怒,指着王善保家的问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的衣裳!我不过看着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年纪,叫你一声妈妈,你就狗仗人势,天天作耗,专管生事。如今越性了不得了。你打谅我是同你们姑娘那样好性儿,由着你们欺负他,就错了主意!你搜检东西我不恼,你不该拿我取笑。’”探春恼了,恼的是奴才的不知好歹,恼的是自己尊严被侵犯,恼的是王善保家的目中无人,不把“姨娘养的”探春当主子看待,于是一巴掌打下去,打出了对“欺主刁奴”们的怒气,打出了主子的尊严,打得王善保家的颜面殆尽。这一掌一指一骂将探春的志气展现得淋漓尽致。“玫瑰花”好看,不是什么人都能碰得的。探春打的不只是王善保家的,而打的是奴气、是卑贱、是鄙陋,是专会惹是生非背地里使坏的货色!

当然,探春也有为人温柔、和顺、厚道的一面。她为平儿过生日,请香菱入诗社,送邢岫烟玉佩,给宝二哥哥做了一双又一双的鞋,只求宝玉为她买一些小玩意儿,这都表现了她处世为人的友善和圆通。又如第六十一回写探春和宝钗想吃油盐炒豆芽,便拿了五百钱给厨子柳家的去做,喜得柳家的连连称赞探春说:“三姑娘就是大肚子弥勒佛,也吃不了五百钱的。”“赶着我送回钱去,到底不收,说赏我们酒吃。”第七十六回写贾母等在凸碧堂品笛,夜深已至四更,姊妹们熬不住,都去睡了,只有探春还陪侍在旁。贾母称赞说:“只是三丫头可怜见的,尚还等着。”

探春是《红楼梦》中“金陵十二钗”正册人物,第五回贾宝玉在“薄命司”中翻看图册,看到的画是“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也有四句写云: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画面描绘的是探春远嫁时离别的情景,远嫁域外,生离作死别,故探春“掩面泣涕”。《红楼梦曲·分骨肉》进一步补充暗示了探春的人生际遇:“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程高续本写探春远嫁边海总制周琼之子为妻,“出挑得比先前更好了,服采鲜明”,在贾家即将家道复初之际,归来省亲。这不符合曹雪芹“千里东风一梦遥”、“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之意和探春所作灯谜谜底为断了线的风筝的寓意。

与以往古典文学中出现的贵族小姐相比,探春形象具有一种独特的审美意味。在此以前的贵族小姐形象,不论如何花容月貌、才貌双全,但都未能如探春这样将才和貌、胆和识有机地结合起来,集于一身。如《西厢记》中的崔莺莺和《牡丹亭》中的杜丽娘,虽然她们也貌美,也有才,但其才却主要体现在文才、诗才上,而没有像探春这样全面而又突出地体现在管理、组织和改革等诸种才能的复合上。她的胆识与贾府的其他男性主子们相比,更是不可同日而语!因为诸如贾赦、贾政、贾珍、贾琏、贾蓉辈,要么恣意妄为,要么懦弱无能,只知“安富尊荣”,而不知客观、冷静和清醒地认识贾府的矛盾和所面临的深刻危机。曹雪芹这样塑造探春形象,这是对封建社会“男尊女卑”、“女子无才便是德”等传统腐儒观念的反叛,是对以男子为中心的社会的嘲讽和否定,在小说史上具有十分突出的典型意义,在审美上也有着丰富的文学意蕴,丰富和充实了我国古典小说中贵族小姐形象的审美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