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怎及初春景 ——也说贾元春
元春,是贾政与王夫人之长女,为贾府“迎、探、惜”三春之长姐。因贤孝才德被选入宫中做女史,后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称元妃。贾府因为她而成了皇亲国戚,所以元春在贾府是一个特殊人物,是贾府的政治靠山,元春的得宠与薨逝是贾府兴盛与败亡的标志。元春为“金陵十二钗”之一,小说中有关元春最重要的情节为第十七回、第十八回“荣国府归省庆元宵”。后第二十二回写她差人送出灯谜与众人猜,第二十八回写赏赐端午节礼,第九十五回写元妃因痰疾不治而薨。
元春之名始见于小说第二回,冷子兴向贾雨村介绍说:“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就奇了,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快五彩晶莹的玉来,还有许多字迹。”冷子兴的介绍说明了两点,一是“元春”的取名是因为她出生于大年初一,“元”就是“第一”的意思,阴历春季的第一天,即大年初一;二是元春只比衔玉而生的宝玉大一岁。第一点没有问题,因元春始以“春”作为排行名以后,迎春、探春、惜春也就跟着这样取名了。但第二点说元春只比其弟宝玉大一岁却与作家后来的描写发生了抵牾:第十八回写“当日这贾妃未入宫时,自幼亦系贾母教养,后来添了宝玉,贾妃乃长姊,宝玉为弱弟,贾妃之心上念母年将迈,始得此弟,是以怜爱宝玉……那宝玉未入学堂之先,三四岁时,已得贾妃手引口传,教授了几本书、数千字在腹内了。其名分虽系姊弟,其情状有如母子。”前面写元春只比宝玉大一岁,后面又说元春“念母年将迈,始得此弟”、“手引口传,教授了几本书、数千字在腹内了。其名分虽系姊弟,其情状有如母子”。如果姊弟俩只相差一岁,元春无论如何对宝玉也做不到“手引口传”;只相差一岁的姊弟俩,其情状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如母子”。为什么对元春年龄的叙述会出现这样前后不合呢?研究者或云是作者有意而为之,以示子虚乌有,或说是后人妄加改动所致,也有人认为是作者创作中的不慎疏忽。我们认为还是著名红学家冯其庸老先生的说法最为恰当:“殊不知这前后两段话并不是一个人说的,前面的话是冷子兴的‘演说’,是冷子兴的胡吹乱说,算不得真的……而后面元春对宝玉‘手引口传’的一大段文字,却是作者正面叙述,是认真的介绍,是说真的。”(1)
同时,我们在第十八回作者写元春“自幼亦系贾母教养”的叙述里,还看到了元春因从小受到贾府“德高望重”的老祖宗的亲自调教,所以养成了良好的品德。孝顺祖母、母亲,慈爱弟妹,尤其对“弱弟”宝玉,更为“怜爱”,亲自“手引口传”,教他读书识字。虽为姐弟,情同母子。后因贤孝才德,被选入宫中作女史。“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不久,元春又晋封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给贾家带来了“烈火烹油,鲜花著锦之盛”。她是贾府的骄傲,贾府因她而荣耀!
不仅如此,元春还有不少美好的品德以及出众的才华。小说写贾家为迎接她来省亲,特盖了一座省亲别墅——大观园。该别墅“天上人间诸景备”,其豪华富丽,其铺张奢靡,可谓无与伦比!小说写道:“直到十月将尽,幸皆全备:各处监管都交清帐目;各处古董文玩,皆已陈设齐备;采办鸟雀的,自仙鹤、孔雀以及鹿、兔、鸡、鹅等类,悉已买全,交与园中各处像景饲养;贾蔷那边也演出二十出杂戏来;小尼姑、道姑都学会了念几卷经咒。”至十五日五鼓,元春省亲临幸大观园,只见园内各处“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对此,元春深感不安:“贾妃在轿内看此园内外如此豪华,因默默叹息奢华过费”;游园时、临别前又多次告诫说:“以后不可太奢,此皆过分之极。”“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万不可如此奢华糜(靡)费了!”从元春的“不安”和“告诫”里,可看出她崇尚简朴、不喜奢华的品德以及对贾府太“奢华过费”的隐忧。同时也表现了她“二十年来辨是非”的成熟和托梦告爹娘“须要退步抽身早”的清醒!她非凡的文学才华主要体现在她提笔为“几处所喜者赐名”和对众姐妹诗词的点评,并“亲搦湘管”题下一绝:“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始筑成。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她提出了她最喜欢的景点依次是“潇湘馆”、“蘅芜苑”、“怡红院”和“浣葛山庄”四处。而她要求将“有凤来仪”与“红香绿玉”改为“潇湘馆”与“怡红快绿”,又将“怡红快绿”改为为“怡红院”,则表现了她高雅不俗的审美情趣。她看戏时所点的四折名戏分别叫《豪宴》、《乞巧》、《仙缘》、《离魂》,从戏文的内容看,暗寓着她对贾府“奢华”、“糜(靡)费”的劝诫和对贾府未来的隐忧,同时也隐喻着她的悲剧命运。由此看来,元春的贤孝、品德、才华以及思想的成熟等诸多方面,确实是贾府其他“三春”(“迎、探、惜)所无法相提并论的。“三春怎及初春景”,元春,果真不愧为贾府“四春”之第一春!
然而,从另一方面来看,元妃虽给贾家带来了无上的荣耀,但她却被幽闭在皇家深宫内,内心则有无限凄凉、莫名怨苦。小说第十八回写她省亲时,有一段细致的描写:
贾妃满眼垂泪,方彼此上前厮见,一手搀贾母,一手搀王夫人,三个人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泣。邢夫人、李纨、王熙凤、迎、探、惜三姊妹等俱在旁围绕,垂泪无言。半日,贾妃方忍悲强笑,安慰贾母、王夫人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说到这句,不禁又哽咽起来。
接着,小说又写道:
又有贾政至帘外问安,贾妃垂帘行参等事。又隔帘谓其父曰:“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
省亲本贾府一桩“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非常喜事,然而元妃却“满眼垂泪”,满腔的心里话说不出,满腹的苦水倒不出,而只能贾母、王夫人“呜咽对泣”。好不容易才“忍悲强笑”,但又是说一句,哭一句,内心充满了无限的悲苦。这是一种不祥的暗示和预兆,预示着元春入宫,在失去了自由之后,还将有更悲更惨更可怕的命运在等待着她;元妃省亲回宫,表面是生离,其实已是死别。
宫中是“那不得见人的去处”,虽富贵已极,而骨肉各方,终无意趣。还不如田舍之家,虽无富贵荣华,只是齑盐布帛,但终能聚天伦之乐。这是元妃在天伦亲情间说出的久埋在心底的心声,这是元妃在幽闭深宫多年忽见亲人后倒出的苦水!皇宫与田舍、富贵与贫穷,表面看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可同日而语,但在元妃的亲身体验中,这看似“天堂”般的皇宫,其实是扼杀人性、毁灭人伦的地狱和深渊!在此,作家通过元妃的血泪控诉,对封建皇宫的黑暗与腐朽,进行了无情的揭露和深刻的批判!
归省之后,元妃传谕大观园不可禁封,命众姊妹及宝玉进去居住。小说第二十二回,写贵妃娘娘差人送出她所制的灯谜:“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谜底为爆竹,乃一响而散之物。爆竹,虽声震如雷,令世人惊恐,但自身最后被炸得粉身碎骨。所以其父贾政看后,心情十分沉重,疑为不祥之兆:“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盘,是打动乱如麻。探春所作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惜春所作海灯,一发清净孤独。今乃上元佳节,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为戏耶?”脂砚斋也评说道:“此元春之谜,才得侥幸,奈寿不常耳,惜哉。”这是元春命运的生动写照:元春得宠入宫为妃,贾家忽然得到皇亲为靠山而使贾家的各种敌对势力“胆尽摧”,一时间,元妃何等荣耀,贾家何等煊赫!“身如束帛气如雷”!然而好景不长,富贵荣华瞬息即逝,在辉煌荣耀的刹那间回首一看,一切早已化灰烬!——贾政、脂砚斋的话成了元春遭遇的“谶语”,爆竹成了元春悲剧命运的象征物。
第二十八回写到元妃赏赐的端午节礼物:给宝玉的是“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袭人告诉宝玉说:“你的同宝姑娘的一样。林姑娘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单有扇子同数珠儿,别人都没了。”元妃的赏赐,明显地从礼物上把宝玉同宝钗看成一体、划为一个等级,把黛玉和迎、探、惜三春看成一体,划为另一个等级。对此,宝玉十分不解,他问丫头道:“这是什么原故,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同我一样,倒是宝姐姐的同我一样,别是弄错了吧?”其实,元妃的用意很清楚,她是在向贾府众人暗示她喜欢宝钗的情感倾向,暗示她对“金玉良缘”的赞同和肯定。为什么这样说呢?一是她省亲回宫后,“遂命太监夏守忠到荣国府来下一道谕,命宝钗等只管在园中居住,不可禁约封锢,命宝玉仍随进去读书。”虽然进园里住的姐妹很多,可元妃这道谕中单提“命宝钗等”、“命宝玉”,将宝钗与宝玉并提在一起,偏爱之心、玉合之意十分明显。二是宝钗十分看重元妃送给她的与宝玉一样的礼物,她急不可待地把红麝香珠串戴在手臂上,宝玉看后发了呆。
元春表面荣耀而内心悲苦,虽得宠而早夭,以及随着她的死而使贾府失势败亡,因此就此看来,“三春怎及初春景”实在是一句不无讽刺的反语!元春的显贵给贾府带来的盛况,也只不过成了贾府之后的事败、抄没的一种反衬。虽然“迎、探、惜”三春不曾有过这“初春”大姐的贤孝、聪慧和荣耀,虽然她们不曾“一声震得人方恐”,但她们没有她幽闭皇宫的悲苦,没有她强颜欢笑的悲哀,没有她倏忽间“已化灰”的不幸命运!所以,贾府“四春”中命运最可悲最“应叹息”的首属“四春”之“元”的大姐元春。
贾元春这个形象,在《红楼梦》所描写的众多女性中,虽然只出场一次,虽然不能与“黛、钗、凤”等“主要形象”相比,但她仍然是一个血肉丰满、意义深刻的典型形象,因而值得我们去认真研究和玩索。
第五回《金陵十二钗》正册图咏中,作者为元春的命运和归宿作了预先的暗示与勾画。其画为:“只见画着一张弓,弓上挂着香橼。”“弓”谐音“宫”,“橼”谐音“缘”,也可谐音“元”。意谓元春与皇宫之缘。其判词云:“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怎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梦归。”另有《红楼梦曲》十二支,其中“恨无常”一支即属元春:“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从元春的判词和曲子里,我们得知,元春二十岁左右就是一个能通达人情世事、分辨是非善恶的成熟女性了;她入宫受宠,犹如火红的石榴花一般光照宫闱,使其他的宫女、宫妃黯然失色;她的荣耀和显贵,使迎、探、惜三春望尘莫及。但尽管如此,这“四春”中的第一春,也免不了“大梦归”的悲惨结局!末句可看出元春是死于“虎兔相逢”(有的版本作“虎兕相逢”)之时或者说元春之死就是因为“虎兔相逢”(“虎兕相逢”)之故。何谓“虎兔相逢”(“虎兕相逢”)?研究者们的理解各种各样,或云元春死的时间(年月或月日)、或云元春死的原因(康熙与雍正政权的交替或象征“虎”与“兕”的两派政治势力的恶斗,或暗寓如“虎”之君与如“兔”之妃之相逢)。联系到元春临死前托梦爹娘“须要退步抽身早”的“寻告”,暗示了元春作为封建政治集团互相恶斗的牺牲品,她一死,贾府将失去靠山,“树倒猢狲散”。元春之死,预示了贾府靠元春这棵“大树”带来的“荣华”将“眼睁睁”“全抛”,随之而来的将是贾府政治上失势后的迅速败亡。当然,贾府的败亡,恐怕也有贾府自身的原因,因为元春在“省亲”时曾一再对贾府的“奢华糜(靡)费”深感不安,临死前又托梦爹娘要尽快“退步抽身”。再联系到这一回的回目下联“制灯谜贾政悲谶语”,贾政自己制的灯谜,谜底是“砚”,“砚”者“验”也,意即所有的“谶语”都要应验的,所以其谜面是“有言必应”。因此,元春这个形象,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贾府兴衰的象征。
关于元妃之死,程高本第八十三回写元妃染恙,第九十五回写贾母、王夫人等奉旨进宫与元妃“告别”:“贾母、王夫人遵旨进宫,见元妃痰塞口涎,不能言语,见了贾母,只有悲泣之状,却少眼泪。贾母进前请安,奏些宽慰的话。少时贾政等职名递进,宫嫔传奏,元妃目不能顾,渐渐脸色改变。……贾母、王夫人怎忍便离,无奈国家制度,只得下来,又不敢啼哭,惟有心内悲感。……稍刻,小太监传谕出来说:‘贾娘娘薨逝。’”元妃之死的原因是:“元春自选了凤藻宫后,圣眷隆重,身体发福,未免举动费力。每日起居劳乏,时发痰疾。因前日侍宴回宫,偶沾寒气,勾起旧病。不料此回甚属利害,竟至痰气壅塞,四肢厥冷。”照程高续书的说法,元妃显然是属于正常病故,然而我们根据元春判词“虎兔相逢(虎兕相逢)大梦归”以及《恨无常》曲中“须要退步抽身早”等语来看,元春之死应与统治阶级内部的倾轧争斗有关。所以,脂砚斋批语才点出元春之死“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也就是说,元春之死是贾府由盛到衰的转折点。贾府败落是统治阶级内部相互倾轧的结果。
总之,贾元春这个形象是曹雪芹独具匠心创造的艺术典型,是唯一一个上连朝廷、下系贾府的正册人物,她虽不是小说的主人公,却是举足轻重的重要人物。作家通过这个形象,展示出对传统后妃形象和宫怨主题的重大突破,控诉了封建嫔妃制度对人性的扼杀,把皇宫大内说成是“终无意趣”的“不得见人的去处”,否定了宫廷生活;透露了封建政治集团内部各派势力之间争权夺利、互相倾轧的肮脏内幕;表现了即使像“三春怎及初春景”的贾元春,也只能成为“虎兔相逢”(“虎兕相逢”)的牺牲品而“回首相看已化灰”!可见封建皇宫的肮脏黑暗和封建社会女性命运的悲惨!
【注释】
(1) 冯其庸. 冯其庸点评红楼梦. 北京:团结出版社, 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