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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新说
1.5.3 霁月光风耀玉堂 ——也说史湘云

霁月光风耀玉堂 ——也说史湘云

史湘云,贾府老祖宗贾母史太君的侄孙女,忠靖侯史鼎的侄女,金陵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史家的后裔。“金陵十二钗”正册人物之一,排在黛、钗、元、探之后,位列第五。作为与黛玉、宝钗鼎足而三的重要人物,史湘云深受人们的喜爱。读《红楼梦》,不一定人人钟爱林黛玉,更不会人人倾情薛宝钗,但几乎没有人不喜欢史湘云。

史湘云是作家笔下极富理想色彩的人物,她从小没有享受到父母的宠爱,没有和美温暖的家庭,没有甜蜜美满的婚姻。但她活得很真纯、很怡然、很快乐、很潇洒。湘云身世最为孤苦,但性格最为豁达。身世与性格的反差,表现了她的坚韧、她的顽强、她的气质和她的风度。同时,史湘云又是作者精心塑造的一个丰富复杂的人物形象,她既是一个心地纯洁的水做的女儿,又多少带有一些须眉“浊气”的姑娘。她不幸的人生遭遇和悲剧结局,控诉了黑暗社会腐朽制度对美的毁灭。

富贵又何为

史湘云虽出身于“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的史家,但“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从小父母双亡,童年起就在叔叔家寄养。因此,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富贵与她根本没有一点儿关系。她在叔叔家过活,婶母对她极其苛刻,名义上虽是小姐,但“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并且要像丫鬟一样辛苦劳作。家里的针线活要她自己亲自做,“家里做活做到三更天”,整天“累得慌”。她在家里过得很不好,有着难以言表的委屈和痛苦。“问她两句家常过日子的话,她就连眼圈儿都红了。”每次史家来接她,她总是恋恋不舍,“眼泪汪汪地回家”,并再三叮嘱宝玉要派人去接她。

她虽有着与林黛玉相近的身世,但她没有黛玉寄人篱下的自卑,也没有像黛玉那样伤心痛苦、整日以泪洗面。不论身世多么不幸,不论环境多么险恶,她总是活得那么健康乐观,仿佛不知道什么是不幸和痛苦。黛玉在贾府“寝食起居,一如宝玉”,受到贾母万般怜爱,生活待遇甚至超过了迎、探、惜三春,可黛玉仍然是那样的心情沉重,那样的自悲自叹、伤心落泪。而湘云到了贾府大观园,就仿佛进入了自由欢快的乐土,她是那样的开心,那样的心旷神怡。她曾对林黛玉说:“你是个明白人,何必作此形象自苦。我也和你一样,我就不似你这样心窄……”她处在林黛玉与薛宝钗之间,以才品见长,既无林的清高,也无薛的矜持。所以涂瀛《红楼梦论赞·史湘云赞》云:“湘云出而颦儿失其辨,宝钗失其妍,非韵胜人,气爽人也。”湘云与黛玉,相似的遭遇,迥异的性格,寄居大观园的两个孤女,对比是那么强烈而鲜明!

湘云第一次与我们见面是在小说第二十回《王熙凤正言弹妒意 林黛玉俏语谑娇音》,小说开始写宝玉提到自己“自幼姊妹丛中长大,亲姊妹有元春、探春,叔伯的有迎春、惜春,亲戚中又有史湘云、林黛玉、薛宝钗等诸人。”于此,我们第一次见到了史湘云的名字,宝玉把她列在三位亲戚中的第一位。接着,小说正式写湘云出场:“宝玉正和宝钗顽笑,忽见人说:‘史大姑娘来了。’宝玉听了,抬身就走。宝钗笑道:‘等着,咱们两个一齐走,瞧瞧他去。’说着,下了炕,同宝玉一齐来到贾母身边。只见史湘云大笑大说的,见他两个来,忙问好厮见。”这“大笑大说的”五个字,一下子就把湘云活泼开朗的性格和青春风貌印在了我们的脑海里。虽说她出场晚,但她从小就经常小住贾府,袭人在服侍贾母和宝玉之前,就曾经服侍过她几年。第十九回袭人曾对宝玉说:“自我从小儿来了,先伏侍史大姑娘几年,如今又伏侍你几年。”第三十二回袭人又直接问湘云道:“你还记得十年前,咱们在西边暖阁住着,晚上你同我说的话儿?那会子不害臊,这会子怎么又害臊了?”可见她有在贾府长期寄居的历史,她对贾府人熟、环境也熟。所以,她一出场就与黛玉相互打趣:“二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顽,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幺爱三四五’了。”面对黛玉专挑自己的“咬舌子”的毛病,湘云没有生气,只是笑对黛玉说:“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的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厄’去。阿弥陀佛,那才现在我眼里!”这一方面使我们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同时也表现了湘云的开朗、豁达与娇憨。

小说没有直接描写出湘云的容貌,只是侧面写她穿上男装后,“猛一瞧,倒像是宝兄弟”。第四十九回也是通过侧面描写,写她和宝玉在“那里商议着要吃生肉”,李婶描述说“一个带玉的哥儿和那一个挂金麒麟的姐儿,那样干净清秀。”她爱着男装,“偏爱打扮成小子的样儿”,有一次甚至扮成了宝玉来哄老太太:

一时果见史湘云带领众多丫鬟媳妇走进院来。……宝钗一旁笑道:“姨娘不知道,他穿衣裳还更爱穿别人的衣裳。可记得旧年三四月里,他在这里住着,把宝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额子也勒上,猛一瞧倒象是宝兄弟,就是多两个坠子。他站在那椅子后边,哄的老太太只是叫‘宝玉,你过来,仔细那上头挂的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他只是笑,也不过去。后来大家撑不住笑了,老太太才笑了,说‘倒扮上男人好看了’。”林黛玉道:“这算什么。惟有前年正月里接了他来,住了没两日就下起雪来,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才拜了影回来,老太太的一个新新的大红猩猩毡斗篷放在那里,谁知眼错不见他就披了,又大又长,他就拿了个汗巾子拦腰系上,和丫头们在后院子扑雪人儿去,一跤栽到沟跟前,弄一身泥水。”说着,大家想着前情,都笑了。宝钗笑向周奶妈道:“周妈,你们姑娘还是那么淘气不淘气了?”周奶娘也笑了。迎春笑道:“淘气也罢了,我就嫌他爱说话。也没见睡在那里还是咭咭呱呱,笑一阵,说一阵,也不知那里来的那些话。”(第三十一回)

宝钗与黛玉所讲的两个笑话,充分地表现了史湘云的活泼开朗、天真烂漫甚至疯丫头似的顽皮、捣蛋。她浑身上下、时时处处都充满着健康、快乐女孩的青春气息:她素习憨戏异常,最喜女扮男装,常给人一种异样的美感:“一时史湘云来了,穿着贾母与他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带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第四十九回)她睡觉也不老实,“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臂膀撂于被外”,而黛玉睡觉却“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两种不同的睡姿,体现了两个少女不同的性格。(第二十一回)

是真名士自风流

第六十二回写庆祝宝玉生日,大观园姐妹们聚集在一起,吃酒、游戏,共享寿宴的欢乐。她和宝玉饮酒划拳,“三”“五”乱叫。“湘云吃了酒,拣了一块鸭肉呷口,忽见碗内有半个鸭头,遂拣出来吃脑子。”众人催她别只顾吃,快行酒令,湘云便举着筷子说道:“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那讨桂花油。”引得众人越发笑起来,要罚她的酒。满厅中红飞翠舞,玉动珠摇。大家笑顽了一会,方起席散了一散,却不见了湘云,于是使人各处去找。林之孝家的等正同探春、李纨说笑,这时只见一小丫头笑嘻嘻的走来:“姑娘们快瞧云姑娘去,吃醉了图凉快,在山子后头一块青板石凳上睡着了。”众人笑着走来看时:

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嚷嚷的围着他,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忙上来推唤挽扶。湘云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唧唧嘟嘟说:

泉香而酒洌,玉碗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

众人笑推他,说道:“快醒醒儿吃饭去,这潮凳上还睡出病来呢。”湘云慢启秋波,见了众人,低头看了一看自己,方知是醉了。

湘云醉卧与黛玉葬花、宝钗扑蝶、晴雯撕扇、龄官画蔷等,是《红楼梦》中最精彩生动的画面,表现了红楼女儿天真、纯洁、灵秀、烂漫、娇憨的个性,同时更是红楼女儿青春魅力的绽放和丰富情感的外溢,透过这些画面,我们看到了她们扑扑跳动的心和千结百转的柔肠。世间醉态种种,惟有湘云最美。醉卧花丛,头枕花瓣,唧唧嘟嘟,梦话连篇,慢启秋波,风情万种。到了第六十三回行酒令时,黛玉还在借花签上的话打趣她:

湘云笑着,揎拳掳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一面画着一枝海棠,题着“香梦沉酣”四字,那面诗道是:

只恐夜深花睡去。

黛玉笑道:“‘夜深’两个字,改‘石凉’两个字。”众人便知他趣白日间湘云醉卧的事,都笑了。

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写湘云和宝玉悄悄商量说:“有新鲜鹿肉,不如咱们要一块,自己拿了园里弄着,又顽又吃。”宝玉一听巴不得,便真的向凤姐要了一块带到园子里烧烤起来。探春闻见了香气也找了他们来,只见“湘云一面吃,一面说道:‘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作诗。’”这时宝琴、宝钗、黛玉也赶了来,湘云叫宝琴尝尝,宝琴嫌脏。宝钗也说好吃,宝琴便吃了一块。凤姐来叫平儿,也凑着一处吃起来。“黛玉笑道:‘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庵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庵一哭!’湘云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这就是湘云的风格,这就是湘云人格的传神写照:“是真名士自风流”,真纯率直,心口如一,不拘礼数,风流潇洒!

英豪阔大宽宏量

史湘云虽然直到小说二十回才与读者见面,但她“大笑大说”的出场,一开始就给我们留下了“活泼开朗”的好印象。在《红楼梦》人物形象系列中,史湘云实在是一个具有独特个性的人物。她胸无城府,也不怀疑别人有城府。以直感衡量人与人的关系,以感性认知所有人物。她品质纯洁、光明,性情恬淡、洒脱。既无世俗的虚伪,也无神经衰弱的病态。城府颇深的宝钗对她爱护有加,孤标傲视的黛玉愿意同她推心置腹。她与宝钗和谐相处,宝钗生日,她特地“遣人回去,将自己旧日作的两色针线活计取来,为宝钗生日之仪。”自己做东,却囊中羞涩,宝钗慷慨解囊,替她办了丰盛的螃蟹宴。她把宝钗当亲姐姐看,有什么“家常话烦难事”都尽情地同宝钗讲。她带戒指给袭人等,黛玉笑她糊涂,不一起带来,她反讽黛玉:“你才糊涂呢!我把这理说出来,大家评一评谁糊涂。”说了一大堆道理,使得黛玉无话可说。

史湘云天资聪慧,颇有文学才华。虽然在“杂学旁收”各种文化素养上,湘云的见识较之钗、黛确略逊一筹,但在诗词联句上,却不让钗、黛。芦雪庵、凹晶馆以及历次赛诗联句,她都诗思敏捷,来得快而且多,表现了非凡的诗才,足与林、薛二人比肩。探春起海棠社,她听了“急的不得了”地赶来,对李纨说:“就拿韵来,我虽不能,只得勉强出丑,容我入社,扫地焚香,我也情愿。”而且“等不得推敲,一面只管和人说话,心中早已合成两首”。“众人看一句,惊讶一句,看到了,赞到了,都说:‘这个不枉作了海棠诗,真该要起海棠社了。’”她咏白海棠的诗章,成了海棠诗社的压卷之作。

第七十六回写贾府中秋赏月,黛玉和湘云来到凹晶馆,“在两个竹墩上坐下,只见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个月影上下争辉,如置身于晶宫鲛室之内。微风一过,粼粼然池面皱碧叠纹,真令人神清气爽。”两人诗兴大发,对景联诗。联了二十一韵之后,湘云和黛玉被池中的一只白鹤吓了一跳,湘云受了启发,联道:“窗灯焰已昏。寒塘渡鹤影。”黛玉听了,又叫好,又跺足,说:“了不得,这鹤真是助他的了!…… 况且‘寒塘渡鹤影’何等自然,何等现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鲜,我竟要搁笔了。”后来黛玉想了“半日”,猛然笑道:“你不必说嘴,我也有了,你听听。”因对道:冷月葬花魂。湘云拍手赞道:“果然好极!非此不能对。好个‘葬花魂’!”湘云与黛玉,两个才女,两个孤女,她们用所有的才情甚至生命吟出了“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的绝唱。后来妙玉加入,三个少女共唱悲歌。

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词》,写“时值暮春之际,史湘云无聊,因见柳花飞舞,便偶成一小令。”词调为《如梦令》,写道:“岂是绣绒残吐,卷起半帘香雾,纤手自拈来,空使鹃啼燕妒。且住,且住!莫放春光别去。”湘云写毕,“心中得意,便用一条纸儿写好,与宝钗看了,又来找黛玉。黛玉看毕,笑道:‘好,也新鲜有趣,我却不能。’”湘云偶作小令,从而引发诗社成员填词,每人各一小调,限时作好。湘云所作之词,从占春到惜春、留春,情绪由高昂到低回,预示了她对未来的无奈与隐忧。黛玉看后,觉得“新鲜有趣”而加以肯定、赞赏。

她做的酒令“奔腾而澎湃,江间波涛兼天涌,须要铁锁缆孤舟,既遇着一江风,不宜出行”,集欧阳修《秋声赋》、杜甫《秋兴》中之诗、文句,以及骨牌、曲牌名和历书上的话而成,清幽不俗,富有雅趣。虽自况其不幸身世,但不似黛玉幽怨而显放达。

她心底光风霁月,胸无城府,心无挂碍。她敢于说真话,不管别人喜不喜欢。豪爽直率,快人快语。第二十二回写贾府演戏,王熙凤说那戏子装扮起来活像一个人,大家都心知肚明像林黛玉,但怕黛玉生气都不肯说,唯独湘云脱口而出:“倒象林姐姐的模样。”结果惹恼了黛玉,并迁怒于宝玉。第三十二回写她看不惯宝玉老是在女孩子中厮混,便批评宝玉说:“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致令贾宝玉十分反感,立刻斥之为“混帐话”,并给她难堪:“姑娘请别的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对于宝玉的不满和发火,湘云只是一笑了之,也不往心里去。难怪作者这样称赞她:“英豪阔大宽宏量”、“霁月光风耀玉堂”。

她有着黛玉的聪颖和真挚,却没有黛玉的忧愁和褊狭;她有着宝钗的才思和平和,却没有宝钗的矫情和圆滑;她是一个天真烂漫、充满热情和活力的青春女孩。她爱说爱笑,敢作敢为,洒脱、豪爽、率真、可爱。不过,湘云的身上也多少沾染了一些“禄鬼”之气,她像薛宝钗一样敦劝宝玉要读书仕进,可见,她的思想还是受传统封建思想的束缚,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像林妹妹那样的体己话而成为贾宝玉的“知己”。

湘江水逝楚云飞

《红楼梦》第五回对史湘云的画册和判词作了这样的描述:

后面又画几缕飞云,一湾逝水。其词曰:

“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

画册中的“飞云”、“逝水”,暗点湘云之名,同时隐喻其烟消云散、逝水东流的悲剧结局;判词则概括了湘云一生悲惨的遭遇。

同一回《红楼梦曲》中的那支《乐中悲》,也属史湘云:

“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

这支曲子,描述了史湘云的身世、遭遇、襟怀、性情、婚姻和最终之命运结局。

关于史湘云的最后归宿,似乎与《红楼梦》多次提到的湘云所佩的“金麒麟”有关。起先第二十九回写张道士送给宝玉一块麒麟,贾母等人便说起湘云也有一块同样的麒麟。小说写道:“贾母因看见有个赤金点翠的麒麟,便伸手拿了起来,笑道:‘这件东西好象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带着这么一个的。’宝钗笑道:‘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贾母道:‘是云儿有这个。’”接着,第三十一回回目“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便直接点出两个人因“麒麟”而“白头偕老”。那么,这“白头偕老”的两个人究竟是谁与谁?为此,学界主要提出了两种不同的推测:

一是俞平伯、胡适、蔡义江等认为史湘云最后嫁给了贵公子卫若兰,婚后生活美满,但不久若兰死去,湘云成了寡妇。此说的依据主要是,脂砚斋在第三十一回回末总批曾这样写道:“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纲伏于此回中,所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也。”这个推论是说就像宝玉把袭人的汗巾赠给棋官蒋玉菡,袭、蒋最后成婚一样,不知怎么得到了这个金麒麟的“若兰”最后也与史湘云结了婚。若兰是谁?即第十四回《林如海捐馆扬州城 贾宝玉路谒北静王》中所写到的王孙公子“卫若兰”:“那时官客送殡的,有镇国公牛清之孙现袭一等伯牛继宗……余者锦乡伯公子韩奇,神武将军公子冯紫英,陈也俊、卫若兰等诸王孙公子,不可枚数。”

反对者认为这个推断似乎有些说不过去,因为史湘云在《红楼梦》中是一个与黛玉、宝钗鼎足而三的重要人物,作者花费了很多笔墨并倾注了极大的心血来着力刻画和塑造她,最后居然嫁给了一个只在秦可卿葬礼名单上出现过一次的人物,实在令人费解。

二是周汝昌、梁归智等认为史湘云最后嫁给了贾宝玉,其依据是:小说第三十一回写宝玉得到一个金麒麟,本想送给湘云,不料自己先丢了,却正巧让湘云拾到。

湘云道:“你瞧那是谁掉的首饰,金晃晃在那里。”翠缕听了,忙赶上拾在手里攥着,笑道:“可分出阴阳来了。”说着,先拿史湘云的麒麟瞧。湘云要他拣的瞧,翠缕只管不放手,笑道:“是件宝贝,姑娘瞧不得。这是从那里来的?好奇怪!我从来在这里没见有人有这个。”湘云道:“拿来我看。”翠缕将手一撒,笑道:“请看。”湘云举目一验,却是文彩辉煌的一个金麒麟,比自己佩的又大又有文彩。湘云伸手擎在掌上,只是默默无语,正自出神,忽见宝玉从那边来了……

宝玉丢的金麒麟比湘云的“又大又有文彩”,湘云看着出神,这正暗合了湘云与丫鬟翠缕那一大段“雌雄阴阳”的对话议论。湘云把金麒麟还给了宝玉,宝玉说:“倒是丢了别的平常,若丢了这个我就该死了!”接下来的第三十二回,又写林黛玉担心贾宝玉因这个麒麟“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第四十九回还通过李婶的眼睛写“一个带玉的哥儿和那一个挂金麒麟的姐儿”,点出金麒麟之“金”与宝玉之“玉”的对应匹配。根据这些暗示,所以周汝昌等认为湘云最后嫁给了贾宝玉。

而梁归智还认为,在《红楼梦》前八十回中,钗、黛、湘三人都与宝玉有某种特殊亲密的关系,作者也描写了不少他们几人在一起时产生的感情波澜。史湘云醉卧石凳,这石凳正暗寓由顽石幻形入世的贾宝玉,这一情节正暗示了湘云与宝玉日后的结合。

还有人认为,这种说法还有个依据就是湘云的判词中“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用了“娥皇、女英”的典故,而黛玉既然是潇湘妃子,那黛玉和湘云也就是宝玉的“娥皇、女英”了。

这样看来,湘云最后嫁给贾宝玉,似更可信一些。但我们认为,就史湘云个人来说,她与宝玉的亲密相处,是单纯而坦荡的,保持的是儿时的纯朴友谊。体现的更多的是亲情,而不是爱情。她不喜欢宝玉的过分女性化,在第二十一回,她见到宝玉要吃胭脂,就一巴掌把胭脂打落,并骂他“这不长进的毛病儿,多早才改过。”曹雪芹在《乐中悲》曲里也称她“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至于后来她嫁给了贾宝玉,那是不能由自己做主的命运的安排吧。

《红楼梦》后四十回续书取第一种观点,写湘云嫁给了“才貌仙郎”卫若兰。第一百一十回写湘云在贾母的灵前,“想起贾母素日疼他;又想到自己命苦,刚配了一个才貌双全的男人,性情又好,偏偏的得了冤孽症候,不过挨日子罢了。于是更加悲痛,直哭了半夜。”不久,卫若兰就死了,湘云“立志守寡”。此外还有俞平伯先生在其《红楼梦辨》中所提到的所谓“旧时真本红楼梦”,载《续阅微草堂笔记》云:“戴君诚甫曾见一旧时真本,八十回之后皆不与今同。荣宁籍没后均极萧条;宝钗也早卒;宝玉无以为家,至沦为击柝之流;史湘云则为乞丐,后乃与宝玉仍成夫妇,故书中回目有‘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之言也。”也就是在贾府彻底败落后,宝钗死了,宝玉沦为更夫,湘云沦为乞丐,宝玉与湘云最后结合在了一起。

但不管怎样,史湘云的结局都是不幸的。因为她生活的社会、时代和环境,决定了她只能同大观园里的其他女儿一样,不可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即便是侥幸“厮配得才貌仙郎”,也不管这个“才貌仙郎”是贾宝玉还是卫若兰,抑或别的什么人,但终久也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到头来不免归入薄命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