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欲·才 ——也说王熙凤
只要一提起王熙凤这个形象,就有说不完、道不尽的话语。虽然她在《红楼梦》里算不上第一主角,但她在书中的地位、在小说中的意义、在读者心目中留下的深刻印记以及留给读者思索和研究的空间,却并不亚于宝、黛、钗三大主角。所以,有学者说:“《红楼梦》里如果没有凤姐的话,它的篇幅就得去掉二分之一”,“《红楼梦》的可读性就要去掉三分之二”,而“《红楼梦》也不成其为《红楼梦》了”(1);所以,红学前辈王昆仑先生说:“《红楼梦》的读者恨凤姐,骂凤姐,不见凤姐想凤姐”(2);所以,著名美学大师王朝闻先生才那么兴致勃勃地专门为她写了一部40万字的专著(《论凤姐》),而这在中外小说研究史上都是罕见的;所以,她像安娜·卡列尼娜、爱斯梅哈尔朵、包法利夫人等小说人物一样,成了世界著名妇女形象。
那么,我们不禁要问:王熙凤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文学典型呢?她为什么具有这样大的艺术魅力呢?难道我们只是用“反面角色”或几个诸如“自私贪婪、笑里藏刀、阴狠歹毒”的贬义词再加上“才干超群、善于理家”两个褒义词就能概括这个倾注了作者无穷智慧和无限心血的形象?鉴于此,笔者也不敢妄加评说,这里只就王熙凤的“辣”、“欲”、“才”三方面作一粗浅的解析和评议,以教正于方家。
一议“凤辣子”之“辣”
提起王熙凤的“辣”,人们恐怕首先想到的就是她的毒辣、凶狠。周瑞家的向刘姥姥介绍凤姐时说:“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严些。”兴儿在尤二姐面前说她:“心里歹毒,口里尖快”;“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这些话通俗而深刻、形象而生动地概括了王熙凤阴狠歹毒的性格特征。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她设毒计陷害尤二姐和“毒设相思局”害死贾瑞。
小说第六十八回写她设毒计陷害尤二姐:她听说丈夫贾琏在外头偷娶了尤二姐,又气又恨,“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先是主动登门,用看似极其恳切的言辞和眼泪把尤二姐骗进大观园。她说:“今日二爷娶姐姐在外,若别人则怒,我则以为幸。正是天地神佛不忍我被小人们诽谤,故生此事。我今来求姐姐进去,和我一样同居同处,同分同例,同侍公婆,同谏丈夫。喜则同喜,悲则同悲;情似姐妹,和比骨肉。不但那起小人见了,自悔从前错认了我,就是二爷来家一见,他作丈夫之人,心中也未免暗悔。所以姐姐竟是我的大恩人,使我从前之名一洗无余了。若姐姐不随奴去,奴亦情愿在此相陪。奴愿作妹子,每日伏侍姐姐梳头洗面,只求姐姐在二爷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容我一席之地安身,奴死也愿意。”说着,便呜呜咽咽哭将起来。这些话,乍一听,她的遭遇多么令人同情,她的心胸多么大度,她的心地多么善良!可是,当尤二姐一进园,她就立即辞掉了尤二姐原有婢仆,专派一个名叫“善姐”的丫头去折磨尤二姐。而当面见到尤二姐时,她“却是和容悦色,满嘴里‘好妹妹’不离口”。接着,她又派人指使尤二姐的未婚夫张华去告状,另一方面又暗中派人“拿了三百两银子”去打点官府。官司一起,她就借故到宁国府对着尤氏、贾蓉“说了又哭,哭了又骂”,说她为压下案子已花去“五百两银子”。在宁国府边哭闹边讹诈之后,回到园里,她又堆起笑脸,主动带尤二姐去见贾母,请求贾母留下尤二姐给自己丈夫贾琏作妾,贾母便当众大大赞许王熙凤“贤良”。官司发展到一定阶段,她怕将来被人揭发,便下密令,派人追寻张华,“务将张华治死,方剪草除根”。同时,又在背后紧张地进行活动,煽风点火,挑拨贾琏新娶的另一个小妾秋桐去斗尤二姐,她自己“坐山观虎斗”,准备“等秋桐杀了尤二姐,自己再杀秋桐”。在王熙凤一系列阴谋诡计的陷害下,尤二姐终于“吞金自尽”。王熙凤自此还要假意哭道:“狠心的妹妹!你怎么丢下我走了?” 这是何等的两面三刀!这是何等的毒如蛇蝎!
再看她是如何“毒设相思局”害死贾瑞的:小说第十一回写凤姐探看了病中的秦可卿返回,刚走到园子里:
猛然从假山石后走过一个人来,向前对凤姐儿说道:“请嫂子安。”凤姐儿猛然见了,将身子往后一退,说道:“这是瑞大爷不是?”贾瑞说道:“嫂子连我也不认得了?不是我是谁!” 凤姐儿道:“不是不认得,猛然一见,不想到是大爷到这里来。”贾瑞道:“也是合该我与嫂子有缘。我方才偷出了席,在这个清净地方略散一散,不想就遇见嫂子也从这里来。这不是有缘么?”一面说着,一面拿眼睛不住的觑着凤姐儿。
凤姐儿是个聪明人,见他这个光景,如何不猜透八九分呢,因向贾瑞假意含笑道:“怨不得你哥哥时常提你,说你很好。今日见了,听你说这几句话儿,就知道你是个聪明和气的人了。这会子我要到太太们那里去,不得和你说话儿,等闲了咱们再说话儿罢。”贾瑞道:“我要到嫂子家里去请安,又恐怕嫂子年轻,不肯轻易见人。”凤姐儿假意笑道:“一家子骨肉,说什么年轻不年轻的话。”贾瑞听了这话,再不想到今日得这个奇遇,那神情光景亦发不堪难看了。凤姐儿说道:“你快入席去罢,仔细他们拿住罚你酒。”贾瑞听了,身上已木了半边,慢慢的一面走着,一面回过头来看。凤姐儿故意的把脚步放迟了些儿,见他去远了,心里暗忖道:“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那里有这样禽兽的人呢。他如果如此,几时叫他死在我的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
当贾瑞第一次在假山后面的半道上截住王熙凤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多少出格的言行。只要当时王熙凤适当训斥他几句,也就没有后来的结果了。可是王熙凤却偏偏故意“顺水推舟”,两次“假意”含笑地对贾瑞说一些甜语蜜言,撩拨得贾瑞心里甜甜的、痒痒的,一步一步地钻进她的陷阱不能自拔,把事情“做大”,然后置贾瑞于死地。为什么王熙凤一定要把他治死呢?仅仅是这个“癞蛤蟆”想吃她的“天鹅肉”,冒犯了她这位贵夫人的威严吗?第一,按一般常情,遇到这样的事,她第一个应该告诉贾琏,让贾琏出面教训这浑小子;但她却告诉了贾蓉、贾蔷两个侄儿,让这两人知道婶娘有这样无法公开的秘密,可见这三人的关系很微妙、很特殊。第二,她可以诉诸贾母、王夫人等家长,通过族法家规来解决,但她没有这样做。第三,她不但没有正言厉声地斥责和拒绝,反而故意挑逗、引诱,让贾瑞一步一步地“走火入魔”,酿到无法收拾的地步。她为什么要这样做?要解开这个谜,我们得从小说第七回焦大醉骂的话说起。焦大骂道:“每日家偷鸡戏狗,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这“爬灰”是指贾珍与其儿媳秦可卿的乱伦,大家已共知;而“养小叔子”指的又是谁呢?我们认为,这就是指的王熙凤。因为焦大醉骂时贾蓉正送凤姐和宝玉的车出门,作者还特意点明“凤姐和贾蓉也遥遥的闻得,便装着不听见”。为什么要“装着不听见”呢?可见心里有鬼。过去有人认为,“养小叔子”指的是贾蓉与凤姐之间的不正当关系,这是误解,因为贾蓉是“草字辈”的,他是凤姐的侄儿,不是“小叔子”。在贾府,可称为凤姐小叔子的只有宝玉和贾环,这二人显然不会与凤姐有任何不正当关系。因此这“小叔子”只能到贾家其他“玉字辈”中去找。我们听听凤姐在花园中与贾瑞偶遇时的对话——凤姐说:“这是瑞大爷不是?”贾瑞道:“嫂子连我也不认得了?不是我是谁?”这口气很奇怪,根本不像关系生疏人之间的口气,仿佛还带有某种威胁的味道。而且凤姐的回答也很奇怪:“不是不认得,猛然一见,不想到是大爷到这里来。”再说,凤姐在贾府中的厉害是人人皆知的,贾瑞又非贾府嫡系子孙,没有某种原因,他敢如此大胆、放肆吗?所以说,王熙凤“养”的“小叔子”,当指贾瑞。
联系到贾瑞之死在第十二回,秦可卿之死在第十三回,而且十一回末的脂批又说“将可卿之病将死,作幻情一劫;又将贾瑞之遇唐突,作幻情一变,下回同归幻境。”这说明作者是特意将秦可卿与贾瑞对照着写的:秦死于“爬灰”,贾死于“养小叔子”,应当说是暗示得很清楚的。凤姐之千方百计要治死贾瑞,是因为她要灭口!所以她一开始见了贾瑞就露出了杀机:“几时叫他死在我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可见其心机何等狠毒!而且她自己也承认:“若按私心藏奸论,我也太行毒了。”
如果只就这两个例子来看,王熙凤表现出的“辣”,确实只是一种让人恨之入骨的杀人不见血的阴狠毒辣,王熙凤确实是一个应该千刀万剐、完全否定的“反面角色”。但是,我们要问的是:问题真的就这么简单吗?这“凤辣子”之“辣”,就真的只是表现为“毒辣”吗?我们还是再来看看下面一些例子吧。
小说第三回写王熙凤笑语登场: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笑语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环拥着一个丽人,从后房进来。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笑道:“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
这就是王熙凤被称做“凤辣子”的最早来历,这也是她在小说中的第一次“亮相”。确实,她的第一次“亮相”就给我们留下了这样的印象:“辣”。但这个“辣”,却绝不是“毒辣”,而是大方泼辣、不拘礼数。在封建社会,在要求女性恪守封建妇道、“笑不露齿,行不动裙”的时代,作为贾府孙辈媳妇的王熙凤,却敢于违背封建妇道,敢于“放诞无礼”,敢说敢笑,泼辣大方,不拘礼数,难道这不值得肯定吗?难道这也属于“反面角色”之所为吗?
而且,她的这种“辣”还进一步表现在她做起事来风风火火的作风和大胆改革、勇于革除旧弊的管理上。这一点主要体现在她“协理宁国府”时,当她出任为期一月的宁府“临时总经理”后,她一下子就瞅准了宁府存在的五大弊端:“头一件就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二件,事无专管,临期推诿;三件,需用过费,滥支冒领;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能服约束,无脸者不能上进。”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走马上任”,并宣布“施政纲领”道:“既然委托了我,我就说不得要讨你们嫌了。我可比不得你们奶奶好性儿,诸事由得你们。再别说‘这府里原是这么样’的话,如今可要依着我行,错我一点儿,管不了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一例清白处理!”她针对宁府的五种弊端,采取了“承包责任制”,按岗定编,强化监管。做到事有人办,物有人管,活有人干,各司其职,忙而不乱。结果,那本是乱糟糟的宁府,被她治理得面貌一新。这就是“凤辣子”之“辣”的另一方面:工作泼辣、干练,管理有方。就这点上说,我们认为,王熙凤“辣”得好,“辣”得有水平,“辣”得可爱!
因此,王熙凤的“辣”,其蕴涵的意义是十分丰富的。既包含阴险毒辣的可恨的一面,又包含能干泼辣的可爱的一面。这正如我们吃辣椒,有时我们感到辣得心痛、眼冒金星,有时我们又感觉辣得舒服、胃口大开。
二议王熙凤之“欲”
说到王熙凤的“欲”,人们往往会用“贪得无厌、欲壑难填”等来形容她对金钱和权势的无休止的欲望。事实当然也是如此,为了满足贪欲,她连丫头们的“月钱”也要克扣、挪用,拿去放高利贷;贾珍要派贾蔷到江南去采买唱戏的女孩子,贾琏本不想同意,但贾蓉示意凤姐有“好处费”后,凤姐便立刻支持蔷蓉,使二人得以成行;贾母为凤姐凑份子过生日,她连最卑下穷苦的赵姨娘、周姨娘的钱也要收取;贾琏与鸳鸯商量偷取贾母的银器去典押,要她说句话,她开口就要二百两的“回扣”。最后,贾府抄家,曾从她的屋里搜出两箱房地契和一箱借票。
最典型的是,她为了三千两银子,“弄权铁槛寺”,断送了张金哥与未婚夫两条年轻的生命:铁槛寺老尼净虚对凤姐说,长安张大财主有个女儿叫张金哥,已与原长安守备之子定亲。可长安府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看上了张金哥,要娶她,逼张家退亲。张家欲退亲,守备不依。所以想请贾家修书一封给如今长安节度使云光,叫他给守备说一声,不怕守备不依。若行,张家情愿“倾家孝顺”。凤姐听了笑道:“这事倒不大,只是太太再不管这样的事。”口气不小,说明定有手段。在王熙凤看来,拆散一对鸳鸯,可谓小菜一碟。“太太再不管这样的事”,其潜台词是:找太太没用,只有找我才行;但若要请我“管这样的事”的话……“那头”怎么说?老尼道:“太太不管,奶奶也可以主张了。”这老尼也确实是个聪明人,一下就听懂了凤姐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凤姐听说笑道:“我也不等银子使,也不做这样的事。”表面上道貌岸然,其实就是想那银子。净虚听了,打去妄想,半晌叹道:“虽如此说,张家已知我来求府里,如今不管这事,张家不知道没工夫管这事,不希罕他的谢礼,倒象府里连这点子手段也没有的一般。”狡猾的老尼,采用“激将法”。凤姐听了这话,便发了兴头,说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行就行。”凤姐也知道自己做的坏事,可能会遭到“阴司地狱报应”,但她说她不信。“我说行就行”,多么霸道!“你叫他拿三千两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王熙凤虚伪、贪婪之心暴露无遗!老尼听说,喜不自禁,忙说:“有,有!这个不难。”凤姐又道:“我比不得他们扯蓬拉牵的图银子。这三千银子,不过是给打发说去的小厮做盘缠,使他赚几个辛苦钱,我一个钱也不要他的。便是三万两,我此刻也拿的出来。”如此扭捏作态,显得非常虚伪、可笑。
她的权欲,和她对金钱的贪欲一样,也是没有底的。她惩治下人,是那么地苛刻,拿着所谓香闺刑具,拿着一丈青来杵丫鬟的嘴。她说:“我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凭什么事,我说行就行!”仗恃有老祖宗给她撑腰,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为所欲为,颇似“乱世之奸雄”曹操之“挟天子以令诸侯”。——如此看来,王熙凤确实太贪、太狠,坏透了。
但是,往往事情不能只看一面。作为天才作家曹雪芹所精心塑造的这么一个主要人物,其性格内涵,绝不会如此简单和浅薄。就如王熙凤的“欲”来说,也不全是这种贪得无厌、令人唾弃的东西。比如她被宝玉推荐、被贾珍聘请准备协理宁府时,王夫人心里没底,悄悄问她到底行不行,她说:有什么不行的?讲得多么自信!这是一种充满自信的“表现欲”。她要表现自己的才能,她要展示自己巾帼不让须眉的风采!平心而论,这有什么错呢?非但没有错,而且还应该大加赞赏!
其实王熙凤的这种“表现欲”和女性主体意识,在小说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时就展现出来了:
王熙凤便携着黛玉之手,上下细细打量了一回,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孙女,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说着便用帕拭泪。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再休提前话。”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又忙拉黛玉的手问道:“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
这真是一个活脱脱的形神俱备的凤姐儿!在这里,她的形象,她的神态,她的地位,她的权势,她的性格乃至她的灵魂,刹那间全显露出来了。她的这一番精彩的表演,一方面是要讨黛玉的好儿、向贾母承欢邀宠,另一方面,她要向黛玉展示她在贾府“总经理”的地位和权势。她的这种表演确实是一举几得、一箭多雕。难怪脂砚斋读到这里,情不自禁地喝彩道:“第一笔,阿凤三魂六魄已被作者拘走了,后文焉得不活跳纸上!”
我们认为,在广大女性普遍缺乏女性主体意识和独立人格的社会,在“男尊女卑”、“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王熙凤敢于表现自己,敢于展示自己的才干和能力,这是一种十分了不起的女性主体意识和独立人格,应该予以充分肯定。
三议王熙凤之“才”
王熙凤的才干,不要说王夫人、邢夫人、尤氏、李纨等“女流之辈”所望尘莫及,就是贾赦、贾政、贾珍、贾琏等“须眉男子”也难以和她相提并论!在她尚未出场前,作者就曾借冷子兴之口向读者这样介绍她:“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后来,周瑞家的向刘姥姥这样描绘她:“这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别人都大呢。如今出挑得美人儿似的,少说只怕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的男人也说不过他呢!”
王熙凤之管理天才已如前所述,这里主要谈谈她的“处世之才”。作为贾府里的孙辈媳妇,上有老祖宗、公公婆婆、老爷太太,中有丈夫、兄弟、姐妹、妯娌,下有众多男女奴仆,要想站稳脚跟已属不易,更不用说身为女管家统领大家了。可是王熙凤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和老练圆滑,竟能够见风使舵,多方应付。她对上察言观色,趋炎附势。她明白老祖宗是贾府里的最高权威,王夫人是贾府里的实权派。因此,她便千方百计地讨她们的好儿:斗牌,她故意出错,让贾母赢,逗贾母乐。贾母因贾赦讨鸳鸯为妾之事发怒,她却说:谁叫老太太会调理人,把人调理得水葱儿似的,假如我是个男人,我也想要。逗得老太太化怒为笑。王夫人怀疑傻大姐拾到的绣春囊是她丢的,她巧舌如簧地说得王夫人一百个放心。她看出王夫人有选袭人为宝玉侍妾之意向,她便从各方面优待袭人。林黛玉刚到贾府那天,王夫人说该拿出两个缎子给黛玉做衣裳,凤姐马上就说:“我倒是料着了,知道妹妹这两日必到,我已经预备下了。”鬼知道她“已经预备”了没有,但她这一说,却既博得了王夫人的赞赏,又赢得了林黛玉的好感。在平辈中,她小恩小惠,左右逢源。李纨和众姐妹要她加入诗社,她知道这不过是要她出钱,但她却爽快答应做“监诗御史”,并立即拿出五十两银子。芦雪庵即景联诗,她大字不识一个,却来了一句“一夜北风紧”的开篇,博得大家开怀大笑。对下恩威并施,严加控制。正如贾琏的小厮兴儿所说:“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两个人,没有不恨她的。”因此,她又可以说是一个凶狠残暴的“罪恶的天才”。
我们再来看看王熙凤的这个“凤”字,东汉许慎《说文解字》“鸟部·凤字条”云:“凤,神鸟也。……见则天下大安宁。”意思是说,“凤”这种“神鸟”出现(“见”即“现”,出现),“则天下大安宁”。而王熙凤的判词首句却说:“凡鸟偏从末世来”。这句话似有两层意思:①“凤”本为“神鸟”,而作者却故意用“拆字法”将它释为“凡鸟”,似对王熙凤之“才”含有讽意;②“神鸟”出现则“天下大安宁”,那么,“凡鸟”出现呢,自然天下就不会“大安宁”甚或“大不安宁”了。也就是说,王熙凤的“才”,实在也是很有限的,它挽救不了封建末世贾府不断衰败的命运。相反,贾府有了“凡鸟”王熙凤,就一天天走向衰亡;但贾府没有她,更一天也维持不了颓败的局面。王熙凤的才干,使男子感到枉为大丈夫;但王熙凤的歹毒,又使女子感到羞为女儿身。作为一个女人,她不无令人同情之处;作为一个坏女人,她又叫人恨之入骨。
总之,王熙凤是一个封建时代贵族大家庭中颇具女性主体意识和独立人格的、精明能干而又泼辣狠毒的管家少奶奶的典型。她的“辣”、她的“欲”、她的“才”,都充满了深刻的矛盾性和复杂性,具有丰富而深邃的内涵,绝不是简单以“好”与“坏”、“正面”与“反面”就能概括的。这正如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里说:“至于说到《红楼梦》的价值,可是在中国的小说中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总之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
王熙凤这个艺术典型是天才作家曹雪芹的杰作;王熙凤形象是中国文学史上乃至世界文学史上一个不可多得的、充满活力的、丰富生动的妇女形象,她永远放射出艺术的灿烂的光辉!
【注释】
(1) 丁维忠:百家讲坛:是是非非王熙凤
(2) 王昆仑. 红楼梦人物论. 北京:北京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