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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新说
1.5.1 美的化身与美的毁灭 ——也说薛宝钗

美的化身与美的毁灭 ——也说薛宝钗

《红楼梦》是青春女儿的深情礼赞,薛宝钗和林黛玉、史湘云等姐妹一样,都是作者深情崇拜、纵情讴歌的青春女儿。著名红学家王昆仑先生在《薛宝钗论》中说“宝钗是美貌,是端庄,是和平,是多才”的一个综合体。(1)确实,在《红楼梦》里,无论从封建道德的角度衡量,还是从今天的审美标准来看,薛宝钗都是一个非常难得、优秀的女子,她的身上有着许多美好的因素和值得肯定的东西。

她雍容典雅,容貌美丽,“人人都说黛玉不及”。作家用工笔描写她:“脸若银盆,眼同水杏;唇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这是一种怎样的美?这是一种杨妃似的、牡丹般的美,美得令人神往,美得叫人心动!所以宝玉看着她“雪白一段酥臂”时,才那样动了“羡慕之心”,并且想入非非:“要是这个膀子生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她衣着朴素,从不穿红着绿,坚信“淡极始知花更艳”的美学原则;衣服“一字儿半新不旧”,房间也如“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始终保持着一种“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的朴素、淡雅、本色的美。

她具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和卓越的个性气质。端庄贤淑,安分随时;处世稳重,自重自爱:“珍重芳姿昼掩门”、“任是无情亦动人”。她虽是百万皇商家中的千金,但颇有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的素养。她含蓄内敛,不喜欢惹是非、出风头,“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她“不关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也许有人要说这是“明哲保身”,这是老练、圆滑、世故,但设身处地地想想,生活在贾府这样一个“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探春语)的复杂而险恶的环境中,作为一个虽出身于豪富之家但而今却寄居于亲戚家中的弱女子(薛家虽富而不贵,薛宝钗幼年丧父,其兄薛蟠是个没有出息的酒色流氓。薛蟠打死人命要逃脱法网,也只有依仗贾家、王家政治势力的庇护),似乎也只有采取这种逃避的方式,方能保得自己的一份平安与宁静。所以,如果说林黛玉是以一种激烈的斗争方式来硬拼,那么,薛宝钗则是在看破了世事之后只是采取一种消极的然而也更现实的方式来面对。或者说,林黛玉追求的是一种“理想美”,薛宝钗追求的是一种“现实美”。

她心胸宽广、豁达大度、颇有君子之风。史湘云要做东道,但是缺钱,宝钗便慷慨解囊帮她办了螃蟹宴;黛玉的药需要燕窝,但又不好向贾母凤姐开口,宝钗又从自己的月钱中拿出银两来;邢岫烟的冬衣当掉了,处境窘迫,宝钗便命莺儿瞒住众人取了回来。小说第五十六回回目“时宝钗小惠全大体”,所谓“时”,就是识时务,识大体,做事合于时宜,做人安分随时。她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待人无所厚薄,和各方面的人都保持着一种亲切自然、和谐得体的关系。即使连人人都瞧不起的赵姨娘,她也并不冷淡。正如脂砚斋评语所说:“待人接物不亲不疏,不远不近,可厌之人未见冷淡之态,形诸声色;可喜之人亦未见醴密之情,形诸声色。”所以她博得了众人广泛的称赞和普遍的好感。小说第五回便把她与林黛玉作了对比描述:“不想如今忽然来一个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但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守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老祖宗贾母也称赞说:“我看宝丫头性格温厚和平,虽然年轻,比大人还强几倍,前日那小丫头回来说,我们这边还都赞叹了她一会儿,都像宝丫头那样心胸儿脾气儿,真是百里挑一的。”就连赵姨娘也心想:“怨不得别人都说那宝丫头好,会做人,很大方。如今看起来,果然不错!”

第八回《探宝钗黛玉半含酸》、第四十二回《潇湘子雅谑补余香》等回,尽管林黛玉一次次挖苦讥讽宝钗,可宝钗却毫不介意,以致后来感动得黛玉也说:“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比如若是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

她天资聪慧,博学多才。她有深厚的艺术修养和广博的知识,不仅诸子百家、唐诗宋词、元人百种无所不知,而且对医学、绘画、棋艺、书法都有广泛的涉猎。甚至连书上提及的草木之名她也知晓,如有一次,湘云读《历朝文选》,看见一个“棔”字,不知是什么树,要查一查,宝钗说:“不用查,这就是如今叫做‘朝开夜合’的。”致使史湘云甘拜下风,佩服她“知道的竟多”;又如元妃省亲时她对宝玉诗中“绿玉”改“绿蜡”的指点,让宝玉佩服得五体投地:“从此后我只叫你师父,再不叫你姐姐了。”对艺术创作,她也有深刻的见解。如她认为艺术家在创作作品前必须心中先有丘壑,然后才能很好地对素材进行剪裁处理,以再现生活的真实;在谈到诗歌创作时,她又提出要“各抒己见”、“要命意新奇”。这种主张文艺创作要富于个性化和创新性的见解,是颇有见地的。至于诗才之敏捷,构思之新颖,在大观园的历次诗会中,要么林黛玉夺冠,要么薛宝钗第一。

综上看来,薛宝钗确实是难得的完人,她的美貌,她的气度,她的才华,她的思想境界和美学品位,简直叫人无可挑剔。一句话,薛宝钗就是淑女的典范,就是美的化身。

但是,如果我们仔细阅读小说文本,我们同样可以举出不少另类的例子,让人觉得薛宝钗并非那么“完美无瑕”。比如金钏儿被王夫人辱骂、驱逐而投井自杀后,王夫人心里有些不安,宝钗竟这样劝慰她姨妈:“姨娘是个慈善人,固然是这么想。据我看来,她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她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姨娘也不劳念念于兹,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她几两银子发送她,也就尽主仆之情了”。——这些话,对于王夫人来说,是多么的体贴和安慰;可对于死者来说,又是多么的冷酷无情!对于尤三姐因爱情受挫、不堪受辱而饮剑自刎,宝钗听说后显得格外冷漠。不仅“并不在意”,认为是“前生命定”,而且还故意转移话题,谈起她哥哥的生意来:“倒是自从哥哥打江南回来了一二十日,贩了来的货物,想来应该发完了。”可见薛宝钗在为人、待人接物上的唯钱唯利和对于奴仆丫鬟等下人生命的漠视。联想到她的哥哥薛蟠在打死人之后“自谓花上几个臭钱,没有不了的”,两相对照,这对出生于商人家庭的兄妹,其所思所想是何等的如出一辙。

再如有一次宝钗去找黛玉,见宝玉已先去了潇湘馆,便回身去寻别的姊妹。走到滴翠亭旁,只听亭里叽叽喳喳,有人说话,便煞住脚细听,听出其中一人是宝玉房中的红玉。正听着,突然红玉叫把窗子推开,看有没有人在外头偷听。宝钗不由心中吃惊,想道:“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的东西。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料已躲不及了,于是便想了个“金蝉脱壳”之计: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大声叫道:“颦儿,我看你往哪里藏!”亭内的红玉刚一推窗,只听宝钗如此说着往前赶,心想:“宝姑娘倒无所谓,若是林姑娘听到就糟了。”——这里,我们可看出两点:一是宝钗似乎有偷听别人隐私的习惯,二是她之此举,实在不能说不是嫁祸于人。也许此时宝钗主观上只是想利己而并没有想损人,但在客观上却造成了嫁祸于人的后果,黛玉因此也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蒙受了一个不白之冤。

贾琏和王熙凤吵架,“两口子不好对打,都拿着平儿煞性子”。“打的平儿有冤无处诉,只气得干哭”。宝钗便劝平儿道:“你是个聪明人,素日凤丫头何等待你,今儿不过他多吃一口酒。他不拿你出气,难道拿别人出气不成?”——有这样劝人的吗?可见在薛宝钗的意识里,主仆等级观念是多么的根深蒂固。在她看来,奴仆就是奴仆,奴仆就只能充当主子的出气筒,任凭主子役使、摆弄甚至打骂。奴仆不应该有自己独立的人格、意志,更不应该有所不满。

宝钗自己却是一个有理想、有野心的人,她随母进京,寄居贾府,是以备宫中之选,做一个像元春那样的“娘娘”。当“待选”无望时,才退而实现“金玉良缘”,做一个像贾母一样的诰命夫人。所以她对自己要求很严、很高,时时刻刻都在准备着,等待着有一天飞黄腾达。这种理想和野心在她的《柳絮词》里表达得十分明确:“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正因为这一点,所以有学者在分析贾雨村形象时,通过对贾雨村诗“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的分析理解,推论薛宝钗最后当嫁给贾雨村。乍听,似属“天方夜谭”,仔细思考,似也不无道理。因为贾雨村“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的抒怀与薛宝钗“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的言志是那么的“志趣相投”。“钗于奁内待时飞”,薛宝钗待字闺中所等待的理想伴侣就是“时飞”(贾雨村,姓贾,名化,字时飞,号雨村)呀!如果他们结成了夫妻,那不就正好一起“等待时机,比翼双飞”了吗?

还有,薛宝钗那么博学多才,她从《女四书》、《列女传》读起,经史子集、诗词歌赋,无所不晓。上自国典朝章,下至雕虫小技,无不精通。可是,她却教训林黛玉说:“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工还是第二种。其余诗词,不过是闺中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倒不要这样才华的名誉。”“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这简直就是一副封建卫道者的嘴脸!她的这通说教,联系到她自己的博学宏览,显得十分虚伪,令人十分反感。难怪蒙古族红学家哈斯宝这样评价宝钗:“乍看全好,再看就好坏参半,又再看好处不及坏处多,反复看去,全是坏,压根没有什么好。”(2)

一方面宝钗被认为是美的化身、淑女的典范,另一方面又被看成是“坏”的典型、“压根没有什么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为什么同一个宝钗,却是两样面孔?人们对她的评价,为什么截然相反?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不妨看看她“审”黛玉的例子:有一天,宝钗把黛玉叫到蘅芜院中,先用玩笑的口吻半真半假地恐吓黛玉:“你跪下,我要审你。”继而又冷笑道:“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满嘴里胡说的什么?你只着实说吧!”这可吓死了林黛玉!黛玉愣了半天,突然想起那天行酒令时顺口将《牡丹亭》里杜丽娘的唱词“良辰美景奈何天”说漏了嘴,顿时“羞得满脸通红”,满口“好姐姐”地央告她别说与别人,并作了“以后再不说了”的保证。这时,宝钗说了这么一段话:“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儿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极爱藏书。先时人多,姊妹兄弟也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诸如这些《西厢记》、《琵琶记》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背着我们偷看,我们也背着他们偷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

这一番话说得多么率直、真诚,它使我们看到了这个少女曾经有一个“淘气”然而是多么活泼可爱的童年。那薛宝钗后来怎么就“变”了呢?这里说得很清楚,是因为“大人们”“打的打、骂的骂”造成的,也就是说是封建家长、封建礼教逼迫所致,是封建社会的既定生活规则和强烈的封建道德观让薛宝钗逐渐失掉了本真,逐渐扭曲、改变了自己。

马克思、恩格斯指出:“人们的意识,随着人们的生活条件、人们的社会关系、人们的社会存在的改变而改变。”确实,薛宝钗之所以“变”,与她生活的条件、生活的环境和所受的教育息息相关。薛宝钗出身于封建皇商家庭,“家有百万之富,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母亲是金陵王家的小姐,外公曾主管皇家外事贸易,舅舅王子腾是朝中拥有军权的势要人物。薛家是商人和官宦的结合,薛宝钗从小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怎能不受到家庭的潜在影响和身边人物的耳濡目染?这就是薛宝钗的“意识”“改变”的原因。是封建家长、封建礼教使这个天真“淘气”、活泼可爱、扑蝶嬉戏的青春少女一步一步地“变形”,一步一步地失掉“自我”,而变成了一个封建道德规范的“楷模”。她自觉地按照封建正统思想去立身处世,忠实地信奉封建正统思想给妇女们规定的那些奴隶道德,刻板而麻木地遵守现成生活模式,极力使自己的身心符合封建道德的要求,并且心甘情愿,没有怨言。因此,她的性情中表现出来的,更多的是社会性的,而不是人性的。她是为她生活的环境、她的家族、她的家长们而活着,而不是为她自己而活着。

所以说,薛宝钗是一个被封建礼教压榨得思想禁锢、行为僵化、可悲可叹的女子。和林黛玉一样,都是封建道德、封建礼教的牺牲品。所不同的是,林黛玉的悲剧是封建叛逆者的悲剧,薛宝钗的悲剧是封建殉道者的悲剧。薛宝钗自幼接受严格的封建教育,多次敦劝宝玉要立身扬名。宝玉十分反感地说:“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一个具有“天地钟灵毓秀之德”的女子,亦染上了“沽名钓誉之风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是贾宝玉对薛宝钗的可惜,也是作者对薛宝钗的叹息和惋惜。

《红楼梦》是女性的悲歌,“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红楼梦》的伟大和感人,就在于作者用他全部的情感和心血,写出了他心中的美,写出了美的毁灭,留给世人以深深的叹惋和无尽的思索。林黛玉与薛宝钗不是壁垒分明的对立形象,林黛玉与薛宝钗的毁灭,都是“美”的毁灭,都是作者“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的大悲剧,都是令读者痛首扼腕的大悲痛!宝钗作为一个十分优秀、十分美丽、十分难得的青春女儿,她的被毁,令我们感到可悲可叹可惜!

综上所论,我们认为,薛宝钗既不是像“拥钗派”称道的那样完美,也不是像“抑钗派”指责的那样“全是坏,压根没有什么好”。薛宝钗就是薛宝钗,她是一个具有独特性格和独特审美价值的“这一个”。她的性格世界十分缤纷深邃,她的形象内涵十分丰富复杂,绝不是简单的以“好”与“坏”、“正面”与“反面”就能概括的。作家使这有限的形象,展现了无限深广的社会文化内涵,这是中国小说史上的美学光辉!

【注释】

(1) 王昆仑. 红楼梦人物论. 北京:北京出版社,2004

(2) 哈斯宝. 新译红楼梦回批. 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