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杀害了她们 ——也说红楼二尤
尤二姐和尤三姐姊妹俩,向被人合称为“红楼二尤”。她们是尤氏继母尤老娘从前夫那里带到尤家来的女儿,不知原姓,与贾珍之妻尤氏是异父异母的姐妹,生而孤贫。贾珍之父贾敬死后,尤老娘和尤氏姐妹由尤氏接来宁府照看门户。在贾府姊妹俩虽名为姨妹,实则情同寄食。
红楼二尤,一为“苦尤娘”,一为“情小妹”。“苦尤娘”尤二姐懦弱,受尽迫害与凌辱吞金自杀,死得悲哀,让人叹息;“情小妹”尤三姐刚烈,不甘被误解被侮辱饮剑自刎,死得悲壮,让人起敬。姊妹俩都是黑暗时代封建宗法制度的牺牲品,都是曹雪芹描写的“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中的悲剧人物。姊妹俩的悲剧让人痛心,令人深思。
“苦尤娘”尤二姐
尤二姐本来不姓尤,这是她继父的姓。她的母亲尤老娘在与第一个丈夫生下她和她妹妹尤三姐后就做了寡妇,后来改嫁尤家,她们姐妹俩便跟着也姓了尤。因为尤家原本有位大姐(即贾珍之妻尤氏),所以她俩才改称二姐和三姐。尤二姐模样标致,温柔和顺,宝玉称她和其妹尤三姐“真真一对尤物”,贾母见了她之后也说“比凤姐还俊些”。在色鬼贾琏的眼里,尤二姐更是“做人好,举止大方,言语温柔,无一处不令人可敬可爱”。
尤二姐父亲在世时,就已指腹为婚把她许给了皇粮庄头张家,后因张家遭了官司败落了家产,尤老娘改嫁尤老爷,两家便十多年音信不通。尤老娘时常抱怨,要与张家退婚,贾珍也想将二姐转聘。现只等二姐找个好人家,给张家十几两银子,写一张退婚文约,凭借贾家的势焰,张家不敢不依。不幸的是,尤老娘的第二任丈夫尤老爷又去世了,尤老娘母女三人便再次失去了依靠,只得仰仗宁府过活。所以贾珍、贾蓉父子趁势将尤氏姐妹当作“粉头”来任意玩弄。
尤老娘母女三人因贾敬丧事来到宁府之前,尤二姐就有过与贾珍父子染指的历史,所以 “下流种子”贾蓉一听说两个姨娘来了,就“喜的笑容满面”; 尤二姐刚一来到宁府,贾蓉就嘻嘻地对她笑道:“二姨娘,你又来了?我父亲正想你呢。”而尤二姐也表现出一种放纵甚至轻佻之态:小说写二姨娘红了脸,边骂贾蓉没个体统,枉自每日念书学礼,边顺手拿起一个熨斗来兜头就打,“吓得贾蓉抱着头,滚到怀里告饶”。贾蓉一面求饶,一面又和他二姨娘抢砂仁吃。尤二姐吐了他一脸的渣子,贾蓉却用舌头舔着吃了。众丫头看不过,说他热孝在身,回来告诉老爷,叫他吃不了兜着走。贾蓉道:“从古到今,连汉朝和唐朝,人还说‘赃唐臭汉’,何况咱们这宗人家!谁家没风流事?别叫我说出来。连那边大老爷这么厉害,琏叔还和那小姨娘不干净呢。凤姑娘那样刚强,瑞叔还想他的账。哪一件瞒得了我?”说着又和他二姨娘挤眼儿。二姐悄悄地咬牙骂道:“很会嚼舌根的猴儿崽子!留下我们,给你爹做妈不成?”这种没大没小、没规没矩的放肆,叫人看了很是恶心。同时也说明尤二姐和贾蓉确实关系非常苟且暧昧。而尤二姐与贾琏的调情场面,更表现出她俨然是个情场老手:
贾琏不住的拿眼瞟着二姐。二姐低了头,只含笑不理。贾琏又不敢造次动手动脚,因见二姐手中拿着一条拴着荷包的绢子摆弄,便搭讪着往腰里摸了摸,说道:“槟榔荷包也忘记了带了来,妹妹有槟榔,赏我一口吃。”二姐道:“槟榔倒有,就只是我的槟榔从来不给人吃。”贾琏便笑着欲近身来拿。二姐怕人看见不雅,便连忙一笑,撂了过来。贾琏接在手中,都倒了出来,拣了半块吃剩下的撂在口中吃了,又将剩下的都揣了起来。刚要把荷包亲身送过去,只见两个丫鬟倒了茶来。贾琏一面接了茶吃茶,一面暗将自己带的一个汉玉九龙珮解了下来,拴在手绢上,趁丫鬟回头时,仍撂了过去。二姐亦不去拿,只装看不见,坐着吃茶。只听后面一阵帘子响,却是尤老娘三姐带着两个小丫鬟自后面走来。贾琏送目与二姐,令其拾取,这尤二姐亦只是不理。贾琏不知二姐何意,甚是着急,只得迎上来与尤老娘三姐相见。一面又回头看二姐时,只见二姐笑着,没事人似的;再又看一看绢子,已不知那里去了,贾琏方放了心。
诚然,贾琏是偷花老手,趁女儿巧姐出痘,与“美貌异常,轻浮无比”的灯姑娘苟合,“也不用情谈款叙,便宽衣动作起来”;趁凤姐过生日,私通鲍二媳妇,被凤姐发现大泼其醋,鲍二媳妇含羞上吊。所以贾母骂他不管“脏的臭的,都弄到屋里来”。可是,这里的尤二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明知贾琏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却故意半推半就:开始“含笑不理”,继而又故意在那里摆弄“一条拴着荷包的绢子”,骚弄风姿;当贾琏向她讨赏槟榔吃时,开始说“不给”,继而又“怕人看见不雅”,“撂了过来”;当贾琏将一个“汉玉九龙珮解了下来,拴在手绢上”撂给她时,她“亦不去拿,只装看不见”;当贾琏再次以目示意让她拾取时,她只是笑着,像“没事人似的”。可是到尤老娘与三姐走来即将发现的关键时刻,再看一看那绢子,却不知什么时候早被她拾起来藏好了。装模作样,故弄玄虚,道是无情却有意,多么老到、老练的情场老手!
贾琏因停灵在家,便借此每日与尤二姐、尤三姐混熟,并乘机“百般撩拨,眉目传情”。那三姐只是淡淡相对,二姐却“十分有意”(这是二姐与三姐之不同之处)。贾琏央贾蓉跟他父亲说要娶尤二姐做二房,贾蓉先与父亲贾珍合谋好,后又到尤老娘面前说得“天花乱坠”,哄得尤老娘欣然应允。贾蓉说通了贾珍、尤氏、尤老娘,“二姐儿又是水性人儿,在先已和姐夫不妥,又常怨恨当时错许张华,致使后来终身失所。今见贾琏有情,况是姐夫将她聘嫁,有何不肯?也便点头依允。”于是,贾珍、贾琏一面派人给二姐置办妆奁首饰,在宁荣街后二里远近的小花枝巷买定一所二十多间的房子及两个小丫鬟,并叫鲍二两口子以备二姐过来时服侍;另一面又使人逼勒张华父子收了二十两银子,写下退婚书。待一切事情办妥,便于“次日五更天,一乘素轿,将二姐抬来。各色香烛纸马,并铺盖以及酒饭,早已备得十分妥当。一时,贾琏素服坐了小轿而来,拜过天地,焚了纸马。……是夜贾琏同她颠鸾倒凤,百般恩爱,不消细说。”
贾蓉为什么要替贾琏出此馊主意偷娶尤二姐安置在外呢?原来贾蓉对其二姨娘早就不安好心:因他素日与姨娘有情,只因贾珍在内,不能畅意,如今要是贾琏娶了,少不得在外居住,趁贾琏不在之时好去鬼混,这就是贾蓉这混账小子的如意算盘。
贾琏又为什么那样喜欢并且要正式娶尤二做二房呢?难道他不知道尤二曾经与贾珍父子有染?或者说只因为他一时好色?如果是那样,他何不像贾珍父子那样只是偷着玩玩,又何必一定要费九牛二虎之力娶进门呢?他又何不可以像与多姑娘、鲍二媳妇一样只是偷偷私通呢?况且尤二除了美丽温柔外,一无长处。说得对,正是尤二的“美丽温柔”,令贾琏欢心,使贾琏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因为他长期生活在凤姐这样一个女强人的压制下,家里所有的事情都由凤姐做主。他作为男子汉,他征服、控制不了这个女人;作为丈夫,他没有应有地位和权利,他感到憋屈和郁闷,他要抗议和发泄。所以,他对尤二姐说:“人人都说我们那夜叉婆齐整,如今我看来,给你拾鞋也不要。”压抑和逆反的心理使他十分反感凤姐这样的“夜叉婆”,虽然她聪明能干,也风骚美丽。尤二姐尽管没头没脑,没主见没个性,而且此前还失过足,但他仍喜欢她、仍要娶她。因为她与凤姐性格相反,她是一个温柔的女人,她对贾琏百依百顺。
在尤二做了贾琏的秘密二房以后,人生态度发生了很大的转变,举止行为由轻薄与放荡变得专情和贤良起来。有一次,贾珍在铁槛寺做完佛事,晚间回家时,因许久没有见到两个姨妹了,便趁贾琏不在之机,来到尤二住处“探望”尤氏姐妹。尤二一方面为了“自保”,怕贾琏一时回来看见不雅,另一方面“知局”地让贾珍与尤三独处,所以便邀她母亲尤老娘到“那边走走”。尤二内心愧疚,她曾对贾琏说:“我虽标致,却无品行。”可见,尤二姐虽有些放荡,却还是有一定的自知之明,她承认自己虽标致而无品行,这比那些既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的人似乎多了一点“可爱”。而且,她既与贾琏做了夫妻,她便下决心要一直坚守。她对贾琏说:“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她要改过,她要自新。同时,她对自己目前身居别室的形景,总是有些担心:“据我看来,这个形景恐非长策,要作长久之计方可。”她希望贾琏是她终身的依靠,她希望长久。自己有了“依靠”,她又担心自己的妹子:“将来我妹子却如何结果?”可见,尤二姐本质还是不错的,心也是善的,所以,对于她最后的悲剧,读者的同情还是大于指责的。
“情小妹”尤三姐
尤三姐和尤二姐一样,由于家境贫困,缺少教育,母亲尤老娘又连续两次改嫁,所以姐妹俩从小就不检点。因着一层尴尬的姻亲关系,来到了宁国府。在贾珍贾蓉眼中,尤氏姐妹便是两朵令人垂涎的野花。但尤三姐不甘心于被贾珍父子玩弄,她对尤二姐说:“姐姐糊涂!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玷污了去,也算无能!”对于贾珍父子和贾琏的无耻,她看得很清楚。但她没有更好的办法,她只好用自己特有的方式跟他们斗争。小说第六十五回写贾琏来到贾珍与尤三姐处,拉过三姐说:“你过来,陪小叔子一杯。”
尤三姐站在炕上,指贾琏笑道:“……你别油蒙了心,打谅我们不知道你府上的事。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姐儿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难缠,如今把我姐姐拐了来做二房,偷的锣儿敲不得。我也要会会那凤奶奶去,看他是几个脑袋几只手。若大家好取和便罢;倘若有一点叫人过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两个的牛黄狗宝掏了出来,再和那泼妇拼了这命,也不算是尤三姑奶奶!喝酒怕什么,咱们就喝!”说着,自己绰起壶来斟了一杯,自己先喝了半杯,搂过贾琏的脖子来就灌,说:“我和你哥哥已经吃过了,咱们来亲香亲香。”唬的贾琏酒都醒了。贾珍也不承望尤三姐这等无耻老辣。弟兄两个本是风月场中耍惯的,不想今日反被这闺女一席话说住。
……这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饧涩淫浪,不独将他二姊压倒,据珍琏评去,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二人已酥麻如醉,不禁去招他一招,他那淫态风情,反将二人禁住。……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洒落一阵,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一时他的酒足兴尽,也不容他弟兄多坐,撵了出去,自己关门睡去了。
……贾珍回去之后,以后亦不敢轻易再来,有时尤三姐自己高了兴悄命小厮来请,方敢去一回,到了这里,也只好随他的便。谁知这尤三姐天生脾气不堪,仗着自己风流标致,偏要打扮的出色,另式作出许多万人不及的淫情浪态来,哄的男子们垂涎落魄,欲近不能,欲远不舍,迷离颠倒,他以为乐。他母姊二人也十分相劝,他反说:“姐姐糊涂。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沾污了去,也算无能。而且他家有一个极利害的人,如今瞒着他不知,咱们方安。倘或一日他知道了,岂有干休之理,势必有一场大闹,不知谁生谁死。趁如今我不拿他们取乐作践准折,到那时白落个臭名,后悔不及。”
……那尤三姐天天挑拣穿吃,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吃了肥鹅,又宰肥鸭。或不趁心,连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绫缎新整,便用剪刀剪碎,撕一条,骂一句,究竟贾珍等何曾随意了一日,反花了许多昧心钱。
这是尤三姐痛极、愤极、恨极之后的言行,浓墨重彩地刻画出了独特的尤三姐形象:清醒的头脑、伶俐的口齿、泼辣的性格、刚烈的性情,在男人为中心女子受侮辱被欺凌遭迫害的黑暗社会,她,一个普通的平民女子,表现出了刚烈、刚强、刚硬的抗争精神和宁死不屈、以死明志的可贵品质!虽然她的言行带着几分野性和狂劲,而且采取“以淫抗淫、以恶抗恶”的“另类”方式,显得放纵甚或放荡,但在这个女人可任意被玩弄被侮辱的男权社会,尤三姐这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和“舍得一身剐”的拼命精神,既是“强攻”,也是“智取”,既表现了一种大无畏,也表现了一种大智慧。所以,她才始终能够在这场侮辱与被侮辱、玩弄与被玩弄的斗争中,占据上风;所以,她才能够居高临下,抓住贾珍、贾琏这两个臭男人企图把她姐妹俩当作“粉头”来进行玩弄的丑恶心理,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狂轰痛骂;所以,她才能变弱为强、反败为胜,“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所以,“贾珍回去之后,以后亦不敢轻易再来”……同时,还表现了尤三姐对现实、未来的一种清醒、一种远见以及“作践”臭男人的“取乐”、报复心理。她认为尤二姐只沉迷于眼前是“糊涂”,因为贾琏的“偷娶”一旦暴露,按照凤辣子的“厉害”,还不知谁生谁死;倒不如趁现在拿他们“取乐作践准折”,免得到时候“白落个臭名,后悔不及”。
尤三姐的“过分”以至“耍横”,其目的就是要故意捉弄、折腾贾珍等惯常玩弄、欺负女人的“臭男人”,“以横抗横”、“以恶抗恶”,以发泄心中对贾珍等人的极度厌恶和仇恨。
这尤三姐不同于尤二姐,当尤二姐担心她、怕她生出事来、于是怂恿贾琏想法把她聘了时,尤三姐滴泪泣道:“既如今姐姐已得了好处安身,妈也有了安身之处,我也要自寻归结去,方是正理。但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我如今改过守分,只要我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凭你们拣择,虽是富比石崇,才过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里进不去,也白过了一世。”这是尤三姐的爱情宣言,充分地表达了她的人生理想和爱情观。她认为爱情婚姻是人生的终身大事,非同儿戏,必须郑重对待。婚姻必须由自己做主,要自己去“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作为终身伴侣,而不能由家长包办;真正的爱情与财富无关、与才华无关、与美貌无关;择偶的关键是要自己喜欢、自己乐意、自己心里进得去,否则,便是“白过了一世”。为了这样的爱情,她要“改过守分”,她要从头做起,重新做人。这样的女子,虽然有过“过”,但人品好、本质好,值得有眼光的男子去珍爱。当然,在那样的社会环境,尤三姐的爱情婚姻理想只能是幻想,只能是永远实不现的梦。所以,尤三姐和所有的红楼女子一样,也只能以悲剧告终。
“真真一对尤物”
第六十六回写柳湘莲向贾宝玉打听尤氏姐妹的情况,宝玉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小姨。我在那里和他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不知道?真真一对尤物,他又姓尤。”湘莲听了,跌足道:“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
宝玉称尤氏姐妹“真真一对尤物”。“尤物”一词,出自《左传·昭公二十八年》:“夫有尤物,足以移人。”意思是绝色的女子能够移人的情志。确实,尤二、尤三姐妹俩模样标致,实是一对少见的绝色女子。贾珍、贾琏、贾蓉等好色之徒见之而生淫心,而姐妹俩也确曾与这些“臭男人”十分苟且。有一天晚上,贾珍趁贾琏不在时,便到尤二姐住处,想和尤氏姐妹叙叙旧。四人喝了一阵酒,尤二姐与尤老娘便“知局”地走了出去。“知局”二字写出了尤氏母女俩对贾珍的心思是多么的洞察秋毫,同时可见贾珍和尤三姐苟且之事,母女俩是早已心知肚明,并采取放任、纵容的态度。所以,贾珍一进来便和那三姐“挨肩擦脸,百般轻薄起来。小丫头子们看不过,也都躲了出去,凭他两个自在取乐,不知作些什么勾当”。在此,我们可以看出,除了贾珍确实是个“下流种子”以外,尤三姐也实不自重,尤二姐和尤老娘也确乎不是什么正经人。
尤二姐一方面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企图凭借自己的美貌和温柔攀上高枝,借此挤进上层社会,摆脱贫困卑下的生活;另一方面她又无法抵抗姐夫所给予的舒适生活的诱惑,又和外甥贾蓉乱伦,终于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所以她后来曾对贾琏说:“我虽标致,却无品行。”她背负着这样沉重的精神枷锁,再加上过分善良、软弱,所以她面对种种遭遇,总是逆来顺受。她既不敢“犯上”,也不敢骂下。对王熙凤的“两面三刀”敢怒不敢言,对秋桐的无理挑衅也忍气吞声,甚至对别人无故败坏自己的名誉,说她的孩子是杂种也不敢据理力争。但她一旦嫁给了贾琏作二房,便对贾琏百依百顺,由放纵、放荡变得专情、贤良,一心要为贾琏做个有品有行的人。她的这种“痴心”和“变化”,颇似《金瓶梅》中的李瓶儿。
尤三姐却比尤二姐多了几分清醒,多了几分自持。她认为自己是“金玉一般的人”,而贾珍、贾琏之流只不过是“现世活宝”,自己在人格上比他们高得多。尤家的生活全靠贾府接济,因而尤三姐不敢公然得罪贾珍、贾蓉之流,只能忍辱含垢地与其虚与委蛇,假颜欢笑。对她而言,为了生存而牺牲尊严,这是不得已而为之。但在内心深处,她是极其鄙视和厌恶这些浮浪子弟的。“那三姐儿虽向来也和贾珍偶有戏言,但不似他姐姐那样随和儿。所以贾珍虽有垂涎之意,却也不肯造次了。”为了不当供人玩乐的粉头,她凭借自己绝色的美貌和人所不及的风流体态作为一种特殊的武器,抓住贾珍之流的丑恶心理,为反抗屈辱却用屈辱的风月手段,向作践妇女的衣冠禽兽作斗争。所以,何其芳先生云:“尤三姐却是一个泼辣的、敢作敢为的、大观园姊妹以外的另一种类型的女子。”(1)
但尤三姐一旦择定了意中人,便专情专意,决不改悔。尤二姐对贾琏说:“三妹子他从不会朝更暮改的。他已说了改悔,必是改悔的。”她已择定了人,她说“这人一年不来,他等一年;十年不来,等十年;若这人死了,再不来了,他情愿剃了头当姑子去,吃长斋念佛,以了此生。”这就是尤三姐,虽然她曾经有过不光彩的过去,但她是“说了改悔,必是改悔”的人,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她一旦“择定了人”,她就会永远忠于这份爱,决不会“朝更暮改”。她曾对贾琏说:“我们不是那心口两样的人,说什么是什么。若有了姓柳的来,我便嫁他。从今日起,我吃斋念佛,只伏侍母亲,等他来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来,我自己修行去了。”说着将一根玉簪,击作两段,“一句不真,就如这簪子!”
尤三姐“择定”的人叫柳湘莲,是个演小生的“串客”(票友)。他和宝玉、秦钟很要好,“他最喜串戏,且串的都是生旦风月戏文”,所以很多人便误认为他是风月子弟,薛蟠等纨绔子弟更把他当成了“宠物”。在薛蟠再次调戏他时,他把薛蟠暴打了一顿;后来薛蟠遇一伙强盗抢劫,柳湘莲又拔刀相助,救了薛蟠的性命。从此二人言归于好,结成了生死兄弟,可见柳湘莲确是个具有侠骨柔肠的豪杰。贾琏远出办事,路遇柳湘莲并给他提亲,柳欣然应允,以家传鸳鸯剑作为定情之物。之后,柳湘莲来到贾府,误听传言,起了疑心。于是反悔,向贾琏索要定情剑。尤三姐在房中听见他们的对话后,连忙摘下剑来,将一股雌锋隐在肘内,出来便说:“你们不必出去再议,还你的定礼。”一面泪如雨下,左手将剑并鞘送与湘莲,右手回肘只往项上一横。刚烈的尤三姐以生命证明了她自己对爱情的忠贞!柳湘莲为之震惊,为之痛悔:“我并不知是这等刚烈贤妻,可敬,可敬。”扶尸痛哭,自悔莫及。在恍惚中,柳湘莲来到一座破庙:“掣出那股雄剑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便随那道士,不知往哪里去了。”柳湘莲因殉情而出家。所以,二知道人《红楼梦说梦》赞尤三姐“性情激烈,女中丈夫也。”(2)
尤氏姐妹的悲剧,既是个人性格的悲剧,更是社会的悲剧。一是她们处在“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的宁府里,只容许她们变得更肮脏,不容许她们保留着一丝一毫的尊严;二是强大的社会压力、社会大环境,不容许她们“改过自新”,即使她们已经真诚改悔,可人们还是不相信她们,社会还是容不下她们;三是由于她们的醒悟,她们更深的创痛来自于她们的痛悔和对自己的谴责。被人瞧不起、被社会唾弃,强大的精神压力和自我内心审判,使她们因为曾经失过足而永远不能抬起头来堂堂正正地做人,使她们最终走向自我毁灭的悲剧结局。所以,尤二姐的悲剧,表面上看是“尤二姐取得了贾琏暂时的爱恋就自以为终身有靠了,几乎忘记了有一个王熙凤的存在。她不顾尤三姐与仆人兴儿的劝告和提醒,心甘情愿受自己编造的富贵生活的幻想的欺骗”。最终被迫吞金自杀,成了封建纳妾制度的牺牲品。“从一个侧面暴露了贾府内部的矛盾,控诉了封建宗法制度的罪恶”(3)。实际上是黑暗、污浊的世道和封建妇道、封建礼教对女性的戕杀所致。
尤三姐的悲剧也是如此,应必诚《平民女儿的悲剧》云:“尤三姐的悲剧在于,她虽然机智地躲开了骗诱和蹂躏,却摆脱不了秽德彰闻的宁府强加给她的罪名,她横眉冷对贾珍之流的淫恶和威压,却无法忍受爱情蒙上半点尘垢的侮辱,终于饮剑喋血,以身殉志,以死表明自己的清白和和对爱情的坚贞。”(4)蒋和森《红楼梦概说》亦云:“尤三姐的爱情悲剧,并不是出于误会,更不是她个人偶然遭遇到的不幸,而是无往不在的封建黑暗势力所造成的恶果。”(5)
尤二姐的悲剧让我们感到悲哀,尤三姐的悲剧让我们感到悲壮。红楼二尤,两个悲剧的女性。她们虽然一个懦弱一个刚烈,性格迥然不同,但一个吞金一个饮剑的悲剧命运却十分相似,她们不是“自杀”,杀害她们的真正“凶手”是罪恶的社会,是吃人的封建礼教和封建宗法制度。
【注释】
(1) 何其芳. 论红楼梦·名家解读红楼梦. 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98
(2) 二知道人. 红楼梦说梦. 见: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 红楼梦资料汇编(上). 北京:中华书局,2008
(3) 应必诚. 平民女儿的悲剧. 红楼梦研究集刊,1980(3):111~112
(4) 应必诚. 平民女儿的悲剧. 红楼梦研究集刊,1980年(3)116
(5) 蒋和森. 红楼梦概说.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