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佛门 心恋红尘 ——也说妙玉
在“金陵十二钗”中,有五位是贾府的小姐,有三位是贾府的孙媳妇或重孙媳妇,有三位是贾府的亲戚;只有一位既不是贾府的主人,也不是贾府的亲戚,既不是小姐,也不是媳妇,而是与贾府毫无关系的尼姑,这就是排在“金陵十二钗”第六位的妙玉。
在大观园的女儿们里,在“金陵十二钗”中,妙玉是最令人不解的一个人,她的身上充满着那么多的矛盾让人疑惑:在“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的大观园,怎么住着妙玉这样一个出家的女尼?既然已出家为尼,她又为什么不落发而带发修行?一个出家的尼姑,为什么身边还带着两个老嬷嬷和一个小丫头来服侍自己?她出身于怎样的人家?为什么她用的那些“古玩奇珍”连贾府这样的富贵人家也未必找得出?出家的尼姑本应该“六根清净”,可她又为什么身在佛门而心恋红尘?
因为《红楼梦》是“断臂的维纳斯”,是一部没有写完的巨著,我们无法看到曹雪芹在八十回以后对妙玉命运的描写,我们只能根据前八十回有关她的文字所提供的线索来进行分析和推测。有的红学研究者认为,妙玉可能是隐匿在贾府里的“坏了事”的皇族的后裔,荣府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收留了她,贾府的获罪与衰败与她将有着直接的关系。但这也只是一种没有多少根据的主观猜想,而并非小说文本中有任何客观描写。所以我们只有认真阅读和研究《红楼梦》小说文本本身对栊翠庵这个带发修行的尼姑的实际描写,我们的解读和结论方不至于离题万里。
妙玉是在小说第十七至第十八回大观园建成以后首次与读者见面的,小说先交代了贾蔷已从姑苏采买了十二个女孩子,在梨香院令教习教演女戏。接着,林之孝家的来回:
“采访聘买得十个小尼姑、小道姑都有了,连新作的二十分道袍也有了。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到底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伏侍。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儿又极好。因听见‘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去岁随了师父上来,现在西门外牟尼院住着。他师父极精演先天神数,于去冬圆寂了。妙玉本欲扶灵回乡的,他师父临寂遗言,说他“衣食起居不宜回乡。”
这段描写,通过林之孝家的介绍,我们得知:妙玉本是苏州人氏,祖上是读书仕宦之家,不是普通人家。虽然现在父母双亡,但还是有一定家底的,所以她出家后仍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伏侍”。因自幼多病,买了许多“替身”(旧时迷信习俗认为命中有灾难的人,应该出家做僧、道,方能消灾。有钱人家买穷人家子女代替出家,叫“替身”),皆不中用,不得已皈依佛门,身体才好。可见,她与贾府四小姐惜春“堪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的主动出家,是完全不一样的,她是因为身体不好,为了活命,才被迫出家的,所以她不落发而带发修行,并一直身边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伏侍”,保持着红尘的地位和享受;所以她虽出家为尼,却“六根未净”,身在佛门而心恋红尘。
她十七岁时随师父到“长安”都修行,师父圆寂后,她本欲扶灵回乡的,可她师父临寂遗言说她“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应“在此静居,后来自然有你的结果”,所以她便未回乡。林之孝家的还特别交代了妙玉有两大突出优点:一是“文墨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二是“模样儿又极好”。所以当笃信佛教的王夫人听说以后,便不等林之孝家的说完,连忙说道:
“既这样,我们何不接了他来。”林之孝家的回道:“请他,他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笑道:“他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就下个帖子请他何妨。”林之孝家的答应了出去,命书启相公写请帖去请妙玉。
贾府得知她的情况,派人接她来,她不来,还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这一方面说明她正如王夫人所说“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仕宦之家的出身,养成了她骄矜傲慢的性格;另一方面,再联系到她师父临寂时的遗言,说她“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她说这话,似乎不是一般地感叹和泛泛而说,而是在家乡对“侯门公府以贵势压人”似有过切身的体验和感受。所以,王夫人特地叫人下个帖子请她,她才进了大观园,寄居于栊翠庵。林之孝家的介绍她祖上是读书仕宦之家,但肯定不是一般的“仕宦之家”。因为小说第四十一回“栊翠庵品茶梅花雪”中,不要说她拿出的给宝钗、黛玉斟茶的“古玩奇珍”,贾府公子小姐们从未见过,就连给宝玉用而被宝玉称为“俗器”的绿玉斗,照妙玉的话说,“不是我说狂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这么一个俗器来”。贾府是何等人家?“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连贾府这样的人家也从未有过的东西,可见这些东西之珍贵罕见。而拥有这些东西的人家恐怕比贾府这样的百代望族还要富贵些吧?然而作者并没有作进一步的交代,脂批也没有透露更多的信息,所以这似乎便成了一个不解之谜。
更不可解的是:①住在大观园里的人,要么是贾府的少爷(贾宝玉)、小姐(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巧姐)、儿媳、孙媳(王熙凤、李纨、秦可卿),要么是贾府的亲戚,(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而妙玉却既不是贾府的主人也不是贾府的亲戚,却住在大观园里;②妙玉并非金陵籍贯,却被列入“金陵十二钗”中(在“金陵十二钗”中,只有林黛玉和妙玉不是金陵籍贯)。而且,在“金陵十二钗”中,她的位置还排在了王熙凤和李纨之前,处在第六位,可见她在《红楼梦》中地位之重要。所以,妙玉实在是大观园里的一个特殊人物,或者说是一个带有神秘色彩的人物。只可惜曹雪芹没来得及写出她后面的故事,因而留给了我们读者许多的迷惑难以解开。
但是,不管怎样,妙玉仍然是作家精心塑造的一个成功的、令人难忘的艺术典型。
她天生丽质,性格清高,不随流俗。林之孝赞她“模样儿又极好”,《红楼梦·世难容》曲词写她“气质美如兰”。她虽为人清高,对“侯门公府,以贵势压人”不以为然,但她颇有素养,礼节周到。当贾母带着刘姥姥及大观园中的孙儿孙女们来到栊翠庵观花赏竹时,妙玉捧盘斟茶,耐心、周到、仔细,尤其是对贾母,显得更是十分殷勤有礼。她虽身在佛门,但她热爱自然,热爱生活。栊翠庵的花木被她修理养护得“比别处越发好看”,使得贾母连连赞赏;栊翠庵的梅花格外“有趣”,致令心如“槁木死灰”的李纨也逼罚宝玉前去“乞讨”一枝。而宝玉乞来的这枝红梅,也确实与众不同:“这枝梅花只有二尺来高,旁有一横枝纵横而出,约有五六尺长,其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兰蕙。”这梅花的风姿与风骨,可不正象征着梅花的主人——妙玉那独具的风姿和独特的性格!妙玉的清高还表现在,她在尽到应有礼数之后,就把“老祖宗”贾母撂在了一边,而与黛玉、宝钗到自己住的“耳房”中吃“体己茶”去了;而她奉与贾母的那只“成窑五彩泥金小盖钟”,因贾母递与了刘姥姥,被刘姥姥沾碰了一下,她便不要了。这表明她不仅蔑视刘姥姥这样的乡下老妪,而且对贾母这样的贵妇人也十分鄙夷。
她极通文墨,“才华阜比仙”。第十八回,林之孝在王夫人面前第一次提到妙玉,说她“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黛玉和湘云在凹晶馆联诗,当联到一个说“寒塘渡鹤影”一个联“冷月葬花魂”时,妙玉出来了,她诗思敏捷,连续数句,致令林、史二人叹赏不已。黛玉很尊敬地称她为“诗仙”,说:“从来没见你这样高兴。我也不敢唐突请教,这还可以见教否?若不堪时,便就烧了;若或可政,即请改正改正。”要知道黛玉是一个极富“咏絮才”的女诗人,她能在这里那么谦虚、那么客气地请她指教,可见妙玉诗才之高。第四十一回写她论茶;第六十三回邢岫烟谈到她曾遍读晋汉五代唐宋诗词,在古今文章中尤爱《庄子》;第七十六回写她对写诗作文也颇有一番见地,认为写诗应写“真人真事”,反对“搜奇捡怪”;第八十七回写她谈琴。可见她不仅博览群书,擅长写诗联句,而且还有多方面的艺术修养,其才华并不在黛、钗、湘之下。
妙玉,在大观园群芳里,以她独特的气质、独有的才华和独具的性格,闪射出异样的光彩,散发出别样的芳香!
小说里邢岫烟说她“僧不僧,俗不俗,男不男,女不女”,作者给她的判词是:“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妙玉与“勘破三春景不长”的贾惜春完全不同,惜春是自愿、主动出家,妙玉是不情愿、被迫出家。所以,惜春心无旁骛地“独卧青灯古佛旁”,而妙玉则“僧不僧,俗不俗”。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两句判词,既写出了妙玉主观愿望与现实结局之间的矛盾,也写出了她自身性格本身的矛盾。一方面现实的环境迫使她躲避尘世,另一方面生活的美丽又引诱她向往人生。她虽是个出家的“槛外人”,但她六根未净,尘心未泯,身在佛门,心恋红尘,内心充满着矛盾:一方面她生活在大观园的繁华热闹里,过着亦隐亦俗的生活,另一方面又要追求一尘不染的佛家清净地;一方面刘姥姥喝过的茶杯,她嫌脏,不要了,另一方面,她给宝玉喝的茶杯却是自己日常用的绿玉斗。尤其是对贾宝玉,她的许多反常行为,透露出她对宝玉似有那么一种非同寻常的情感丝缕:你看,那么有洁癖的人,连别人碰过的东西都嫌脏、扔了,却把自己常用的绿玉斗给“俗人”贾宝玉喝茶,一个茶杯,男女同用;宝玉生日,谁也没有通知她,她却特地派人送去“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的贺帖,连宝玉都感到意外;到栊翠庵乞要红梅的时候,只有宝玉去,妙玉才给他红梅,再跟一个人去,妙玉就不给。还有一个更值得我们仔细琢磨的细节是,第八十七回写她与惜春下棋,宝玉问:
“妙公轻易不出禅关,今日何缘下凡一走?”妙玉听了,忽然把脸一红,也不答言,低了头自看那棋。宝玉自觉造次,连忙陪笑道:“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们在家的俗人,头一件心是静的。静则灵,灵则慧。”宝玉尚未说完,只见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宝玉一眼,复又低下头去,那脸上的颜色渐渐的红晕起来。
这种“反常”行为,这“不该红”的脸,这翻卷着的内心世界,正是妙龄少女抗不住的青春涌动!正是不堪“青灯古殿”孤寂生活的少女对“王孙公子”贾宝玉的一种朦胧的情愫!这些“未必空”的表现,透露了妙玉在“天理”与宗教双重压力下的世俗之情和人性色彩,表明程朱理学灭不尽人性的正常之欲,佛门的清规戒律束不住妙龄少女的青春活力,同时更表现了《红楼梦》超过同时代作品的思想深度。
“你道是啖肉食星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她最大的特点是爱洁成癖,刘姥姥喝过的茶杯,她嫌脏,不要了。小说中写道:“妙玉刚要去取杯,只见道婆收了上面的茶盏来。妙玉忙命:‘将那成窑的茶杯别收了,搁在外头去罢。’宝玉会意,知刘姥姥吃了,她嫌脏不要了。”过后,宝玉再次与妙玉谈起那个杯子:
宝玉和妙玉陪(赔)笑道:“那茶杯虽然脏了,白撂了岂不可惜?依我说,不如就给那贫婆子罢,他卖了可以度日。你道可使得。”妙玉听了,想了一想,点头说道:“这也罢了。幸而那杯子我没吃过的,若我使过,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你要给他,我也不管你,只交给你,快拿了去罢。”宝玉笑道:“自然如此,你那里和他说话授受去,越发连你也脏了。只交与我就是了。”妙玉便命人拿来递与宝玉。宝玉接了,又道:“等我们出去了,我叫几个小幺儿来河里打几桶水来洗地如何?”妙玉笑道:“这更好了,只是你嘱咐他们,抬了水只搁在山门外头墙根下,别进门了。”
甚至宝玉、黛玉都曾被她斥之为“俗人”:黛玉因问:“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个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黛玉知她天性怪僻,不好多话,也不好多坐,吃完茶,便约了宝钗走了出来。可见其怪诞孤僻,不近情理。作者对她的“高”与“洁”显然是肯定的、赞赏的,而对她“高”与“洁”之“太”“过”,却是不赞同的。
由于她的“孤僻”与“过洁”,便导致世俗的不能容忍。第六十三回邢岫烟曾对宝玉说:“闻得她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妙玉罕见的孤僻与古怪,不为他人所容,不为世俗所容,不为权势所容,不为世道所容,亦即那只仙曲曲名所云“世难容”。宝钗批评过她“怪诞”,李纨认为她“可厌”,宝玉称她“为人孤僻,不合时宜”。邢岫烟说:“她这脾气竟不能改,是生成的这等放诞诡癖了。”所以曹雪芹在她的曲子中给她下的判语是:“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不过,她的孤僻似乎并非先天生成、与生俱来的,而是乖违的命运、冷酷的现实和冰冷的环境造成的。从小父母双亡,自幼多病多灾。为了活命,如花少女被迫走向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尼庵。绰约的风姿被埋没,出众的才华不能施展;青春的心不能自由跃动,美好的情不能随心流转。整天被禁锢着,被压抑着,被扭曲着,所以逐渐形成了“世难容”的孤高而又怪僻的性格。
妙玉的结局注定是悲惨的:“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这就是曹公给她安排的结局,在“青灯古殿”又不知住了多久,直到青春流逝,人之将老;而后便身遭泥陷,“风尘肮脏”。这般绝顶聪颖的女孩,本想在槛外世界寻求一份宁静和超脱,却仍难逃俗念的纠葛:她的情感世界充满了矛盾和纠结,虽入空门,却暗恋着宝玉,“云空未必空”;平生爱洁成癖,最后却身遭强暴,沦落风尘,“终陷淖泥中”。
关于她的结局,小说后四十回写贾府败落,她被一伙贼寇用迷魂香闷倒奸污,劫持而去,然后通过道婆做梦,梦见妙玉被他们杀了。这种结局,似乎显得有些突兀。在前八十回中,妙玉的出场,总是与钗、黛、湘在一起,而这三位女性又与宝玉个人生活命运有着深刻的联系:黛玉是宝玉刻骨铭心的恋人,宝钗是宝玉后来事实上的妻子,湘云则“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等线索被推定为宝玉续娶的妻子。妙玉为数不多的出场,总是与钗、黛、湘在一起,而且有她在场,那三位女性都显得有些失色,作者这样安排是为什么?惜曹公早逝,留下了诸多的疑惑与谜团。而靖藏本脂砚斋的批语说她随着贾府的败落,被迫结束了那种带发修行的依附生活,而“流落瓜洲渡口”,沦落风尘,“终陷淖泥中”。总之,是黑暗的世道容不下她,即曲词名“世难容”!悲剧结局,是金陵十二钗的共同命运。
妙玉,确实是一个不寻常的人物:不寻常的经历,不寻常的命运,不寻常的举止与不寻常的性格;她给我们读者的,也是不寻常的感慨,不寻常的同情,以及诸多的疑问和不解。
总之,在“金陵十二钗”中位居第六的妙玉,虽然《红楼梦》前八十回涉及她的文字并不多,但在小说中她却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人物,是作家奉献给读者的一个使人难忘的、令人深思的艺术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