阆苑仙葩 魅力四射 ——也说林黛玉
《红楼梦》是一曲女性的颂歌。在这曲女性的颂歌里,曹雪芹把他炽热的爱、浓烈的情都献给了他笔下的女性,把他诗画般的梦想都凝聚在大观园“水做的女儿们”身上。元、迎、探、惜、钗、湘、晴雯、鸳鸯、袭人等,都是他讴歌的对象。但是,曹雪芹倾其所有心血、情感和智慧,纵情高歌、精心塑造的,还是魅力四射的阆苑仙葩林黛玉。
蒋和森《红楼梦论稿》云:“林黛玉是中国文学上最深印人心,最富有艺术力量的女性形象。人们熟悉她,甚于熟悉自己的亲人。只要一提起她的名字,就仿佛嗅到一股芳香,并立刻在心里引起琴弦一般的回响。”李希凡先生也说:“林黛玉是曹雪芹用全生命的力量塑造出来的不朽的艺术典型。”(1)
那么,林黛玉的魅力究竟在哪里呢?
有一位旧红学家曾经作过这样一种概括:“其爱情之纯挚,心地之光明,品行之诚悫,胸怀之皓洁,真正不愧情界中人。”(2)这种概括,虽不甚全面和精当,但也基本不错。我们认为,林黛玉的魅力主要表现在:人格的魅力、情感的魅力、诗才的魅力和形象的魅力。
清代涂嬴《林黛玉赞》云:“林黛玉人品才情,为《红楼梦》最。”(3)是的,在《红楼梦》里,林黛玉人品最好,人格最高。她始终保持着自己人格的本色,始终坚守着自己做人的标准。她思想清纯,心灵澄澈。不慕名利,不求时尚。就如对贾宝玉来说,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的贾宝玉一生下来,家庭就给他安排了一条功名富贵、荣宗耀祖的人生道路。薛宝钗劝他要“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史湘云也要他“谈谈讲讲仕途经济的学问”;唯独林黛玉从不说“八股时文”、“仕途经济”的“混帐话”,从不劝宝玉立身扬名,表现了对世俗功名利禄的扬弃和极端鄙视。她孤标傲世,绝尘脱俗。对封建虚伪的礼教,她总是伶牙俐齿、用“比刀子还厉害”的语言加以嘲讽;对周围的世态人情,她总是敏感而多疑。她不懂、也不屑于去学所谓的“处世之道”,从不到贾母、王夫人面前去邀怜取宠;权贵北静王送给贾宝玉一串念珠,贾宝玉兴高采烈地把它转送给林黛玉,林黛玉却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元妃省亲命人题诗“颂圣”,众人都想借此机会巴结一下“皇妃娘娘”,她却“胡乱做一首五言律应景”,敷衍了事。
但另一方面,在林黛玉的人格里,她并不是一味地“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相反,她还常常表现出对别人的尊重,尤其是对下人的尊重和关切。宝玉就说过,她对晴雯是极好的;佳葱说,她去潇湘馆送茶叶,黛玉正给丫头们分钱,就抓了两把给了她。又比如宝黛吵架,紫鹃常常责备黛玉,说她“太浮躁了些”,“宝玉只有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是”。对于紫鹃的批评,黛玉总是默默接受,乃至与紫鹃名为主仆,实则情同手足。再如香菱求宝钗教她作诗,宝钗说她“得陇望蜀”,“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的”。将香菱教训了一通。香菱转去求黛玉教她,黛玉却热诚相接,并说道:“既要作诗,你就拜我为师。我虽不通,大略也还教得起你。”于是,又给香菱讲解诗的作法和要求,又把自己珍藏的诗集借给她,并指定阅读的篇目,还给她出诗题,并给予创作上的指导。堪说是“诲人不倦”,一点也不认为收婢妾做门生,有损自己的尊严。从钗黛对香菱学诗的不同态度,我们可看出钗黛二人不同的人格本质。
林黛玉人格的魅力,还表现在她愈是处在屈辱的境遇下,愈是坚持自己人格的尊严。潇湘馆门前的那千百竿翠竹正是她不屈人格的象征:“瘦劲孤高,枝枝傲雪,节节干霄,又似乎士君子豪气凌云,不为俗屈。”(4)她一进荣国府,就告诫自己“不要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行一步路”,因为她“生恐别人耻笑了去”。送宫花是薛姨妈让人送的,周瑞家的从梨香院出来,顺路走到哪里便送到哪里。当送到黛玉时,黛玉却冷笑道:“我就知道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有一次看戏,王熙凤说,龄官一化妆“活像一个人”,逗大家猜。一向心直口快的史湘云,脱口就说像黛玉。宝玉一听,慌忙给云儿“使个眼色”,示意湘云不可乱言。所有这一切,黛玉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之后黛玉便找宝玉算账:“我原是给你们取笑儿的,拿着我比戏子,给众人取笑。”因为,在封建时代,“戏子”是最没有社会地位的,如果把某人比作“戏子”,那便是对某人的鄙视和侮辱。还有一次,黛玉去敲怡红院的门,晴雯误以为是丫头,便拒绝开门。这个纯粹的误会,竟是那样深深地挫伤了她。那一夜,她“倚着床栏杆,两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泪,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因为在她看来,人格的尊严高于一切,即使失去了生命,也不能失去人格、失去做人的尊严。
林黛玉情感的魅力,首先表现在她性情朴直、率真。她单纯、任性,她凭着自己感情的流转,爱说就说,爱恼就恼,爱哭就哭。她不作伪,不矫饰,在芜杂的生活中保持着纯真的自我,寻求着真淳的情感。她不怕得罪任何人,薛宝钗被她讥刺过,史湘云被她恼怒过,惜春被她打趣过……又如袭人和宝玉的暧昧关系,大家都心领神会而不言明。但是到了林黛玉,她竟当面对袭人说:“你说你是丫头,我只拿你当嫂子待。”
林黛玉情感的魅力,还表现在她情感深挚、诚厚。她痴情,她执著,她把爱情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她爱宝玉,她把全部自我都沉浸在对宝玉的爱情里,爱情是她生命的支柱和灵魂的寄托。她的眼里、心里只有宝玉,所以她也要求着、期待着宝玉的眼里、心里也只有自己。然而宝玉是一个多情之人,宝玉“见了女儿便清爽”,有时甚至“见了姐姐忘了妹妹”,所以她不满宝玉,她要和宝玉吵架。当她看见宝玉从宝钗屋里出来,她不满:“我说呢,亏在那里绊住,不然早就飞来了。”当宝玉听从宝钗的劝告,不喝冷酒,她又不满:“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她说了,你就依得比圣旨还快些?”至于,人们一说“史大姑娘来了”,宝玉听了“抬身就走”,自然又引起她的不满。而最使她不快的,还是宝玉曾向云儿使的那个“眼色”,所以她“尖酸”地责问宝玉:“我恼她与你何干?她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由此可见,她的恼、她的哭、她的吵、她的“无理取闹”、她的“不可理喻”,都源于她对宝玉深挚的爱以及对真挚爱情务求专一的期求。她不是怨宝玉给她的爱太少,她是恨宝玉分给别人的爱太多。
林黛玉的诗才,更可谓魅力四射!她的诗,孤标独树,新颖别致。她的《菊花诗》不仅“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而且写得情景交融,菊人合一;她的《咏白海棠》:“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一“偷”一“借”,用词何其新奇、别致、传神!李希凡《红楼梦艺术世界·“冷月葬花魂”》云:“甚至可以说,在林黛玉的‘孤傲’的灵魂里,能够充分发挥她的才智,点燃她炽热情思的,正是那诗的王国。”所以,她的爱、她的恨、她全部喜怒哀乐的情感,她都用她的诗、她的词来尽情表达。她用诗来感叹她的身世遭遇,表现她的哀痛和感伤:“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葬花辞》)“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秋窗风雨夕》)“草木亦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拾谁收?”(《柳絮词》)她也用诗来表现她的坚强不屈和对理想的追求:“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葬花辞》)在《五美吟》中,她歌颂虞姬和绿珠宁死不屈的勇敢,她赞赏西施和明妃自己掌握自己命运不肯任人摆布的孤傲性格,而对红拂这样的女中丈夫,她更是纵情高歌:“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尸公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寄托了自己要求摆脱封建束缚,大胆追求爱情和美好理想的强烈愿望。可以说,林黛玉是诗的化身,是诗使林黛玉闪射出永久的艺术光辉!如果没有了诗,也就没有了林黛玉。
林黛玉形象的魅力,《红楼梦》第三回曾通过贾宝玉的眼睛作过细致的描绘:“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多么凄美绝艳、令人荡魂动魄的绝代佳人!难怪王熙凤第一次见到她就称赞:“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第二十六回作者又写她“秉绝代姿容,具稀世俊美”,她一哭,连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都“飞起远避,不忍再听”。至此作者也忍不住惊叹:“颦儿才貌世应稀,独抱幽芳出绣闺。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黛玉的美,是一种既不同于钗、湘,也不同于元、迎、探、惜的美。这是一种如幽兰般之馨香、如西施般之纤弱的美,美得凄婉,美得动人,美得令人怜惜和心痛,美得独具魅力与风姿!所以脂砚斋才盛赞她“以兰为心,以玉为骨,以莲为舌,以冰为神”。“真真绝倒天下裙钗矣”!当然,“人不是因为美丽才可爱,而是因为可爱才美丽”。林黛玉是美丽的,林黛玉更是可爱的!
同时,《红楼梦》又是一曲女性的悲歌。在这曲女性的悲歌里,大观园的闺阁女儿们无不归于“薄命司”。第五回中的人物判词和《红楼梦》曲,便揭示了她们的不幸遭遇和悲剧命运。无论是身为贵妃的元春、才精志高的探春、活泼开朗的史湘云、脂粉队里的英雄王熙凤、教子成名的李纨、清高自洁的妙玉,还是懦弱木讷的迎春、温柔和顺的袭人、风流灵巧的晴雯、备受老祖宗信任的鸳鸯、花容玉貌的尤二姐、纯真可爱的香菱,一个个都“玉殒香消”,命运悲惨。作者饱含血泪,为他们谱写了一首首挽诗,一曲曲悲歌。在这曲悲歌里,我们看到:金钏儿投井自杀,晴雯被撵殒命,尤二姐吞金自尽,尤三姐饮剑自刎,司棋撞壁丧生,瑞珠触柱身亡……但是,最使我们忍不住放声痛哭的还是小说第九十八回。在这一回里,我们可亲可敬、可歌可泣、可爱可怜的花魂与诗灵林黛玉,带着无限的伤痛、无限的怨恨、无限的眷恋,离开了使她充满甜蜜而又痛苦、充满希望而又绝望的人间!林黛玉才是这出悲剧的主角!林黛玉的死,使我们的心永远不能平静!
林黛玉走了!回归至遥远的离恨天……
回想林黛玉的前身原本是一株绛珠仙草。《红楼梦》第一回写在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棵绛珠仙草,十分娇娜可爱。时有赤瑕宫中的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甘露滋养,遂脱却草木之胎,幻化人形,修成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餐秘情果,渴饮灌愁水。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我把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但正如《枉凝眉》中所言:“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那么,当黛玉的泪流完的时候呢?既然是为泪而生,自然是泪尽而亡。因此,不管宝黛如何相爱,他们最终注定是要天人相隔的。亦即“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
当然,形成黛玉悲剧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林黛玉出身于清贵之家,父亲林如海,虽也是侯门后裔,但已降到做一个扬州的盐政官。所谓“书香门第”,就是一个知识分子的中等人家,是根本不能和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同日而语的。林如海夫妻俩膝下无子,只有一女,所以黛玉从小受到父母的钟爱,聪明伶俐。不料母亲贾敏一疾而终,黛玉哀伤过度,自此疾病缠身。其父将她送到外婆家,不久,父亲又病故。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孑然一身的她从此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不幸的身世——父母早丧、寄人篱下、孤苦无依的生活境遇,这是黛玉悲剧的第一个原因。
环境决定性格,性格决定命运。黛玉悲剧的第二个原因是由于她性格的孤高、率直、任性,由此而造成其生存空间更加狭小,内心情感更加孤独。“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强烈的孤独感使她渴望得到一个知己,她带着这种心情与宝玉相爱,因此在与宝玉的恋爱过程中,黛玉那诗人般敏感的心灵,在爱情中就显得更加脆弱。她希望宝玉向她吐露爱情,但一旦宝玉真的向她倾诉衷肠时,她又总是“气得说不出话来”。她不敢正视这份情感,她只能把这份情感深藏于内心。见落花而落泪,听艳曲而伤心。
“冷眼旁观而知兴衰”的冷子兴,在向贾雨村演说荣国府时就说:贾府“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在这样的“末世”里,贾府统治者内部加快了争夺“财”和“权”的斗争,“一个个像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才自精明志自高”的“敏”探春清醒地看出了贾府“末世”表面平静下的暗流,所以她深深地感叹:“外头看着我们千金万金小姐何等快乐,殊不知我们这里说不出来的烦难,更厉害。”寄人篱下的林黛玉更是深感:“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封建末世的诸多矛盾、生活环境的险恶是黛玉悲剧的第三个原因。
黛玉悲剧的第四个原因是“金玉良缘说”的严重威胁。虽然宝黛早在前世便有“木石前盟”,但宝钗与宝玉却是“金玉良缘”,而且这种“金玉良缘说”已形成一定的社会舆论。如薛宝钗之母薛姨妈就多次宣称,她女儿有“金”,要与有“玉”的相配。宝钗的丫鬟莺儿也说,宝玉那通灵玉上的两行字(“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与宝钗金锁上的那两行字(“不离不弃,芳龄永继”)是“一对儿”!面对这样的竞争对手,黛玉怎能不提心吊胆!第三十二回就写林黛玉在听到宝玉称赞她从不说“混帐话”时深深感叹:“……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既有金玉之论,亦该你我有之,则又何必来一宝钗哉!”
“红销香断”的不幸遭遇,是黛玉悲剧的第五个原因。黛玉一生下来,就有“先天不足之症”,会吃饭时就吃药。再加上幼年丧母,黛玉哀伤过度,从此疾病缠身。不久又丧父,孤苦伶仃,终日以泪洗面。她曾叹道:“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刻骨铭心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老怯之症。你我虽为知己,奈我薄命何!”
这一切使林黛玉成了“眼泪的化身,多愁的别名”。(5)车尔尼雪夫斯基说:“一个人所能享受和痛苦的,都只是社会给予他的东西。”因此,林黛玉痛苦、悲剧的根源,归根到底是现实的残酷、社会的恶浊和时代的黑暗。
【注释】
(1) 李希凡. 红楼梦艺术世界·冷月葬花魂. 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6
(2) 季新. 红楼梦新评. 见:一粟. 红楼梦资料汇编(上册). 北京:中华书局,2008
(3) 一粟. 红楼梦资料汇编(上册). 北京:中华书局,2008
(4) 郑板桥. 郑板桥集·题兰竹石.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5) 蒋和森. 红楼梦论稿.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