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红楼梦新说
1.3.9 卑微与伟大 ——也说刘姥姥

卑微与伟大 ——也说刘姥姥

刘姥姥在《红楼梦》里是一个贯串小说始终的特殊人物,她三进荣府,见证了贵族之家由盛到衰的过程;同时,她又是一个颇具社会文化内涵的典型人物,性格复杂,神采独具。

小说写在千里之外,有一个芥豆之微的王姓人家,祖上曾做过小小的一个京官,昔年曾与王熙凤之祖王夫人之父认识。“因贪王家的势利,便连了宗认作侄儿”。可见,芥豆之微的王家,祖上就是个势利眼。而今其祖已死,只有一子名叫王成,因家业萧条,已搬到城外乡里居住。王成新近已病故,有一子名狗儿。狗儿嫡妻刘氏,有一子一女,分别叫板儿和青儿。一家四口以务农为业,因两个孩子无人照管,狗儿便将岳母刘姥姥接来一起过活。

刘姥姥是个多年守寡的老寡妇,膝下无子,只靠两亩薄田过日,所以女婿王狗儿把她接来养着,同时让她照看两个孩子。但狗儿是个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钱就瞎生气的人,没有一点男子汉样。年近秋末冬初,家中诸事未办,狗儿只会唉声叹气,借酒浇愁。刘姥姥到了女儿女婿家,便一心一意帮衬着女儿女婿过活。看到女婿束手无策,便鼓励他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并为他“想出了一个机会”:当初狗儿祖上和金陵王家曾经连过宗的,20年前看承狗儿家还是不错的。当年的王家二小姐着实响快,会待人,不拿大。即今已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听说如今越发怜贫恤老,舍米舍钱的。何不去走动走动,或者有些好处。刘姥姥分析得头头是道,有条有理,比她女婿王狗儿可强多了。在《红楼梦》里,同一辈分的,同一家庭的,男的总是不如女的。这种“女尊男卑”的思想,体现了作家对于女性的歌颂和对于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的失望。

刘姥姥认为,只要王夫人发一点善心,“拔一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粗呢”。刘姥姥女儿却担心就她们母女俩这嘴脸不好意思上人家的门。狗儿一听,便怂恿刘姥姥去走一趟试试风头。刘姥姥虽口上也说“侯门深似海”,但还是觉得由自己舍着老脸去碰一碰。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妪,不但为女儿女婿改变生活困境出谋划策,而且亲自出马,付诸实施,实在是难得的伟大。于是,刘姥姥便带着五六岁的外孙板儿找至宁荣街。

来至荣府大门石狮子前,只见簇簇轿马,刘姥姥便不敢过去,且掸了掸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然后蹭到角门前。只见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坐在大板凳上,说东谈西呢。刘姥姥只得蹭上来问:“太爷们纳福。”众人打量了他一会,便问“那里来的?”刘姥姥陪笑道:“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爷的,烦那位太爷替我请他老出来。”那些人听了,都不瞅睬,半日方说道:“你远远的在那墙角下等着,一会子他们家有人就出来的。”内中有一老年人说道:“不要误他的事,何苦耍他。”因向刘姥姥道:“那周大爷已往南边去了。他在后一带住着,他娘子却在家。你要找时,从这边绕到后街上后门上去问就是了。”

这确实是“侯门深似海”!刘姥姥找到宁荣街,来到荣府大门,然后又蹭到角门前,还要绕到后街的后门上,转了一大圈,不要说见到荣府一个主子,就连荣府的一个仆人也没有见到。见到的只是荣府门前的石狮子和一堆一堆的轿马,还有角门前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在说东道西,这就突出了贾府与贾府的气势、派头之大。刘姥姥“不敢过去”、“掸了掸衣服”、“蹭到角门前”、“陪笑”的小心翼翼和战战兢兢的动作,以及她问“太爷们纳福”、“烦那位太爷替我请他老出来”的极其谦卑恭敬的语言,表现了刘姥姥作为一个庄稼老妪由于地位的卑微、生活的贫穷而显得十分地胆怯和恐惧,生怕自己说错某一句话或做错某一件事得罪了人,连荣府的大门也进不了,更不要说实现自己不远千里而来的目的了。

刘姥姥先见了周瑞家的,因周瑞家的丈夫周瑞当年争买田地时得到过刘姥姥女婿狗儿的帮助,同时周瑞家的也想在刘姥姥面前显弄一下自己的体面,所以热情地接待了刘姥姥,并请刘姥姥放心,一定让她见到“真佛”。真佛是谁呢?就是“太太的内侄女,当日大舅老爷的女儿,小名凤哥的”。周瑞家的接着介绍说:“如今太太事多心烦,有客来了,略可推得去的就推过去了,都是凤姑娘周旋迎待。今儿宁可不会太太,倒要见他一面,才不枉这里来一遭。”刘姥姥道:“这凤姑娘今年大还不过二十岁罢了,就这等有本事,当这样的家,可是难得的。”周瑞家的道:“我的姥姥,告诉不得你呢。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回来你见了就信了。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个。”这里,通过周瑞家的与刘姥姥的对话,介绍了王熙凤的年纪、本事、模样、心眼、口齿以及对下人“未免太严些个”的个性,人物未出场先给读者以印象。继而周瑞家的带刘姥姥见了平儿,刘姥姥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便误认为是凤姐,才要称姑奶奶,忽见周瑞家的称她是平姑娘,又见平儿称周瑞家的周大娘,方知不过是个有些体面的丫头。刘姥姥的误会为王熙凤的出场再次做铺垫、烘托、蓄势,以形成众星拱月之势。王熙凤终于出场了,但作者还是没有让她马上就露面,而是通过刘姥姥的听觉和视觉来先写自鸣钟,再写王熙凤的出场:“只见小丫头子们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周瑞家的与平儿忙起身,命刘姥姥‘只管等着,是时候我们来请你。’说着都迎出去了。刘姥姥屏声侧耳默候。”一个“乱”字和一个“忙”字,写出了王熙凤的权势和威风,谁都不敢有半点差错;刘姥姥屏声静气不敢出声,以刘姥姥的胆怯心理烘托出王熙凤的威势和派头。

那凤姐儿家常带着秋板貂鼠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小小的一个填漆茶盘,盘内一个小盖钟。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的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一面说,一面抬身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在地下站着呢。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时,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着周家的怎么不早说。

这段话写出了王熙凤豪华的穿戴,光彩照人的容貌和荣府管家少奶奶特有的傲慢与派头。表面看王熙凤是那么悠闲地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里的灰,其实内心是何等的傲慢与矜持!她是故作悠闲和漫不经心,目的是在向刘姥姥显摆自己作为显赫贵族之家当家人特有的地位和权势;而满面春风地问好和嗔怪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虽然有些做作,但确也表现了她极会说话,给人的感觉挺好、挺热情。

刘姥姥终于见到了王熙凤,但一见面就开口讨要东西,刘姥姥也实在不好意思。所以,刘姥姥先飞红了脸,然后才鼓起了勇气说:“今日我带了你侄儿来,也不为别的,只因他老子娘在家里,连吃的都没有。如今天又冷了,越想没个派头儿,只得带了你侄儿奔了你老来。”王熙凤叫人给刘姥姥和板儿传了饭,吃了,然后笑着说:“方才的意思,我已知道了。若论亲戚之间,原该不等上门来就该有照应才是。但如今家内杂事太烦,太太渐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况是我近来接着管些事,都不知道这些亲戚们。二则外头看着虽是烈烈轰轰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说与人也未必信罢。今儿你既老远的来了,又是头一次见我张口,怎好叫你空回去呢。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我还没动呢,你若不嫌少,就暂且先拿了去罢。”你看这话说的,先说亲戚之间原本应该不等上门来才有照应,让刘姥姥听了舒服;然后话锋一转,外面看着轰轰烈烈,却大有大的难处,一听此话,刘姥姥以为没戏了;再后又说怎好让刘姥姥空手回去呢,接着又说要把太太给自己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给刘姥姥。就这么几句话,一波多折,让刘姥姥忽喜忽悲、忽悲忽喜,一会儿“心里便突突的”,一会儿“喜的又浑身发痒起来”。果真是“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

刘姥姥也是个会说话的人,她听王熙凤这么说,便说道:“嗳,我也是知道艰难的。但俗语说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他怎样,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王熙凤便给了刘姥姥二十两银子,而且自己还另外给了一吊钱。刘姥姥千恩万谢地出了门,周瑞家的对刘姥姥说:“我的娘啊!你见了他怎么倒不会说了?开口就是‘你侄儿’。我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便是亲侄儿,也要说和软些。蓉大爷才是他的正经侄儿呢,他怎么又跑出这么一个侄儿来了。”刘姥姥笑道:“我的嫂子,我见了他,心眼儿里爱还爱不过来,那里还说得上话来呢。”这里,刘姥姥的话虽俗,但在理,也中听;而周瑞家的话,埋怨刘姥姥不会说话,在王熙凤面前“你侄儿你侄儿”的,只有蓉大爷才是她的正经侄儿,含义是说你姥姥不配跟王熙凤这么说话,在此可见出周瑞家的分明的等级观念。

刘姥姥第一次进荣国府,就只写了第六回一回,篇幅虽不算长,却有多方面的作用,既突出了贾府的大而显赫,又通过刘姥姥的活动来介绍了王熙凤,初步刻画了王熙凤雍容富贵、地位显赫、口齿伶俐的性格,同时也刻画了刘姥姥自己为了得到贾家的接济而特意奉承讨好,不仅对贾府的主子,就是贾府的仆人,也竭尽卑躬屈膝。还顺便写了作为贾府的奴仆周瑞家的浓厚的等级观念。

小说第三十九、第四十、第四十一和第四十二回前部分文字,写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刘姥姥二进荣国府的目的仍然是为了打秋风,但是与一进荣国府不同,她是带着满口袋的枣子、倭瓜、野菜等家乡特产来答谢贾府的。她说:“早要来请姑奶奶的安、看姑娘来的,因为庄家忙,好容易今年多打了两石粮食,瓜果菜蔬也丰盛,这是头一起摘下来的,并没敢卖呢,留的尖儿,孝敬姑奶奶、姑娘们尝尝。姑娘们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腻了,吃个野菜儿,也算我们的穷心。”刘姥姥二进荣府的时候,大观园的所有院子都已经住了人了。由于贾母想找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话儿”,于是刘姥姥便在荣国府住了下来。为了取悦于贾母,讨得更多的东西,刘姥姥这个乡下贫穷的老妪,便紧紧抓住贾母等人喜奉承、好热闹、图新鲜等心理需求,耍弄十八般武艺,装疯卖傻,竭尽奉承讨好之能事。刘姥姥先是两只手边比边说:“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众人听了哄堂大笑起来;接着刘姥姥见小面果子玲珑剔透,便拣了一朵牡丹花样的笑道:“我们那里最巧的姐儿们也不能铰出这么个纸的来。我又爱吃,又舍不得吃,包些家去给他们做花样子去倒好”,又惹得众人大笑;来到“省亲别墅”牌坊底下,刘姥姥道:“嗳呀!这里还有个大庙呢。”说着,便爬下磕头。众人笑弯了腰。看到“省亲别墅”牌坊上的字,她说这个“庙宇”上的字她认得:“这不是‘玉皇宝殿’四字?”众人笑得拍手打脚……刘姥姥因为喝了酒、吃了不少油腻饮食,在“省亲别墅”牌坊下,突然觉得腹内一阵乱响,忙拉着一个小丫头,要了两张纸就要解衣。众人又是笑,又忙喝她:“这里使不得!”

刘姥姥故意说些自我嘲讽、自我贬损、奉承讨好的话,做些又可笑又滑稽的动作,逗贾府主子们尤其是贾府最高统治者贾母乐,让人在觉得好笑的同时也觉得刘姥姥实在是有些粗鄙、俗厌。所以当她喝了酒听着音乐手舞足蹈时,林黛玉笑道:“当日圣乐一奏,百兽率舞,如今才一牛耳。”所以妙玉也十分看不起她,要把她喝过的茶杯扔了。

作家对刘姥姥这位乡下老太太的刻画,确实可谓形象生动,栩栩如生。请看作家对刘姥姥醉态的描写:

(刘姥姥)转了两个弯子,只见有一房门。于是进了房门,只见迎面一个女孩儿,满面含笑迎了出来。刘姥姥忙笑道:“姑娘们把我丢下来了,要我碰头碰到这里来。”说了,只觉那女孩儿不答。刘姥姥便赶来拉他的手,“咕咚”一声,便撞到板壁上,把头碰的生疼。细瞧了一瞧,原来是一幅画儿。刘姥姥自忖道:“原来画儿有这样活凸出来的。”……

(刘姥姥)刚从屏后得了一门转去,只见他亲家母也从外面迎了进来。刘姥姥诧异,忙问道:“你想是见我这几日没家去,亏你找我来。哪一位姑娘带你进来的?”他亲家只是笑,不还言。刘姥姥笑道:“你好没见世面,见这园里的花好,你就没死活戴了一头。”他亲家也不答。便心下忽然想起:“常听大富贵人家有一种穿衣镜,这别是我在镜子里头呢罢。”说毕伸手一摸,再细一看,可不是,四面雕空紫檀板壁将镜子嵌在中间。(四十一回)

这两段描写,生动有趣地写出了刘姥姥醉眼蒙眬、神志不清的情态,把画中人当成了现实生活中满面含笑迎接自己的女孩子,要不是一头撞在板壁上,还蒙在鼓里;不知道自己的尊容照在镜子里,反而误认为是自己的“亲家母”没见过世面,戴了一头的花,几日不见自己找上门来了。

刘姥姥醉卧宝玉榻上,鼾声如雷,满屋酒屁臭气。酒醒后问道:“这是哪个小姐的绣房,这样精致?我就像到了天宫里的一样。”栩栩如生,充满情趣。刘姥姥二进荣国府,一方面刻画了包括刘姥姥自己在内的一系列人物,同时又进一步通过刘姥姥的眼光和活动具体描写了贾府生活的奢华和大观园的美丽。就拿贾府主子们给刘姥姥吃的“茄鲞”来说吧,表面上说是“茄子”,实际上那“配料”之多、那“工序”之复杂,叫人听了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凤姐说:“这也不难。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钉子,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难怪刘姥姥听了摇头吐舌地说道:“我的佛祖!倒得十来只鸡来配它,怪道这个味儿!”可见贾府生活的讲究和奢华。

刘姥姥虽只在贾府住两三天,却“把古往今来没见过的,没吃过的,没听见过的,都经验了。”临走时,平儿对刘姥姥说:“这两包每包里头五十两,共是一百两,是太太给的,叫你拿去或者作个小本买卖,或者置几亩地,以后再别求亲靠友的。”

刘姥姥三进荣国府时,荣宁二府已被抄,贾母已归天。她得到消息以后,便去探望卧病在床的凤姐,凤姐拜托她一定要把巧姐找回来:“姥姥,我的命交给你了!我的巧姐儿也是千灾百病的,也交给你了!”

小说第五回关于巧姐的判词说:“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第四十二回刘姥姥为巧姐取名时说:“日后大了,各人成家立业,或一时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难成祥,逢凶化吉,都从这个‘巧’字上来。”这里有脂砚斋批语云:“作谶语以影射后文。应了这话固好,批书人焉更不心伤!狱庙相逢之日,始知‘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实伏线于千里。哀哉伤哉!此后文字,不忍卒读。”由这段批语看,巧姐后来也流落到狱神庙中,只因巧遇“恩人”刘姥姥,才“遇难成祥、逢凶化吉”。《红楼梦》第一回《好了歌注》中有一句:“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不少红学探佚者认为是指的巧姐在贾府败落之后,被“狼舅”“奸兄”卖出,以致流落到烟花巷中,最后在狱神庙与刘姥姥巧遇,被她救走。刘姥姥为了报答王熙凤往日接济的恩情,故“忍耻”招了巧姐为板儿之妻,成为自己的外孙媳妇。

由此,刘姥姥实在是一个塑造得非常成功的艺术形象,她的身上既有装疯卖傻、油滑世故的一面,更有善良正直、侠肝义胆重情义的一面;既有卑贱者卑微卑俗的一面,更有劳动者善良伟大的一面。她不仅是一个结构性人物,见证了荣府从“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盛世走向“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衰败历程,而且是一个寓有深意的典型形象,对于我们理解作者的创作意旨,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