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峰对峙孰高低 ——也说“钗黛合一”
关于《红楼梦》中的两个女主人公——林黛玉和薛宝钗,两百多年以来,人们对她们两人孰优孰劣的分析、比较、评价、争论,可谓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的人认为林黛玉好,真诚、直率、可亲;有的人觉得林黛玉不好,褊狭、尖刻、可厌。有的人认为薛宝钗好,平和、稳重、可爱;有的人觉得薛宝钗不好,阴柔、奸诈、可恨。因此,便形成了“拥黛派”与“拥钗派”。两派各执一端,互不相让。清代邹弢和许伯谦这对老“红”友,就是因为“拥黛”与“拥钗”“一言不合,遂相龃龉,几挥老拳”。(1)所以,著名红学家刘梦溪先生把钗黛孰优孰劣的问题称为“红学的第一大公案”,认为这是一个“永远扯不清楚”的问题。(2)
这里,我们要提出的问题是,这两种“尖锐对立”的看法,有没有“调和”的余地?对于钗黛形象的理解,可不可以统一起来?
20世纪20年代初,俞平伯先生在其《红楼梦辨·作者底态度》中首次提出一个新观点:“钗黛合一。”俞平伯先生在引第五回《红楼梦引子》中“悲金悼玉的《红楼梦》”一句之后说:“是曲既为十二钗而作,则金是钗玉是黛,很无可疑的。悲悼犹我们说惋惜,既曰惋惜,当然与痛骂有些不同罢。这是雪芹不肯痛骂宝钗的一个铁证。且书中钗黛每每并提,若两峰对峙双水分流,各尽其妙莫能上下。”后来在《红楼梦研究》一书中,俞平伯先生又说:“钗黛在二百年来成为情场著名的冤家,众口一词牢不可破,都不料作者要把两美合而为一。”这种“钗黛合一”论,在20世纪50年代受到了猛烈的批判,认为这是调和钗黛之间的“尖锐矛盾”,抹杀了钗黛两个形象“所体现的社会内容,否定了两者本质上的界限和差别,使反面典型和正面典型合二为一”。提出钗黛是两个“对立的典型”,即林黛玉是封建叛逆者的典型,而薛宝钗是封建卫道者的典型。一个是“正面”典型,一个是“反面”典型。两个形象水火不容,势不两立,怎么可能“合一”?著名学者聂绀弩也说:“钗黛合一论和‘忏悔’论一样,是直接、干脆、全部、彻底地否定《红楼梦》的。”(3)
两种观点,两种看法,孰是孰非?曹雪芹是否主张“钗黛合一”?“钗黛合一”论是否真的“否定了《红楼梦》”?作家曹雪芹对钗黛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态度?作品主人公贾宝玉对钗黛又是怎样的一种情感倾向?
对此,我们认为,要回答上述问题唯一的办法就是回到作品文本本身所描写的实际中去认真阅读、认真分析、认真体会,而不是断章取义、妄下断语。只有这样,我们的结论方不至于“近乎痴人说梦”(鲁迅语)。那么,作品本身到底是如何描写钗黛的呢?
1.外貌描写。小说写林黛玉:“两弯似蹙非蹙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这是一种病态美,美如幽兰,美如西施,美得凄婉,美得让人屏住呼吸,美得让人心痛!再看小说写薛宝钗:“脸若银盆,眼同水杏。唇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这是一种健康美,美如牡丹,美如杨妃,美得富丽,美得让人神往,美得让人心动!由此可见,林黛玉和薛宝钗在外貌上,一个“燕瘦”,一个“环肥”,一个“风露清愁”,一个“艳冠群芳”。她们分别代表着两种不同类型、不同特点、不同风格的美的极致,美的顶峰。确乎难分伯仲高低,实可谓“绝代双娇”!
2.判词和画册。我们知道,《金陵十二钗正册》中,元春、迎春、探春、惜春、湘云、妙玉、王熙凤、巧姐、李纨、秦可卿等“金陵十钗”,每一个人都有一个画册、都有一首判词来描写、暗示她们的命运遭际和结局。而唯独林黛玉和薛宝钗是画在同一幅画册上:“只见头一页上便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画中“两株枯木”指双木“林”,“玉带”谐音倒读即指“黛玉”;“雪”谐音“薛”,“金簪”即“宝钗”之意。且二人同属一首判词。这是为什么?再看看这首判词所描写的内容:“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首句写薛宝钗虽然具有像封建妇道的典范乐羊子妻那样的美好品德,但不幸的命运仍然令人可悲可叹;次句写林黛玉虽然有着像东晋才女谢道韫那样的杰出诗才,但悲惨的遭遇仍然令人同情叹惋;第三句写贾宝玉(贵族家庭富贵公子的佩带物“玉带”,在此借指贾宝玉)因恋人林黛玉(“玉带林”倒读谐音“林黛玉”)的死而出家为僧(“林中”暗指遁迹山丘为僧),林黛玉死了,她永远失去了恋人贾宝玉;第四句写贾宝玉出家为僧了,薛宝钗(即“金簪雪”)独守空房受冷落(“埋”在“雪里”,自然“冷”),她也永远失去了丈夫贾宝玉。这薄命司里的一对薄命女,虽然一个有“德”,一个有“才”,(合在一起即“德才兼备”),但却是一个凄惨死去,一个孤凄冷落,命运何其相似乃尔!可见,《红楼梦》同是“钗黛”的颂歌,又同是“钗黛”的悲歌。且四句判词,一、四句属宝钗,二、三句归黛玉,打破了一般四句诗一三、二四的传统格局,体现了宝黛平分秋色、不分先后之意。
3.宝玉与钗黛:一是人物命名密切相关,含有“合一”之意:黛玉之“黛”与宝钗之“钗”,虽一为眉饰,一为头饰,但两者均为妇女化妆之物,且“粉黛”与“裙钗”都是古代女性的代称;而宝玉之“宝”即宝钗之“宝”,宝玉之“玉”即黛玉之“玉”,宝玉之名即是宝钗与黛玉之名的“合一”。二是宝玉对待钗黛的情感和态度也有“合一”之意:宝玉对黛玉,从两小无猜到心心相印,思想灵魂的交融使他们爱之入骨,这是论者一致的看法;但宝玉对宝钗,难道就没有一点“爱意”?且看小说写宝玉看着宝钗“雪白一段酥臂”时,如何动了“羡慕之心”,如何想入非非,你就不会作出否定的回答。不过,宝玉对待钗黛的“爱”,似乎各有“侧重”:对黛玉,宝玉深爱着的是她的内心、她的思想、她的气质和神韵——这是爱情最重要的东西;对宝钗,宝玉爱着的是她的仪表、她的容貌、她的光艳和美丽——这也是爱情需要的东西。在贾宝玉看来,如果黛玉的内在“神韵”和宝钗的外在“形貌”能够“合一”的话,那才叫“形神兼备”!那才叫“完美无缺”!不然,他怎么会产生“要是这个膀子生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的“遐想”?也就是说,宝玉虽然在心灵深处深爱着他的林妹妹,但林妹妹确也有一些不尽如人意之处(至少没有像宝钗一样的“酥臂”),而宝姐姐虽然不如林妹妹那样占据着宝玉的心,但也并非没有可爱的地方。
4.我们再来看看那首《红楼梦曲·终身误》:“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在这首曲子里,贾宝玉虽然不满“金玉良缘”,虽然对薛宝钗的“齐眉举案”仍然“意难平”,虽然心中“只念木石前盟”,但他也并非完全否定薛宝钗,因为他一方面称赞林黛玉是“世外仙姝”,另一方面也称赞薛宝钗为“山中高士”;并且他也同样认为他和薛宝钗的“金玉良缘”只是“美中”之“不足”,而非完全一塌糊涂。
综上看来,小说主人公贾宝玉以及作家曹雪芹的理想就是:“钗黛合一”。脂砚斋庚辰本第四十二回有一条总评,云:“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今书至三十八回时已过三分之一有余,故写是回,使二人合二为一。”——这是脂砚斋对曹雪芹“钗黛合一”创作思想及其表现手法的体悟;小说第五回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见一女子“其鲜艳妩媚有似宝钗,其袅娜风流又如黛玉。”——这是贾宝玉心中“美”的理想和“美”的标准,也是贾宝玉“钗黛合一”理想的直接表白。
但是,所谓“钗黛合一”,并非就是“钗黛”二人的简单“合一”,而是说要把钗黛二人的优点和长处加起来“融合成一体”,并且去掉二人之缺点和不足,那才是贾宝玉亦即作者心中美的理想和美的标准。
现在的问题是,既然作者的理想是“钗黛合一”,那么,这不正如俞平伯先生所云:“薛林雅调称为双绝,虽作者才高殊难分其高下”了吗?也不正如20世纪50年代所批判的“这是调和钗黛之间的‘尖锐矛盾’,抹杀了‘钗黛两个形象所体现的社会内容,否定了两者本质上的界限和差别’”了吗?我们的回答是否定的。我们认为,作者曹雪芹虽然主张“钗黛合一”,但对钗黛却是有倾向性的,只是他把这种倾向性寄寓于小说主人公贾宝玉形象的塑造上,寄寓于贾宝玉的情感倾向上,寄寓于贾宝玉在爱情上的最终选择上。如小说写宝玉在黛玉与宝钗身上,都同样闻到了一股特有的香气,但钗黛的“奇香”却是各不相同的:小说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写宝玉“只闻得一股幽香,却是从黛玉袖中发出,闻之令人醉魂酥骨。宝玉一把便将黛玉的袖子拉住,要瞧笼着何物。黛玉笑道:‘冬寒十月,谁带什么香呢。’宝玉笑道:‘既然如此,这香是那里来的?’黛玉道:‘连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柜子里头的香气,衣服上熏染的也未可知。’宝玉摇头道:‘未必。这香的气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饼子、香球子、香袋子的香。’”同样,小说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又写宝玉挨近宝钗,只闻“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竟不知是何香气。于是问宝钗:“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我竟从未闻见过这味儿。”宝钗说她从不熏香,可能是早上吃了丸药的香气。
黛玉身上有一股奇香,宝钗身上也有一股奇香,但是这两个少女身上所散发出的特有的奇香,只有宝玉的鼻子才能闻到,也就是说只有宝玉才对钗黛有这样一种灵敏而特别的感觉。这说明钗黛对宝玉都有一种别样的吸引力,而宝玉也深深地迷恋着她们。但黛玉与宝钗的“奇香”却又各不相同:黛玉身上的奇香,是天生的、天然的、与生俱来的,不是柜子里头衣服熏染的香气,也不是“香饼子、香球子、香袋子的香”;而宝钗的“香”,是后天的、人为的香,即人工所制的“冷香丸”之香。黛玉之香,“令人醉魂酥骨”;宝钗之香,却叫人感到有些“凉森森”的“冷”。这种不同,似乎暗寓着、象征着、影射着:宝玉与黛玉的“木石前盟”是前世就种下的情缘、天缘,宝玉与宝钗的“金玉良缘”是今生家长人为的人缘、地缘,两者有着本质的不同,不可同日而语!
虽然,贾宝玉“美”的理想和标准是“钗黛合一”:即希望钗黛能完完全全地融为一体,成为一人——这个人只有钗黛的优点和长处,没有钗黛的缺点和短处,完整无缺、完美无瑕。但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这只能是一种美好的愿望和理想,或者说这只是一种“痴心”生出的“妄想”。所以当贾宝玉实实在在地感到“钗黛”确实不能“合一”、“鱼”与“熊掌”实在无法“得兼”时,他虽痛苦却毅然“舍鱼而取熊掌”——弃宝钗而深爱黛玉了。这是因为,在宝玉看来,宝钗“艳冠群芳”的外在美,虽然令自己“悦目”,但宝钗像乐羊子妻那样合乎封建道德规范的“贤淑”美,却不能使自己“赏心”。而黛玉的美,美在人格、美在气质、美在内心。誓死捍卫人格的尊严,如幽兰般的诗人气质,尤其是从不说“仕途经济”之类的“混帐话”、不满封建传统思想的“孤傲”,深深地撼动着宝玉的灵魂。如第三十二回写史湘云劝宝玉应该经常去会会那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仕途经济的学问”。宝玉听了,甚觉逆耳,下起了逐客令:“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袭人道:“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也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要闹到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所以,“潦倒不通世务”、“行为偏僻性乖张”的“混世魔王”贾宝玉,终于和“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的“水做的女儿”林黛玉结成了生死不渝的“知己”,以至最后当林黛玉为爱情而殉身后,贾宝玉也愤然出家,为林黛玉、为真正刻骨铭心的爱情而遁入空门。这就是小说主人公贾宝玉的情感倾向,这就是贾宝玉在“钗黛”问题上给我们的“最终表态”,这也就是作家曹雪芹通过贾宝玉这个形象要告诉我们的作者对“钗黛”的“倾向性”!这不但不如俞平伯先生所称“薛林雅调称为双绝,虽作者才高殊难分其高下”,相反,这正体现了《红楼梦》这部作品伟大思想之所在:真正的爱情是理想追求的一致,是思想灵魂的交融。宝黛从相见、相识、相知、相恋、相爱,从两小无猜到心心相印,经过了无数的矛盾、犹豫、猜疑和误会,经过了长期的了解和考验,终于在思想、理想、情趣、追求一致基础上结成了生死不渝的爱情。共同的反对束缚反对禁锢反对压迫反对封建道德与婚姻,追求共同的精神生活和人生理想,是宝黛爱情的精神内核和坚实基础。灵魂的交融、心灵的契合,使宝黛爱情摧不垮、折不弯,生死不渝。
这样看来,“钗黛合一”的美学理想,不但没有“调和钗黛之间的‘尖锐矛盾’,抹杀‘钗黛两个形象所体现的社会内容,否定了两者本质上的界限和差别’”,相反,作品正是通过对“钗黛两个形象所体现的社会内容”的强烈对比,通过对贾宝玉形象的塑造特别是通过贾宝玉最终对钗黛的取舍、在爱情上的选择,热情讴歌了宝黛的叛逆性格和叛逆精神,热情讴歌了宝黛建立在共同反封建思想基础上的真挚爱情,否定了宝钗“安分随时”的“贤德”,否定了封建礼教所极力推崇和倡导的“妇道”和“规范”,从而表现了《红楼梦》这部现实主义杰作反封建的伟大主题。由此可见,“钗黛合一”不但没有“直接、干脆、全部、彻底地否定《红楼梦》”,而且进一步从艺术、从美学层面上更充分、更深刻地体现了《红楼梦》作为一部“生活之大书”、“宇宙之大著述”所特有的审美价值和艺术魅力。
【注释】
(1) 邹弢. 三借庐笔谈. 见:一粟. 红楼梦资料汇编(上册). 北京:中华书局,2008
(2) 刘梦溪. 红楼梦与百年中国. 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
(3) 聂绀弩. 论钗黛合一论的思想根源. 红楼梦问题讨论集,1955:145